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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漠中的駱駝(上)

        2017-09-05 13:21:13王族
        滇池 2017年9期
        關鍵詞:野駱駝窩子賽爾

        王族

        駱駝中的美人

        在哈薩克族牧駝人葉賽爾家,我耐心等待著他家的長眉駝從沙漠中歸來。

        我來看長眉駝,是因為幾張照片引出的一次驚喜,妻子為她所供職的報社去木壘縣采訪,見到長眉駝,拍了些它們的照片帶了回來。我第一眼看見照片上的長眉駝,便驚訝不已,長眉駝的眉毛又細又長,自眉角向兩頰垂下,將臉龐映襯得如同一輪圓月。長眉駝的眼睛更是與普通駱駝的眼睛不一樣,普通駱駝的眼簾有兩層,可有效防風沙,而長眉駝的眼簾有三層,讓一雙眼睛顯得又大又圓,頗含傳情之態(tài)。它們身上的毛也很長,在渾身細密垂落得像流蘇。

        妻子說,因為眉毛長,人們干脆稱它們?yōu)椤伴L眉駝”。人們說“長眉駝”三個字時,語氣間充滿贊賞之意。妻子還帶回消息,長眉駝在中國也就三百多峰,比國寶大熊貓還少,而牧駝人葉賽爾家就有近二百峰。她說,木壘的人只要提起它們,都會特別強調它們叫長眉駝,不能籠統(tǒng)地把它們稱為駱駝。我想,在平時,駱駝給人們留下了持重、沉穩(wěn)、執(zhí)著、堅強、沉默、冷峻等印象,關于駱駝的形象大多是硬朗的,似乎更趨向于雄性化。而長眉駝卻顯得陰柔,一副亭亭玉立、溫柔可愛的模樣。尤其是又細又濃的眉毛,更是顯出嬌柔的姿態(tài)。

        我決定去看長眉駝。本來超群絕倫的長眉駝已經(jīng)讓人激動,現(xiàn)在又有了比普通駱駝多一層眼簾的話題,便讓人內心猶如沸騰的水一般不能安靜。如此情形,豈有不去看之理。

        去木壘的路上仍看見了駱駝。仔細看過幾眼后,發(fā)現(xiàn)它們是普通的駱駝,而不是長眉駝。沙漠里已初顯綠意,這些駱駝正在尋找春天的吃食,并不在意馬路上來往的車輛,所以在車窗外慢慢被拋在了身后。

        只要有沙漠的地方就有駱駝,因為它們從不跟別的牲畜爭草場,習慣于在干旱的荒漠生活,這便讓它們享有“沙漠之舟”的美譽。這一美譽背后似乎隱藏著一些沉重,比如駱駝能夠忍受干渴、饑餓、炎熱和負苦重,等等。牧人們常年在這里放牧,有水了吃清燉羊肉,沒水了吃干馕,那一群群駱駝被他們趕到沙漠中去覓食,他們則長久堅持古老的方式:牧駝。

        我們的車子從木壘縣行進了兩個多小時,到了托拜闊拉沙漠草場。托拜闊拉猶如一塊被時間澆鑄的琥珀,沒有人知道它的確切歷史。夏天,這里是黃綠相間、亦沙亦草的沙漠草場;冬天,這里會積上厚雪,雪地上只有一條人畜踩出的路。在這樣的地理環(huán)境中,只有一樣東西占據(jù)著人的意識,那就是路。路可以主宰人內心所有的時間和空間。

        下了車,感到一股干燥的冷氣摻在空氣中,風起時,便猛地抖出一聲聲響,粗硬得如刀子一般割著臉頰。進入葉賽爾家的地窩子前,我向四周望望,只見鐵青黑硬的礫石成攤成片地鋪向遠處。遠處,便是沉寂模糊的山巒。干旱、赤裸、蠻荒、貧瘠——該怎樣形容這個地方呢?

        下午,我在地窩子里聽見外面?zhèn)鱽淼偷偷倪汉嚷?,便出門跑到屋子后面的沙包上,看見龐大的駱駝群朝這邊走來了,它們的身軀在沙地中緩緩走動,掀起的沙塵把茫?;臑┖凸嗄緟捕脊诉M去,駝群身邊升起一道黃色塵霧。

        我吃驚地看著,很快,一大群駱駝進入葉賽爾家院子,走到了我面前。怎么說呢?最吸引人的仍是它們長長的眉毛,又濃又密,遠遠地便吸引人專注地去看。有風刮過,它們身上的毛便隨風飄起,像有無數(shù)細絲在飛揚。風停后,一根一根長眉緩緩落下,像柔軟的手臂圍護在雙眸周圍。也許是這些毛太細太長的緣故,被遮掩在里面的雙眸顯得更幽深更大。

        我走過去,本來想看它們的長眉,但我卻從一峰長眉駝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影子。這一刻,我和它都盯著對方一動不動地在看,我覺得它的眼睛像一面鏡子,一下子照透了我,讓我有一種赤裸感,加之它的眼睛是這么美,頓時又讓我有了幾分羞怯感。我因為緊張,不自然地動了一下,我看見我的影子在它眼睛里倏然不見了。

        誰可以在駱駝的眼睛里長存?有一句諺語說:“無罪的人在駱駝的眼睛里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有罪的人什么也看不到?!比绱苏f來,只有好人的影子才可以在駱駝的眼睛里出現(xiàn),我在長眉駝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是好人。

        細看,它們確實有三層眼簾,比普通駱駝多了一層。來之前就聽人說了,這三層眼簾除了好看之外,抗風沙的能力要比普通的駱駝強得多。美而且實用,我喜歡這樣的東西。當然,它們身上的毛也引人注目,當它們彎下脖頸的時候,身上純白或金色的毛像一匹光滑的綢緞一樣流瀉下來。真像一位位雍容華貴的美人啊!以前,當?shù)厝朔Q它們?yōu)椤蔼{子頭駱駝”,長眉駝則是它們后來的名字。因為它們血統(tǒng)珍稀,外表奇美,當?shù)氐哪榴勅吮沩樌沓烧碌亟兴鼈儭伴L眉駝”。這個名字在哈薩克族語中稱為“烏宗克爾莆克提玉月”,意思是“長睫毛駱駝”,因為它是木壘縣所獨有的,后來在名稱中加了地名,又叫“木壘長眉駝”。

        天已黃昏,長眉駝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便一一歸圈。

        我原以為長眉駝的夜晚是安靜的,不料,天還沒有黑,有一峰長眉駝卻鬧了起來。它用力撞開圈門,在院子里跑來跑去,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它的身軀本來就高大,現(xiàn)在一急,四蹄把院子踩得咣咣響,好像要把院子踩翻。

        少頃,它開始嘶叫,一副不可思議的古怪模樣,嘴里冒出厚厚的白沫子,積在了臉上。它臉上的白沫子越積越多,但卻不掉下,以至于糊滿了整張臉,連眼睛也不見了。它用力甩去眼睛上的白沫子,急切地向四周張望,在尋找著它急于想尋找的東西。

        我以為它病了,一問葉賽爾才知道,這是一峰公駝,正在發(fā)情期呢。噢,它們與別的動物不同,發(fā)情的時候會口吐白沫。有的動物在交配時從不讓外者看見,比如狼,它們在交配前會經(jīng)過一番長途奔跑,直到找到一個它們認為安全的地方才交配。如果它們交配時被外者看見,它們就會拼命去撕咬對方,直至把對方咬死。因為只有把對方咬死了,它們才會覺得不會留下恥辱。所以說,動物們的性和人的性一樣,都是秘不示人的。但長眉駝的情欲卻不一樣,它們一有性沖動便口吐白沫。這種性反應也許太直觀了,即使一只母駝看見了,也不會過去把它臉上的白沫子舔干凈,然后用身體蹭它,讓它爬到自己身上完成一次激烈的進入和噴射。

        那峰長眉駝還在狂跑狂叫,臉上的白沫子一會兒掉了,過一會兒又糊成一大片。

        沒有人能管住它,只好任由它折騰。

        葉賽爾說:“長眉駝在發(fā)情時野性很大,常常將白沫子噴向路人,如果在發(fā)情期間找不到性伴侶,它們的脾氣會變得很暴躁,身體像是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戈壁灘上拼了全力奔跑,以釋放出在軀體內束縛的野性。聽說有些長眉駝因為眼睛被白沫子蒙住,在奔跑的時候會一頭撞在草場的圍欄上,然后歪倒在地上,那樣子看上去很慘?!?/p>

        我問葉賽爾:“它發(fā)情了,有沒有讓它解決的辦法?!?/p>

        他說:“沒辦法,今天不巧,這里沒有母駝?!?/p>

        沒有母駝就真的沒辦法了。它仍在一刻不停地奔跑著,它體內的激烈一定像火一樣燃燒了起來,如果沒有宣泄的辦法,它是無法安靜下來了。不知道它體內有多少白沫子,反正它的嘴角不停地往外冒著,讓它的臉變得像一個蛋糕。它幾次想沖出院子,但無奈鐵大門已被鎖上,所以它便只能在院子里打轉。幾圈過后,我看見它明顯地加快了速度,龐大的身軀在院子里一起一落便躥出很遠。它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消耗掉體內的激烈,除此別無辦法。

        這時,從外面進來了一對情侶,他們也是從烏魯木齊來這里看長眉駝的。小伙子對滿臉白沫子的長眉駝很好奇,想湊近看個仔細,但長眉駝亂踢亂晃的四蹄逼得他不得不后退。他女朋友一把拉住他,生怕他出意外。他女朋友很漂亮,緊身 T恤和牛仔褲使她高挑豐腴的身材顯得凸凹有致,把少女的軀體美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出來。當她從葉賽爾的介紹中得知這只長眉駝正在發(fā)情時,臉上有了幾分羞答答的神情。我還注意到,她把身體挨在了男友身上,緊緊抓住了他的手。

        過了一會兒,長眉駝慢慢安靜下來,但它卻把頭一揚,把嘴角的白沫子噴了出去。小伙子因為離它很近,被噴了一臉白沫子,變得像長眉駝的臉一樣,白花花的一片。葉賽爾看看他,又看看他女朋友,開玩笑說,你也發(fā)情了。他被窘得不知說什么好,愣愣地用手把臉上的白沫子抹了下來。葉賽爾又逗他:“你去洗洗臉吧,比起長眉駝,你幸福多了,你今天晚上有女朋友嘛!”

        他一聽葉賽爾這么一說,有些不好意思,拉著女朋友的手往屋里走去。他女朋友跟在他身后,臉上泛起羞澀的紅暈。

        述說和傾聽

        第二天,我才見到了葉賽爾的父親阿吉坎老人。

        阿吉坎瘦削而蠟黃的臉上,細密的皺紋無所不在。尤其是一雙渾濁得有些暗黃的眼睛,微微瞇成了一條縫,讓人疑惑已經(jīng)看不清東西了。我想,他的眼睛是被一年一年的風吹老的。于是便仔細看他,我突然覺得在哪里見過這位老人,而且好像還很熟悉。也許,因為哈薩克族的牧民都長著這樣一張面孔,而我二十多年在新疆游蕩,對這些極為相似的面孔有了熟知感,便覺得在那里見過他。我甚至熟悉他的背影,他上炕的姿勢,他咳嗽的聲音,好像我也是這樣一個人。

        阿吉坎是哈薩克族,平時講哈語,如果與外人交流,則又講漢語。他講的哈語我聽不懂,需要葉賽爾翻譯一遍。從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出,葉賽爾只能翻譯其中的一小部分,大部分只能翻譯出大概的意思,無法準確轉述。他的幾個孫子雖然能聽懂哈語,但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事,爺爺說的那些事情,課本里都沒有,他們理解不了。他有些著急,便用不太流利的漢語開始和我們交談。應該說,這位老人是語言天才,用漢語無法向我表達清楚時,便使用了一些形象語言。比如說到母駝下崽,便說是完成公駝交代的任務;說駱駝耐力強,便說它身體里有十個駱駝的力氣;說駱駝的速度快,便說它把藏在身體里的翅膀拿出來用了一下;說駱駝因為累而變得很瘦,便說它把身上的肉交給了腳下的路……慢慢地,他放松了,也興奮了,言語間妙語聯(lián)珠,多出現(xiàn)引人捧腹之語。

        傾聽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尤其是聽一位哈薩克族老人講述駱駝。從他的講述中,我知道了人們之所以喜歡駱駝,是因為駱駝綜合了十二生肖的特征:兔子嘴,虎耳朵,蛇脖子,等等,是許多動物的集合圖騰。正是這種真實的存在,讓人們建立起種種對應的文化想象。

        人們相信駱駝與其他動物一樣,與人的心性是相通的。那些牧駝人說起駱駝時,語氣中都有幾分特殊的親昵。阿吉坎老人說駱駝像牛和羊一樣,是從不睡覺的,一輩子沒閉上過眼睛。聽他這么一說,我覺得它們正因為不睡覺,看到的比需要睡覺的動物多得多。

        牧駝人把駱駝看成是上天的禮物,一種神圣的動物。他們吃駱駝肉,喝駱駝奶,駱駝的毛細軟,可做各種耐用的織物,而在西域古代的占卜術和詩歌中,腳力迅速而又安全可靠的駱駝是作為慈善和高貴的牲畜出現(xiàn)的。駱駝沿著古代絲綢之路走到今天,曾掀起過歷史波瀾,把我們帶到了時間深處,它無疑是文明生活的使者。

        阿吉坎說,他的爺爺艾吾巴克爾十五歲就給別人家放牧,因為放牧精心,膘抓得好(將駱駝牧養(yǎng)得健壯),人們都愿意把自己的牲畜交給他代牧,十八年后,艾吾巴克爾有了自己龐大的駝群。按照多年養(yǎng)駝的經(jīng)驗,他相信只要駱駝的品種好,毛和肉都可以賣錢。就這樣,他一有機會就與他人交換種公駝,從不近親繁殖,以保護它們血脈的絕對純凈。艾吾巴克爾的這種做法,現(xiàn)在的新名詞叫雜交和改良。艾吾巴克爾沒讀過一天的書,可這個選育方法他早就懂了。

        訴說和傾聽,時間似乎總是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夜已經(jīng)深了,阿吉坎的兒子和孫子都打起了呵欠。他示意一下,他們便獲得了解放,一一去睡覺。

        阿吉坎意猶未盡,拿出珍藏的一塊骨頭讓我看,可以肯定這塊骨頭是長眉駝長眉毛的那個地方的,骨頭顯得很白,摸上去像玉一樣有細潤之感。至于駝毛,明亮而又筆直,用手一摸頓時便覺出柔軟細膩之感。

        從阿吉坎對這件東西愛不釋手的情形可以猜出,這是他的寶貝。我們倆躺在坑上,他說起了這件寶貝的故事。他曾養(yǎng)過一峰漂亮的長眉駝,它很聰明,能聽懂他的話,他一呼喚,它便馬上跑到他身邊。有一段時間,他外出牧駝時總是和它在一起,大家開玩笑說那峰長眉駝是他的老婆,他聽了嘿嘿一笑,并不生氣。

        一天,他的那峰長眉駝走失后,被一群狼圍住,身上有多處被狼咬傷,不光腿無法站穩(wěn),就連脖子也血流如注。它掙扎著跑到一棵胡楊樹前,把自己的頭顱伸上去架在一個樹杈上,然后便不動了。狼群一擁而上,撕咬它的身體,甚至咬斷了它的脖子,它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狼群瘋狂地進行了一場饕餮。

        之后,狼群離去,阿吉坎找到出事點,看見它的頭顱仍架在那個樹杈上,那副漂亮的長眉和頭上長長的駝毛完好無損,正隨風飄拂。他爬上樹將它的頭顱取下,一路抱著默默回家。他知道,那峰長眉駝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已無惜自己的軀體乃至生命,但卻一定要保護住長眉。它知道自己的長眉很美,人們很喜歡,所以它選擇了那樣的死亡方式。它死了,但它的靈魂沒有死,因為它把美留下了,它的靈魂會因美而永生。

        阿吉坎講完這個故事后,沉默了一會兒,睡著了。作為一個牧駝人,有這樣的經(jīng)歷,可謂是精神上的巨大財富。而當他講述一次后,他的心靈便變得釋然,隨后便酣然入夢。

        我作為一個傾聽者,似乎也隨之領取了巨大的精神財富。恍然入睡之際,我仍在想,有多少發(fā)生在長眉駱身上的故事,都已悄無聲息地沉入了時間深處。

        被太陽帶走

        一大早,長眉駝們要外出覓食。

        葉賽爾背著足夠一天食用的馕和水,神情黯然地準備出門。長眉駝在沙漠草場上吃少得可憐的草,牧駝人長年累月吃簡單的馕,喝冰涼的水,古老的游牧方式就這樣一直被維持了下來。

        長眉駝從圈中走出時的步伐顯得很緩慢,它們似乎在一夜間并沒有養(yǎng)足精神,一峰峰看上去無精打采。從圈門走到院子里居然走了十幾步。我清楚地記得,昨天黃昏它們歸圈時僅用四五步就入圈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何。然而更讓我吃驚的是,它們走到院子中間卻停了下來,一峰峰像是畏懼什么似的,顯得很焦慮。

        比長眉駝更焦慮的是葉賽爾,他既不把鞭揮到長眉駝身上,也不用吆喝聲驅趕長眉駝,只是陰沉著臉在它們身邊走來走去。這就怪了,早晨外出放牧,應該說是人和長眉駝高興的時候,但人和長眉駝卻為什么都不高興呢?不知是什么事在困擾著人和長眉駝。

        院子里的氣氛變得沉悶起來,似乎有一種郁悶而又沉重的東西,從長眉駝的身體里彌漫出來,把一切都遮裹了進去。

        葉賽爾的咳嗽聲在這時不合時宜地響起,使氣氛變得更加沉重。來這兒僅僅一天一夜,我便發(fā)現(xiàn)葉賽爾在不停地咳嗽,從聲音上聽好像并沒有什么病,但他總是在不停地咳嗽,似乎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習慣。他的這一習慣讓人覺得牧駝是沉重的職業(yè),他在艱難地忍受著什么。

        我正這樣胡思亂想著,長眉駝們卻有了變化。它們像是突然聽到了召喚似的,齊刷刷地抬起了頭,然后向院外快速走去。短短的時間里,從神情到步伐,它們儼然變成了另一種駱駝。出了門,它們再次停下,抬著頭向沙漠盡頭望去。沙漠盡頭,初升的太陽像一個火爐中的圓球,沾滿了猩紅的火星,正一點一點在上升。

        我明白了,它們剛才在等待著太陽出來,因為等待的過程太漫長,所以它們焦慮和不安。我想起有人對我說過,駱駝在早晨的太陽升起時,會抬頭眺望太陽,其他時間都會低著頭。怪不得我們平時見到的駱駝都是低著頭的。在后來離開長眉駝后,我又知道了駱駝在早晨眺望太陽之后,就會認準方向,在一天之中從不會迷路。從牧民講述的種種關于駱駝的故事中,我們知道駱駝不論遇上怎樣的風沙都不會迷路,其原因就在于它們在早晨就已確定了方向。一天之中,太陽從東到西,方向一直裝在駱駝的內心。

        被駱駝影響,我給葉賽爾講了一個馬認路的故事。當時,蒙古國給越南贈送了一批馬匹,作為對其抗美的支持。有一次,蒙古國先后用卡車和火車把馬運到了越南,到了越南的第二天早上,發(fā)現(xiàn)少了一匹,幾經(jīng)尋找沒有它的蹤跡,便就算了。結果六個月之后,在烏蘭巴托的市郊牧場,牧場主人早上起來檢查馬匹,發(fā)現(xiàn)有一匹馬像野馬一樣,站在牧場的大門口,想進來卻不敢進來。蒙古的牧馬人有一種過人的本事,不管他有多少匹馬,但只要是他的馬,他都永遠認得。主人到近前一看,是他半年前送去支援越南的那匹好馬。主人就抱著馬頭痛哭。后來人們才知道,蒙古馬出發(fā)前一定抬起蹄子對著家鄉(xiāng)嘶鳴,眼望星象,這樣就記住了家鄉(xiāng),如是它想回來,就一定會回來。但是,當時的那匹蒙古馬是用卡車和火車運過去的,它是怎樣回來的呢?它一路上經(jīng)過了多少條河流?不要說長江和黃河,在越南境內就有那么多條河流和山脈,還有很多村莊,很多好奇的人、貪心的人……一路支撐它的是記憶,所以它看到主人時,淚水從雙眼中流了出來,主人亦雙眼涌淚??捱^之后做什么呢?主人大宴賓客,把所有鄰居都請了過來,高興地說,我的馬回來了,我的這匹從遙遠的地方向著家的方向回來的馬,從此以后,不讓它做任何勞務,不準任何人騎它,它永遠在家鄉(xiāng)的草原上。有人產(chǎn)生疑問,那匹馬是怎么回來的呢?長輩說,可能是北方的風和氣息幫了它,馬聞得出來熟悉的氣息。中國有“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的詩歌,但在那匹馬身上,真實地發(fā)生了那樣的事。

        葉賽爾聽得高興,我便給他又講了一件有關駱駝的故事。故事比較簡單,但時間跨度卻很長,前后把一件事持續(xù)了三年。是在阿勒泰中哈邊界的一個邊防連,有一天一峰駱駝走失,戰(zhàn)士們苦苦找尋幾天,終無下落。戰(zhàn)士們回去后,事情便不了了之。過后,沒有誰再想起它。

        到了第三年,又一支由士兵組成的巡邏分隊去邊界線一帶,翻過一個小山包,臨近邊界線時,就看見了讓他們驚訝的一幕。那峰駱駝的尸體裸露在兩國的邊界線上,幾年時間下來,皮肉已消失殆盡,但它的一個姿勢卻很清晰——它四腿向前,頭顱努力向前伸著,似乎做過奮力向前爬行的掙扎。

        士兵們的心為之動蕩,它在咽氣的一瞬,一定仍想往前爬。你說它想爬回故土也罷,想爬回中國也罷,總之,它一直掙扎到死。不必再用什么來贊美品格,一峰駱駝的行為,便證明了一切。

        但會不會有更為神奇的細節(jié)在里面呢?比如說一峰駱駝行進在荒蕪的大漠中,走著走著,就進入了大漠的奇異之中。大漠的奇異是千變萬化的,因而駱駝的遭遇便也會發(fā)生變化。很快,我就遇到了一個難解的問題,別人問我,駱駝走在沙漠中時,頭朝前還是朝后?我想,駱駝因為保持一貫的行走姿勢,它的頭一定是朝前的。別人又問我,假如一場大風沙刮起時,駱駝頭顱的方向會不會變化呢?我又想,變化肯定是會有的。但究竟怎么變,我卻不得而知。從此,這個問題纏繞在我心頭,我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因為我覺得駱駝的頭顱在大風刮起時朝向什么方向,一定是非常奇特的一幕。

        后來,一位駱駝客幫我解開了心中的疑團。他說,當一場大風沙刮起時,駱駝會立刻掉轉方向,把屁股對著風沙,讓風不停地吹。如果風沙持續(xù)的時間長,它們就用身軀擋住主人,然后用嘴把沙子拱出一個大坑,讓主人進去,它們則臥在邊上繼續(xù)擋風沙。如果不用替主人擋風沙,它們則將頭深深地伸入沙坑,等著風沙過去……給我講這些故事的駱駝客眼窩深陷,說話不動聲色,好像這樣的事情實屬平常之事,不必驚訝。我驚異于他身上的平靜,還有駱駝在大風暴刮過來時的從容,其實都與沙漠有關,當風沙變成災難時,駱駝和人反而從容面對,可以說,是災難讓駱駝和人找到了在沙漠中的生存之道。

        之后又聽說了許多駱駝在沙漠中的故事。比如它們看人時,人在它們瞳孔中會出現(xiàn)不同的影像,如果你是一個少女,它們的眸子會變得清澈明亮;如果你已為人婦,它的眼眸會有一絲淡淡的光暈,似是為你身上成熟的美所感動……它們的眼睛就是一面鏡子,不論你年齡幾何,在里面都會有一個清晰的影子。

        人是貪得無厭的,不懂得體味,總是追問駱駝客,還有什么好聽的事兒,給我們講一講。一生與駱駝相依為命的老人不高興地說,駱駝的事情,它沒有給我說,我給你咋說哩。說罷,便不再理人。

        講完了故事,我看見太陽一點一點脫盡猩紅的火星,升上了天空。駱駝們變得急躁起來,大聲呼吸,打著響鼻,邁開步子上路了。葉賽爾不再咳嗽了,大聲吆喝著,聲音頗為響亮。駱駝們沉重的步伐聲,人的吆喝聲,匯成了這一天牧駝的序曲,在沙漠中響徹。

        慢慢地,駱駝們走遠了,沙漠中濃厚的地氣使它們變成了模糊的一團。

        再遠一點,它們便和地平線融為一體,讓人疑惑它們是山巒,是樹木,是石頭,是一條悄無聲息流淌的河流……駱駝們被太陽帶走了。

        名字

        我對阿吉坎說:“你的長眉駝不光是木壘縣之最,而且是新疆之最,全國之最,乃至世界之最。”

        他哈哈一笑說:“你講的事情太遠了,我不知道。我老了,不去想太遠的事情,我就在這兒放長眉駱,不是挺好嗎?”

        我問他:“在這一百多峰長眉駝中,如何辨認出哪個是頭駝?”

        他說:“沒有頭駝,每峰長眉駝都有自己的名字,叫名字就行了?!?/p>

        我細問之下才知道,他家的長眉駝大多都有名字,比如:木卡西:像摩托車一樣跑得快的駱駝;

        蘇提皇吾爾:產(chǎn)奶多的駱駝;

        哈吉提:有用處的駱駝,與葉賽爾家的小男孩同名,因為都是同一天降生的,現(xiàn)在都三歲半;

        吾庫楞汗:像新娘帽子上的羽毛一樣的駱駝;

        桑達利:像“二桿子”一樣魯莽的駱駝;

        沙勒莫音:長脖子的駱駝;

        ……

        阿吉坎熟悉并了解它們中的每一峰,能準確無誤地叫出它們的名字,從來都不會錯。阿吉坎不叫長眉駝的名字,就能認出每一峰長眉駝,甚至聽它們走路的聲音,也能辨別出是哪一峰長眉駝,并能猜出它們是餓了還是吃飽了。他與長眉駝一起生存得時間長了,熟悉它們便如同熟悉自己的身體一樣。

        幾天后,我和阿吉坎坐在院子里抽煙,長眉駝回來了,他的神情肅穆起來,豎起耳朵聽了聽說:“桑達利這個二桿子,今天急著往回趕呢,走在最前面;沙勒莫音的脖子不舒服,可能被胡楊樹枝扎了;木卡西今天跑得比平時慢多了,一定沒吃飽……”當晚,我和葉賽爾一一核實他的傾聽是否正確,結果一一應驗,很是驚人。

        之后,我才知道還有一峰長眉駝與阿吉坎的小兒子同名,叫熱汗,今年二十四歲了。不久,我終于知道了這峰駱駝與阿吉坎的小兒子同名的原因。1992年的一個冬天,熱汗七歲,他這個年紀,已經(jīng)整天跟在父親的后面“吆”(意為趕的意思)長眉駝了。那天,父親趕著長眉駝一大早就出了門,留下熱汗趕著一群年幼和體衰的長眉駝在離家不遠的草場上吃草。

        到了傍晚,暮色漸漸涂黑了荒原,天也陰了下來。突然,暴雪下起來了。雪在這赤裸荒漠中往往只是一個打前站的黑客,它后面還有風呢!不久,風就裹著雪刮了起來。風雪下得一會兒快,一會兒慢,長眉駝拼命往家趕,好不容易沖出沙漠沒走多遠,卻又被裹在雪霧里面。如此折騰幾番,長眉駝有一種被戲弄的感覺,索性放慢腳步,但這時候,暴風雪卻奇怪地停止了。四周荒漠上赤野千里,一片潔白。混沌的天地靜悄悄地充斥著死寂的空氣。

        沒有了家的方向,熱汗迷路了。在這時候迷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只有七歲的熱汗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情,他哭出了聲,在心里希望父親能突然出現(xiàn)。但厲風呼嘯不斷,像是黑暗中奔突著數(shù)不清的惡狼。所有希望像微弱的小火苗一樣,都已被風雪掐滅。

        這時,熱汗感到身后有一張噴著熱氣的嘴,頂著他的身軀往前面的道路上推。他回頭一看,是長眉駝的嘴。不知過了多久,長眉駝頂著他的小身子,一路上跌跌撞撞地往背風的地方趕,最后到了一個低矮的雪峰下面,臥下了身子。熱汗快要被凍僵的身體被長眉駝緊緊裹在又厚又密的長毛里,頓時覺得又暖和又舒服。一股濃郁的駝毛氣息彌漫著,很快就淹沒了他熟睡的臉龐。

        第二天凌晨,阿吉坎帶著牧區(qū)的人遠遠地趕來,找到了在駝毛中熟睡的熱汗,還有走散的十余峰長眉駝,它們一峰挨一峰擠成一堵圍墻,把熱汗擋在了風雪的另一面。它們的面前堆著積雪,而里面卻不見一片雪。眼前的這一幕讓他們嘆為觀止,一種很熱的東西在內心涌動,但他們無以言說,最后只能任由熱淚從眼眶中涌出。

        太神奇了,我簡直聽呆了。這樣的事情猶如是神助,我暗自想,你真的存在嗎——托拜闊拉沙漠中的神,是你引導一峰做出了如此神奇的事情?

        從那以后,那峰救過熱汗性命的長眉駝便與熱汗同名。如今,熱汗已經(jīng)二十三歲,長眉駝“熱汗”卻已暮年。

        剛才,葉賽爾從草場“吆”回來的三十多峰長眉駝多是懷孕的母駝,有好幾峰快要臨產(chǎn)了,帶羔的母駝肚子重,每天只能就近吃草,怕走遠了出意外。葉賽爾說,長眉駝的妊娠期是十六個月,一般產(chǎn)兩胎。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他看我喜歡聽長眉駝的故事,便對我說,每一峰長眉駝的名字背后其實都有故事呢!這六十多個小長眉駝出生后,恐怕就有六十多個故事,到時候你聽都聽不完。

        我堅信,在托拜闊拉沙漠中,一個新生命的孕育,以及一個名字的誕生,都必將經(jīng)歷令人激動的過程。

        天黑了,我躺在阿吉坎家的床上,聽他講述關于長眉駝的來歷。

        他說:“曾有人對他說,長眉駝是我家的,我糾正了那個人的說法,長眉駝是大地的,和我們人一樣,活著是對大地的承諾?!辈涣私鈱嵡榈娜藭X得這句話像詩歌,不應該從一個牧駝人的嘴里說出來。但我卻對此深信不疑,因為前幾天我聽到阿吉坎一家人在唱一首關于長眉駝的歌時,里面就有這樣一句歌詞,當歌詞熟爛于心時,其中的含義恐怕早已洞徹于靈魂。

        他講述得很緩慢,水壺里的水被火爐燒得“滋滋滋”地響著,像是另一種訴說。我其實挨阿吉坎躺著,他不時翻身的動作悄無聲息,讓我覺得他的身軀輕得像樹葉。來他家好幾天了,就是這樣一些細小、輕盈和模糊的東西吸引著我,讓我覺得自己正在向著一個隱秘的地方邁進。

        他說,細數(shù)下來,長眉駝的歷史并不長,也就一百多年,這一百多年的事情在他心里是一本清清楚楚的賬。(我驚異于他對長眉駝歷史的深刻記憶,換一種說法,這也是一種榮耀。)1899年,阿吉坎的爺爺艾吾巴克爾在沙漠中發(fā)現(xiàn)了一種毛很長的野駱駝,它們因為在沙漠中喝不上水,每隔幾天便必然要找水喝,于是他在一個水源地隱藏了三天三夜,肚子空了忍著饑餓,天下雪了忍著寒冷,終于將一頭剛出生不久的雄駝捕獲回家。他精心喂養(yǎng)它,等它長大后便發(fā)現(xiàn),它們與普通駱駝不一樣,普通駱駝的眼簾有兩層眉毛,而它的眼簾上有三層眉毛,而且眉毛出奇的長,風一吹極富飄逸之感。他覺得這種駱駝非同尋常,便給它起名為“長眉駝”。

        后來,艾吾巴克爾年老去世了,而長眉駝卻留了下來。到了上世紀上半葉,他的兒子木合塔森(阿吉坎的父親)悉心放養(yǎng)和繁殖長眉駝,已有四十多峰,但不久“文革”開始了,木合塔森被劃為反革命,不但被剝奪了放牧的權利,而且四十多峰長眉駝也被放入茫茫沙漠中。長眉駝從此失散各地,在黑夜的雪野中悲傷地嘶鳴。它們也想回家,但木合塔森的家已變成一座空房子,它們不得不轉身嘶鳴著離去。1962年的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年邁的木合塔森意識到自己將離開人世,他把兒子阿吉坎叫到身邊,叮嚀他一定要把失散的長眉駝找回來,好好放養(yǎng),讓它們繁殖成群。木合塔森去世后,阿吉坎暗下決心,此生只為長眉駝而活,一定要讓它們繁殖成群。

        此后的十多年時間里,阿吉坎像一個不諳世事的人一樣,經(jīng)常悄悄走進沙漠去觀察長眉駝。時間長了,他熟知哪一峰長眉駝喜歡待在什么地方,哪一峰喜歡什么時候去吃草,哪一峰喜歡什么時候去喝水,并對它們的生存和繁殖情況了如指掌?!拔母铩苯Y束后,他重新拿起牧鞭,去沙漠中趕回幾峰長眉駝,為了讓長眉駝得到更好的繁殖,他用兩峰普通駱駝?chuàng)Q一峰長眉種駝的辦法,從別人手中換了幾峰長眉種駝。用了十幾年的時間,終于繁殖出了比父親那時還多的長眉駝,算是了卻了父親的心愿,阿吉坎默默告慰父親,祈愿他在另一個世界安息。

        這幾十年發(fā)展下來,所有的長眉駝都已被牧養(yǎng),其情形就是前面提到的“長眉駝在中國也就三百多峰,比國寶大熊貓還少,而牧駝人葉賽爾家就有近二百峰?!?/p>

        故事講完了,阿吉坎像是突然陷入了沉默,不再說一句話。我也陷入了沉默,我知道這件事對我來說是好聽的故事,但對他們一家三代付出的心血來說,這樣短暫的訴說又怎能道盡其中的酸甜苦辣。他雖然把長眉駝的歷史全部講給我聽了,但在他心里,也許還有一些無法說出的事情。

        那會是什么呢?

        我不得而解。也許,那是他一生的秘密。

        冬窩子

        現(xiàn)在雖然是春天,但葉賽爾一家住的仍是冬窩子。冬窩子在平時也被稱為“地窩子”,在城鄉(xiāng)見不到,似乎屬于新疆的牧民獨有。人們建冬窩子時,一般都向地底下掘進,挖成房子狀的一個大凹坑,蓋上頂棚,以起到保溫的作用。冬季來臨時,牧民趕著牲畜從夏牧場轉入冬窩子,將牲畜圈養(yǎng)避寒,以待春天來臨。

        冬窩子一般處于避風和易于居住,且水源充足的地方。冬窩子后面是駝圈,用石頭壘就了筆直而硬朗的柵欄,遠遠地看上去極富韻律感。有冬窩子的地方必有牛羊的家畜圈,有家畜圈的地方必有人住的冬窩子。葉賽爾家的駝圈旁堆著高高的草垛,每年八月至九月,牧人們上山給家畜們打草儲備冬糧,隨后,寂寞的嚴冬就來臨了。

        在沙漠中放牧,牧民們一年中有一大半時間住在冬窩子里。由于冬窩子都在地下,所以在沙漠中走出很遠,也看不到一個人。冬窩子讓牧民們在寒冷的冬天進入地下,不在世界表層留下任何痕跡。冬窩子里沒有電,他們習慣早起早睡。晚上,冬牧場上靜得可怕,像是一個被遺忘的世界。這時候,他們回憶放牧中發(fā)生的事,甚至自己給自己講故事。多少年沿襲下來的生存方式,已讓他們變得無比平靜。

        牧人們每天從冬窩子里出來,看到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稀疏的樹木在雪中挺立著尖利的根莖,平時一動不動,風刮過便動一下。羊群此起彼伏的咩咩聲已傳出很遠,留在地上的蹄印把一夜落雪踩得醒目而又雜亂——這些似乎永遠擦不掉的痕跡,只能增加更多的寂寞,更大的荒涼。

        在這樣的嚴寒天氣,葉賽爾一家的放牧一天也不能少。他們早早起來,推開氈簾走出冬窩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駝圈的圍欄門,嘴里含混著像魔咒一樣的特別用語喚長眉駝出圈。長眉駝們聽懂了呼喚,一一奔跑出圈。晨風將它們身上的毛吹起,像細絲一樣飄蕩……葉賽爾說,他在冬季穿著厚厚的生羊皮大衣,羊皮褲子,戴著羊皮帽子,每天一大早就得出去。我想,每天在那遙遠、蒼茫的雪原中,牧人的身姿并不顯得渺小。相反,因了牧人和駝群的到來而顯出生機。他在外放牧一天,一直到晚上才能回來。天往往在他回來時已經(jīng)黑了,他哈著滿口白氣走進冬窩子,肩上有一層薄薄的雪……他的笑容像古代的人那樣古老。

        像別的哈薩克族牧民家庭一樣,葉賽爾在每個冬天讓父親和母親留在鄉(xiāng)上溫暖的瓦房里過冬,自己則和近二百峰長眉駝留在冬牧場。在這片平坦的沙漠地帶,他們將忍饑耐寒,度過整整大半年的寂寞時光。

        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春天,大地復蘇生機,牧人的心情一定與冬天不同。我第一天來時,在葉賽爾的冬窩子門口,一只狗圍著我狂吠。它變著法子吠叫,似乎把自己叫成了一個忘乎所以的演唱者。春天來了,最抑制不住喜悅的也許是狗。我和葉賽爾在冬窩子中聊天,它一直在叫,等我們從冬窩子里出來時,它卻在一瞬間變得無影無蹤。天色將暮,氈房外的荒原上有風刷刷作響,但夕光無比明澈,我看見冬窩子周圍有長眉駝悄悄伏下了身軀。

        去年,葉賽爾和妻子身邊多了一個新的家庭成員阿爾曼。他三歲多,是一個清秀的哈薩克族男孩。阿爾曼出生在到處綠油油的夏牧場上,在繁忙了一春后,夏牧場上滿眼所見的都是茂盛的青草,長眉駝吃得慢慢肥胖了起來。但這樣的時間很短,它們很快就要被人趕往冬牧場。從夏牧場向冬牧場靠攏,要趕著駝群顛簸整整十天時間。一路上,牧道上羊群歡鳴,煙塵騰起。這短暫的快樂過后,寒冷又逼近了,人和長眉駝便進入四野茫茫的冬牧場。

        從夏牧場出來,阿爾曼才剛三個月,一路上,山麓的松林中蕩漾著風吹樹葉的聲音,讓這個孩子第一次聽到了大自然的聲音。剛剛出生不久的小駝走不動路,蜷伏在路邊上,葉賽爾的妻子把它背在背上,走了一會兒,因為路太難走,只好又把小駝放在駝背上的筐子里。一頭是小駝,另一頭是才出生三個月的阿爾曼,一路上彼此都用稚嫩的目光望著對方,并不時從筐子里伸出頭看著路邊的景色??鹱釉陂L眉駝背上搖晃,母駝跟在旁邊不肯離去。在途中,長眉駝趴下休息的間隙,母駝會湊上去舔小駝的臉。這時的駝隊會有些騷動,只有母駝和馱著嬰兒的長眉駝始終顯得很安靜,它們似乎明白自己正擔負著要保護好兩個小生命的使命。

        這種情景,在轉場的途中常常可以看到。這兩個小生命,一個是人,一個是長眉駝;人的歸宿是冬窩子,小駝的歸宿是駝圈。二者有著同一方向。哈薩克族的孩子,從小就有這樣的視野,但他們?yōu)槭裁茨徽Z,不求表達呢?我這么想著,覺得自己似乎悟出了什么道理。

        為了阿爾曼,葉賽爾用四天時間挖了一個新冬窩子——這埋入凍土下的土房子拙樸的模樣快要被外界遺忘了,卻也出奇的結實、御寒。從此,一家人就在這個冬窩子里一直住到了現(xiàn)在。

        我在他家的冬窩子里睡覺,看書,和他們一家人聊天,吃他們做的拉條子和抓飯,等待用一天時間才能燉熟的駝肉。一扇窄窄的木門釘上了厚實的毛氈,粗糙的木樁支撐著低矮的泥面屋宇。柔和的光束,好像是自己能發(fā)光一樣,從巴掌大的玻璃窗上斜射進來,筆直地照在泥墻上,人一走動,這些光便變成粗大的顆粒在移動。泥屋子里含著酥油、泥土、薄雪、柴火、嬰兒的奶香以及親人之間的氣息,溫暖而又熾烈。

        木門開合間,升騰起一股水汽,女主人低下身子,往爐膛里塞進梭梭柴。晶瑩的冰粒很快落成了碎屑,轉瞬又在灰黑的枝桿上升騰成水汽。火爐子里飄著紅色火焰。長長的鐵皮筒的一端伸向爐口,另一端通過呈直角的拐彎伸向冬離子頂部,煙霧已經(jīng)將屋頂熏得發(fā)黑。在這穴居的陋室里,葉賽爾的妻子輕盈地彎下腰端去鋁鍋,用木棍從爐子里夾出就要燃盡的木柴。午后的空氣中,一點點彌散出久違的底層生活的味道和甜蜜,且越來越濃。在這個擁有孩子哭笑的冬窩子里,有著生活的真實和溫暖。這對年輕牧人夫婦,在這不為人知的小角落里過著世俗生活,哪怕清貧,但卻充滿幸福。這是神對人的仁慈。

        在閑聊中得知,長眉駝似乎對冬窩子很好奇,總是伺機想鉆進來看個究竟。人畜不能共居,這強大的傳統(tǒng)禁忌阻止著它們,它們始終不能踏入冬窩子一步。但長眉駝從此養(yǎng)成了探望冬窩子的習慣,經(jīng)常會望著冬窩子出神。葉賽爾發(fā)現(xiàn)它們的這一反應,心想,它們望著冬窩子時,心里會想什么呢?一次,阿爾曼跑到冬窩子外面玩,一只長眉駝看見他后像是突然發(fā)瘋了似的往他身邊跑。葉賽爾怕它踩到兒子,趕緊把他抱回冬窩子。它跑到冬窩子門口,視線被厚重的門簾遮住了。它急躁地嘶叫,像是要掙脫某種巨大的束縛。之后,葉賽爾才知道那只長眉駝是和兒子一起被馱回來的。兒子長三歲多仍是一個小孩,而長眉駝長到三歲多儼然已是一只大駝。這樣的事情頗為吸引人,它無外乎說明,一只長眉駝在生命之初就保持了最美好的記憶。

        我們正這樣閑聊著,卻發(fā)現(xiàn)阿爾曼不見了。這個小家伙膽子很大,有好幾個晚上跑出去,在冬窩子后面的沙丘上玩耍。有一次我追他,想把他帶回,不料他三轉兩轉便不見了,只把我甩在了凄冷的黑夜之中。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孤獨無助,內心頗為惶惑……現(xiàn)在天已經(jīng)黑了,他一定又跑到冬窩子外面玩去了。我們在冬窩子附近找他,沙丘上,草垛后,駝圈周圍都找遍了,仍不見他的蹤影。葉賽爾的妻子哭了,聲音嘶啞著一聲又一聲叫著,阿爾曼、阿爾曼……

        費了一番周折,終于在駝圈中找到了阿爾曼。和他一起被馱回來的那只長眉駝臥在地上,兩條前膝屈地,讓阿爾曼坐在上面,并用長長的毛圍護著他。旁邊站著的,就是當年馱過嬰兒阿爾曼和幼駝的那只長眉駝。

        我為眼前的這一幕嘆為觀止。臥著的這只長眉駝,多么像阿爾曼的兄弟,而站著的長眉駝,又多么像一位母親。

        母親之軀

        冬天的“白災”(雪災)結束后,荒漠上的積雪在融化,春天終于來臨了。

        沙漠不比雪山寒冷,在春天里溫度上升一分,積雪就會融開一尺,荒野上慢慢地便露出綠的生機。春天也是接羔的季節(jié),讓牧人們每天又驚又怕。因為母駝到了臨產(chǎn)期,肚子會一陣一陣地疼痛,它們便不會在一個地方老實待著,而是要在曠野上顛簸奔跑,想讓肚子里的胎兒遭受顛簸而快些出生。所以,母駝往往都是在牧人找不到的地方獨自產(chǎn)下幼駝。這是它們的習性,主人除了尋找它們外別無選擇。

        這時候麻煩就來了。托拜闊拉沙漠草場上有很多長眉駝的天敵,其中最可怕的是狼。狼生性粗野,是食肉欲望最強烈的動物。到了母駝產(chǎn)春羔的季節(jié),那些餓了一個冬天的狼終日在草場上游蕩,嗅到母駝生殖的氣息后,便遠遠地窺視,等待著出擊的時機。狼熟知自己的命運,知道在沙漠草場上除了索取長眉駝的生命,便再沒有生存的方法。

        葉賽爾曾好幾次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2003年春末,長眉駝群里有一峰毛色灰白,瘦骨嶙峋的母駝要分娩。阿吉坎老人認為它產(chǎn)下的會是兩峰毛色如雪的白色幼駝,但大家不相信他的話,因為它的皮色像一團亂七八糟的、沾著灰塵的抹布。

        哈薩克族有一句諺語“獵人的兒子會造子彈”,說的是種族遺傳的事。那峰老母駝的毛色如此不好,怎能生出兩峰毛色如雪的幼駝呢?但他們耽于阿吉坎的威嚴,心里不服,嘴上卻不說什么。

        分娩的兩天前,那峰母駝出走,在離家十幾公里的一塊大草灘抽搐著臥倒了。整整兩天兩夜,它在那里抽搐著嘶吼,身子下的那塊草皮都被磨禿了。它的嘶叫聲讓人聯(lián)想到女人光榮地成為母親的一刻。但任憑它如何嘶吼,草場上寂靜無聲,只有巨大的黑暗從四下里潛來將它遮蔽。最后,它揚起掛滿污濁汗水的頭,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吼一聲,兩塊濕乎乎黏乎乎的血塊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兩個新生命誕生了。

        這時候,兩天來始終跟蹤它的一只餓狼逼近了。當渾身虛弱的母駝歪著身子,從地上刨出一篷粗大的駱駝刺埋頭大嚼時,狼集中了它所有兇殘的野性,敏捷地撲過來一口咬住了它的臀部,這時,它已沒有力氣揚起后蹄。狼開始撕咬它的軀體,它流著淚把兩峰剛剛降生的幼駝護在了身子底下。

        待阿吉坎和兒子趕到時,那峰剛剛做了母親的長眉駝,身子已被狼啃吃了一小半,而且已死去多時了。阿吉坎把母駝的身子翻轉過來,奇跡發(fā)生了,兩峰幼駝迎著晨曦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毛色潔白如雪。再看那峰母駝,它死去的時候臉上很平靜,沒有絲毫掙扎的痕跡。

        我感慨萬分,母駝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在我心中樹立了一位母親的形象。

        我跟著葉賽爾來到屋子后面的駝群里,尋找那兩只毛色純白的長眉駝。在這樣龐大的白色長眉駝群中,我認不出哪兩頭是它們的母親用生命保護下來的長眉駝。葉賽爾走到一峰面向夕陽,看上去有些傲慢的長眉駝跟前,喉嚨間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呼喚聲,用手撫摸著它的腿,似乎要讓它聽從他的話。這峰長眉駝太高大了,已經(jīng)習慣了享受這個地方被撫摸的慰悅感。所以,當葉賽爾撫摸著它的腿時,它微微閉上了眼睛。

        葉賽爾說:“它就是那兩只幼駝中的一只。它也快要做母親了,你看看它的肚子,鼓鼓的。 ”

        這時,太陽就要西沉了,空氣中透著些許涼氣,有一道夕光射到了它的腰身上,一層純白的、微微透明的光暈映照著它俊美的體型。它猛一甩頭,就在這道夕光中彎下了修長的脖頸,用一雙在濃密的睫毛下頗為含情的、琥珀似的大眼睛望著我,然后緩緩扭轉脖頸,把柔軟的嘴唇觸到了葉賽爾的肩頭,使自己變成了一座雕像。

        我心中泛起一陣顫抖,眼前的這一幕讓我相信,在這家人和長眉駝之間,并不僅僅是如此親密的關系,在這頗為動人的一幕背后,還有著更為感人的人與長眉駝互相依存的生命故事。也許正因為有了這樣的依存,人與長眉駝才能夠很好地在這里生存下去。

        后來,再次見到阿吉坎時,我問他,你怎么知道那峰長眉駝產(chǎn)下的就一定會是毛色純白的幼駝呢?他微微一笑說:這很簡單啊,我的記憶不會騙我,那峰母駝剛生下來的時候,毛色也是這種高貴的白色。

        我又問,它叫什么名字呢?

        他說,叫長生。

        “長生”。我默默念著這兩個字,突然間明白了一個道理,色彩跟因符一樣,早在誕生之前就已融入了精血中。生命的秘密就是在降生、成長、堅持、傷殘和死亡過程中迸發(fā)出的火花,讓生命的每一刻都顯現(xiàn)出迷人的精靈般的魅影。

        我對此深信不疑。

        除了駱駝的生,我還看到了駱駝的死。在離葉賽爾家不遠的地方,我見到了一群野駱駝。之所以在這里把筆落到野駱駝,而不是家駱駝身上,是因為野駱駝更為真實,它們仍保持著自己作為一個物種的原始本性。

        那天,遠遠地見有什么在移動,同時伴有灰塵揚起,等它們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幾峰駱駝。它們奔跑到一個小海子跟前,將高大的身軀彎下喝水。天正藍,小海子的水面便印出一個個駱駝,幾個搞攝影的朋友不拍飲水的駱駝,而是繞到對面把鏡頭對準它們在水中的倒影,拍得了幾幅好照片。

        喝水對駱駝來說,也許是幾天,或十幾天才會有的享受,遇上水了便大喝一通,遇不上就只好忍著。一個牧民說,這群野駱駝已經(jīng)把這個小海子牢記在心間,每隔幾天,總是要來喝水,因為是野駱駝,它們不顧慮人,來去皆很自由。野駱駝與家駝不同,家駝在快被殘酷的馴服的一刻本想掙扎跑掉,但它們在邁出那幾乎要改變命運的一步時猶豫退卻了,所以它們變成了人類的附屬品。而野駱駝在那一刻沒有猶豫,掙脫了人類的馴服,所以它們現(xiàn)在的生命是自由的,也是快樂的。

        牧民住在小海子對面的小山上,每當這群野駱駝下來時,便來看它們,逗它們,它們覺得這個人很有意思,鼻孔里發(fā)出親切的呼呼聲。牧民便很高興,在這荒天野地和一群野駱駝成了朋友。后來,野駱駝下來喝水時,總是要走到他的羊圈旁,如果他在,與他對視一會兒便離去;如果他不在,它們便望一會兒他的羊圈,好像羊圈就是他一樣。一群野駱駝就這樣與一個人建立了親密的關系。駱駝與人之間或許有相通的語言,天天見面,那些語言在默契中被雙方都感覺到了,于是,只要每天看見對方,人和駱駝便都覺得親切。

        到牧民的家中喝奶茶,閑聊著,不料野駱駝的面容卻被一件事勾畫得清晰了起來。又一個野駱駝來喝水的日子到了,卻不見一只野駱駝出現(xiàn)。牧民詫異,它們上哪里去了呢?他走到一個山包上,見野駱駝在一片寬闊的地帶轉來轉去,像是在尋找什么。他一數(shù)野駱駝群,發(fā)現(xiàn)它們中少了一頭,他從野駱駝急促的樣子上斷定,它們在尋找走失的一位伙伴。過了一會兒,有一頭野駱駝急促地叫了一聲,駝群便一起向它圍攏過去。少頃,它們像是做出了一決定,一起向山后急急走去。

        牧民好奇,騎上馬趕上它們,想看個仔細。很快,他便發(fā)現(xiàn)野駱駝跟著地上的一串蹄印在向前走著,走了一會兒,地上的蹄印變得歪歪斜斜,似乎行走者難以支撐自己的身軀。有一只野駱駝叫了一聲,駝群便慌亂起來,牧民猜測,正在被駝群尋找的那只野駱駝可能受傷了,翻過一座山,果然見一只駱駝臥在一片草叢中。駝群奔跑過去,圍著它呼呼叫,但它卻紋絲不動。它已經(jīng)死了。

        “它倒下的地方是它出生的地方。它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時,就堅持走到了那里。駱駝在哪里出生,死的時候就必須要回到哪里?!蹦撩竦倪@幾句話把故事推向高潮。這樣的話,應該寫到教科書里去,讓學生們停下“黃沙吹盡始見金,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朗讀,讀一讀這幾句話,想必會使他們的心靈更美好。

        后來的閑聊輕松自然。牧民說,野駱駝知道那只野駱駝要死了,就去找它。其實在路上它們知道它已經(jīng)死了。我問他何以見得,他說,有一只野駱駝流淚了,死去是一只母駝,是那只流淚的野駱駝的母親。

        緩慢的行走

        我在葉賽爾家待了一段時間了,他發(fā)現(xiàn)我對牧駝很感興趣,總是不停地問這問那,便決定帶我外出牧駝。太好了,我正想提這個要求呢,他倒替我想到了。

        早晨,我們讓長眉駝排好隊,像是出征似的出發(fā)了。沒走多遠,葉賽爾的妻子喊叫著追了上來,把一個東西塞到了他口袋里。她速度太快,我沒有看清她塞進丈夫口袋的是什么東西,但她的臉紅了,不好意思地轉身跑回去了。在之后的十幾天里,我出于好奇,總是想弄清楚他妻子塞進他口袋的是什么東西,但葉賽爾很警覺,從始至終都沒有讓我知道究竟。

        我們倆隨駝隊慢慢走進了沙漠深處。長眉駝行進的速度極慢,走了好一會兒回頭一看,離出發(fā)的地方卻并不遠。

        葉賽爾看見我焦慮,慢悠悠地說:“跟著長眉駝,你的耐心就得到了最好的鍛煉;沙漠大著哩,不是一天兩天能走完的,所以你要學長眉駝,一步一步走。老人說得好,不怕慢,就怕站,一站就耽誤時間了?!彼麨榱俗屛腋靼姿f的“不怕慢,就怕站”的道理,又詳盡介紹了一番:即使慢一點,卻總是在往前挪動,而你如果停下,路還是那么多路,還在等你一步一步去走,但你停下的同時耽誤了時間,你說劃算不劃算?

        好,不怕慢,就怕站。那咱們就不要站,慢慢往前走吧。我也不急了,慢慢和長眉駝一起往前走吧。

        長眉駝好像知道將要進行一場艱難的行走,所以都變得很茫然,一步一步緩緩地往前移動。長眉駝如此龐大的身軀,如果走得快一點倒不顯得沉重,而它們這樣緩慢地走動,讓人疑惑它們已無法承負自己的身軀,轉眼間就會轟然倒地,把沙漠砸出一個深坑。這樣想著,便覺得它們四蹄踩地的聲音變得更加沉重,“咣哧咣哧”地在沙漠中響徹不停。

        我想,如果有人長年跟隨長眉駝在沙漠中行走,并能夠長期忍受如此郁悶的氣氛,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一定比任何人都強。實際上,沙漠中的牧駝人,還有這些哈薩克族牧民,一年又一年,都是這樣過來的。時間長了,在沙漠中沉重的行進就變成了生活。生活,是多么強大啊,誰又能不適應并順從呢!

        走出一段路后,前方出現(xiàn)了一片野草。說是野草,實際上是因為初春的原因,只長出了一些葉片,遠遠地看上去頗顯生機,分外誘人。駝群騷動起來,這鮮嫩的葉片,對于它們而言無疑是難得的美食,它們想一飽口福。本來整齊的駝群為了這一誘惑迅速散開,前面的長眉駝已揚起蹄子,后面的長眉駝也有了要跑過去的意思。美食就在眼前,長眉駝像人一樣是經(jīng)不起誘惑的。但葉賽爾卻不讓它們吃葉片,他跑過去堵住前面的長眉駝,嚴厲地吆喝著把它們趕到了一邊。小葉片仍在那里嫩綠著,因為有葉賽爾嚴厲的目光和阻攔,長眉駝只能投以急切的目光過去,但卻不能啃上一片。葉賽爾是它們的主人,他不讓它們吃,它們便不能吃,這是規(guī)矩,沒有哪一峰長眉駝可以把它打破。

        它們繞著這片剛剛長出的葉片走了過去。走過之后,它們的蹄音似乎沉重了許多。行之不遠,前面出現(xiàn)了一條小溪,“汩汩”水聲和水面反射過來的亮光像一種召喚,老遠就抓住了在沙漠中孤獨行走者的心。長眉駝也同樣受到了召喚,發(fā)出粗重的鼻息,步子也邁得快了一些。沙漠中的河水總是讓人感到親切,一看到水就有急于近前的感覺。在很多時候,沙漠中的水就是生命,就看你有沒有最后的力氣走到河水跟前去。

        我們和長眉駝已經(jīng)走了大半天的路,已經(jīng)很渴了,看到河水便感覺喉嚨里更難受了。人是這樣,長眉駝自然也不例外,它們一看到小河,又開始騷動不安。我知道長眉駝的耐力很強,吃一次東西可以管十多天,而喝一次水卻可以管二十多天。但使它們永葆這一英雄本色的前提是,必須得讓它們一次吃飽喝足。

        我想,我們這一趟出去要走很多路,不一定能碰到河水,就讓長眉駝在這兒暢飲一番,以保證在未來的日子里能夠保持體力。但葉賽爾又不讓它們喝水,像剛才阻擋長眉駝們吃草一樣,他跑到長眉駝前面,嚴厲地吆喝著把它們趕到了一邊。小河的“汩汩”水聲和水面反射過來的亮光仍像一種召喚,但因為有葉賽爾嚴厲的目光和阻攔,長眉駝只能投以急切的目光過去,卻不能過去喝上一口水。葉賽爾又嚴厲地吆喝了幾聲,它們便不得不離開河邊,繼續(xù)踏上前行的路程。

        草不讓吃,水不讓喝,葉賽爾為何如此對待長眉駝?

        一直到晚上,我們找到一個避風的地方停歇下來,葉賽爾的一番話才為我解開了謎團。原來,長眉駝在沙漠中之所以能夠無比頑強地行進,并比任何動物都有耐力,其原因并不在于它們的體力,而在于它們的耐力。如果上路之前讓它們吃飽喝足,進入沒有草也沒有水的沙漠中,剛開始走的幾天,它們不會餓,自然就走得很輕松,因為這時候它們靠的是體力,過上幾天它們餓了,卻沒有草也沒有水,就得把它們的耐力激發(fā)出來。也就是說,必須要讓它們明白自己身處的地方?jīng)]有草也沒有水,必須為之絕望,才可以把它們的耐力激發(fā)出來。說到這里,他問我,你現(xiàn)在知道我為什么不讓長眉駝們吃草和喝水的原因了吧。

        我明白了。

        天已經(jīng)黑透了,長眉駝臥在我們身旁,不時地發(fā)出呼吸聲。我突然覺得,它們像一群朝拜者,必須在路途上完成精神和肉體的苦役,才能到達目的地。

        葉賽爾說,剛上路時就讓長眉駝吃草喝水,它們就會認為這一路走下去到處都有草和水,就會放松,減弱毅力,這對長眉駝來說不是好事。沙漠里不可能到處都有草和水,更多的時候還得靠耐力,它們遲早要餓著肚子走路,忍著饑渴爬坡。所以,我不讓它們一上路就吃草喝水,目的就是讓它們在饑餓時,不要心存前方有草和水的僥幸心理,痛苦和徘徊著不肯上路,那樣的話,

        它們就不是好長眉駝。我全明白了。

        在“霍斯”里

        葉賽爾選中了一塊平坦、有水有草的地方作為這次牧駝的牧場。

        他說,福??h有一個叫沙吾爾的冬牧場,沙吾爾是哈薩克族語,意思是“馬背這么大的地方”?,F(xiàn)在咱們倆雖然不去福海,但我們待的這個地方也是馬背這么大的地方。不過,地方小有地方小的好處,每天走一走,轉一轉,人的身體不累,心也不累。

        春天雖然已來臨,但冬天的影子仍無處不在,空曠、俊瘦、干枯、蒼黃、沉寂、落寞、孤獨,使這一片小沙漠像一個清瘦的思想者,又像一個在駝群與我們之間的傾聽者。天黑了,夜色像大海般濃重而又寂寞,長眉駝粗重的呼吸一聲接一聲,似乎能傳到幾百里之外。我們倆搭了一個在哈薩克族人中很常見的“霍斯”(氈房),風一直在外面喧嘩,把初春的寒氣吹得似乎在跳動。這種跳動似乎一直要彌漫到時間以外,讓人徹底服從于大自然的安排。

        沙漠中散布著一些出來短期放牧的牧人,他們的霍斯都相距較遠。每一個牧人都享有幾十里的空闊地帶。人們之間雖然遙遠但很熟悉,天黑了在同一片黑色中,天亮了在同一個沙漠中,閉上眼在同一個夢中,睜開眼在同一個現(xiàn)實中。一切都在等待中蘇醒,迎來燦爛白晝。

        一座座孤零零的,小小的“霍斯”蹲伏在茫茫沙漠中。我隨便掀開一個“霍斯”厚厚的氈簾,里面有一位面容沉郁的牧人在發(fā)呆。他的腳下是兩只降生才一兩天的小羊羔,濕漉漉的像是剛在水桶里被洗過。我和他說話時,他不停地用手撫摸著羊羔身上柔軟蜷曲的細毛。如果這樣的情形出現(xiàn)在葉賽爾的“霍斯”中,他的腳下一定是兩只剛降生的,同樣也是濕漉漉的小駝羔。外出放牧產(chǎn)下的駝羔,總是讓他又喜又憂。喜的是新添了駝丁,憂的是在荒漠中難以養(yǎng)活。

        有時候我看著葉賽爾,覺得他真年輕啊,無論做什么都一臉陽光,可謂是一個陽光牧民。我發(fā)現(xiàn)他脖子上有兩塊紫紅色的疤,便問他是如何受傷的,他說是從駝背上摔下去留下的,當牧民的人,誰身上沒有幾塊這樣的“留念”。

        他有時會不知不覺對我說一兩句哈薩克語,于是我便又聽見一方異族的土語,聽見了語言的差異。我不懂哈薩克語,在哈薩克族人的世界中,這是適用于一切事物的語言。比如在這古老、黑暗、濕冷的狹小“霍斯”里,從葉賽爾嘴里急促地吐出一大串我陌生的詞語,我雖然聽不懂,但我卻可以感受到他要表達的意思。

        在“霍斯”里,他坐在鐵爐子跟前,不時用鐵鉗夾起幾塊木材填進火焰里。爐子上架著一只搪瓷盆子,里面盛滿了水,明亮的火苗活潑地跳躍著,“霍斯”外面的冷風似乎也被這活潑的火苗阻止著不能進來。他不說話的時候,聲音似乎隱藏在身體中,讓我覺得他舉手投足都是訴說。我們不說話的時候,我便想象他在心里想什么;在我不能觀察他的生活時,我想象他的生活。我看著搪瓷盆中的水緩慢地沸騰,我們倆的晚飯,一頓香噴噴的揪片子(面片)就要在這盆水中做出來。

        “霍斯”一角的地上鋪著氈子。在這里,無論是窮人還是富人,全都躺在地上睡覺。累了或無聊的時候,可隨時撲倒在“床”上。沒有女人,沒有電視和電話,甚至沒有牧人家?guī)缀醵加械氖找魴C,更沒有冬不拉??帐幨幍臒熝鹆堑摹盎羲埂?,所有漏風的地方都用氈子堵死,但還是冷。這頂“霍斯”實際上是我們倆胡亂搭起來湊合用的,我們總覺得在這里待不長,過幾天就要走。我想,以前他獨自一人在這里是怎樣生活的?我聽他說過放牧的生活——“霍斯”中放一只平底鍋,爐旁有一只塑料盆,盆里是一大團發(fā)好的面團,整個兒用皮襖裹住。他每隔三天烙一次馕餅,每次六個。也就是說,他一天吃兩個馕餅就可以了。

        “在夏牧場好幾個月都見不到女人?!彼f。但關于女人他只是一句帶過,他的話題全在長眉駝身上。此次出來的第二天晚上,我們身邊多了兩只渾身濕漉漉的小駝羔,它們蜷縮在爐子邊取暖。我沒想到一出來就有兩只小駝羔出生,產(chǎn)下它們的母駝在事先沒有一點要生產(chǎn)的樣子,我與葉賽爾說起這件事,他說母駝下小駝羔的事情,誰都看不出來。這兩只小駝羔是他今年迎來的第六只新出生的家畜,母駝生產(chǎn)后把它們舔得干干凈凈,葉賽爾把它們抱到了生著爐火的“霍斯”里?;馉t附近鋪著枯草,可讓它們臥在上面防寒。從出生的那一天起,這兩只小冬羔就是葉賽爾家的新成員了。在寒冷的冬窩子,母駝要生子時便不能像夏天那樣跑出去,只能在駝圈里生產(chǎn),所以每只駝羔的誕生對牧人來講都是大事。我不曾目睹這樣一個生命的誕生,但我卻看見那只分娩的母駝在渾身顫抖,在極度痛苦和喜悅中呻吟、哀號、抽搐——它的聲音讓人聯(lián)想到一個真正的母親,一個女人。當時,整個沙漠一片漆黑,葉賽爾知道它很痛苦,但他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兩個濕漉漉的,渾身黏著血的小駝羔降生了。天亮后,它們在晨光中睜開雙眼,目光清亮,宛若處子。它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眼睛貪婪地顧盼著,似乎要用目光吞下晶瑩的雪海。

        降生——成長。生命有如秘密。它和所有鮮活的生命一起,去迎接大地上飄蕩無定的自由。聽說在夏牧場放牧的路上,經(jīng)常有羊胎盤丟在路上,有孕在身的母羊們在放牧的途中自然分娩,它們舔凈胎衣,把孩子弄干凈后喂初奶,然后趕上羊群,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繼續(xù)吃草。

        黃昏,“霍斯”外傳來幾聲犬叫與駝鳴,隔了一層氈子,我聽到外面有雨落下時的聲音。此刻,地上仍是茫茫雪原,但一場春雨已經(jīng)來臨,我想象著一場雨落下的情景,就好像一位眼神柔和的女神正在俯瞰著大地。

        雨下得并不大,青黛色的晚暮中彌漫起溫暖的炊煙時,雨已經(jīng)停了。

        這一天終于過去了,我突然無緣由地感到不安。天慢慢黑了,浩大的雪原似乎覺察到一場雨加快了它的終結,便隱隱在黑暗中蠕動,似乎要爬向一個隱秘的藏身之處。雪原上的積雪是不情愿融化的,但它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無論是在黑夜或白天,都在默默死亡。是的,積雪的死亡是緩慢而又不可阻擋的。我似乎看見了雪原的眼神,記住了它在一場春雨到來時,因為不安,凝神屏息注視我時的樣子。

        在極其寒冷的游牧地區(qū),物競天擇,留下的都是耐寒品種,“木壘長眉駝”就是這種環(huán)境中的當家品種。人們津津樂道于長眉駝的優(yōu)點,贊美它們的耐力、耐寒、善于長途跋涉等。但讓我感興趣的是哈薩克族人對家畜的感情,短短幾天中,我向牧人請教了不少哈薩克族人有關游牧方面的知識。比如說,哈薩克族人把羊耳朵的形狀分成三種。寬而下垂的耳朵叫“透克”;直挺挺的呈筒狀的長耳朵叫“克固烏斯”;向兩邊突起的短耳朵叫“求納克”。牧人們正是靠羊耳朵的形狀才能一眼辨認出自己家的羊,一點都不會錯。除了這三種形狀外,有的羊還長著向兩邊長長突出,耳幅略寬的耳朵,他們把這種耳朵叫“沙日班”。葉賽爾說:“沙日班”是“透克”和“求納克”的中間形狀。

        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利用語言尋求著神秘的對應,供我們在其中生活,并講述它。葉賽爾說,長眉駝在往返遷徙的過程中,能夠覺察出遷移的大概時間。每當九月初秋的寒氣上升,駝群便開始變得躁動不安,等到遷徙開始,羊群需要走兩個小時的坡路,長眉駝僅用了一個小時就可以走完。

        我問葉賽爾:“長眉駝為什么這么快呢?”

        他說:“長眉駝比起其他動物來說,是對家最有情意的,所以放收回去時總是走得很快?!睙o獨有偶,他說的另一件事恰好是對他這番話的證明。他說,在十幾年前,冬牧場上流傳著這樣一件事:冬天過去,即將向春牧場遷移的前一天夜里,一位牧人的幾峰駱駝突然不見了。牧人們想盡各種辦法尋找,不但沒有找到那幾峰駱駝,還讓秋牧場遷移晚了十來天,牧人帶領剩下的駝群遷移,在途中,那位牧人意外聽到幾峰無人帶領的駱駝往北走的消息。當牧人到達秋牧場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失蹤的駱群正在牧場上悠然地吃草。原來,它們熟悉幾十公里的遷移路,自己走了過來。

        在“霍斯”里,葉賽爾就這樣給我說著放牧的事情。其實,這些事情離我們很遠,包括葉賽爾這個牧駝人,也許一生都不可能經(jīng)歷,但我們倆就這樣樂此不疲地談論著,似乎如此輕松的談論,變成了真正的經(jīng)歷。

        責任編輯 李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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