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在北京一個喧鬧的電影院里有一個小書吧,有一天我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馮娜的一本散文游記《一個季節(jié)的西藏》——“盛夏時節(jié),我乘火車去了西藏,在藏地高原經(jīng)歷風(fēng)雨、穿山越嶺,不到一個月,仿佛已歷經(jīng)了四季輪轉(zhuǎn)。”
實際上,很多年來我一直喜歡讀一個詩人詩歌之外的文本,比如小說、隨筆、戲劇、攝影。顯然,這對于理解一個寫作者的精神世界更重要。有時候,關(guān)于一個詩人的閱讀又不可避免地會想到現(xiàn)實生活中的某個場景和細節(jié)。在臺灣花蓮的夜晚,這個海岸線的城市并沒有多少燈火,溽熱中的街頭水果倒是最符合這個南方城市的味道。2015年 6月9日,花蓮。在夜晚的南濱公園海邊,商震、沈浩波、馮娜和我每人占據(jù)了海邊的一個巨石,或躺或坐或倚或臥,或吸煙或沉思或高唱或沉默。漲潮的海浪席卷奔騰,四個人安靜極了,只有煙頭火星閃亮。漫天星斗,大海真實而如夢幻。星空下海浪巨響,一聲接一聲,生命的潮汐在那一刻有了長久的對應(yīng),“另一個詩人也在岸邊,他看著我跳進一半殘貝 /他不會游泳,更不準備長出尾鰭 /我的進化加速了珊瑚從紅色中掙扎而出/礁石也在翻滾 /一塊鱗片一塊鱗片地砸疼我 /沉默的男性是否早已放棄兩棲生活? /他不伸手,不打算攔住一個浪頭斬斷我的觸須”。
說到馮娜,作為閱讀者很容易會想到幾個關(guān)鍵詞——云南(出生地)、廣州、少數(shù)民族、圖書館、女性、“85后”。而我最為關(guān)注的則是如果這些關(guān)鍵詞都進入到了馮娜的寫作中,那么它們是如何從“實體”轉(zhuǎn)換成“語言現(xiàn)實”與“精神文本”的。
我判斷一個詩人是否已經(jīng)成熟的標志之一是“元詩”,也就是在那些“以詩論詩”的文本中來判斷其對詩歌的認識。一個詩人不能沒有見識和自省的能力。馮娜有這樣的元詩,比如《詩歌獻給誰人》《詞語》。在《詩歌獻給誰人》這首短詩中我認定馮娜是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這似乎不會引起詩歌界的爭議。在這首詩中,人世、自然、生命、死亡、人性和鄉(xiāng)愁都被吸納進馮娜的詩歌裝置之中,而且她還稍顯戲劇化甚至有點譏誚地指出了詩歌寫作和閱讀之間的天然難度——“一個讀詩的人,誤會著寫作者的心意 /他們在各自的黑暗中,摸索著世界的開關(guān)”。由這一黑暗中的“開關(guān)”我想到了張棗的一句詩 ——
廚師推門,看見黃昏像一個小女孩,
正用舌尖四處摸著燈的開關(guān)。
是的,無論是在時間法則面前,還是在詩人精神世界里,我們都必然經(jīng)歷在黑
夜中摸索開關(guān)和燈繩的過程。
無數(shù)燈火選中的夜就這樣開始了!
在馮娜看來“每一株杏樹體內(nèi)都住著一盞燈”。這并不是西南省份一些少數(shù)民族詩人萬物有靈的對接,而是來自天性的自然而然的觀照方式——有什么樣的內(nèi)心就看到什么樣的事物。內(nèi)心有猛虎,周邊必將寸草無生。燈盞——“作為臨時的燈塔我被短暫地照耀”“杏花開的時候,我知道自己還擁有一把火柴”。這可以使我們暫時免于痛苦、孤獨和驚悸。由此,我可以想象當年的馮娜獨自一人踏上在西藏高原尋找個人精神“宗教”的初心和逆風(fēng)行走的背影。
我喜歡馮娜詩歌中的那種淡然和機心,喜歡那種不急不緩把控詩歌和情緒的節(jié)奏——即使是頭頂烏云密布,即使孤獨浸染了全身。是的,一個詩人的呼吸和詩歌節(jié)奏應(yīng)是一體的。人淡如菊,我覺得送給馮娜最合適——“我相信的命運,經(jīng)常與我擦肩而過 /我不相信的事物從未緊緊擁抱過我”。這樣理解的話,詩歌對于馮娜而言就成了個人的“精神宗教”——塵世生活中的馮娜與詩歌世界中的馮娜就可以進行相互的勸慰、勸誡、探問或者盤詰。
馮娜的詩歌淡然但非寡淡,或者像她在詩歌中所說的像“偏狹的桉樹”。那種儉省和留白的話語方式總是讓我想起藏區(qū)的道歌。而從詩歌的場景空間以及時間共時性而言馮娜的詩歌又是豁然的——比之同代的女性寫作,但愿我這樣說不是夸大事實。
很多年輕詩人都急于撒出手中的漁網(wǎng),卻往往還沒有學(xué)會如何收網(wǎng)。這放收之間關(guān)乎詩歌的技藝,關(guān)乎詩人的能力。從小里說這與詩歌的構(gòu)架和起承轉(zhuǎn)合有關(guān),從大里說與詩人能力的高下有關(guān)。馮娜懂得放也懂得收,很多詩作的結(jié)尾仿佛一個人的手掌在有水汽的玻璃板上停留。在《癸巳年正月凌晨遭逢地震》這首詩中母親和我在自然的震動面前都驚恐無措,也許沒有什么比此刻生命的安好更為重要了,然而這首詩的結(jié)尾一句(單獨成節(jié))卻一下子讓某些東西看起來比此刻的生死更重要——“母親的遺憾是沒有年輕的男人在這個時候愛上我”。
讀馮娜的詩,很多時候我們會看到她詩歌中的地方空間(比如故鄉(xiāng)云南場景的閃現(xiàn))和曾經(jīng)生活片段的放大性擷取,但是很多時候這些人事、場景和細節(jié)都已經(jīng)被情緒和知性過濾化了。甚至在很多詩歌那里我們是與具體而虛化的人世相遇,場景既是真實的又是虛擬化的。這正是寓言化和擬場景的出現(xiàn)。我在談?wù)摾灼疥栭L詩《去白衣寨》的時候?qū)iT提出我自己的一個認識——擬場景。具體到馮娜的詩歌而言,這一擬場景化的表達方式恰好地處理了自我與世界的真實關(guān)系。在擬場景方面最具代表性的是《中國寓言》中那個火車上被偷走的骨灰盒。吊詭、不解、充滿戲劇性的巧合,而這就是生活和詩歌存在的核心部分。在真實與虛化中,我們看到的一切都具有了來自于馮娜個人而又超越了個人的普世性經(jīng)驗。正因如此,馮娜的詩歌語言既帶有知性,又帶有來自于個人經(jīng)驗的詩歌之真,比如“仿佛我命長如路旁的河水 /沐浴野花也沖刷馬糞 /來這貧苦人間,看一看富貴如何夾岸施洗”“小灣子山上的茶花啊,/請你原諒一個跛腳的人 /他趕不上任何好時辰 /他馱完了一生,走到你的枝椏下面”。
而從地理空間而言,近期馮娜的新作也給我們呈現(xiàn)了一番富有意味的“地方性知識”。實際上這一地方性知識的喚醒和重現(xiàn)是通過意象化的方式完成的,比如具有代表性的一句“兜著冰涼的菌類,像回到自己的墓穴”。注意,恰好是“菌類”的冰涼與死亡的“墓穴”之間發(fā)生了關(guān)聯(lián),而“菌類”顯然來自于馮娜所熟悉的身邊之物。物象、心象是不能因為閱讀、知識和風(fēng)格而分阻開來的。
具體來看,馮娜近期的詩歌主要分為四個空間區(qū)隔,而實際上它們彼此間又是相通的——出生地(高原、山地、“云南的聲響”、“貧困多雨的南方山地”、“我的哽咽,一定帶著云南口音”)、南方(“雷雨交織的城市”、海岸線、蔚藍的大海、“南方基因”、“中國南方海岸的女人”、“大海是一劑嗎啡”)、北方(寒冷、干燥、平原、“霧中的北方”、“我見到了北方不常見的白色花朵”)、精神生活的空間(這更多與日常精神狀態(tài)相關(guān)聯(lián),既指向了具體的生活空間和場景,又指向了女性幻想的想象性精神圖景,比如近期出現(xiàn)的異域性空間)。那么從空間角度來說,馮娜的詩歌是有具體指向的,但是反過來看這些空間實際上是互相穿連、交織起來的。它們一起呈現(xiàn)出來恰好又是彼此關(guān)聯(lián)而又相互分開,呈現(xiàn)了現(xiàn)代性經(jīng)驗的復(fù)雜性與可變性。
而在《苔蘚》這首詩里,我再次在女性詩歌里目睹了女性身體的自我想象。這實際上也是自我的身份確認,自我的白日夢驅(qū)使(“我以為我夢見過神跡”),也是一種情感與精神的無著——“我,是如此渴望保存濕漉漉的雨期 /所有來歷不明的苔蘚 /它們在荒涼的地貌上繁衍,從無止息:/我的喀斯特、我的風(fēng)蝕冰川 /我的滾燙的熔巖峽谷 /我的中緯度森林 /我伸向你的冰冷的雙手”。這是典型意義上屬于女性經(jīng)驗的詩,是女性主體的自我辨認。所以,在此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女性詩人”“女性詩歌”是存在的,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的——這并不像一些帶有雅羅米爾精神偏執(zhí)氣息的女權(quán)詩人和研究者所激烈反對的那樣——她們認為從來都不存在“女性詩歌”“女性詩人”,而只有“詩歌”和“詩人”?!芭浴边@一詞語附生的前綴就是男性話語對女性的貶低。在馮娜的詩中我也看到了一個女人的疲憊——“我睡著,比另一個時代的女人動用了更多的羽毛”。往往失眠(“濕熱的晚上,睡眠又離開了我”)、半夜醒來,她已經(jīng)是一個“看過那么多高山大海,已經(jīng)十分疲憊”“懶得起身看日出的人”了。將這種疲憊感擴散到當下,我也在馮娜這里看到了一個陰郁的“異鄉(xiāng)人”的面孔——“異地生活”“中途有人從外省打開電話”“讓我們看起來更像異鄉(xiāng)人”。實際上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寫詩的難度更大,因為“詩意”可能更難以被發(fā)現(xiàn)。但是,馮娜大體能夠在這種不堪的狀態(tài)下仍然能夠激發(fā)出令人不安甚至驚悸的詩句——“我還沒有自己的孩子我凝視你 /如同一條河凝視一場雨 /如同一塊骨頭凝視另一塊骨頭上的血肉 /一處癌變凝視一葉干凈的肺 /你讓我懷疑自己的心悸骨盆子宮中幽暗的突起 /如何能夠生出你”。
一葉落,萬湖盡秋。
如今,馮娜還在南方的海岸飄蕩(“她分解著自己的謎題,忘記了流亡”),她的身影也曾短暫出現(xiàn)在北方的平原和山地見的潭柘寺、戒臺寺(“菩薩在我感到迷惘時伸出千手”)。由她的詩我就想,詩歌就是自己的母語和個人宗教,“摟緊一本詩集中的修道院”。詩人確實更像是一個養(yǎng)鶴人,養(yǎng)鶴就是一場清冷、自足的精神修煉。
松針墜落,人世變遷,冷暖自知。唯有詩歌能夠照徹一個人幽暗的內(nèi)心,唯有詩人能夠在黃昏摁下世界燈盞的開關(guān)。
有詩的人,內(nèi)心里有燈,身側(cè)有清瘦的白鶴。
責(zé)任編輯 段愛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