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正文

向施蟄存約稿瑣記

曹正文

筆者在上世紀80年代初考入復刊的《新民晚報》，先當三年記者，后調(diào)入副刊執(zhí)編“夜光杯”，1986年晚報擴版，我自告奮勇提出執(zhí)編一個“讀書樂”?？痪?2年。由于獨立執(zhí)編，我有機會向不少活躍在民國文壇的學者作家約稿?，F(xiàn)在這些民國文人已經(jīng)仙逝，但至今回憶，那些訪談的情景仿佛還在眼前奔涌……

施蟄存

認識施蟄存先生，是在1985年參加上海出版社的一個會上，施老當時已80歲，四方臉，高鼻闊口，雙目很有神采，只是耳有點背。后來，我執(zhí)編“讀書樂”，想約施老寫一點自己讀書的經(jīng)驗，便登門拜訪。

施蟄存的寓所在上海愚園路上，他的書齋兼臥室沿窗靠馬路，到處放著書，83歲的老人坐在一張大的寫字臺前。由于他聽覺不太靈敏，施蟄存說起話來聲音很洪亮，我從他談話中得知，他在前幾年剛戰(zhàn)勝了一次癌癥，病愈后更加勤奮寫作，除了研究碑帖，寫《水經(jīng)注碑錄》，還寫了一本《唐詩百話》，他說寫《唐詩百話》只是他搞學術(shù)研究的一種消遣，他想到一個唐詩題目，便隨手記下來，陸陸續(xù)續(xù)便積成了一本暢銷書。施老說到這里，不由呵呵地笑了起來，那八十開外的老人笑起來還宛如一個稚童的開心。

我的訪談，先從施老年輕時從事文學編輯工作開始。施蟄存是民國文學中有影響的人物，他生于1905年12月3日，浙江杭州人。據(jù)他說，他在8歲時隨家遷居松江，17歲考入杭州的之江大學，18歲到上海，轉(zhuǎn)入上海大學，后來又在大同大學、震旦大學讀書。施蟄存雖已年邁，但記憶力很強，他說起自己21歲讀書時與同學戴望舒、劉吶鷗創(chuàng)辦了《瓔珞》旬刊，三個月出一期，我便向施老詢問：“瓔珞是什么含義？”施蟄存淡淡一笑，說：“我當時對印度佛教很感興趣，瓔珞是印度佛像脖子上的一種美麗裝飾，瓔珞的寓意是：無量光明，我們當時年輕人都向往光明，我以此作刊名?！?/p>

據(jù)施蟄存回憶，他大學畢業(yè)后，先在松江一所中學當教員，后來便去書店當編輯，并參加了《無軌列車》《新文藝》兩本雜志的編輯工作。當時任現(xiàn)代書局的兩位老板洪雪帆與張靜廬考慮出版一份不冒政治風險的純文學雜志，經(jīng)過多方尋覓，便選擇了施蟄存，因施蟄存有過兩年編雜志的經(jīng)驗，而且敢做敢為。

25歲的施蟄存開始獨立主編《現(xiàn)代》，他說：“我編《現(xiàn)代》雜志，并不是編一本狹義的同人刊物，我的選稿標準不以個人好惡來評判稿件，只要有文學價值與獨立見解的文章都可以刊登。當時批評過我的樓適夷先生，他的文章照樣刊登在《現(xiàn)代》雜志上?！?/p>

據(jù)施蟄存先生回憶，《現(xiàn)代》雜志的作者隊伍相當精銳，魯迅、茅盾、巴金、周作人、老舍、戴望舒、郁達夫、郭沫若、周揚、沈從文、蘇雪林……易嘉在1932年還發(fā)表了《文藝的自由和文學家的不自由》一文，對胡秋原與蘇汶等人的文藝觀點進行了批評。施蟄存說：“當時爭議與批評很熱鬧，我認為只要是一家之言，都可以在雜志上發(fā)表，各種爭鳴的聲音都有?！?/p>

施蟄存希望《現(xiàn)代》的內(nèi)容與題材都很雜，除了中國文學，他還刊登歐美與日本文學的譯作，并設(shè)了一個“外國文學通信”的欄目，邀請在國外的留學生以寫信形式刊登來稿。在上世紀30年代的雜志上，《現(xiàn)代》是最早刊登西方現(xiàn)代重要作家的刊物。施老說，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還有在世界文壇剛冒尖的海明威、?？思{也有作品在《現(xiàn)代》上刊登。

1935年施蟄存離開現(xiàn)代書局，與阿英合編了《中國文學珍本叢書》，他從1937年起開始在多所大學任教，并于1952年調(diào)至上海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當教授。

二

與施老的訪談，以后又進行過多次，一是他的寓所離我報社不遠，一部20路電車可直達，二是施蟄存先生的經(jīng)歷很豐富，他在民國文壇影響很大，被當時文學界譽為“中國現(xiàn)代派文學鼻祖”“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先驅(qū)者”，但媒體對他的報道并不多，因此我對他的訪談，主要是請他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

我記得，幾次訪談都是在雨天的下午進行，筆者請施老談?wù)勗趺磿氖挛膶W創(chuàng)作。施蟄存喝了一口茶，回憶道：“我從事文學活動，主要受陳望道（上海復旦大學校長）的影響，寫小說則受西方文學流派的影響，我曾翻譯過一些俄羅斯作家的文學作品與東歐文學作品，如《漁人》《波蘭短篇小說集》《捷克短篇小說集》《匈牙利短篇小說集》?！笔┫U存說到這里，把手一攤笑道：“有人以為我的俄語很不錯，其實我對俄語只略知一二，主要是借助于這些東歐小說的英譯本與法澤本，我的英語與法語還不錯。”

由于施蟄存在主編《現(xiàn)代》雜志時，要處理許多外國文學來稿，他也趁機讀了不少西方文學叢書，尤其是弗洛伊德的心理學對施蟄存影響很大。他開始試寫有中國特色的心理分析小說，小說中借鑒了意識流手法，塑造了二重乃至多重人格的人物，并有內(nèi)心獨白，這樣施蟄存就被文壇冠上了“心理小說家”、“新感覺派作家”與“文體作家”三個稱號，他的代表作為《鳩摩羅什》《將軍的頭》《梅雨之夕》《石秀》《周夫人》。施蟄存往往用細膩婉約、溫柔傷感的底色，并運用內(nèi)心獨白的形式，來揭示人物的心理活動與內(nèi)心的潛意識。

施老談起他當時的創(chuàng)作，不勝感慨，他說他創(chuàng)作的心理小說，希望今后結(jié)集出版。后來，即1992年，他給我寄來一本《施蟄存心理小說》的簽名本。

三

施蟄存在新中國成立后，在華東師大中文系任教，由于他學貫中西，外文與古文的底子都相當厚實，很受學生們尊敬。

據(jù)施蟄存回憶，他與姚文元的父親姚蓬子，曾是三四十年代的文友，姚文元在新中國成立后見到他時也恭恭敬敬叫一聲“施伯伯”。

但1957年反右開始，姚文元突然對過去尊敬的施伯伯進行口誅筆伐，他在《文藝周報》上發(fā)表了一篇《駁施蟄存的謬論》，文中說“施蟄存的《才與德》就是向黨向社會主義射來的一支毒箭”。張春橋也在《解放日報》上刊發(fā)了《施蟄存的丑惡面目》。施蟄存談起這些往事時，不屑一顧，他說：“張春橋當年曾投到我工作的上海雜志公司求職，我讓他編輯一套古代珍本叢書，對《柳亭詩話》與《金瓶梅》作斷句標點，由于張春橋的古文底子差，標點斷句差錯很多，我便將他除名了。也許他記著這點舊恨，對我亂加批判。不過，由于張春橋因這段事心虛，他批判我的文章，用的是筆名?！迸惺┫U存的文章有三十余篇，徐景賢也是一員猛將。

施蟄存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分子，他在“文革”中再次遭受沖擊，據(jù)他的學生回憶，已逢花甲之年的施蟄存彎腰曲背站到批斗臺上，他頭上的帽子被打飛掉了，他撿起來，拍去灰塵，重新戴上，繼續(xù)從容站在那里挨批斗。在沒有批斗的日子里，有定力的施蟄存先生仍舊在資料室中做卡片，他在苦難的行列中終于熬到了“四人幫”下臺，一些平反的右派搖身一變成了新貴，而施蟄存依然故我，住在愚園路那幢房子里，他與鄰居家合用一個衛(wèi)生間與廚房。他依舊很低調(diào)地生活，唯一快樂的是施蟄存可以寫文章發(fā)表了。

四

與施蟄存成了忘年交，有一個時期，我?guī)缀趺總€月都要去他寓所拜訪，一方面聽他談三四十年代的民國往事，另一方面學習他編輯的經(jīng)驗。施老對我的支持是他在忙完大部頭稿子之外，寫些小文章支持我的“讀書樂”，如《談讀書》《關(guān)于獨幕劇》《我看心理小說》《海外學者怎樣研究詞》《什么是“匯校本”》《“自傳體小說”及其災(zāi)難》《我說漫畫》《錢鍾書打官司》《一本出版的圖書》等等。由于他寫的文章觀點鮮明，思想解放，好幾篇文章都要經(jīng)過我?guī)状闻c領(lǐng)導力爭，才能刊出。由于被刪去一些段落，我上門很慚愧向施老表示抱歉，施蟄存先生總是一笑了事，說：“這很正常的，領(lǐng)導與你考慮的角度不一樣。”

每年春節(jié)，我向施蟄存等一些老人會寄賀卡，祝這些民國文壇老人健康快樂，有意思的是，施老也向我這個晚輩寄賀卡，幾乎每年春節(jié)我都能收到。我在1993年獲上海市首屆新聞韜奮獎，也收到了施老寄來的賀卡，這是我個人獲獎后收到的唯一賀卡。

施蟄存先生晚年寫作相當勤奮，他1987年出版了《唐詩百話》《詞學論稿》，1989年出版了《金石叢話》，1992年出版了《枕戈錄》，1997年出版了《賣糖書話》，1998年出版了《散文丙選》，1999年出版了《北山說藝錄》，2000年出版了《云間語小錄》，2001年了《北山散文集》《唐碑百選》，最后一部書稿出版時間是施蟄存先生過了90歲生日，這大概是民國文人最年長的出書者之一吧！施蟄存與同輩的文人相比，大他1歲的巴金，與他同歲的樓適夷，小他5歲的曹禺，他們在80歲后就沒有新作了，只有施蟄存先生活到老，寫到老。

施蟄存在生前，就被文化界喻為北錢（錢鍾書）南施（施蟄存），又有學者把他與陳寅恪相提并論，這位在文學創(chuàng)作、古典文學研究、碑帖研究與外國文學翻譯上均有很高造詣、學貫中西的文學家，終于在1993年被授予“上海市文學藝術(shù)杰出貢獻獎”，同時獲獎還有柯靈與王辛笛。這也是歷經(jīng)坎坷的施蟄存老人在新中國榮獲的最高榮譽。翌日，我去拜訪老人，他只是淡然一笑，對我說：“棉花還有彈性呢！”

原來，施蟄存曾請評委把這榮譽給予年輕的學者，他說他本人對生死已看得很淡，名利對他毫無用處，他說的“棉花”哲學，他曾這樣解釋：“棉花看來很柔軟，但受到外部擠壓，看來渺小無力，但一旦外部力量消除，棉花松弛，又恢復原貌，妙在彈性十足?！边@段話，也許反映了施蟄存一生的際遇。

2003年11月19日，施蟄存這位譽為“百科全書式的專家”在上海逝世，享年99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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