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振讀經(jīng)典

這世上，總有一人懂你

◎大老振讀經(jīng)典

一千二百年前，一個深秋的夜晚，江州（今江西九江）的潯陽江畔，凄涼無聲的冷月、蕭瑟慘淡的秋風(fēng)、片片搖曳的荻花，見證了一位著名詩人和一位落魄歌伎心靈相通的整個過程。

壹

詩人是白居易，那時的他是大唐的風(fēng)云人物，提起著名的《長恨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然而，44歲的白居易來到江州的時候，卻是被貶官到這里。

公元772年，白居易出生在今河南新鄭。5歲學(xué)習(xí)寫詩，9歲精通聲律。16歲初到長安，大詩人顧況曾經(jīng)調(diào)侃這個風(fēng)塵仆仆的少年：“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呀！”然而一首《賦得古原草送別》卻令顧況刮目相看，一句“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傳遍了長安的大街小巷。白居易不僅在長安

住了下來，還獲得了明星般的待遇。盛夏時節(jié)，酷熱難耐，權(quán)貴富豪紛紛掏錢都不一定能買得到的冰塊，直接有人送到他的住處，且分文不取。聰明，原本就很令人羨慕了，偏偏他還很努力。因為要參加科舉考試，他回到符離家中，父親為了躲避戰(zhàn)亂，把家遷到了這里。因為讀書時間太長，口舌生了瘡。因為不停地寫字，手肘都生了繭子。眼睛很早就近視了，他總是瞇著眼、伸著脖子看人，背早早就駝了，可他不在乎這些，因為他是小火碳，他的心里燃燒著熊熊的火焰。

他必須通過科舉考試，才能對得起病死襄陽的父親，對得起用微薄的工資養(yǎng)活他們兄弟5個和母親的大哥白幼文，才能對得起他中興大唐的理想。

科舉考試歷來就有“三十老明經(jīng)，五十少進士”的說法?？贾羞M士那一年，白居易29歲。他是那樣熱血澎湃，幻想著用他的詩歌做利劍、做刀槍，實現(xiàn)唐朝中興的愿望！可他還沒來得及把才華和熱情全部釋放，那些別有用心的政敵就利用他的利劍、刀槍把他扎傷了。

那時候，他剛剛失去了相依為命的母親，而他最愛的女兒也剛剛夭折。他寄予厚望的唐憲宗，居然聽信讒言，把他貶為江州刺史，在一日之內(nèi)，又被降為江州司馬。對于滿懷報國之志的白居易而言，這是怎樣沉痛的打擊！有誰會理解他內(nèi)心的憤懣、痛苦和孤獨？

如果一個人的生命從來沒有熊熊燃燒過，就永遠體會不到心如死灰的感覺。他沒有想到，會在這偏遠的地方遇到琵琶女。

貳

大家都叫她“商人婦”或者“琵琶女”，沒有人知道，她原本的名字叫裴興奴。她依稀記得，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和爹娘一起從大草原出發(fā)，走了很遠的路，來到都城長安。她喜歡這里的繁華，更喜歡聽在父母開的酒館里喝酒的客人夸她漂亮。

她家里有一把很奇怪的東西，像是半個切開的梨，上面有4條線，她經(jīng)常見娘用手指撥弄那4條線，這個東西就會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娘告訴她：這是樂器，叫作琵琶，上面這4條線，叫作弦。

不久之后，她的爹被捉去做壯丁，娘跟著去軍營里做飯，一走就杳無音訊了。她的庶母，那個從小就很疼愛她的阿姨，沒有辦法，只好把她送到教坊里去彈琵琶，自己帶著弟弟在家里艱難度日。

她很快就憑著自己的美貌和才藝，成為教坊里的“一姐”。少年不識愁滋味?。∷踔M管自己色藝雙絕，卻終究只是地位低下的藝伎？她怎知那些人為她爭風(fēng)吃醋，僅僅是因為她的美貌？她怎知自己也會從13歲的嬌憨動人，漸漸變得年老色衰？又怎知一切繁華不過是轉(zhuǎn)瞬即逝的美麗幻影？她只知道“今年歡笑復(fù)明年，秋月春風(fēng)等閑度”。她就這樣在燈紅酒綠、渾渾噩噩中揮霍著青春，直到聽說阿姨死了、弟弟從軍的消息，她才忽然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她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曾經(jīng)的萬眾矚目，最終難逃“門前冷落鞍馬稀”的結(jié)局，她草草找了個商人嫁了。只要有個家，有個能安身的地方，就好。而她的家，就在這條船上。她不過是商人的外室，她的丈夫每個月都會從長安，經(jīng)過江州這里，和她小聚兩天，然后到浮梁（今江西景德鎮(zhèn)）販了茶葉，從水路返回長安賣掉。她所能做的，就是守在這條船上，等待、回憶、消磨時間。

叁

816年的這天夜晚，潯陽江上格外清冷。她很想找個人說說話，可她找不到。百無聊賴中，她抱起那把不離不棄的琵琶信手彈了起來。孤獨像是夜里的一片睡蓮，在無盡的黑色里，盡情地蔓延開來。她不知道這江上居然有人聽到了她的琵琶聲，聽懂了她內(nèi)心的孤獨。

她聽到有人在船外問，是誰在彈琵琶？她沒有作聲，今夜，她只為自己演奏?？墒悄莻€人似乎并不想放棄，他在船外絮絮地說，他來自長安，要送一個朋友到遠方去，聽到她彈的琵琶曲是長安舊樂，感覺很親切，想邀請她彈奏給朋友聽，他會付給她相應(yīng)的報酬。

她有些猶豫。罷了，就當是為他彌補一個遺憾吧！她懷抱著琵琶、半遮著留下歲月滄桑的臉來到船外。彈什么曲子呢？她微微皺了一下眉，就彈《霓裳羽衣曲》吧，那曲子是當年唐玄宗所作。她輕攏慢捻，琵琶的聲音叮叮當當，像極了玉珠相碰發(fā)出的聲音，忽然又激昂起來，就像她當年頭上戴的珠寶散落在玉盤上的聲音。那是多么令她懷念的時光??！

想到現(xiàn)在，終年居住在一條船上，生命的全部意義就是活下去。她的思緒忽而快樂，忽而悲傷，而那琵琶聲忽而像花下的黃鶯發(fā)出的快樂鳴叫聲，忽而又像冰泉下的水嗚嗚咽咽。

撥動琴弦的手指終于停了下來。她抬頭，發(fā)現(xiàn)周圍除了邀請她彈奏的兩位客人，不知什么時候圍了很多條船。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吧，今夜，就讓泛著粼粼波光的潯陽江做她的舞臺，讓天上那輪秋月做她的燈光，盡情地訴說內(nèi)心的孤獨吧！

于是，千年前的那場演奏會上，一個懷抱琵琶的女子神情凝重，手指在琵琶上翻飛。周圍的船上傳來掌聲和喝彩聲，可是她聽不見，她完全忘了周圍的一切。激越的聲音像是銀瓶乍破后嘩嘩流出來的水聲，又像是士兵在戰(zhàn)場上刀槍激烈地相撞。

忽然，她收起琴撥，當著琵琶槽的中心用力一劃，四弦齊鳴如布帛撕裂，戛然而止。所有人都陶醉在這裊裊余音中，遠遠望去，只見江心的那輪秋月靜靜地俯視著一切。

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駳g，也是另一個人的孤單。

肆

琵琶女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淚流滿面。她伸手擦去眼淚，解釋自己不過是想起了往事。她不知道為什么會告訴別人自己的身世，也許因為他來自京城，或者因為他懂她的音樂。

這個人聽完她的話后，深深地嘆了口氣說：“能否請你再為我們彈奏一曲？不彈名曲，只彈你最喜歡的曲子。”她愣了一下，旋即彈奏起來。她想到客人說他來到這偏僻的潯陽城已經(jīng)一年多了，作為北方人，實在難以適應(yīng)這潮濕燥熱的南方氣候，所以很快就生了病。她也想到他自嘲地笑著說，他來這里這么久，只能聽到村子里的笛聲和山歌，很久沒有聽過這像仙樂一樣的曲子了。

一個曾經(jīng)才貌雙全如今卻“不得意”的藝人，一個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如今卻“不得志”的詩人，他們都曾擁有過激情燃燒的歲月，而現(xiàn)在，一樣的淪落天涯，一樣的凄涼孤獨。她默默流淚，是因為她沒有想到，在這個世上，居然有這樣一個角落，這個角落里有人懂她；他淚濕青衫，是因為這世上居然有人用一支琵琶曲，撬開了他封閉許久的心靈。

他難抑心中波濤洶涌的激動，拿起紙筆，一口氣寫下了名垂千古的《琵琶行》。

白居易和琵琶女都沒有想到，江州百姓為了紀念這場偉大的相遇，會建一座琵琶亭。他們也不會想到，許多漂泊無依、孤獨寂寞的人遇到一個能和自己產(chǎn)生共鳴的人時，都會不約而同地想到那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感謝這場偉大的相遇，感謝白居易留下這樣的詩句。讓我們相信，無論世界怎樣冷酷，總會為我們留下一抹溫情。無論自己遭遇了什么，這世上的某個角落，總會有人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