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閩
越過千山萬水
——讀王安憶中篇小說《向西,向西,向南》
劉曉閩
“向西,向西,向南”是這篇小說的名字,也是小說中兩位主人公漂泊的生活路線。王安憶在創(chuàng)作談中說,“起名《向西,向西,向南》,有一種出征的豪氣,雄赳赳的……”,而這樣一種表面看來“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返”似的出征,一下子就跨越了千山萬水,成就了主人公陳玉潔與徐美棠一段“仿佛三生石上重逢”般的姐妹情義。
人格面具一詞由瑞士心理學(xué)家榮格提出,他稱其為一個人精神及人格“外面形象”的人格面具原型。人格面具“實際上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我’,我們所表現(xiàn)給別人看到的我們自己”。榮格認(rèn)為人是應(yīng)該有一副人格面具的,而人格面具在整個人格中的作用既可能有利,也可能是有害的。申荷永先生在《榮格與分析心理學(xué)》一書中指出,如果一個人過分地?zé)嶂院统龄嫌谧约喊缪莸慕巧米约簝H僅認(rèn)同于自己扮演的各種角色,人格的其他方面就會受到排斥。
小說中的陳玉潔,是一個理性、清醒、性格內(nèi)斂的中年女性。她會做生意,“也是缺乏熱情的母親”。她對自己和丈夫的評價是“真會裝”!這樣一個會裝的女人無疑有著自己的人格面具。在不得不面對丈夫有了小三這個事實,她還能繼續(xù)裝下去,直到女兒“望著母親:別裝了——說得不錯,他們家的人都會裝”。她“與外界交道總是冷靜、克制、禮貌、矜持”的外表,其實也正是她的人格面具。當(dāng)她最終有機會對徐美棠說出自己的經(jīng)歷,還有始終憋在心中想要傾訴的丈夫有了小三這件事時,她也是“三言兩語,交代完畢,自己也驚訝這樣沒有感情色彩”。她理智地放下了當(dāng)面對質(zhì)丈夫有小三這件事,放下了與丈夫重新真正生活在一起的愿想,當(dāng)想起女兒也要到巴黎上學(xué),留下自己獨自一人在紐約時,她也只是“站在樓前的合歡樹花影地里,靜了靜,將眼淚吞進肚里”。
作為妻子和母親,陳玉潔是奉獻而順從的,她溫柔、隱忍,始終保持理性,她一直在維持這個實際上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的“家庭”的完整與穩(wěn)定。但她的家庭生活與感情生活,偏偏也是個理智發(fā)揮不了作用的故事。
既然有了這樣一副人格面具,總會有什么被壓抑在這副面具之下。與陳玉潔理性、克制、隱忍的人格面具相對照,四十六歲的徐美棠恰是一個敢愛敢恨,情感外露且充滿熱情的女子。她從十六歲離開中國,“遭驅(qū)逐,買賣假護照,蹲移民監(jiān)……就這么一程接一程,一關(guān)過一關(guān),后來到了柏林”,在小城威斯巴登跟了一個青田人,這個老頭有自己的家。老頭六十歲時,二十六歲的她跟了他,做了一個餐館老板娘,她認(rèn)為自己“出來整十年,總算有了身份”。而在她與陳玉潔再次相遇的紐約布魯克林“牛鈴”餐館中,她現(xiàn)在得了重病的福建籍男人,是她原來在德國餐館的廚工,比她年少十歲。他們彼此有心,但東家是他們兩人的恩人——“可是收留他們的人,決不可辜負(fù)的”。老頭過世后,她才和這個男人繼續(xù)向西來到美國紐約。
陳玉潔與徐美棠兩人恰恰互為鏡子,陳玉潔人格面具壓抑下的特質(zhì)都在徐美棠身上顯露。徐美棠做人率性,連做小三也做得擲地有聲,盜亦有道。為了救重病的男人,她想要捐肝,卻因為沒有注冊婚姻而無法進行。驚異無奈時她會“止不住笑出來,笑著笑著哭了”,悲憤時會“坐在地上呼天搶地”,也會“學(xué)著電影里女人的瘋狂動作”,告訴陳玉潔“要崩潰,才能救自己!……看她還是笑,便嘆氣:你可真能熬,那還怕什么呢”?徐美棠與陳玉潔兩人完全不同的個性也恰好詮釋了“一個女人的絮聒與沉靜”的兩面。如此特質(zhì)的徐美棠的存在,才能使“異鄉(xiāng)異地,她去了來,來了,無論住多久,都是在過路,她沒有朋友”的陳玉潔,將在牛鈴上班當(dāng)成一種寄托,與徐美棠真正相交相知。陳玉潔和徐美棠的交往,正像與另一個完全不一樣的自己在一起,在徐美棠的傳奇人生與能夠崩潰的個性中,她也有了一種滿足。
陳玉潔在與徐美棠初相識時是在德國,這是陳玉潔第一次向西的出行。她第二次西行到了美國紐約,并在丈夫給自己和女兒買下一套公寓式的“家”后,又一次遇到了徐美棠。對于她們兩個人來說,都是人生前半段的兩次西行——從中國到德國,從德國到美國。
王安憶
到了紐約之后,看似有著圓滿身份、團圓人生的陳玉潔,其實早已經(jīng)是千瘡百孔,漏洞百出。她的身份在到這里后,已經(jīng)完全沒有自己的事業(yè)與生活,只能靠“妻子”與“母親”來界定。而在有了維維安——那個丈夫的小三后,她明白了,“她陪女兒讀書,他打拼賺錢,這樣的家庭模式,在他們的階層已成普遍。同時的‘普遍’還有,還有維維安”。她被動地接受了這一切,但并不能從內(nèi)心接納這一現(xiàn)實。尤其在得知有了維維安的存在,女兒認(rèn)定父親更應(yīng)該給自己補償,理所應(yīng)當(dāng)花費父親的錢,當(dāng)女兒再去巴黎上學(xué)之后,陳玉潔已經(jīng)失去了她所有的身份界定。她既不再是一個賢妻,也無法再做一個良母。
理性、隱忍、克制的陳玉潔,與追求美好生活、享受肉體快感,并且具有熱情追求一切美好沖動的徐美棠,形成鮮明的個性對比。作為社會邊緣人存在的女性,同樣都是男性社會中的受侵者與他者,這其實也是女性之間這樣一種特殊的姐妹情義能夠存在,所具有的共同心理和生理體驗基礎(chǔ)。簡·方達曾說過,“我友故我在”。而在中年過后,提前進入空巢生活的陳玉潔,也在她人生最殘酷的季節(jié)中遇到了這樣一份姐妹情義,被對方聽到、看到,了知了自己的存在。雖然一個看似被小三毀掉家庭生活的女性人生,現(xiàn)在需要另一個曾有著小三身份,至今也不具有社會道德所認(rèn)同的婚姻關(guān)系的女性來成全,但她們在相互的情義與關(guān)系中映照到自己被壓抑的另一面心理特性。在這樣一種相互關(guān)系中,她們彼此被看到,被滿足,這,成了她們一同生活下去的救命稻草與最好出路。
陳玉潔和徐美棠的相見相知直至最后的相伴,是一片晴空下的奇跡,還是人生不惑后的再次振翅飛翔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德國哲學(xué)家馬丁·布伯在其著作《我與你》中指出,“真正決定一個人存在的東西……是他自己同世界上各種存在物和事件發(fā)生關(guān)系的方式”,“關(guān)系是相互的……人通過‘你’而成為‘我’”。也就是要以“我與你”之間的關(guān)系來構(gòu)建“我與你”的人生與存在。陳玉潔與徐美棠恰恰通過對方這個“你”的存在,構(gòu)建了暫時圓滿的大寫“我”,成全了這個大寫“我”的存在與人生。
其實,在陳玉潔與徐美棠看似出征的豪氣底下,所掩藏的“是有不得已,受變故驅(qū)使,誰不想歲月靜好?”,她們在動蕩的情感與生活激流中輾轉(zhuǎn),也是情不得已,她們最終繼續(xù)向南,走到了加州圣迭戈。在這里,陳玉潔和徐美棠一同接下了一個餐館,“柳下笙歌庭院,花間姊妹秋千”——古人詩句中的姐妹情,變奏為五味調(diào)和百味香的姊妹餐館內(nèi)的杯盞拾趣,倒也別有一番生活情趣?;殓R子的陳玉潔與徐美棠,貌似暫時遠離了“人道山長水又?jǐn)啵瑸t瀟微雨聞孤館”的境遇,消解了自己的孤獨,有了“酣暢的睡眠……使人不至于徹底墜入虛空”,也有了“你與我”的團圓,成全了彼此的存在。
王安憶說,“歷史的面目不是由若干重大事件構(gòu)成的,歷史是日復(fù)一日,點點滴滴的生活演變”。在王安憶的筆下,“女性是城市的代言人,是城市的影子”。從某個角度來講,王安憶筆下的女性正是用自己的體驗與經(jīng)歷書寫了一座或幾座城市,更是書寫了一段歷史,成為了一段歷史的見證人。
陳玉潔和徐美棠正是這樣的女性。在書寫她們的同時,王安憶也向我們描摹了她們兩人初識的德國、美國紐約和加州圣迭戈的歷史背景與風(fēng)貌,并呈現(xiàn)了中國在這一時期內(nèi)的社會變革與時代特征。也包括徐美棠所代表的以偷渡方式越境闖蕩世界討生活、流落異國的一批女性,以及陳玉潔所代表的新興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中的女性,她們在中年后的生活與情感變化以及對其命運進行的梳理。無論故事的發(fā)展與結(jié)束在哪里,在歷史的長河與時代變遷的背景中,這些女性將自己獨特的人生遭際和生命歷程鑲嵌到生活演變的歷史場景中,并讓其成為一種歷史的完整面目??此茻o奈,卻也是勇毅地守望著自己人生及命運的圓滿完整,哪怕只是暫時的。
最終,在美國加州圣迭戈南邊的這座小城里,這樣一份有著非凡相遇遭際、具有美好姐妹情義的生活,仿佛有了木心那“清晰,和藹,委婉/不知原諒什么/誠覺世事盡可原諒”般的一片靜好歲月。雖然人生與生活依舊是在路上,始終還在路上,但那里“仙人掌一望無際,太陽照耀大地,前方是地平線,永不沉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