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長篇散文·連載·

——回望耀州

◎安黎

安 黎 男，1962生,出生于陜西耀州，現(xiàn)定居于西安。出版有長篇小說《痙攣》《小人物》《時間的面孔》以及散文集《丑陋的牙齒》《我是麻子村村民》《耳旁的風(fēng)》等。

17

香山的盛況，我最早是從父親的講述里得知的。我的曾祖父安禮熙，清末中舉，后來官至多少級，因家境跌宕，存留的文字已全部滅失，現(xiàn)已無法查證。我從記事起，村里的老人們，就不斷地向我渲染我曾祖父曾經(jīng)的輝煌。背著書包讀書時，教書先生一邊用一根指頭敲擊著我的額頭，一邊向全體學(xué)生娓娓講述我家曾經(jīng)的盛景，他唾液四濺地感嘆，我至今都記得清晰：別看他家現(xiàn)在很窮，但過去可是大財東??！他的老爺，中過舉，頭戴頂珠，出入坐著轎子，即使躺在躺椅上打盹，都有人給他搖扇子。

坐轎子，在村民的眼里，那是了不得的待遇，也大概是他們羨慕曾祖父的主要緣由。

我降臨人世時，父親少小曾居住的豪宅華屋，已蕩然無存，但曾祖父的顯赫，透過那一座遺存的墳塋，還是能夠得到佐證。曾祖父的墳?zāi)刮挥诖迥系拈_闊地里，特別高大，比柳公權(quán)的墓塋，足足大出一倍多。唐時柳公權(quán)的墓，比現(xiàn)在看到的，無疑要大一些。千年的雨水沖刷，一座土堆，免不了要水土流失，瘦身縮型。古時候的埋葬，是有嚴(yán)格規(guī)制的，不是隨心所欲地想埋多大，就能埋多大。墓多大，是由官銜和職級決定的，其他均忽略不計。比如商人，即使家財萬貫，名揚四方，但究其身份，依然是一介平民。既為平民，就不能隨意將自己的墓建造得與官人比肩。違者，是要受到追究的。在禮法制度和宗法制度極其嚴(yán)苛的國度，墳?zāi)挂彩堑匚慌c身份的象征。清朝晚期，朝廷在摸透商人內(nèi)心需求的前提下，為自己找到了一條發(fā)財?shù)穆窂?，那就是出售官銜。也就是說，頭上的頂珠，只要肯花一筆巨資，就能買到。于是，具有實力的商人，一個個慷慨解囊，不惜捐出大筆銀兩，換取那頂官帽。朝廷收到了錢，經(jīng)君主御筆的欽點，一頂鑲有頂珠的帽子，就降落在了捐贈者的頭上。但這頂帽子，僅為帽子而已，帽子底下，虛而無座。具體說來，就是給你一頂帽子，但不給你實權(quán)。帽子只停留于名義，帶有榮譽性，更像是一張獎狀。商人們明知如此，卻甘心情愿地支付黃金白銀，原因就在于，他們很需要這頂帽子。這頂帽子既是他們成功的標(biāo)志，也是他們獲得其他待遇的通行證。不說別的，單說埋葬，有無這頂帽子，就大為不同。有了，就可以將墳?zāi)菇ǖ煤艽?，以光宗耀祖；沒有，就只能建得很小，被荒草埋沒。朝廷僅因幾頁紙，就從民間搜刮去大筆的款項，自然對此也是頗為滿意。此時的朝廷，因給這個賠款，給那個賠款，早已國庫虧空，急需有新的銀兩填充。商人們的錢，猶如雪中之炭，雨中之傘。

20世紀(jì)80年代，一些地方財政吃緊，就想到了出售城市戶口。在市民和農(nóng)民界限分明的年月，市民的身份，無疑讓農(nóng)民垂涎。市民不是吃得好穿得好那么簡單，最重要的是高人一等。但誰若想從農(nóng)民變?yōu)槭忻?，那簡直有著只身泅渡長江之難。于是不少地方政府想出了一個妙策：出售市民戶口。然而購買該戶口，并非像地攤上的蘿卜白菜那樣，誰交錢就賣給誰，而是設(shè)置了諸多的門檻：一是城內(nèi)的農(nóng)民，二是取得指標(biāo)。不少人躍躍欲試，卻未必能跨身進(jìn)去。然而如愿者，拿到手的卻僅是一本“藍(lán)印”戶口。正規(guī)的市民戶口本，紅色封皮，紅色印章，但“藍(lán)印戶口”卻是藍(lán)皮藍(lán)印?！八{(lán)印戶口”昭示著你即使花了錢，依然不能與手持“紅印戶口”的人平起平坐。如果說“紅印戶口”是第一等級，“白印戶口”是第三等級，那么“藍(lán)印戶口”就是第二等級。也就是說，“藍(lán)印戶口”處于夾層中，比“紅印戶口”低，比“白印戶口”高，其身份的不倫不類，使懷揣這種戶口本的人頗為尷尬，并難免滋生出“人不人，鬼不鬼”的感覺。然而，“藍(lán)印戶口”的銷售，并沒有出現(xiàn)“門前冷落車馬稀”的窘迫，照樣有諸多的人擠破腦袋在爭取。究其原因，在于縱然是“藍(lán)印戶口”，也要比“白印戶口”擁有更多的機(jī)會。招工，手持“藍(lán)印戶口”的人可期可待，手持“白印戶口”的人則別妄想?；榧?，平等淪落于口號，門當(dāng)戶對才是實質(zhì)，于是手持“紅印戶口”的男子，有可能自降其身段，屈娶手持“藍(lán)印戶口”的女子，卻絕不斜瞥手持“白印戶口”的女子一眼。

最初靈機(jī)一動，首倡發(fā)放“藍(lán)印戶口”者為何人？不得而知。但我猜想，這位可愛的仁兄，似乎是讀過一些史書的，大概受之于清末官帽出售制度的啟發(fā)。

據(jù)我父親回憶，曾祖父曾擔(dān)任過香山會的會長。香山會是一個官方組織，還是個宗教組織，抑或是民間團(tuán)體，無從詳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曾祖父無疑是一個佛教徒。與佛教不沾邊，不搭界，縱然才高八斗，或許能去別的地方任職，卻難以被簇?fù)碇鋈螘L。不是披上一件袈裟就是佛教徒，也不是把“阿彌陀佛”掛在嘴邊就是佛教徒。佛教徒對人性之善，有著苛刻的要求。曾祖父在佛教界擁有相當(dāng)?shù)牡匚?，由此推斷他至少不是一個惡人。他如果棄善從惡，即使可以混跡于佛教界，也不可能獲得擁戴。在過去，中國人是非?？粗厝说牡赖滤疁?zhǔn)的。德高才能望重，望重才能服人。無德無望，又何以能成為會長？

曾祖父的生命絢爛綻放之時，應(yīng)該是20世紀(jì)的20年代，此時正值軍閥割據(jù)，北伐的大幕才剛剛開啟。遠(yuǎn)離是非之地的香山，聞不到硝煙的嗆味，聽不到槍炮的轟隆，一派祥和靜謐。僧侶們該念經(jīng)的還念經(jīng)，該打坐的還打坐，他們坐在東山迎朝陽，坐在西山看日落，其生命的意義，全部轉(zhuǎn)化為對菩薩的頂禮膜拜。

父親那時六七歲，作為曾祖父的長孫，他自然是曾祖父掌上的明珠。每到農(nóng)歷三月初，香山的轎子就來到我家門前，將曾祖父接走。曾祖父上山時，不忘牽上長孫的小手，于是父親也坐進(jìn)了轎子，隨曾祖父一起被抬上香山。

香山三峰并立，曰東峰，曰中峰，曰西峰。東峰為閑峰，其上無建筑，無廟堂，無僧侶，僅為其他兩峰的陪襯。中西峰連綴在一起，像夫妻那樣手牽著手，而東峰呢，則像一個光棍漢，孤獨而突兀地聳立著。東峰與中西峰之間，隔著一條幽深的溝壑，溝壑里石頭狼牙交錯，灌木蓬亂，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然而，東峰并非可有可無，它的價值，在于為香山塑形。從關(guān)莊塬的最北端，沿九里坡盤蛇般的小徑蜿蜒而下，接著又順著起起伏伏的石川河川道逆流而上，時不時地，便能望見香山三峰并峙的奇觀若隱若現(xiàn)。三峰隱身于諸山之后，卻隨著行走者身體的移位，忽而露出，忽而隱沒。行至山下，仰望山上，三座高峰，猶如三尊高昂的頭顱。

中國人對“三”情有獨鐘，并給“三”賦予了太多的內(nèi)涵?！叭笔嵌嗟囊馑迹叭币蔡N含著圓滿。三足鼎立，鼎才能穩(wěn)固；三叩首，才顯得虔誠；三陽開泰，才一片大好。香山暗合了中國文化的內(nèi)在架構(gòu)，恰好是三座高峰，而不是兩座或四座。多一座則累贅，少一座則空缺。三峰并立，除了寓意吉祥，還極為合乎人們視覺審美的習(xí)慣。兩座峰則略顯單薄，氣勢亦不足，一眼望去，既不雄偉，也不美觀——如果從這個角度審視東峰的價值，就會發(fā)現(xiàn)它雖為閑峰，卻并不等閑。它宛若畫家在留白處斜勾出的一根旁枝，雖與主體大樹脫節(jié)，卻在昭示著另一棵樹木的生機(jī)勃勃。閑筆不閑，閑峰不閑，世間的萬物，均來自于蒼天的精心構(gòu)造與取舍，凡留存的，沒有一樣是多余的。

中峰是香山的主體部分。供奉觀音菩薩的大殿，宛若龐然大物，蹲坐于中峰半壁的石臺上。大殿是一組建筑群的核心部位，但不是全部。大殿的下方，是層疊而鋪排的木質(zhì)樓宇，既有藏經(jīng)室，又有誦經(jīng)室，還有僧人的起居室和餐飲室。藏經(jīng)室與好幾個石洞相通，那些無比珍貴的舍利子或經(jīng)卷，全被裝入一個個刻有菩提樹的寶匣中，藏匿于洞穴的幽深處。山洞的壁崖上，一尊尊的石塑或泥塑，懸空而聳，栩栩如生地講述著佛門的過往，闡釋著佛法無邊的道理。雕塑或雕于北魏，或刻于隋唐，或補充于宋元，總之，都很古老，很陳舊，有點兒頹唐，有點兒斑駁，清塵拂面，蛛網(wǎng)輕繞。誦經(jīng)室相當(dāng)于佛學(xué)院，新入寺的和尚與尼姑，在一墻之隔的兩個庭院里，聆聽師傅的講解，誦讀各種經(jīng)文，并敲擊著木魚自我研習(xí)。每個早晨，伴隨山林里的鳥鳴，誦經(jīng)室里傳出的嗡嚶之聲，掠過樹梢，扶搖直上，將飄拂的祥云撩撥得心慌意亂。

香山上的建筑，遠(yuǎn)望像懸浮于空中，很是壯觀。那一根根的立柱，像人腿一般，頑強(qiáng)地支撐著屋宇臃腫磅礴的上半身。立柱粗粗的，經(jīng)風(fēng)雨的長年侵蝕，已顏色發(fā)黑，且呈現(xiàn)出了枯朽之態(tài)，使整個建筑群落給人以搖搖欲墜之感。然而，貌似就要垮塌，卻堅如磐石，一屹立就是上千個春秋。恰是這種懸浮的險峻，構(gòu)成了一種奪目的奇觀，令人錯愕而驚駭。

曾經(jīng)的香山，建筑物層巒疊嶂，其奇異之妙與雄霸之勢，足以傲視天下。

香山是名山，香山寺是名寺。名寺自然有名寺的不凡之處，從塑像到花紋，均招募來四海之內(nèi)的名匠精雕細(xì)刻。因此，每一塊磚石，都不隨便壘砌，；每一具雕塑，都堪稱藝術(shù)杰作。

大殿位于石臺的最中央，一座高大寬闊的木質(zhì)建筑，雄筑于石壁之前，以石壁為靠背，并與石壁連為一個整體。石壁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顏色微微泛紅，外觀呈魚鱗狀。石壁的體態(tài)，無疑是風(fēng)化的結(jié)果。萬年億年，風(fēng)像多情的目光，從香山的面龐一陣陣地掠過，將石頭的皮膚吹皺。

大殿里供奉著觀音菩薩，觀音菩薩的塑像并不是坐在大殿里，而是坐在石洞里，其身后，虛無幽深。大殿只是帽子，是石洞的裝飾物。這座經(jīng)過人力加工的闊大石洞，至今還烙有鑿子的劃痕。石洞是天然的，但人覺得它尚不夠廓然豁然，于是就舉起鑿子，一鑿子一鑿子像雞啄米粒那般，將其進(jìn)行了擴(kuò)充。鑿子劃過之處，留下了一道道的白色紋路。那波紋狀的墻面，像動物枯瘦的根根肋骨。

觀音菩薩的巨大塑像盤膝而坐，善目善眉，表情祥和，面含慈悲，高高在上。她的頭頂，祥云朵朵；她的雙肩，松枝搖曳。寺廟的住持坐于其左前側(cè)，和尚們則立于其右前側(cè)，一個長條形桌案放置于菩薩的腳趾之下，一座四足香爐擺放于桌案之前，香爐之旁，則是一個紅色的功德箱。三條軟軟長長的鋪墊，橫在捐款箱之前。

每逢過會，大殿門前就人潮洶涌。信徒們手持長桿香，摩肩擦踵地朝大殿里擁擠。維持秩序的和尚，阻止不了腳步的移動，于是也就聽之任之。等放進(jìn)一撥人，大殿的門就關(guān)閉了。這撥人出來后，另一撥人才能入內(nèi)，不然，大殿內(nèi)的秩序就會失控。人們進(jìn)入大殿后，先是掏出自己布袋里的核桃、蘋果、雪梨、大棗以及蒸熟的紅薯和油炸的麻葉等，恭恭敬敬地放于桌案，并不忘壓低嗓門，殷殷叮囑觀音：爺啊，你吃了我給你的東西吧！紅薯是我專門給你蒸的，麻葉是我專門給你炸的。我知道你愛吃麻葉，就多炸了些，你就把它全吃了吧！

前幾樣供品，皆來自于樹上的采摘，唯獨麻葉，源于人工的烹制。麻葉是一種油炸食品，有點兒像麻花，卻比麻花要薄要脆。俗世的人，是如何知道佛愛吃麻葉的呢？這個疑問，在我的腦子里盤旋了很多年。小時候，我到鄰居大嬸的家里去借鐵锨，適逢大嬸正在廚房里炸麻葉。麻葉的香味，幽幽地鉆入我的鼻孔，讓我垂涎欲滴。大嬸見我站在廚房門前，癡癡地呆望，硬是不肯給我遞一個麻葉吃。不給麻葉倒也罷了，她反過來還要說一番帶有恐嚇的話：麻葉是給爺炸的，爺愛吃麻葉；吃了爺?shù)臇|西，爺是要掐鼻子的。農(nóng)村人嘴里的爺，就是神。不論男神女神，他們皆統(tǒng)稱為爺。后來，我在很多人家都見到炸麻葉的情景，一打問，才知道第二天這戶人家的女主婦要去廟里燒香，麻葉是給爺預(yù)備的祭品。

爺喜歡吃麻葉，給爺上供就要獻(xiàn)麻葉，爺吃高興了，才能對進(jìn)獻(xiàn)者之所求，給予特別的眷顧和特殊的照顧……這樣的推測，漸漸轉(zhuǎn)化為一種民間的共識。在貧困的鄉(xiāng)村，食品的單調(diào)顯而易見，人們總是圍繞著現(xiàn)有的面食和菜油做文章，相比之下，油炸的麻葉最為酥脆可口。人們視麻葉為食品中的尤物，愛吃它，卻限于食油的短缺，又舍不得吃它，于是就幻想著把它獻(xiàn)給敬愛的爺。爺高人一等或幾等，對食物很是挑剔，是咽不下五谷雜糧的。那些糟糠之食，只配庸眾享用。

就這一現(xiàn)象，我和一位學(xué)者曾進(jìn)行過非正式的探討。學(xué)者帶有玩笑成分的戲言，似乎也不無道理：也許是某個寺廟的住持，將自己的嗜好，假借于爺?shù)拿x，暗示給了某些信徒，信徒們信以為真，且廣而告之，最后不但演變?yōu)橐环N有意識的統(tǒng)一行動，而且沉淀為一種無意識的思維定勢。你想想，獻(xiàn)給爺?shù)募榔?，能吃進(jìn)爺?shù)亩抢飭?？獻(xiàn)得再多，爺連一個都不會吃。祭品最終是被誰吃掉的？還不是那些住持以及和尚尼姑？住持與和尚尼姑，盡管上山修行，但依然身處塵世，遠(yuǎn)不是虛無縹緲的神。他們，和普通人一樣眼饞嘴饞。

上了供品，又上香。一根根正在燃燒的香，密密匝匝地插滿了香爐，香灰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叵蛳銧t外溢灑。接著就是朝功德箱塞進(jìn)銀兩，銀兩多少不一，但總體上都是些零碎銀子。

大額捐贈，不在這里，而在西峰。西峰有專門的接待室，除了接待一些朝山的權(quán)貴，也負(fù)責(zé)接收大戶人家的捐款。大額捐助者，寺廟要在功德簿上記錄下他的名字，并賜予他幾條紅織帶，和幾條開過光的念珠，用于他及家人裹纏和佩戴。紅織帶其實就是紅褲帶，用其系褲子，只要不被人偷去，就永遠(yuǎn)能緊貼著人，為人避邪。

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才是跪在墊子上跪拜。當(dāng)一排排的膝蓋折疊著跪下去，住持敲響銅鑼，和尚們隨之敲擊木魚，誦經(jīng)的聲音宛若大合唱一般，潮起潮落。

跪拜完畢，大殿里早已煙霧繚繞。打開殿門，吆喝著讓這一撥香客徐徐退場，并趁機(jī)讓煙霧從門里溜走，這才迎接后一撥香客。

整整一個白晝，大殿都被朝拜的客人擠滿。至傍晚，殿門前終于冷清下來，忙碌了一天的和尚口干舌燥，腰酸腿困，這才關(guān)閉殿門，回起居室用膳休息。

和尚一般是不去西峰的，唯有住持才可以去。西峰是尼姑的天地，廟里居住著數(shù)十個尼姑。比起中峰的開闊與坦然，西峰不但地勢高抜，而且陰森險峻。古樹參天，野草蓬勃，糾糾纏纏的枝蔓宛若披散的亂發(fā)，乍一看，很像一頭咆哮的怒獅。

西峰也有廟，廟里也是香霧彌漫。尼姑們出家前都裹了腳，那雙小腳，只要沒有特殊事宜，是不大跨出廟門的。她們在廟里修行，在廟旁的偏房里吃住。信徒們在大殿里跪拜完畢，大多都會來西峰的廟里燒香布施，于是在過會的日子里，尼姑們的耳根很難清凈。

然而，我父親對西峰卻是念念不忘，并對其懷有一份特別的情感。每當(dāng)說起西峰，他都會提及西峰那個摟著他睡覺的尼姑，于是平日無比暗淡的眼圈里，總能飄浮起一絲絲的暖云。父親說某一個傍晚，由于人多，他獨自玩耍了一陣子，竟然找不見曾祖父了。就在他因驚恐而聲嘶力竭地哭號之時，一個從此路過的尼姑將他輕輕抱起，給他拭淚，并想方設(shè)法地安撫他。尼姑幫著他尋找曾祖父，遍尋無果，于是將他領(lǐng)至西峰，給他吃喝，并哄他入睡。尼姑和衣而臥，為消除他的驚懼，用一只白嫩的胳膊，緊緊地?fù)Пе难Ａ璩慷畷r，失魂落魄的曾祖父，才帶領(lǐng)一幫搜山的和尚，追蹤至西峰，并找見他的下落?？吹剿殉脸了?，曾祖父并沒有打擾他的美夢，只是叮囑了幾句便離開。

父親一直記著那位尼姑的相貌：圓臉，雙眸明亮，皮膚白皙，笑起來很甜美，說話柔聲細(xì)語。父親每當(dāng)懷念過世的祖母，腦子里就能浮現(xiàn)出那個尼姑溫和的笑容。他說那個尼姑不論從長相還是性格，都很像我的祖母，仿佛原本就是我祖母的同胞姊妹似的。

曾祖父在香山，只管大事，不管小事。除了制訂大的規(guī)劃，他的主要精力，都耗費在了迎來送往上。朝山的達(dá)官絡(luò)繹不絕，他自然也就忙得不亦樂乎。丟失我父親的那回，據(jù)他事后解釋，是因為山上來了一位軍界頭子，即所謂的軍閥。他上前與軍閥握手寒暄，軍閥的隨從卻把圍觀的人群向遠(yuǎn)處驅(qū)散，這才造成爺孫倆的失散。

香山會閉幕，轎子又將曾祖父抬回村子。尾隨轎子而至的，還有一群豬羊和一大堆供品。我家那時擁有四百多畝土地，耕種與收割，除了固定的幾位雇工之外，幾乎被香山的和尚大包大攬。尤其是收麥子，用村里老人的話說，我家的地里，“齊茬茬的都是些光葫蘆”。光葫蘆們鉆進(jìn)黃亮亮的麥田里，遠(yuǎn)遠(yuǎn)望去，猶如一個一個的黑瓢，在洶涌的黃浪里漂浮。那些剃度之人，南腔北調(diào)，卷著舌頭，“說話都像念經(jīng)”。和尚們和村里人極少交流，但村民還是對他們充滿好奇：聽他們的口音，大多都不是當(dāng)?shù)厝?，而且個個都很年輕，他們?yōu)楹我黾耶?dāng)和尚？

有好事的村民與年幼的和尚搭訕攀談，很快破解了他們的出家之謎：出家，一是為了躲避戰(zhàn)亂，二是為了逃避兵役。戰(zhàn)亂的恐怖不難想象，而被當(dāng)作壯丁強(qiáng)行抓去，尚未喘一口氣，就被趕往火線，也無異于送死。子彈是不長眼睛的，誰都難保證自己全身而退。在這樣的背景下，很多家長千方百計把自己的愛子，絡(luò)繹不絕地送往寺廟，以求得為其預(yù)留一條生路。在東西南北的寺廟中，陜西的寺廟最受青睞。因為，不論外界多么的炮火連天，地處西北一隅的陜西，都相對比較寧靜——軍閥混戰(zhàn)無涉陜西，北伐戰(zhàn)爭無涉陜西，就連后來虎狼一般兇猛的日軍，盡管也曾對陜西虎視眈眈，但最終都未能成功渡過黃河，西進(jìn)陜西。

勞累了一整天，暮色漸起之時，和尚們便收工歇息。我家前院兩邊的廂房、后院的樓上樓下、偏院的祠堂和藏書閣，全都住滿了和尚。和尚們的晚餐很簡單，只吃素，不沾葷。吃完晚飯，太陽早已日落西山，年輕的和尚聚集于溝岸，舉著幾根木桿，摸黑敲打起挺立于溝岸的杏樹來。

我家坐西面東，門前豁然開朗，是一座寬寬闊闊的碾場。碾場的一角有一口水窖，水窖的北側(cè)是一座澇池，澇池的北岸是一個蓊蓊郁郁的樹園。碾場的外側(cè)，則是一條溝壑。兩棵粗壯的杏樹，還有兩棵更加粗壯的杜梨樹，以及其他樹木，皆挺拔于溝岸。和尚們高舉的木桿，在杏樹的枝條輕輕一擊，樹上就叮叮嘣嘣地掉下許多黃杏來。此時的他們，把師傅的告誡遺忘得一干二凈，孩子的天性戰(zhàn)勝了佛性，紛紛彎下腰去，摸索著撿拾那些滾落的黃杏，并一顆顆地往自己的嘴里填。年幼的父親聽見嬉鬧聲，舉著馬燈出門察看究竟，當(dāng)望見他們在偷吃自家的黃杏時，就轉(zhuǎn)過身去找曾祖父告狀。曾祖父表面裝出一副很凌厲的樣子，揚言要馬上出去收拾他們，但卻一直穩(wěn)坐太師椅，紋絲不動，反倒歪過頭去，對身后的管家耳語道：吃就讓吃去，娃們家嘛，能吃多少？管家原本打算出去阻止和尚們的胡鬧行為的，但聽了曾祖父的話，便偃旗息鼓。

父親給我講述這個情節(jié)時，滿面愧色，說他長到30多歲，才理解了曾祖父何以如此。

曾祖父直至去世，才卸去了香山會會長的那頂帽子。但香山，似乎與我家有了某種血脈與情感上的隱秘聯(lián)系。每當(dāng)有人在我面前提起香山，我都會想起曾祖父，想起香山上那些幫我家割麥子的和尚。

農(nóng)歷三月十五，是我出生的日子。我一降臨人世，村里有人就將我與香山往一起拉扯，并言之鑿鑿地說三月十五日很吉祥，因為這一天，正是觀音菩薩的生日。及至去年，還有人沖著我感嘆：誰能比得了你呀？你先人伺候菩薩爺有功，菩薩爺都把你的生日和她弄成了同一天。

表面上木訥的村民，其實是極具想象力的。當(dāng)某一個人，某一件事，成為這樣或那樣，他們很少仔細(xì)分析這個人或這件事本身的因素，卻總要在人與事的外圍追根溯源。當(dāng)我考上學(xué)，并從事與文字有關(guān)的工作時，村民們苦思冥想之余，一路追蹤，竟追至我曾祖父的墳頭。有人當(dāng)著我的面，以一種自我安慰的口氣，對其他人說：咱咋能和人家比呢？咱家的祖墳，都要比人家矮一截。人家考上學(xué)，捉筆桿子，那是人家祖墳里有呢！人家的先人坐轎子，咱家的先人挑擔(dān)子，比得了嗎？人和人比不成，騾子和馬馱不成。咱若有那樣的先人，咱也不用握镢頭了！

曾祖父離開人世若干年后，香山遭遇了一場劫難：一場大火，將那些無比蒼老又無比雄奇的建筑，統(tǒng)統(tǒng)化為了灰燼。

18

耀州諸多客舍驛站的爆滿，還與另一座山有關(guān)。

這座山不像香山那樣，隱匿于人煙稀少之境，而是坐落于耀州城的旁側(cè)。香山向往一種清凈，這座山似乎在刻意營造一種喧鬧。

出耀州東城門，過漆水河，步行兩三華里，就能抵達(dá)山的腳下。站在石川河的河灘朝東凝望，耀州高聳的東門樓仿佛就擱置在那座山的半山腰里，山仿佛伸手可觸。

這座山叫藥王山，曾為唐代醫(yī)學(xué)家孫思邈的隱居之地。明末清初，后世的人為追思藥王，在山上大興土木，筑大殿，砌石階，刻碑文，鑄香爐，植柏樹，并于每年農(nóng)歷龍?zhí)ь^的二月二，舉辦一年一度的盛大祭祀活動，耀州人稱其為“二月二廟會”。

山的原名并不叫藥王山，而是叫五臺山，由五座山組成。名為山，卻似是而非，不倫不類，簡直沒有山的樣子，卻有塬的種種風(fēng)韻。體表無石，全由土堆積。站在山下朝上望，斜斜的荒坡，陡峭凹凸，確實有那么一點兒山的意思。但攀至山端，卻發(fā)現(xiàn)無巔無峰。山頂是一片開闊地，除了部分被占用建造了房屋，其他的，則是農(nóng)民種植的莊稼。半山半塬，但人們卻將其稱之為山，就高不就低——在人的意識里，塬過于平庸，唯有山才氣勢非凡。

五臺山，顧名思義，就是半臺半山，亦臺亦山。臺為何？其實就是土塬。五臺山由五座山聚攏而成，但彼此間的界限很是模糊，肢體部分相互勾連，難解難分，僅有五個頭，還能從中分出個一二三來，但身軀卻共有。五個扁平的頭，矮矮的，禿禿的，無奇崛之姿，無凌厲之相，像五個樸實的農(nóng)村老大爺，土氣而又粗糙，祥和而又隨和。坡不陡峭，雨水在斜斜的坡面上，沖出一條條的壕溝。一坡坡的柏樹，從上而下，從下而上，東倒西歪，像綠色的波濤，風(fēng)一刮過，發(fā)出沉郁的嗚嗚之聲。這些由明朝人或清朝人栽植的柏樹林，掩飾不住那一座座由現(xiàn)代人堆砌的墳塋。

我最初耳聞這座山，還是在父親的講述里。父親是個戲迷，但在沒有收音機(jī)和電視機(jī)的年代，他想過足戲癮，不比登天容易。好在他在村劇團(tuán)里，還充當(dāng)著一個不起眼的角色。每當(dāng)村里唱戲，他就坐在舞臺的一角，縮在一群人的身后，時不時地舉起鼓槌，敲擊一下懸掛的那面銅鑼。演出結(jié)束，已經(jīng)深夜，父親回家，其神其態(tài)仿佛領(lǐng)賞歸來，顯現(xiàn)出少有的興奮。睡不著覺，他就給我講古戲，《朱春登》《墻頭記》《三娘教子》《轅門斬子》以及《薛仁貴》等諸多劇目，我都是從他的嘴里知道的。父親在把一段一段的唱詞倒背如流的同時，還不忘對劇中的人物進(jìn)行一番善惡評判，并為那些悲劇人物的命運唏噓不已。說著說著，他不時發(fā)出這樣的慨嘆：咱村的戲臺實在太小了，而藥王山的那個戲臺，大得木木。

“木木”就是“很很”的意思，比之一個“很”字，在語氣上還要加重一些。說其“大”，尚且不夠，還要以“木木”來渲染其大。父親對藥王山的那座戲臺，念念不忘，嘖嘖稱奇，并宣稱自己三四歲時就在那里看過戲。耀州城里，曾有曾祖父置辦的宅院，父親言及他自小去藥王山看戲，并非妄言。

父親不止一次地慨嘆藥王山戲臺之大，類似的話語，我也在別的村民那里聽到過。某一天，在村民們習(xí)慣聚集的碾場里，一群上了年紀(jì)的村民，端著飯碗，一邊吃飯，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扯著。話題并不固定，一會兒是誰家孫子過滿月，一會兒是誰家添了新牛犢。扯著扯著，就扯到了藥王山的戲臺。這個說：那個戲臺就是大，五個人在上面栽跟斗，都不會相互磕碰。那個附和且用手比畫著，說：就是就是，大得木木大得木木，足足有五十個炕大。

一座炕有多大，我能想象出個大概來，但五十座炕并攏在一起，究竟有多大，我就犯了迷糊，不明就里。但村民的意思，我還是能領(lǐng)會的，不過是在強(qiáng)調(diào)戲臺面積的無比寬敞。

我首次赴藥王山，是在參加工作后，時年我二十歲。到了那里，我急于見到的，不是藥王殿中的藥王塑像，也不是傳說中的石雕“摸摸爺”，而是那座戲臺。幾乎一步入藥王山的地界，用不著東張西望地尋找，戲臺就浮現(xiàn)在了眼前。一座磚箍的拱橋，橫臥于溝壑溪水之上。橋面經(jīng)過鋪墊，很寬闊，很平整，像一個小型廣場。修建拱橋之上開闊的平臺，其本意是要官員在此下馬抖塵，民眾在此整衣洗漱，所有人收拾整齊和干凈后，才可以步入大殿參拜藥王。但時間久了，平臺的功能免不了發(fā)生變化。小攤小販在此設(shè)攤扎點，民眾游山累了坐在這里歇腳，孩子們在這里嬉戲打鬧。人們或餓了，或嘴饞了，就買一個烤紅薯或一個煮熟的玉米棒子，舉在手里啃咬。

那座被父親和村民渲染了無數(shù)次的戲臺，蹲坐于臥橋的前方，面向藥王殿，背靠南山梁。南山梁是與藥王殿所處的北山梁相對應(yīng)，中間隔著一道溝谷。南山梁的梁頂因建有殿堂樓宇，耀州人習(xí)慣性地稱其為南庵。

戲臺的后面，是高高的土坎，土坎上的荊棘與蒿草，或垂頭喪氣，或張牙舞爪。戲臺是清朝時期建造的，乍一看，像一座老屋，被人攔腰掏空。瓦覆屋脊，磚砌墻面，后壁封閉，三面虛空，兩根立柱，一左一右地支撐著前半部分的屋頂。柱子粗粗的，被漆成了紅色。在那個滿目皆土的年月，舞臺雖然無雕梁畫棟，但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點兒富麗堂皇的氣象。然而，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把戲臺端詳來端詳去，我都沒有看出它“大”在何處。它實在算不上大，寬不過丈五，長不過兩丈。在見過了各種擺闊式的奢華之后，再回望那座戲臺，我已不再糾結(jié)于那座戲臺的大與不大，而糾結(jié)于它的寒磣與不寒磣。它背對朝陽，隆起南梁將陽光遮蔽，以至于在前半天里，它的神情都略顯陰郁。唯有夕陽的余暉，才能將它徹底鍍亮。但夕陽之下的它，消瘦羸弱，竟顯得有幾許的楚楚可憐。

反過來理性地回味父親和村民對它的描述，并不覺得太過離譜。大與小，都是比較的產(chǎn)物。一只老鼠如果有兔子那么大，肯定會引來一片驚駭之聲；但如果一頭牛僅有兔子那么大，同樣也會引來一片驚駭之聲。雖然同為驚駭，但驚駭?shù)闹赶騾s正好相反：前者驚訝其大，后者驚訝其小。沒有見過更大舞臺的村民，其參照物，只能是村莊的土戲臺。比起村莊的土戲臺，這座戲臺的確寬大了很多，闊綽了不少。

戲臺是唱戲的地方，戲臺下面是看戲的地方。演員和觀眾，皆不能缺席，缺一方戲就無法演下去。如果一出戲糟糕透頂，僅單方面地譴責(zé)演員，也是有失公允。沒有觀眾的圍觀與掌聲，演員即使演了，也只是演給了風(fēng)，演給了雨，而風(fēng)雨是不長耳朵和嘴巴的，既不會將唱詞聆聽進(jìn)去，又不會將唱腔傳播開來。

藥王山的戲臺都有哪些演員在演，哪些觀眾在看呢？史料皆無記載，自是一團(tuán)疑云。然而，演員或許難以知曉，但觀眾即使無文字記載，我們也能清楚地知道他們是誰。觀眾是生活中的小人物，一個“蕓蕓眾生”的成語，就將人世間的魚蝦一網(wǎng)打盡。觀眾是從不在史書中露面的，史家趨炎附勢的眼睛，總是圍繞著舞臺之上打轉(zhuǎn)轉(zhuǎn)，從來都不肯斜瞥舞臺之下一眼。在炫目的舞臺近旁，其實就是黑燈瞎火的臺下世界。然而，實際情況是，臺下的世界比起臺上的世界，更為廣闊，也更為精彩。不同之處在于，臺上一投足，一擺手，一顰一笑，一道一白，都能清晰目睹。但臺下誰哭了，誰笑了，誰跌倒了，誰爬起來了，誰被人踩在腳下，誰被人拋向空中，均被遮蔽，成為一本糊涂賬。其實，臺上的演員背的是臺詞，是由編劇杜撰的，演員演的永遠(yuǎn)是別人；而臺下的觀眾演繹的，才是真正的自己。他們不化妝，不做作，不捏腔，不拿調(diào)，很是自然逼真。于是真正的戲劇，也許并不在臺上，而是在臺下。

赴藥王山觀戲的人，以朝山者為主，當(dāng)然還有一些從耀州城趕來的戲迷。耀州城里的戲迷，也許早已把藥王山游覽得煩膩了，但對于戲，卻宛若沾染上毒癮那般百看不厭，哪里有戲唱，他們就對哪里趨之若鶩。

官人即使有戲癮，也不大前來觀看，主要原因是嫌麻煩。如果知州來看戲，鳴鑼開道，侍衛(wèi)分列兩行，驚動得雞犬不寧。威風(fēng)倒是很威風(fēng)，卻畏懼于有草民攔轎喊冤。那些受冤枉受委屈的民眾，耳聞州官要出城看戲，早早地就跪滿了路的兩旁。有的手里舉著刷有“青天大老爺”幾個字的白牌子，有的額頭畫一個“冤”字，有的胸前掛著一張黑包公的畫像，還有的后頸上插著一把木刀。見到知州的轎子由遠(yuǎn)及近，喊冤者立刻從馬路兩側(cè)，沖向馬路的中央，并跪在了轎前。轎子走不動了，只好停下來。知州揭開簾子，詢問何人攔路，有何冤情？喊冤者見機(jī)，急忙從口袋里掏出狀子，雙手舉過頭頂，遞給專為知州接狀子的隨從。隨從將狀子呈給知州，知州掃視一番狀子，若能當(dāng)下處置就當(dāng)下處置；若案情復(fù)雜，云里霧里，需要調(diào)查慎處，就讓喊冤者某日某時到官府來，他屆時再升堂斷案。簡單化的處置，源于簡單化的案情，所涉無非雞毛蒜皮之類，比如誰抜了自家的蘿卜，誰耍賴硬說自家的鐵鏟是他家的，誰把自己孩子的小腿踢得紅腫等等。對于這等芝麻小事，知州不問三七二十一，當(dāng)即發(fā)號施令給隨從，要他懲罰這個歹人五十大板，或責(zé)其給那個壞種加重賦稅。

那時候的知州知縣，應(yīng)酬不多，不來虛的，只來實的，卻個個忙碌不休。忙碌的一個主要內(nèi)容，就是升堂斷案。升堂不是理政務(wù)，而是審案子。有律法，卻無法院，無法官，官府就是法院，知州知縣就是法官。民要告狀，就去官府喊冤，官府的人接了狀子，一把手就得出面審案子。因為其他人都不具備判案資質(zhì)，唯有一把手才代表著公正，才有斷案資質(zhì)。

每座衙門里，都布置有一座審案室，并擁有一個由數(shù)人組成的審理團(tuán)隊。審案室的地面像教室，有高有低。高處，類似于講臺，只是比講臺寬大許多。臺面上擺一張大大的桌案，桌案的中央放有一根條狀的“驚堂木”，并栽立著一桿微型小秤，兩旁則堆摞著筆墨紙硯及律書等。桌案之后，是一把寬大的太師椅。背后的墻上，橫掛著四個大字：明鏡高懸。該字的兩端，各豎四個大字，字體略小于橫著的字，分別是“循天地理”和“罰刁劣民”。君是天，民是地，循天理就是不能欺君，循地理就是不能欺民，合起來，就是上下左右都欺侮不得。民被分為三等：良民、刁民和劣民。良民遵紀(jì)守法，規(guī)規(guī)矩矩，不惹是生非，為舉世之最愛；刁民比起良民，其品行要略遜一籌，但還可以教化，可以救贖。刁民若枉顧圣賢之道，違逆天地之理，盡做害人之事，教化他的有效手段，唯有棍棒伺候。劣民則是民中的渣滓，人中的垃圾，冥頑不化，屢教不改，不可救藥，凡有人遇之，只要告官，官府派出衙役，不問三七二十一，直接將其予以捉拿并投入大牢。

知州判案，以洞察秋毫之敏銳，先要把人劃撥進(jìn)這三類人群中，并預(yù)先在心里給他們貼上各自的標(biāo)簽。貼上良民的標(biāo)簽，越看越像良民；貼上刁民的標(biāo)簽，越看越像刁民；貼上劣民的標(biāo)簽，則越看越像劣民。憑一眼之見，一面之識，加上幾句簡單的一問一答，就能斷定誰是良民，誰是刁民，誰是劣民，未免過于草率。凡草菅人命，無一不發(fā)端于草率?？催^一本書，書名忘了，但里面的兩則情節(jié)，一直讓我耿耿于懷：山西某魏姓縣令判案，只因一個少婦用眼睛斜睨他，就將其定為劣民，并投入大牢；另一位中年男人僅因吐字不清，縣令便斥其有欺瞞之意圖，也將其定為劣民，投入大牢。前者的夫君和后者的妻子，自此踏上了伸冤之路，他們天天手舉“冤枉”二字，跪在衙門前哭天搶地地大喊冤枉，一晃五個春秋過去，直至縣令更換，由魏姓變成了林姓。林姓縣令叫林秉承，書中寫他不徇私情，在城門外當(dāng)眾砍下了親胞弟的頭顱，掛于城門之上示眾。林縣令親自核查少婦和中年男人的案子，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少婦天生就是一雙斜斜眼，中年男人更離譜，他原本就是一個結(jié)巴。林縣令主持公義，將二人從牢中釋放。這部寫于清末的書，沿襲的是呼喚明君清官的套路，但它在頌揚清官之時，卻未免讓人覺得清官太過殘忍：將親弟弟的頭砍下來，血淋淋地掛于城門，這樣的清官，該有多么的冷血啊！清官是人，凡人皆有七情六欲，全然不必為拔高他們，把他們千篇一律化為一具鐵打的模具。

從這樣的描述里，我們不難看出僅憑一己之感覺，就將人分為三六九等，是何等的荒唐。任何把人標(biāo)簽化、概念化、臉譜化，其實都是不靠譜的。每個人皆為一個復(fù)雜的混合體，猶如托爾斯泰筆下所寫的那樣，有善有惡。即使是那些看起來窮兇極惡之人，他的心里未必就無絲毫善念；那些看起來無比良善之人，他的心里未必就不會閃現(xiàn)惡念。不同之處在于，有人善于管控自己的惡念，極少釋放心中之惡，使其轉(zhuǎn)化為害人之惡。有人管控能力差，從而使心中之惡，猶如脫韁之野獸，沖破軀體之束縛，以至于踐踏道德，危害四鄰，殃及社會。

知州于某日某個時辰升堂，打算審理哪幾樁案子，衙役就會提前奔赴原告與被告的所在地，通知他們按時到堂。若有違抗，必遭通緝與捉拿。

被告與原告?zhèn)冊缭绲貋淼窖瞄T，守在堂外等候。時辰一到，堂管重重地敲擊懸掛于堂外的銅鑼，伴隨銅鑼咣咣咣的三聲悶響，堂管扯長嗓子的吼叫聲，便在走廊里回蕩：“升堂——，升堂——，升堂——”。

知州聽到敲鑼的聲音，從自己的辦公室走出，步入審案室，坐定后，抓起面前的木板，往桌上“啪”的一拍，喊一聲“現(xiàn)在開堂”，衙役便傳喚原告入內(nèi)。原告跪在桌案之前，一口一個“老爺”地叫著，邊叫邊將自己的遭遇，哆哆嗦嗦地講述給老爺聽，并不時偷睨老爺?shù)哪樕?，唯恐老爺不耐煩。原告陳述完畢，老爺發(fā)問，原告回答，等老爺心中有了譜，再傳喚被告入內(nèi)。被告總是無理的，這是老爺?shù)幕九袛?。這樣的判斷，并非憑空而來，而是根植于現(xiàn)實的基礎(chǔ)。通常情況下，中國的老百姓不到忍無可忍的地步，絕不會輕易沾惹官司的。有告必有冤，有冤必占理。況且，先入為主，先下手為強(qiáng)，在被告尚未露臉之時，原告就已將被告的臉涂抹得烏黑，已將他渲染成了一個劣跡斑斑的惡棍，這時候被告到庭，縱然渾身長有七嘴八舌，也會陷入百口莫辯的境地。在老爺?shù)男哪恐校桓娌皇橇用?，就是刁民，因此，?dāng)他見到被告時，就氣不打一處來，遠(yuǎn)不像見到原告那么和藹可親，而是劈頭蓋臉地一番怒斥，橫眉冷對地一頓責(zé)罵。一陣咆哮之后，接下來就是給被告定罪量刑了。罪重者，賞五十大板，投入牢中；罪輕者，當(dāng)場令人打其三十或二十大板，并責(zé)令偷雞者還雞，賴賬者還錢。清晰的案子，短短數(shù)十分鐘，就已搞定；復(fù)雜的案子，有待于傳喚證人，來日再審。當(dāng)然，也有那種腦子黏糊的老爺，把一個簡單的案子，像攪拌胡辣湯一樣，來來去去地理不清搞不定，于是在“你二人說的都有理，本官我心中無主意”的迷糊中，“葫蘆僧判斷葫蘆案”。冤案在所難免，竇娥的哭聲注定難以根絕。

審民官司，理民紛爭，解民之憂，也算得上親民的一種方式，總比躲于衙內(nèi)，民眾連見其一面都很難，要好出許多。明清時代盡管吏治嚴(yán)酷，但官場并不清許如水。然而，盡管世事混濁，但官員有一點還是值得贊許的，那就是凡有人攔轎告狀，官員都會停轎接狀，并傾聽冤民的陳訴。民眾對官的期許值并不高，也不多，能給自己一顆定神丸吃，或者見了他不那么趾高氣揚，他就千般萬般地感恩戴德。然而，人治畢竟不是法治，即使再貌似公正，卻也蘊含著根本上的不公正。遇到明察秋毫的判官，算是燒了高香；遇到腦子混沌的判官，或遇到貪贓枉法的判官，只能自認(rèn)倒霉。一把軟尺，握在判官的手里，寬與嚴(yán)，長與短，全取決于判官的個人好惡。尺子的一頭握在判官的手里，而另一頭則拴在當(dāng)事人的脖子上，與人的命運緊密相連，豈能松緊無度，丈量無忌？這樣的判案方式，還有一處硬傷，也不得不讓人揪心，那就是被告的基本權(quán)利，常常被蠻橫地予以強(qiáng)行剝奪，得不到起碼的維護(hù)與尊重。

在路上攔轎告狀的，通常有兩種狀況：一是有小糾紛，一是有大冤情。糾紛基本上都是些小偷竊、小賴賬和小打架之類，但冤情就不一樣了。凡有冤者，必是大冤，諸如親人被誣陷坐牢，甚至親人受冤已被處以極刑等等。一般情況下，面對小糾紛，知州現(xiàn)場就做出決斷，號令隨從事后不忘責(zé)罰有過錯的一方；對于復(fù)雜的案情，則要接過狀子，留待坐堂審理。

知州本意是去看戲的，但不得不頻繁地停下轎子接狀子。這張狀子剛接到手，尚未前行多少步，另一個手舉狀子的人，又跪地攔轎，撕心裂肺地擺手喊停。如此這般，一路走走停停，等抵達(dá)戲臺前，太陽已耷拉在了西山頂端。當(dāng)然，知州不來，戲就不演。觀眾急得跺腳，氣得罵娘，均無濟(jì)于事。一個知州的分量，比臺下的數(shù)百個觀眾加起來都重，寧可得罪觀眾一萬回，也不能得罪知州一回，這一點，劇社人的心里無比透亮。當(dāng)觀眾得知知州遲到，是因為有人攔轎告狀，于是就紛紛罵起那些喊冤者來，詛咒他們不得好死。

然而，今天的詛咒者，明天就有可能成為攔轎告狀者。他詛咒了別人，別人也可能因他攔轎告狀延誤開戲，反過來詛咒他。詛咒者與被詛咒者，本來就是同伙——既為看戲者，又為戲中人。

有知州之類的頭面人物捧場并賞銀，藥王山的戲臺豈有不紅火之理？于是每年之每年，只要遇到二月二的廟會，或官方在這里舉辦什么活動，這座戲臺上，總是燈籠高懸，長袖飄逸，唱腔依依。藥王山有多紅火，戲臺就有多火。藥王山的廟會，體現(xiàn)的并非官方意志，而是民間約定俗成的一種規(guī)習(xí)。二月二，龍?zhí)ь^，人們相信這一天藥王也會顯靈，于是紛紛奔向藥王山，化裱燒香，期待用這樣的舉措，換來藥王的回報與恩賜，以祛除自己和家人的身體之恙。需要什么，或畏懼什么，就向什么磕頭。實用主義的這一哲學(xué)實踐，在中國人的燒香磕頭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