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建輝

關于1933年《萌芽》被查禁的一份公函

文｜許建輝

巴金先生：

尊著《萌芽》一書，業(yè)經(jīng)中央明令查禁，昨由市公安局會同捕房人員到店搜查，并將該書紙版全部繳去矣。耑此奉達，即希查照為荷。順頌著安。

上?，F(xiàn)代書局股份有限公司經(jīng)理張靜廬

十一、廿四

這是一份公函，談的是巴老早期著作《萌芽》遭查禁一事，根據(jù)內(nèi)容判斷其制作年份應為1933年。

信函落款人張靜廬，原名張繼良，現(xiàn)代著名出版家，浙江鎮(zhèn)海人，1898年4月出生，1968年9月離世。據(jù)相關資料整合可知，他1915年進天津《公民日報》，1920年進泰東書局，1924年至1934年，先后與人合資或個人獨力創(chuàng)辦光華書局、上海聯(lián)合書店、現(xiàn)代書局、上海雜志公司。起起落落20年，主持出版了數(shù)量巨大的進步圖書與雜志。圖書不計，僅以雜志算，就有魯迅主持黃源主編的《譯文》、郭沫若主編的《洪水》、蔣光慈主編的《拓荒者》、田漢主編的《南國》、郁達夫主編的《大眾文藝》、艾思奇主編的《讀書生活》、孟十還主編的《作家》、黎烈文主編的《中流》、丁玲主編的《戰(zhàn)地》、胡風主編的《七月》、葉靈風與潘漢年主編的《幻洲》、葉圣陶（郢生）主編的《光明》、高長虹主編的《狂飆》、李一氓主編的《巴爾底山》、周揚等主編的《文學月報》和徐懋庸主編的《新語林》等，為新文化的傳播作出了不朽貢獻?？箲?zhàn)開始后，又配合時事，出版了一批宣傳全民抗戰(zhàn)救亡圖存的報告文學，如碧野著《北方的原野》、姚雪垠著《戰(zhàn)地書簡》、李輝英著《軍民之間》、張周著《中華女兒》、曾克著《在湯陰火線》、師田手著《背叛祖國的罪人》、劉白羽著《游擊中間》、舒群著《西線隨征記》、吳奚如著《陽明堡大戰(zhàn)》等，為中華民族的解放事業(yè)貢獻了一份力量、盡了一份職責。正因如此，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于1943年組織紀念張靜廬從事出版事業(yè)25周年征文活動，董必武為之親筆題詩：“鉛槧辛勤廿五年，文壇幾見斗芳妍。是真名著千秋業(yè)，揀選刊行世始傳?！?/p>

《萌芽》一書，共11章，寫的是煤礦工人的苦難生活及其覺悟后奮起反抗的故事。該書1933年1月動筆，邊寫邊在《大中國周報》連載。時任上海現(xiàn)代書局股份有限公司經(jīng)理的張靜廬高度關注著這本書的寫作進程。當年5月上旬，《萌芽》剛畫上最后一個句號，立即被張靜廬拿去交與現(xiàn)代書局，不過10天，即已付印，收在施蟄存主編的《現(xiàn)代創(chuàng)作叢刊》內(nèi)，8月即正式出版。初版兩千冊，尚未售盡，即被禁止發(fā)行。上述公函，就是此書遭遇查禁的見證。從出版到查禁，《萌芽》的生命歷程不足百日，真可謂來得疾去得快。“來得疾”說明它被出版社看好，受讀者歡迎；“去得快”可見當時白色恐怖嚴重，國民黨當局懼“紅”怕“火”，竟致于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據(jù)考證，給《萌芽》招致災禍的是它的結(jié)尾，那里有大意如斯的幾句話：“種子已經(jīng)落在地下?！甭溲┝?，“雪蓋住了火山，但是火種并未消滅”。這些話，大概是讓國民黨的圖書雜志審查委員們聯(lián)想到了魯迅關于“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的描寫，和毛澤東關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論斷吧？

然而，從學生時代就開始為自由、民主而戰(zhàn)的巴金，是不會在強權統(tǒng)治下屈服的。此后的三年間，他一直在為《萌芽》的“生存權”而斗爭，其過程一波三折，困難重重。多年以后，巴金曾寫下回憶性文字如下：“（一九）三四年八月，我替書中人物改名換姓，并重寫‘結(jié)尾’，又將書名改為《煤》，交給開明書店刊行。全書排竣，打好紙型，但在送審期間，忽然得到當時的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停印的通知，開明書店感到為難，我也不服氣，便向開明買下紙型，自費印了一版，印數(shù)不過千冊，書名改作《雪》，說是由美國舊金山平社出版部出版，其實委托上海生活書店在國內(nèi)秘密發(fā)售。后來圖書審查會一度取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成立，我便將《雪》的紙型送給文生社。（一九）三六年十一月《雪》在上海公開出版，但所謂初版，已是第三版了（生活書店售出的一部分算是第一版，未賣出的由我收回，換了封面和版權頁，改裝為文生《新時代小說叢刊》精裝本，這是第二版），所以接著在十二月又出了‘再版’本?！?/p>

與巴老的說法相印證，《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館藏珍品大系》之《新文學（創(chuàng)作）初版本圖典》中有如下記載：

萌芽 長篇小說。巴金著。1933年8月1日初版，印2000冊。上?，F(xiàn)代書局印行?！冬F(xiàn)代創(chuàng)作叢刊》之八。館藏現(xiàn)代書局1933年8月初版、平社1935年1月初版（書名為《雪》），文化生活出版社（書名為《雪》）1936年11月初版、同年12月二版、1937年3月三版、同年5月四版、1939年8月八版、1946年1月十一版、同年10月十二版、1947年9月十三版、1949年3月十四版；新生出版社1939年2月初版（書名為《朝陽》）……

一部小說，由現(xiàn)代書局到開明書店到“美國舊金山平社出版部”到文化生活出版社，左沖右突，辛苦輾轉(zhuǎn)，先叫《萌芽》，再叫《煤》，最后定名為《雪》?！睹骸冯m未能面世，卻留下了一份清樣，這份清樣現(xiàn)在收藏在文學館的手稿庫中。灰藍色封面上嵌一燙金“煤”字，環(huán)襯上有巴老手跡“作者自存”與“巴金”名章，扉頁上有上引自述。自述最后寫道：“我就只保留了這一份清樣，這是唯一的一份，是在別處找不到的。八年抗戰(zhàn)，十年‘文革’，它都不曾受到損害。造反派抄走了它，又把它送回來了?，F(xiàn)在我拿它送給現(xiàn)代文學館，讓它在這里安息吧。巴金一九八七年九月廿七日 上海?！?/p>

張靜廬的這封信，連標點不過六十余字，卻蘊含著如此豐富的內(nèi)容，的確是一份價值厚重的文學史料，值得后人寶愛之。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