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泰
要想了解中國的美食文化,得先看看中國食物進化史。
主食:征服稻米和小麥
中國的先民在距今9000年到8000年的這一段時間里,成功地種出了粟(小米)、黍(黃米)、稻(水稻)等谷物,至于另一深受人民群眾喜愛的主食——小麥,則晚了三四千年才出現(xiàn)。
不管怎么說,谷物讓人們告別了不穩(wěn)定的狩獵生活,首次獲得了穩(wěn)定的食物來源。但問題是,當時他們掌握的唯一烹飪方法“燒烤”,并不適合這些硬邦邦的小顆粒。于是,“吃貨”第一次顯示了推動人類文明進程的力量:他們發(fā)明了陶器。將谷粒放在陶釜中,加水煮熟,就成了最早的米飯。
這么吃了兩三千年,又出現(xiàn)了可以隔水加熱食物的炊具——甑,這意味著“蒸”作為一種烹飪手段也登上了歷史舞臺,最直接的成果就是可以吃到干飯了。后代的人們還將不同的谷物放在一起蒸煮,名曰“香飯”。
不過,一直到魏晉南北朝時期,稻米飯都屬于“奢侈品”,因為它的產(chǎn)量太低了。到了南朝末年,水稻的種植面積才開始不斷擴大;又過了幾百年,隋唐統(tǒng)一時,稻米才終于取代粟和黍,成了南方人首選的主食。
而此時,北方人的餐桌已經(jīng)被小麥占領。這種歷史相對較短的作物,幾乎窮盡了中國人對主食的一切想象力。最初,它與其他谷物一樣被蒸煮成了“麥飯”,直到戰(zhàn)國時期被一個“腦洞大開”的家伙放在石磨上磨成了粉。
自那以后,面粉在勤勞智慧的中國人手中變出了萬般花樣。到北宋時期,京都汴梁(今開封)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你所能想象到的所有面食。當時,“凡以面為食者,皆謂之餅”,火烤的為“燒餅”,主要品種有烙餅、油餅、肉餅;水煮的是“湯餅”,包括餛飩、餃子、面片;籠蒸的則稱“蒸餅”,饅頭、包子都算;此外還有油炸的環(huán)餅(今馓子)等——真的吃貨,根本不懼食材單一。
至于面條,歷史就更悠久了。學界曾一度認為它是東漢時期由中亞傳入中國的外來物,但2002年,青海喇家遺址出土的一碗4000多年前的“面條老祖”推翻了這個結(jié)論,將面條在中國的出現(xiàn)時間往前推了約2000年。
肉:逆襲的豬肉
盡管先秦文獻中關于“羹”(肉湯)的記載名目繁多,羊羹、豕羹、犬羹、兔羹、鱉羹、魚羹等等,讓人大流口水,但它們絕大多數(shù)只出現(xiàn)在皇室貴族的餐桌上,大部分老百姓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肉是什么滋味。這種“糧多肉少”的局面,直接奠定了中國人主副食相結(jié)合的飲食結(jié)構(gòu):供應相對充足的主食負責充饑,奢侈的副食——北方的禽畜肉、南方的水產(chǎn)品乃至品種有限的蔬菜——則作為輔助食品下下飯、解解饞。
漢族人對豬肉的熱愛倒是比很多人想象中要晚得多。直到物產(chǎn)大大豐饒的唐代,人們的肉食還是以羊肉、雞肉為主。
如此局面,都怪中醫(yī)。梁代名醫(yī)陶弘景和唐代名醫(yī)孫思邈都認為豬肉“味苦,虛人”,久食容易生病。但這也間接導致了豬肉成為一種平民食品,因其“價賤如泥土”——這話出自蘇軾的《豬肉頌》,接下來兩句是“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
蔬菜:自立門戶在宋朝
要談“吃”,宋朝絕對是一個繞不開的時間點。學界普遍認為,“中華料理”從中古到近世的轉(zhuǎn)變就發(fā)生在這一時期。
宋朝航運發(fā)達,南北交通往來便利,南方的水稻、水產(chǎn)品和水果被大量運輸?shù)奖狈?,北方的面食也逐漸進入南方,首次實現(xiàn)了食物上的“大一統(tǒng)”。但最重大的轉(zhuǎn)變還是素菜的興起。在唐代及之前,人們皆以肉食為美,蔬菜往往作為主食分量不足時的補充,比如剁碎了混在谷物中做成蔬菜飯,或者在魚、肉羹中作為佐料出現(xiàn)。到了宋朝,素菜才開始以獨立菜系的面目出現(xiàn)。
這時,中國的蔬菜種類已經(jīng)相當齊全,甚至出現(xiàn)了以銷售為目的的專業(yè)化蔬菜生產(chǎn)基地,黃瓜、茄子、芹菜、蘿卜、白菜、冬瓜、竹筍、菌類都是暢銷產(chǎn)品。歷史上的兩次大規(guī)模引進異質(zhì)文化為之做了不少貢獻:第一次是在東漢時期,張騫兩次出使西域,沿絲綢之路帶回了苜蓿、胡豆、胡蔥、大蒜、胡荽(今香菜)等;第二次是在唐朝,菠菜、榨菜、渾提蔥等從尼泊爾來到中國。此外,宋代豆制品的制作技術(shù)日趨完善,也為素菜家族添色不少。
“炒”這種自春秋時期就出現(xiàn)的烹飪方法,在漫長的歲月里被無情忽視之后, 終于在北宋得到了應有的重視。大火猛油、高溫加熱,讓食物原料中所含的芳香物質(zhì)釋放出來,立時香氣四溢,且色、味、形俱佳,于是,“炒菜”很快淘汰了湯鍋中被煮得一團漿糊的菜泥——很不幸,西餐中的大部分蔬菜至今還在遭此厄運。
從對烹飪技藝的研究上,足以看出宋人對“吃”的熱情:在炒的基礎上,他們還演化出了煎、燠、爆等制作方法,并在日后成為了中國菜肴最重要的制作方式;主食也花樣翻新,將經(jīng)過發(fā)酵的面粉蒸成蓬松柔軟的包子,替代了硬邦邦的烤餅;也是在宋朝,人們開始注重菜肴的造型設計,做出了惟妙惟肖的“食雕”和別出心裁的花色拼盤……可以說,今日之“中國菜”的雛形,直至此時才定下基調(diào)。
調(diào)味:孔子云,吃肉一定要蘸醬
宋朝人也不是沒有遺憾,比如他們就沒有嘗過玉米、甘薯、南瓜、花生、土豆、西紅柿等的滋味。這些你我司空見慣的食材其實是東南亞的舶來品,明清時期才登陸中國,距今僅幾百年歷史,與它們一道來的還有榴蓮、菠蘿、檳郎、椰子等熱帶水果。
不過,若要挑出一個“最遺憾”的事實,一定沒有異議,那就是——他們沒吃過麻辣火鍋,因為當時整個中國都沒有辣椒。
盡管巴蜀地區(qū)的菜肴自古以來就被評價為“尚滋味,好辛香”,但那“辛香”指的是花椒、茱萸、姜、芥等刺激性食物,與如今所說的“辣”有本質(zhì)區(qū)別。直到明代中晚期,辣椒才從沿海地區(qū)傳入中國,而四川以辣椒為調(diào)味品更是清代乾隆以后的事了。但這并不妨礙“辣”很快取代“辛”,將傳統(tǒng)的五味“甘酸苦辛咸”變成了“酸甜苦辣咸”。
中國人最早注意到的滋味是咸和酸。制鹽業(yè)是歷史上最早的手工業(yè)部門之一,早在春秋時期的齊國,就專門設置了“煮鹽官”。最初的酸味則來自天然食材——梅。最初的甜蜜滋味也來自天然,中國人自古就懂得用甘蔗的甜味來料理食物,不過,用甘蔗汁制糖之法卻到了唐代才由西域傳入。
先賢們也不滿足于簡單的天然調(diào)和之味,以孔圣人為例,盡管當年在周游列國的時候常常饑一頓飽一頓,還曾在荒郊野外被人團團圍住,絕糧七日,餓得爬都爬不起來,對美食卻絲毫不肯放低要求,堅持“吃肉一定要蘸醬”。
最初是由肉糜加上鹽制成的“肉醢”,到魏晉南北朝時期,用糧食發(fā)酵而成的醬油、醋和被統(tǒng)稱為“豉”的現(xiàn)代意義上的醬,工藝已經(jīng)相當完善。這幾乎是中國美食史上的第一次跨越:“醬”絕對是東方獨享的調(diào)味料名稱,而糧食發(fā)酵過程中產(chǎn)生的游離氨基酸所呈現(xiàn)的“鮮”味,成了中國人獨特的味覺符號,盡管“鮮”這個說法到明清以后才有。
在李漁、袁枚的著作中,“鮮”成了評價美食的主要標準,到了現(xiàn)代,頗受推崇的美食家張起鈞也將“鮮”作為中國烹飪的主要特征之一 —— 西方人始終找不到合適的詞來翻譯這種滋味,也無法用味覺來體會它的美妙。
摘編自《飲食文化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