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琦
《羊道》系列看似在為詩和遠方祛魅,但是,這種最基本的生存方式和狀態(tài),自有其圓滿、豐盈和自在。
詩和遠方,是當下都市人表達對眼前生活失望之情的最簡潔符碼。言下之意自然是遠方的生活才有詩意,眼前不過是蠅營狗茍的日常。不過隨著越來越多的人行程漸遠眼界漸開,關(guān)于“遠方”的話語壟斷似乎越來越難以維持。人們發(fā)現(xiàn)所謂遠方的詩意和詩意的遠方,或者出于我們一廂情愿的想象,不僅缺乏說服力,還有自慰式精神出軌的嫌疑;或者來自短暫的蜻蜓點水般的一掠,因為淺嘗輒止,所以浮皮潦草。
總之,對于作為我們的“詩和遠方”的他者的生活,其實我們真正聚焦的或許只有我們愿意擷取的片段。更具反諷意味的是,由于很多遠方的人們對我們的需求過于心領(lǐng)神會,姿態(tài)過于迎合,結(jié)果遠方不僅沒了詩意,還不幸地變成了一門生意。
與此相對,李娟可謂真正在“遠方”長久地生活過,令她足以淡定地描摹“我的阿勒泰”。不僅如此,繼相對旁觀的阿勒泰系列之后,她更進一步真正作為一個哈薩克家庭的一員生活了一年,其間不僅經(jīng)歷了日常生活的種種,還見證和參與了牧場的搬遷,經(jīng)歷了四季的輪回和自然環(huán)境的變換。
在“羊道”上的經(jīng)驗,無疑讓她更有資格就詩和遠方的話題發(fā)聲。但正如她自己所言,她在記載這段牧場生涯時,刻意放棄了評論,而選擇更多地呈現(xiàn)生活的本來面目。按照時髦的說法,這大概就是讓生活自己賦予自身意義。
對于那些汲汲于追尋詩和遠方的人們來說,李娟的文本或許會讓他們大失所望。她筆下展示的經(jīng)歷,充滿著瑣碎而艱辛的細節(jié)。在前現(xiàn)代的牧場,每天的生存都充滿各種各樣的挑戰(zhàn)。從拾羊糞、劈木柴、鑿運冰塊,到?jīng)_泡茶飲、烤馕,無一不是高強度的任務(wù)。
其中一些細節(jié)甚至會因為太真實而讓人產(chǎn)生心塞之感。搬遷到新牧場的過程中遭逢下雨,到目的地后,好不容易晾干了一些,結(jié)果又碰上一陣驟雨,前功盡棄。肉和奶制食品要盡可能留給能干重活兒的男子們吃,女人更多是靠干硬的馕餅就著廉價的磚茶沖泡的茶水充饑。
即使那些本來可以為生活增添亮色的時刻和事件,也充滿種種尷尬,如在“美麗”和“凍人”之間的糾結(jié),如因不期而至的雨水而取消了的賽馬會等等。
這么看起來,《羊道三部曲》(《春牧場》《前山夏牧場》和《深山夏牧場》)似乎在為詩和遠方祛魅,甚至故意唱反調(diào)。但是,這種最基本的生存方式和狀態(tài)自有其圓滿、豐盈和自在。對于活在物質(zhì)生活過于饜足、信息過載的社會、因過多的欲望而焦慮不安的我們而言,因欲望的簡單和直接而促成的專注和執(zhí)著,因稀缺而導致的珍惜,自有其可貴和感人至深之處。
讀李娟的書,就像回視我們的童年。那時的我們,更為敏感,感受力更充沛,生活的儀式感更強。生命的意義,就在于好好應付每天的生活,因為很多東西都來之不易。
這樣一種自在、自為和自足的生活,因為熟稔和強烈的目的感而讓人心安?;蛘哒f,這樣的生活根本沒有為空虛、無聊和饜足留出空間,從而令最尋常最單調(diào)的生活也同大海般深不見底。
此外,由于時時刻刻身處戶外,大自然的純粹澄凈無處不在,讓人在有如頓悟般的瞬間,真正感受到入腦入心的詩意。到最后,李娟干脆放棄了相機,以讓自己更投入地觀察體悟身邊的一切。
不過,雖然對自己所親歷的生活作出了盡量客觀的記錄和呈現(xiàn),李娟承認,很難真正走進哈薩克人的心靈和情感世界。她覺得,這種哈薩克式生存及其意義的核心部分,于她而言,依然到處都是秘密。
另外一重不確定性是,哈薩克族群也開始向往外面豐富的物質(zhì)生活,對外部的沖擊并非犬儒抗拒。按李娟的話說,哈薩克人的世界被打開了一個口子,雖然傳統(tǒng)仍然強大,但“稀釋感”明確存在著。這種生存方式及其承載和展現(xiàn)的文明形態(tài)最終走向如何,種種可能性不能不讓人忐忑。
好在,李娟已經(jīng)為我們留下了珍貴的原生態(tài)文本,即使是以他者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