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永青/Ye Yongqing
這幾年間,仿佛生活在業(yè)已按下的倒計時中,預言、末世、互聯(lián)網(wǎng)、社會的不確定感和資訊爆炸,這些支離的碎片成為生存的基本背景。我斷斷續(xù)續(xù)地在世事繁雜之余畫了百十來張小畫,各自成篇也互有關聯(lián)。記不得誰人說過:“畫家,是時間的小偷!”從飛逝的歲月?lián)瞥鲆恍┧槠?,從勞碌生存中尋得一點閑暇,根本上講文化便是空隙的產(chǎn)物,所以這樣的繪畫的根本是悠閑的藝術,時間之所以有用,乃在于時間之不被利用。閑暇的時間如同居室中之空隙,以畫畫來打發(fā)和度過的空余,是從人生的狹窄之處,獲得精神自由的視野和優(yōu)游歲月的智慧的可能性。
畫一經(jīng)畫出,即是表達。表達總是隱含著某種關系,表達是欲望的結果,但表達又不只是發(fā)泄。它總是指向什么,這就是表達的對象感,它決定了表達總是有潛在的觀眾。我一直在為那些可能對我的繪畫有興趣的“他們”畫畫,但誰是這些“他們”呢?我不知道。不存在只為自己的表達,因為表達甚至把自己也變成了一個他者。繪畫——就是對于表達的自覺。
有時候,一個地方、一件事物或一段時間本身具有一種氣息,一種吸引力,一種封閉的意義。一種日子過久了,創(chuàng)作上亦會自然流露,未能免俗。
為藝術而藝術,為生活而生活。兩個僵死的觀點,應該讓它互為目的和理由,通過并為了生活而藝術,為了并通過藝術而生活。
多年來,我已經(jīng)習慣無論置身事外抑或投入其中,雖然共處于一個生機蓬勃但又使人茫然失措的時代,但對于藝術這個小系統(tǒng)的能量與危機,以自己的方式保持著有距離的中肯的交流、觀察和評價。
藝術不只是感覺的事,而是表達的事。不尋求這條出路,再燦爛的神話都將疲軟崩塌。
我觸摸我的圖形,只有憂傷和壯麗,在人類的灰塵里,誰把誰關進籠子?我所知中剩下的一切,變成了我的墨水,那么我可以寫我的廢墟了。
恐怕又要向這間用了不到一年半的工作室告別了!在北京的十來年間,我已經(jīng)換了四個工作室,實際上,目睹并經(jīng)歷一個個表面被視為繁榮興盛的場域轉(zhuǎn)眼變成廢墟,才是藝術生態(tài)反復出演的真正現(xiàn)狀和常態(tài)。對于獨立的個體生存和創(chuàng)作而言,沒有一勞永逸解決問題的預案,不需要去捍衛(wèi)已有的地盤和圈子,與其常懷希冀,不如總在路上。拿得起是因為心存熱愛和肩有擔當,放得下是為了輕松自由地走得更遠!
葉永青 畫鳥 布面丙烯 150×200cm 2015年
我是我。我是個人。我是主觀的,親密的,私人的,特別的,坦白的。所有發(fā)生的,發(fā)生在我身上。我描繪的風景,只是我自己……如果你有興趣,對鳥兒、樹木、河流,你可以去翻參考書。我不是被編入索引的鳥兒、樹木和河流,我只是一個被登記了的自我。
所謂不快樂,就是討厭自己和自己生活的城市。有時候,你生活其中的城市看起來像陌生之地,天空常?;\罩著塵埃,熟悉的街道突然改變顏色甚至消失不見。我看著身邊擦過去神秘的人群,瞬時覺得他們在那兒已經(jīng)有了數(shù)百年的時間,發(fā)出刺鼻味道的河水、泥濘的公園、荒涼的空地、電線桿以及貼在水泥怪物上墻上的廣告牌,有毒的食物堂而皇之地包裝上市。這座城市就像我的靈魂,很快地成為一個空洞,非常空洞的地方。骯臟的街巷,打開的垃圾箱傳來的惡臭,人行道坑坑洼洼……這一切混亂無序。這買不起房、看不起病、人滿為患的城市特有的推推搡搡。永無寧日的拆遷、抱怨和霧霾,不禁讓我懷疑這城市是否在懲罰我加入骯臟破敗的行列,懲罰我人在此地。當城市的亂象和憂傷滲透我,我的憂傷滲入它時,我們?nèi)巳碎_始覺得自己無能為力。
有些日子了,我心中未曾閃現(xiàn)希望,只有最黑暗、最兇殘、最真實的憂傷和暴戾之氣從街頭看不見的遠方鉆了進來,我?guī)缀跣岬玫剿拖襁@個城市,吸引人們留戀其中的,是靠近并圍繞著權力和中心虛構出來的混雜與繁榮及其對由此而生的際遇和便利的依賴。在此城市叢林的食物鏈中,我們不過是這里面的行尸走肉,茍延殘喘的渾球!
葉永青 畫鳥 布面丙烯 200×150cm 2013年
葉永青 父與女 布面丙烯 220×200cm 2000年
葉永青 種花集 宣紙綜合材料 42×665cm 2015年
葉永青 種花集(局部) 宣紙綜合材料 2015年
葉永青 種花集(局部) 宣紙綜合材料 2015年
葉永青 禁果集——羅旭的故事 宣紙綜合材料 35C×660cm 2015年
葉永青 禁果集——羅旭的故事(局部) 宣紙綜合材料 2015年
葉永青 禁果集——羅旭的故事(局部) 宣紙綜合材料 2015年
葉永青 凝視亞洲之河(局部) 宣紙綜合材料 2015年
葉永青 疏枝喚雨 布面丙烯 150×200cm×2 2015年
葉永青 玉蘭(雙聯(lián)) 布面丙烯 150×200cm×2 2015年
正如每個隆冬來臨前一樣,我會收拾行李回返故鄉(xiāng)。今年北京的冬天卻有些使人流連:溫暖、通透、明亮,偶爾有風掠過,梧桐樹枝頭直到今天尚未掉光金色的枯葉,陽光每天在工作室的畫幅上投射下一道道移動的硬邊……在歷經(jīng)千辛萬苦搬離遷拆回到的畫室里,畫完第一張作品《殺死一只藍色的知更鳥》,正如多年前讀過的同名小說,弱勢者爭取權利的艱難之路與絕望中的生長,總是個讓人煩惱的命題。成長有時會很緩慢,如小溪般唱著叮咚的歌曲淌過,有時卻如此突如其來,如暴雨般劈頭蓋臉……《殺死一只知更鳥》是卡坡蒂唯一的長篇,據(jù)說其本人乃是創(chuàng)作的原型之一,現(xiàn)已成為公認的美國文學經(jīng)典,并拍成電影。此后,她一直隱居在家鄉(xiāng)亞拉巴馬的小鎮(zhèn)上,拒絕各種采訪,過著平靜的生活。有人問她為什么不在盛名之下接著寫作,她回答:“有過這樣一次,還有什么可寫的?”我慶幸自己可以像卡坡蒂那樣深刻體會點點滴滴來之不易的獨享和靜思的時分,并充滿愧疚地與一大堆永遠畫不完的空白畫框說明年見。我要提前結束我的冬天了。查看了接下來的行程,是一班班通向春天和陽光的航程,在這般快捷的時代,冬天尚未開始,春天已然來臨,我們,成了一群活在明天的人!臨行前收到山本耀司先生的禮物,謝謝!穿上您設計的寬大長袍衣裳,我就像長了對翅膀,快活地歸鄉(xiāng)。
每在大理時,我常常帶領朋友和學生去觀看柏樹、蒼山上的森林、無人照管的茶場以及湖畔外殼生銹的破舊船只。觀看過去只有畢生在這樣的山野和湖光中度過的人才看得見的船只和村落,這些景象彷彿被詩人作家譜成的詞句,拋開歷史的恩怨,如孩子般盡情享受。多知道這個世界,多去了解——五十歲以后的我逐漸了解這種狼狽掙扎叫作喜悅。每當我談論趙番、徐霞客和老舍們描述過的暗夜小鎮(zhèn)的美與詩意,內(nèi)心便有個聲音告訴我切莫夸大,此種景象可能出于我不愿承認自己的生活缺少美。如果我把我生活的地方看成美麗迷人,那么我的生活必也如此。許多早年的作家以至現(xiàn)今的媒體在描寫大理時往往養(yǎng)成這種習慣——他們歌頌這個城鎮(zhèn)之美,用他們的故事迷戀我們的同時,我卻想起他已不住在他們描述的地方,反而偏愛北上廣繁榮舒適西化了的現(xiàn)代化都會。我從這些有識之士那里得知,只有不住在那里的人有權對于大理的美大加贊揚或?qū)ζ鋼p毀隨意指斥,而且不無內(nèi)疚,因為以一個城市的廢墟和憂傷為題的作家,永遠意識到幽靈般的光投射在他的生命之上,沉浸于古老城邦與緬懷之美,就等于想起了自己的悲慘生活和往昔風光兩者差異甚遠。然而我身處的世界卻不會超然事外,必血脈相連苦樂哀痛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