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彩
2016年的春節(jié),一篇名為《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xiāng)村圖景》的文章,傳遍了朋友圈。對于作者黃燈來說,這篇文章是她對家族歷史的梳理,是她多年觀察的一次偶然出場。由這個視點出發(fā),她又將目光投向了與她生命產生關聯(lián)的三個村莊:丈夫的老家豐三村、自己的出生地鳳形村、和外婆生活的隘口村,對這三個村莊的回望和關照構成了她的新書《大地上的親人》。
作為整個家族里唯一一個獲得高學歷的人,黃燈的成長經歷,隱喻了一條逃離鄉(xiāng)村的路徑。然而堂弟的一次偶然造訪,卻打破了她隱匿城市、沉湎學術的平靜生活。2002年的中秋,黃燈還在廣州讀博士,在廣州打工的19歲堂弟敲開她宿舍的門,興奮地告訴她,自己如何巧妙地躲過門衛(wèi)的盤查,進入神秘的中山大學。堂弟的手里還拎著一盒“廣州酒家”的精裝月餅和一箱蒙牛牛奶。
黃燈坦言,堂弟的造訪對她的沖擊,就好像魯迅在仙臺醫(yī)學院看到國人圍觀屠殺同胞的幻燈片。她開始反思,在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的結構中,逃離鄉(xiāng)村的群體,是如何在知識的規(guī)訓中,以個人成功的名義剝奪一種本真的感情,又是如何在不知不覺中塑造精英的感覺,逐漸疏遠身后的親人。“一個出身卑微、年幼喪母的孩子,在戾氣橫生的堅硬現(xiàn)實里、在廣州多年的心酸輾轉中,都沒有磨滅悲憫與愛的能力,她又有什么資格,每天坐在條件優(yōu)渥的辦公室里,寫一些不知所云的論文,讓知識稀釋了人之為人最基本的情感。”
在黃燈看來,“他們的命運是我的另一種可能”,這樣的表述并不夸張。上世紀90年代后期,城市里,大批國企工人紛紛下崗;在農村,無論老小,越來越多的人義無反顧地為生存涌入城市。當黃燈在知識的包裹下不斷地靠近“精英”,比黃燈小一歲的表妹,可能在工廠外擺攤販賣最廉價的內衣和襪子;常年淹沒在她記憶中的叔叔,則在為明天的早餐憂心忡忡。
因此,她試圖在書中處理這樣一個核心問題:如何與和自己同呼吸、共命運的親人建立一種關聯(lián),“農村滋養(yǎng)了這么多人才,貢獻了這么多資源,作為一個城市里的農村人,應該想辦法回饋農村的父老鄉(xiāng)親?,F(xiàn)在城市里的中產,面對困境一個最直覺的反應就是移民。我個人的經驗告訴我,逃離并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樣,是完美的解決方案,逃得開這個地方,逃不開你內心的困惑。我覺得還是要有人留下來,建設我們的家鄉(xiāng),守護我們生存的土地,解決我們實實在在的問題?!?/p>
黃燈一直在反問自己,隱匿城市與知識為伍的生活與親人在鄉(xiāng)村生活中的掙扎和困頓,究竟哪一種才是自己需要面對的真實?這能代表成功“逃離”農村的“農二代”的普遍心態(tài)嗎?反復思考后,她覺得是可以代表的。例如,以前的意義是跟傳統(tǒng)的價值觀聯(lián)系在一起,現(xiàn)在主要是跟消費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一個農村人在外做一些很苦很累的工作,并不單純是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而是為了爭一口氣、掙個面子。如果他的婚禮特別熱鬧,那在整個儀式之中,他就確認了他的價值,鄉(xiāng)親們都對他另眼相看,覺得他很風光地把老婆娶回來了。他的人生價值來自于別人的認同,而這種認同的標準又來自現(xiàn)在流行的消費主義觀念。
在書的最后,作者提到,鄉(xiāng)村建設的一條可能出路,是從當?shù)氐膫鹘y(tǒng)文化和風俗中汲取養(yǎng)分。這樣的靈感,主要來自于黃燈外婆生活的村莊隘口村近幾年的變化。隘口村所在的長樂鎮(zhèn)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了,保留了很多傳統(tǒng)文化和流傳了幾百年的民俗形式,內容以民間傳說為主。所以長樂鎮(zhèn)的農民性格和其他地方的農民很不一樣,組織性特別強、很團結、很講義氣,也愛虛榮、愛面子,活色生香的,每個人都很“有勁兒”,有那種很質樸的、粗魯?shù)脑忌Α?010年新農村建設以來,很多錢撥到村里,給村里修了很多公共場所,重新形成了村莊的公共空間,比如有了文化活動中心,村民們就開始自發(fā)組織腰鼓隊、跳廣場舞,當?shù)氐摹罢f故事”民俗,因為成功申請上了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人們也開始恢復這種形式的娛樂了。從中,作者看到了傳統(tǒng)文化復興、村民精神生活重新獲得新的源泉的可能,也是令人欣喜的一種現(xiàn)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