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敦衛(wèi)[東莞行政學(xué)院, 廣東 東莞 523083]
小說縱橫·中國小說
亞馬孫叢林中的河南女人——張大春早期小說中的“稗子”解讀
⊙袁敦衛(wèi)[東莞行政學(xué)院, 廣東 東莞 523083]
臺灣小說家張大春滿心景慕“小說如稗”,“因為它很野,很自由,在濕泥和粗礫上都能生長”。對某些寫作者來說,與其為當(dāng)前眾多小說家、批評家過分標(biāo)舉小說的“時代屬性”“史詩品格”“真實寫照”所搖蕩,不如抱緊一些與火熱的時代若即若離、悠然自得的小作品。張大春的早期作品《自莽林躍出》,就活化了一連串關(guān)于小說的真意,就好像稗子之于五谷,謬誤之于真理。
張大春 《自莽林躍出》 河南女人
臺灣小說家張大春滿心景慕“小說如稗”,“因為它很野,很自由,在濕泥和粗礫上都能生長”。對某些寫作者來說,與其為當(dāng)前眾多小說家、批評家過分標(biāo)舉小說的“時代屬性”“史詩品格”“真實寫照”所搖蕩,不如抱緊一些與火熱的時代若即若離、悠然自得的小作品。譬如張大春的早期作品《自莽林躍出》,就活化了一連串關(guān)于小說的真意,就好像稗子之于五谷。從發(fā)表至今三十年,這部小小的短篇小說讀起來還是那么新鮮有趣,沒有隨時光變形走樣。
張大春(在小說里,“我”被稱為“張”,我們暫且認為那個“我”就是張大春本人吧。抱歉,在這里我沒有接受中學(xué)語文老師的告誡)在亞馬孫叢林碰上三個女人的事,發(fā)生在《自莽林躍出》的中段。當(dāng)時他接受了臺灣一家報社的邀約,以一大筆稿費為酬勞前往南美北部的亞馬孫叢林探險并為報社撰寫游記,因為當(dāng)時國內(nèi)正在流行“南美熱”。大春雇了一名叫卡瓦達的向?qū)?,向?qū)Я艘恢粨碛蟹侵尥晾茄y(tǒng)的癩子狗,癩子狗經(jīng)常會齜著牙發(fā)笑。在叢林深處,他們碰到了三個“渾身皺皮、乳長及腰、滿手滿腿長著褐色長毛的所謂女人”。卡瓦達帶著癩子狗連跌帶撞跑到了密林里,把大春扔給三個女人。大春又驚又怕,對著女人們胡亂開槍,又給她們?nèi)邮澄?。三個女人似乎并無惡意,她們在大春對面盤腿坐下,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享用大春扔給她們的干熏河豚、矮象腿和炒堅果,一邊微笑著閑談。后來——
她們甩了甩及膝的雜亂長發(fā),跳起身,對我又嘰里咕嚕一番……其中一個還回頭說了十二個字,聽著使我頭皮一緊——我清清楚楚地聽見她用河南土腔說:“就此別過后會有期吾等告辭。”
這十二個字不僅把大春的迷彩帽“震飛掉”,也差點把“我”捧讀的書本震飛掉。某些對文學(xué)過分較真的讀者或許就要跳起來:“張大春,你這不是瞎胡鬧嗎?”可愛的考古學(xué)或人類學(xué)家可能還要認真考證一下,歷史上是否有過河南人向亞馬孫河流域遷徙的歷史?文學(xué)史家則忙著向大春求證:您是哪一年去的亞馬孫,怎么沒聽您說過?當(dāng)我們這樣鬧騰的時候,張大春正掩口大笑,幾乎撲倒在書桌底下。難怪張大春說,小說如稗,“人若吃了它不好消化,那是人自己的局限”。與大春一路上只能依靠牛肉罐頭和臺灣“統(tǒng)一”牌牛肉面充饑相比,他的亞馬孫向?qū)Эㄍ哌_就不同了,他不但長著“兩排白森森的巨齒”,而且喜歡“細細品嘗”甚至“啜飲”似乎只能外用的白花油;而馬特拉家的食物除了干熏河豚,就是鱷魚蛋和矮象腿,反正都是一些嬌嫩的消化系統(tǒng)消受不了的玩意兒??磥碓诳褚暗膩嗰R孫叢林長大的人,腸胃的適應(yīng)性畢竟還是強大一些。
稗子之于五谷,有時就像好胃口之于厭食癥。那么——
亞馬孫叢林里或許什么都有,猴子、樹懶、蜂鳥、大蟒蛇、金剛鸚鵡、巨型蝴蝶和食人蝙蝠,唯獨沒有河南女人,而且是會用古雅的漢語說話的河南女人。如果大春在亞馬孫叢林碰到的都是額猴、樹懶、眼鏡蛇這些活物,那就算不得什么,只有寫出那不可知、不可測、不可解的存在,才算是“對狂野的大自然心存敬畏”,“才沒有冒犯或辜負這一片隨時可能蹦出個大魔王來掐死我的莽林”。何況向?qū)Эㄍ哌_倉皇逃走時曾提醒大春:“她們(那三個女人)也是人!而且是活的——”
小說自以為能客觀“反映現(xiàn)實”,好像一面鏡子,除非那現(xiàn)實是死的??ㄍ哌_帶過一個美國游客,他帶了六顆手榴彈,“原本要對付鱷魚的”,結(jié)果沒來得及用,因為他在睡夢中“被一票螞蟥給榨干了”。這場悲劇可能的結(jié)論是:現(xiàn)實總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容易掌握。所以,在亞馬孫叢林里碰見三個河南女人,與現(xiàn)實無關(guān),與文學(xué)有關(guān)。如果大春愿意,他在小說里也完全有可能碰上幾個山東女人——他不是發(fā)現(xiàn)馬特拉婆子的“侉子臉”就很像山東人嗎?或者俄羅斯女人??傊?,我們就別再糾纏了。
稗子之于五谷,有時就像可能之于必然。
大春他們繼續(xù)往叢林深處順流而下,他隨身攜帶的錄音機不但記錄了三個河南女人談話的聲音,也記錄了馬特拉婆子的長篇大論和大蟒蛇吞吃小鹿的聲音。更重要的是,他不情不愿從馬特拉家里買來的塔巴若斯族大酋長的干縮人頭,“會在每一次下雨的夜晚哭泣”,因為它牽扯著一個關(guān)于“斐波塔度”的神奇秘密,而這個秘密啟示卡瓦達族人及其友邦的子民如何在流散七十年之后重振雄風(fēng)(在《圣經(jīng)》中,以色列人的圣殿在被毀七十年后得以重建)。無意中從大春的錄音帶里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卡瓦達于是跪下來懇求大春:“我——們——現(xiàn)——在——就——調(diào)——頭——回——去……”這讓身為小說家的張大春巧妙地回避了“跌入亞馬孫流域這很不真實的神話國度里”,并且順便把三個河南女人的談話從錄音帶里“過濾”掉,因為再寫下去,大春可能就要露餡了。
卡瓦達領(lǐng)著那只經(jīng)常會笑的癩子狗和大春,帶著塔巴若斯族大酋長的干縮人頭按原路返回,來到“斐波塔度”——一棵并不高大的樹跟前。按照卡瓦達的指示,大春幾次深呼吸之后,鼻骨一陣麻癢,“呼啦”一聲,“噴出一大塊西瓜黃、果凍狀的鼻涕”。然后——
我、卡瓦達,還有癩子狗全飄了起來。……我們就這樣沉默著、飄升著??ㄍ哌_飄過我左上方,非常溫柔而輕緩地把紅鼻大酋長的頭顱暫時放進一個樹洞里。然后我們繼續(xù)上升……
人和狗一同在亞馬孫叢林里飛升,似乎比碰到三個河南女人更讓人抓狂。然而在神學(xué)意義上,人類的“飛升”是因為他們噴出了類似“鼻涕”這樣的污穢之物,就像《舊約·希伯來書》第10章第22節(jié)所說:當(dāng)我們“在身體一面,也已經(jīng)用清水洗凈了,就當(dāng)存著真誠的心,以十分確信的信,前來進入至圣所”。問題的要害在于——你怎樣讓那些被科學(xué)理性慣壞了的讀者相信“我們?nèi)h了起來”,而且相信穿出樹冠后的大春“閉著雙眼竟然看見西方五十哩(約等于八十公里——引者注)處的伊基吐斯港,港邊的觀光商店櫥窗里放著幾大箱臺南擔(dān)仔面和美國煙酒”。
稗子之于五谷,有時就像神話之于科學(xué)。
大春動身前往亞馬孫的時候,帶了不少東西:照相機、羅盤、書籍、收音機等,但在卡瓦達眼里,它們都是“廢物”。因為這些物件都只能供眼睛和耳朵使用。大春對其中的奧秘似乎一直沒有領(lǐng)悟——他只擔(dān)心“底片和錄音帶的補充問題”。因為只使用有限的耳目,大春在亞馬孫叢林里遭遇了太多的不懂:他用四種語言打斷馬特拉婆子的嘰哩哇啦(其實她說的是關(guān)于斐波塔度的秘密):“我不懂你的意思?!彼猜牪欢齻€河南女人的談話,他幾乎絕望地對卡瓦達喊叫:“我聽不懂她們說什么!”對于我們不懂且不想弄懂的事物,我們通常如何反應(yīng)呢?反正大春對著這三個女人就破口大罵了——
“真他媽丑絕了你們——”
“沒見過比你們更丑的了?!?/p>
大春還不罷休,又把自己“知道的世界各地的臟話,一說說了一缸子”??ㄍ哌_卻告訴大春:“眼睛、耳朵都會犯錯的,只有鼻子不會?!焙髞泶蟠河捎诟某橐环N新牌子的香煙,他的鼻子出了毛病。但他還是堅信:“眼睛、耳朵、嘴才是重要的東西……鼻子算什么?”然而按照卡瓦達的指示,大春幾次深呼吸之后,鼻骨一陣麻癢,“呼啦”一聲,“噴出一大塊西瓜黃、果凍狀的鼻涕”。然后……結(jié)果你們都知道了——大春跟著卡瓦達和癩子狗在斐波塔度面前“飄了起來”。所以,噴出鼻涕除了意味著滌除污穢,使我們得以直抵神話空間或神圣境界,還與我們?nèi)绾芜\用自己的內(nèi)在官能有關(guān)。深度窺測了亞馬孫叢林奧秘的大春后來總算明白了:斐波塔度到底是什么——“是影像?聲音?還是氣味?都是,也都不是?!闭驗榇蟠洪_啟了平常幾乎廢棄不用的內(nèi)在官能——在這里是嗅覺,在別處可能是別的官能,他才“成為外面第一個知道斐波塔度所在的人”。看來,如果一篇小說只用單維的感官譬如看和聽,恐怕離真實的世界還很遠。
稗子之于五谷,有時就像鼻子之于耳目。只會調(diào)用部分官能是人類也是小說家普遍隱藏的疾病,只是大多數(shù)人都像大春那樣,不關(guān)心自己的鼻子,或者,“沒有時間看病”。
大春帶著相機、錄音機和紙筆進入亞馬孫叢林,拍照、錄音、寫生、寫作(游記)——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這所有的道具和程序都是為了“記錄”。記錄是防止遺忘。然而他在空中飄升的那一刻,突然發(fā)現(xiàn)這一切“是多么多么乏味的舉動”,他開始對自己一直信奉的“文學(xué)反映現(xiàn)實”的信條有了懷疑。在張大春看來,小說并非“現(xiàn)實的鏡像對稱”,向小說索討歷史或社會的真實,以至于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必須如鏡照影,如影隨形,乃是現(xiàn)代攝影觀念和技術(shù)的濫用。因為大春相信,“如果忘了,就不重要”。有趣的是,大春在游記中敘寫新西蘭南端極地湖泊的水溫如何高達華氏八十五度(約三十?dāng)z氏度——引者注),他又如何邂逅了唐璜湖畔的裸泳少女,連報社的幾個資深編輯都犯迷糊:“(這家伙)寫的(究竟)是真是假?”倒是一位學(xué)地質(zhì)出身的文學(xué)批評家查證出南極冰封千里的湖泊底下確實有著足以點燃男女赤烈熱情的溫水層。總之,他們念念不忘文字這面“鏡像”底下的“現(xiàn)實”,那種窮追猛打、不依不饒的固執(zhí)的激情,再一次讓張大春狡黠地笑了起來,當(dāng)然,多少還透著一些苦楚和無奈。
回到臺北之后,沒有人相信大春對亞馬遜叢林之女人國、河豚精以及斐波塔度的敘述。文藝圈的朋友一再指著大春的鼻子說:“講點真實的東西,好不好!”其實張大春早就反復(fù)告訴過我們,對小說不能太認真,對小說家也是如此。大春的亞馬遜游記注定不能當(dāng)作地理考察報告來讀,因為他向來是把“游記”當(dāng)作“小說”來寫,更何況“亞馬遜河的侵略性已經(jīng)強烈到摧毀人類記憶的地步”。用一句極其討巧的話,大春既撇掉了小說家的負擔(dān)——該忘記就忘記,他也確實忘記了“預(yù)付了一大筆稿費”讓他“撰寫亞馬遜游記的報社的名字”這么“現(xiàn)實主義”的問題,也確認了小說家的責(zé)任——該銘記就銘記,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大春把在亞馬遜探險的每一天甚至每一刻(從“五月一日午后兩點”到“二十七日下午三點十七分”)都記得清清楚楚。因為大春在其他地方交代過:“對歷史而言,失憶是罪惡;對小說而言,失憶構(gòu)筑了樂園?!蔽蚁耄诖蟠貉劾?,對小說的不認真(嚴(yán)格來說是“不較真”),或許是對待小說最善意、最負責(zé)、最專業(yè)的態(tài)度。
稗子之于五谷,有時好像失憶之于記憶。
無論《自莽林躍出》調(diào)動了大春多少官能——聽覺、視覺、嗅覺、味覺、觸覺、移覺(即通感)……而大春又用語言符號窺探甚至揭開了亞馬遜叢林的多少秘密,在我看來,它的精髓都濃縮在一句歌詞里,這句歌詞來自一個在內(nèi)格羅河(與亞馬遜河交匯)河畔焚墾的印第安“老家伙”:We are the world,We are the children.是的,“我們是世界,我們是孩子”。作為孩子,我們害怕“這一片隨時可能蹦出個大魔王來掐死我的莽林”;作為世界,我們與斐波塔度共享神圣的源頭,以至于大春在斐波塔度面前“越是浮高一點,就越是覺得拍照、寫生、錄音,甚至寫作等等,是多么乏味的舉動”。
斐波塔度究竟是什么?“是影像?聲音?還是氣味?都是,也都不是?!闭缈ㄍ哌_告訴大春的那樣:
每個人在面對及享用斐波塔度的時候,都會拋開人間一切的爭執(zhí)、憂苦或煩惱……唯有接觸到斐波塔度,互相敵對仇視的敵人才能心平氣和地共處一席之地,全心全意分享彼此的孤獨。……只要得著一點喘息的機會,總有那言語不通、立場各異的印第安人去尋找斐波塔度。
實際上斐波塔度就是宇宙本身,是神性的呼喚,是人性的渴求,也是神性與人性的調(diào)和與安息之所。深得其中真意的大春忍不住要“忘言”了,以至于他“忽然了解‘符號’這個東西真是蠻無聊的;而鼻子這玩意兒又真是蠻管用的”。寫作的至境,是否就是徹悟到語言的有限乃至“無聊”?大春慶幸的一點是:沒有把馬特拉夭折的長子買回來,放在客廳里當(dāng)證據(jù),展示給來訪的客人。否則——
當(dāng)他穿過玻璃缸,看見我再度沉淪于和眾友朋討論游記、小說、文學(xué)、符號等嚴(yán)肅課題,而且樂之不疲的時候,一定會翻轉(zhuǎn)個身,屁眼朝外,或者像紅鼻大酋長遇見雷雨時一樣,嚶嚶哭泣起來。
倘若你真的以為張大春在寫游記或日記,他真的見過那個死嬰,見過所謂的斐波塔度,那你上當(dāng)了;還有,倘若你真的以為小說中的“我”和“張”就是張大春,那你又上當(dāng)了。
總之,小小短篇《自莽林躍出》鮮活詮釋了張大春多年來所堅守的小說“意見”:小說站在真理的對立面。這里的“真理”既不是絕對真理,也不全是相對真理,而是在人類中間普遍流傳的所謂“常識”和似是而非的知識藩籬。打破它們,小說家才能真正地達致洞見,完成“身為小說家的自覺”。在這個意義上,《自莽林躍出》乃是張大春小說的典范之作,雖短小而不失全美。
①張大春:《張大春短篇小說集:〈四喜憂國·自莽林躍出〉》,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文中有關(guān)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作 者:
袁敦衛(wèi),文學(xué)博士,東莞行政學(xué)院文化與社會教研部副教授,研究方向:近現(xiàn)代文化理論與當(dāng)代文學(xué)批評。編 輯:
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