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有三點和女兒不同,林蘭香跟同住一個宿舍的姐妹總結(jié):愛打架,愛打游戲,愛學數(shù)學。第一點她早就知道了,當時縣婦幼醫(yī)院的大夫在自己家里安了一套B超設(shè)備,能看男女,縣里大肚子的婦女多半都先偷偷去看過,再“計劃”要不要生育。林蘭香和她們不一樣,真是不小心才再一次大了肚子,真是不打算要。但左右有點舍不得,就拖著。待到四個月,還是跟著同條街上的女人,一起去看 了。
知道是男孩,她癡坐佇想。不然留下來,男孩子好帶,皮實,瘋跑也能長大,最多就是打打架。她定了主意,生下來,不管他,自己該外出去做阿姨還是外出去做阿姨,而架打贏打輸,書讀孬讀好,看他自己的造化。
前些年,縣上的網(wǎng)吧逐漸多起來了,多半在中小學幾百米外,有時能見到怒氣沖沖的父親拎著孩子的校服領(lǐng)子,跟拖麻袋一般拽出來,孩子有低眉順眼的,有正嚎哭的,脖子上幾道抽紅沁血的印子。也有的孩子是隨著父親走出來,不必拖,一張英勇就義的臉,看向天空,任打任罵,任街上的人瞧,只是沉默。
兒子讀小學末了那兩三年,也迷游戲,迷得不行。林蘭香見丈夫不管兒子,爺爺奶奶又管不住,自己就從北京回來了。正是做育兒嫂做到一半,帶的人家小孩不到兩歲,還進不了幼兒園,臨行前小孩媽媽哀哀切切,哭得比小孩還要厲害,林姐,我哪管得了這孩子,他成天只找你。林姐走了,我也就沒法上班了。
林蘭香心里想,我要回去管孩子,我也沒法上班了。我們女人的命運,在北京,在縣城,都是一樣 的。
管是管了,打也打了,零花錢也收起來了,不大管用。她到兒子小學校門口旁邊的超市去做收銀,兼賣“臺灣濃香烤腸”,每天下來,鼻子被烤腸的人工香味熏得失了嗅覺,就為得能盯住兒子。可據(jù)說兒子踮腳站在操場后身的雙杠上,跳起來,翻圍墻,到網(wǎng)吧去。林蘭香也成了揪脖領(lǐng)子的大人,可她揪得不甘,揪得有怨,街坊便一天天看著她和兒子雙雙哭一路回家。
眼淚流盡了,掃床撣子打折了一條,沒承想最終救了兒子的是數(shù)學。升入初中,兒子迷上數(shù)學,先代數(shù),后幾何。這個神秘的過程,林蘭香至今也弄不明白??傊畠鹤蝇F(xiàn)在成了班主任口中的天才少年了,林蘭香只是覺得,前幾年兒子因總盯著網(wǎng)吧里電腦屏幕而戴上了厚眼鏡,當時她可憐他又可惜他,現(xiàn)在這眼鏡片總算是派上用場了。
而今兒子要有出息了,林蘭香反而要走了。以前想,他能平安長大不惹事就夠了,現(xiàn)在看,得送他到好大學去,需要錢。女兒快要大專畢業(yè)了,總可以找個文化公司做打字之類的工作吧,兒子若真學了數(shù)學,將來能做什么工作呢?想不出。得給他留著錢。
林蘭香站在鏡子面前,細細從黑發(fā)中辨認出白發(fā)絲來,揪掉了?,F(xiàn)在她不愿做住家育兒嫂了,圈在單戶人家里不自由,日夜累心。她回到最初剛開始打工時的工作,做起小時工,和同鄉(xiāng)六個女人租兩室居住,各做各的飯。如今很多時間花在路上,空氣里總是煙塵,但攆著公共汽車跑時也覺得自由,省心,有盼頭。
女人是不是就是這樣,像天上候鳥,七九河開,八九雁來,家里亂糟時女人必須回去,家里安定了女人反而出來了,就這樣出外回家,回家出外,輪輪轉(zhuǎn)轉(zhuǎn)。那些女主顧,其實也是和自己一樣,早晨急著出外,晚上急著回家,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