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斗

摘要：章炳麟在1906年出獄以后，就大力推崇佛學(xué)，尤其是對法相唯識宗情有獨鐘，章炳麟先對依他起自性的概念予以詳細論述，又接著說眾多的學(xué)說思想之所以有諸多的錯誤和漏洞，是因為由于不識依他起自性而造成的。圍繞著依他起自性，章炳麟說會出現(xiàn)兩執(zhí)，即“增益執(zhí)”和“減損執(zhí)”，增益執(zhí)中又會出現(xiàn)三倒見，即“神我”、“物質(zhì)”、“減損”?！皟蛇厛?zhí)”、“三倒見”都是有章炳麟圍繞依他起自性論述的組成部分，必須了解兩邊執(zhí)三倒見的歸屬性問題，才能對章炳麟的唯識學(xué)有一更精確的理解。

關(guān)鍵詞：章炳麟；唯識宗；依他起自性

前言

章炳麟在蘇報案入獄之前并不是一位佛學(xué)的支持者，在他早年的著作《菌說》中提到：“佛必以空華相喻，莊亦間以死沌為詞，斯其實不如儒者也。”[2]這是說佛學(xué)空華無實，與死沉混沌的老莊思想一樣都不如儒家的思想。這些都能看出章炳麟對佛學(xué)是不推崇的。

可是之后的“蘇報”一案使章炳麟在上海的監(jiān)獄中囚禁了三年，在這三年之中章炳麟對諸多佛典都做了精深的研究，尤其是對唯識宗相關(guān)的佛典反復(fù)研讀，被其解析之深微而撼動。如他在自定年譜中說：“…并致金陵所刻《成唯識論》。役畢，晨夜研誦，乃悟大乘法義。”[3]由此走向了推崇唯識佛學(xué)的哲學(xué)之路。章炳麟唯獨推崇唯識宗的原因，是因為他認為凈土，秘密二宗的修習(xí)方式與“勇猛無畏”是相違背的，所以他對二者淘汰不取，而禪宗講不立文字，所追求的是機鋒頓悟，與唯識宗相比，在義理上也許不是很精密圓滿，所以他采取法相唯識宗作為自己佛學(xué)思想的根本和核心部分。

1906年，章炳麟出獄，在東京歡迎會演講上的致辭中已經(jīng)表明他今后要做的事情，就是“以宗教發(fā)起信心，增進國民的道德；以國粹激發(fā)種性，增進愛過的熱腸。”此后便在《民報》上刊登一篇文章《建立宗教論》，其中明言：“然則以何因緣而立宗教？曰：由三性?！盵4]（p423）

章炳麟繼承了三性說，提出了歸敬圓成實性，順隨依他起性，排遣遍計所執(zhí)性以“立宗教”的總原則。依此說，應(yīng)以圓成實性為上，依他起性為中，遍計所執(zhí)自性為下。但是《建立宗教論》里，在其對“三性以衡宗教”部分的論述中，卻將大量的篇幅用在了對“依他起自性”的論述。那么，章炳麟將對依他起自性做何論述呢？。

一、章炳麟對“依他起自性”的詳述

唯識宗把 “識”分為八類：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末那識和阿賴耶識。阿賴耶識是包含前七識，是前七識的根本和主宰，包含一切事物現(xiàn)象的種子。

在《建立宗教論》的開頭，章炳麟就說三性如同照耀萬物的日光一樣“便一切地”，無處不在。接著就對三性一一作了解釋。他說遍計所執(zhí)自性是“惟由意識周遍計度刻畫而成”，由第六意識分別各種事物而得的名稱，這些名稱是虛妄的，依靠意識的思量分別才能出現(xiàn)差別，而且都不是實有的，這就是遍計所執(zhí)自性。而對圓成實自性，章炳麟論述道“由實相、真如、法爾（猶云自然）而成，亦由阿賴耶識還滅而成?！盵4] （p424）圓成就是圓滿成就真實無妄的意思，圓成實自性在遍計所執(zhí)自性之內(nèi)則是沒有自性，而在遍計所執(zhí)自性之外則是真實存在。

而對于依他起自性章炳麟在開始就對它做了非常詳多的論述，他首先說依他起自性是以由阿賴耶識、末那識和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分別而成的，接著他主要說明了如下幾個方面：

首先，章炳麟強調(diào)了七識的了別所行之境的不同，眼耳鼻舌身五識的了別所行之境是色空，即物質(zhì)對象和物質(zhì)本身的虛無性；末那識的了別所行之境是自他（自我和他外）；阿賴耶識的了別之境則無所不在。[4] （p423）

其次，七識本身也不同，阿賴耶識包含一切事物現(xiàn)象的種子，依靠這些種子而變化分別 ，阿賴耶識的這種恒態(tài)是它本身具有的性質(zhì)，其永恒存在的性質(zhì)不是外因造就的；而末那識依靠憑借阿賴耶識而出現(xiàn)變化分別，分別到“自”則是我執(zhí)，分別到“他”則是法執(zhí)，同樣末那識也是永恒存在的，但它的恒態(tài)卻是由于永恒不變的阿賴耶識的助緣而造成的，不是末那識本身具有的性質(zhì)；而其他五識則是依靠外界事物即五塵，即色、聲、香、味、觸而變化分別，五識的這些變化是依靠當(dāng)下的狀態(tài)的變化而連續(xù)的出現(xiàn)存在的，反過來說只有當(dāng)五識感覺到這些事物時，這些事物（五塵）才能存在?！靶木壘称穑乾F(xiàn)行則不相續(xù)；境依心起，非感覺則無所存。”[4] （p424）

最后，章炳麟說七識各自依靠諸多的事物，而有諸多繁雜的變化，而依靠的事物彼此之間卻沒有刻意的主觀執(zhí)著。這七識的分別變化不像遍計所執(zhí)自性那樣虛妄不實，他們是存在的，但這種存在是不長久的，是靠因緣和合而成的短暫現(xiàn)象，依他的“他”就是指因緣。

以上都是章炳麟對依他起性起自性的描述，我們由此看出了依他起自性本身所具有的復(fù)雜性，依他起性由除意識之外的七識分別變化而成；由于七識本身不同，所作用的對象不同，再加上雖然七識彼此之間的依存、變化、生滅不同，但都被阿賴耶識這第一因包含在內(nèi)，所以依他起自性才會如此復(fù)雜繁瑣，因此依他起性才被章炳麟詳加解讀。

章炳麟在后文接著說，依他起自性，“介乎有與非有之間，則識之殊非易易?！盵4] （p424）圓成實性實第一實體，是有；遍計所執(zhí)自性是虛妄，是非有，只有依他起自性在虛妄和真實存在之間。章炳麟在后文接著說，圓成實性（真如、法界、涅槃）與西方柏拉圖的“idea”概念一樣，是那些想創(chuàng)立宗教的哲學(xué)家都企圖建立的第一本體。諸如基督教的耶穌、佛教的釋迦摩尼、道教的太上老君等等，這些第一神雖然各不相同，但是他們都是各教中的第一實體，他們的形式卻是相同的，所以圓成實自性是可以被人們理解的；而遍計所執(zhí)自性在大乘《般若經(jīng)》中和歐洲中世紀學(xué)者的書中都已經(jīng)提到，它是虛妄空幻的，不是實在的，是得不到的。所以排遣遍計所執(zhí)自性也是被中西方的智者所接受的。只有依他起自性，“介乎有與非有之間，則識之殊非易易。”[4] （p424）圓成實性實第一實體，實有，遍計所執(zhí)自性是虛妄，是非有，只有依他起自性在虛妄和真實存在之間?？梢姡浪鹦圆荒鼙徽軐W(xué)家和宗教家容易清晰地接受，是章炳麟詳述它的第二個原因。

二、兩邊執(zhí)、三倒見

章炳麟先是對依他起自性的定義做了充分的解釋之后就要對依他起自性做具體的論述了。通覽章炳麟這一部分的論述，圍繞依他起自性，章太炎主要從增益執(zhí)和減損執(zhí)兩方面入手作論，這兩個被稱作“兩邊執(zhí)”，增益執(zhí)下又有“三倒見”，即“神我”、“物質(zhì)”、“神教”。

章太炎在先是開頭對增益執(zhí)和減損執(zhí)都做了定義，對兩邊執(zhí)做了初步的描述。他先論述增益執(zhí)，他說哲學(xué)家宗教家非要想在本體身上規(guī)定具體的形象是虛妄徒勞的，而徒勞地增加本體的想象，這種執(zhí)著就是增益執(zhí)；而減損執(zhí)章炳麟論述的角度則有不同，他先明確五塵（色聲香味觸）一定是不空的，它們的本體章太炎叫作“物如”，但是五塵和法塵的存在方式都是相同的，都是“離心而外”地存在著。所以既然五塵有本體“物如”，那么法塵為什么沒有本體呢？因而排遣一切為空的人陷入了減損執(zhí)中。

章炳麟從三個方面詳論關(guān)于減損執(zhí)的問題。第一，關(guān)于法塵與五塵的同一性問題，章炳麟說：“減損執(zhí)者，不知五塵法塵，同是相分，此諸相分，同是依識而起。由有此識，而有見分相分依之而起。如依一牛，上起兩角?！盵4] （p425）五塵（色聲香味觸）實由五識（眼耳鼻舌身）對應(yīng)而發(fā)生，法塵由意識而生，而五識和意識都是認識的種類，而法塵和五塵都是認識的對象，所以五塵法塵應(yīng)該保持同一性。

第二，章炳麟肯定了時間和空間是與五塵（事物）互依而生的，“若空間，則于五塵之靜相有所關(guān)系矣；若時間，則于五塵之動相亦有所關(guān)系矣。”[4] （p425）時空并不能脫離事物獨立的存在。

第三，“破無”，章炳麟花了大量的筆墨“破無”，他先破“無時無空”，他說如果不存在空間，那么物則沒有安置的地方了，若果沒有時間，那么事就沒有發(fā)展的依據(jù)了。有一種說法是如果時空存在，那么時的始終，空的邊際都將是討論的問題，所以不如直接說“無時無空”，這樣少了很多有邊際無邊際、有始終無始終的辯論。章炳麟說這樣也是不可取得，因為這兩個問題不僅僅出現(xiàn)在時、空的身上，比如恒星世界，它由極小的極微組成累積，你說它有沒有邊際呢？從單細胞一直生長到人類再到人類的世代繁衍，你說這有沒有始終呢？這總不能說恒星世界和人類的繁衍是空無的吧？還有一種說法是事、物確實是虛幻的，而事、物之上的一個本真“物如”才是存在的，這不就解決了時、空和事、物相依而存的問題么，可章太炎繼續(xù)問說如果物有“物如”，那么時為什么沒有“時如”，空為什么沒有“空如”呢？章炳麟一再反問，將“無時無空”的問題逼問到了無言以對，難以自圓的地步，其目的非常明顯，就是要破“無”立“依”，要強調(diào)事、物和時、空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性，時空和事物一定以“依”而相存。而且人的心識也是如此“生人心識，豈于空無所依而起此覺？”[4] （p426）章太炎依舊強調(diào)一個“依”。

以上是章炳麟對“減損執(zhí)”的相關(guān)論述，盡管有諸多方面，可都是圍繞“依”而論的，也就是圍繞“不識依他起自性”這一命題而論的，下面我們來看“增益執(zhí)”中的“三倒見”，其論述也是圍繞這一題而論。

增益執(zhí)的“三倒見”分別是“神我”，“物質(zhì)”，“宗教”。

關(guān)于“神我”，章炳麟在《無神論》說：“僧佉之説，建立神我，以神我為自性三德所纏縛，而生二十三諦，此所謂唯我論也。”[4] （p414）神我論就是唯我論，在其后的自注中也提到，“神我近于佛教之陰識。”而在《建立宗教論》中章炳麟則說這個不生不滅的“我”是依靠阿賴耶識而生的，常人不識得阿賴耶識，只知道依阿賴耶識所生的“我”，這是第一倒見。第二倒見是“物質(zhì)”，章炳麟說物質(zhì)之外，只有“心力”是存在的，然物質(zhì)和心力之間是相互依靠存在的。那么物質(zhì)和心力他們之間是如何顯現(xiàn)出來的呢？“亦曰心之相分，依于見分而能顯現(xiàn)耳。”[4] （p427）章炳麟所說的這個心就是阿賴耶識。在這里他即說了物質(zhì)和心力之間的相依性，又說了阿賴耶識的相分和見分的相依性，不識得這種相依性而只斤斤計較于“物質(zhì)”，這就是第二倒見。第三倒見是神教，章炳麟指出了神教的誤區(qū)，最終說道，“不能退而自觀其心，以知三界惟心所限…”，[4] （p427）此章炳麟在此段論述用墨較多，“三界惟心”才是其重，事物都是依阿賴耶識而生，章炳麟論述三界惟心，圍繞依他起自性而論述的。章炳麟最后得出結(jié)論“故曰，增益執(zhí)者，亦不知依他起自性也?！盵4] （p427）不知道五蘊和合而成的“我”，時間的物質(zhì)，還有關(guān)于神教的認識都是依于阿賴耶識而生的，這些都是“不識依他起自性”，這些也都是增益執(zhí)。

綜上我們便可以看出，不論是“兩邊執(zhí)”還是“三倒見”，章太炎都是以“依他起自性”為中心作論的。我們更應(yīng)該注意到，決不能將“兩邊執(zhí)”、“三倒見”孤立開來，脫離“依他起自性”而獨立成章，這不僅會偏頗章炳麟論述它們的意圖，也會失去“兩邊執(zhí)”、“三倒見”本有的作用和功能。二者或許能佐證章炳麟的宇宙觀是“三界惟心、萬法唯識”，即萬事萬物是阿賴耶識的顯現(xiàn)的，但章炳麟論述二者更重要的原因是為了彰顯出“依他起自性”的重要性，它們是章炳麟圍繞“不識依他起自性”而論述的兩個部分，研讀這一部分時要精準(zhǔn)的把握章太炎的邏輯思路，看到關(guān)于“兩邊執(zhí)”、“三倒見”的歸屬性的問題，這樣才能看見二者與依他起自性的關(guān)系。

結(jié)語

我們要從章炳麟上述的論述中注意到：第一，章炳麟對“不識依他起自性”其實就是對依他起自性的論述，由此便可看出他對依他起自性的重視程度很大；其次，章炳麟詳述依他起自性，實則是為了彰顯“三性”的重要，他最后說“然后知三性之說，是明了義言教……”[4] （p429）其實章太炎用“不識依他起自性”來駁倒眾家學(xué)說，其目的就在于此，他是為了凸顯“三性”的地位，證明三性學(xué)說無處不在，無所不包，用三性來衡量宗教是最正確的方式和選擇。最后，雖然章炳麟對依他起自性有如此之多，如此繁復(fù)的論述，但我們絕對不能將依他起自性與其它兩性割裂開來，而忽略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三性必為一體，而且三性在地位上，依舊是圓成實自性為上，依他起自性為中，遍計所執(zhí)自性為下的順序；而且除依他起自性的另外兩性在確立宗教上都有著它們各自的作用，遍計所執(zhí)自性作為章炳麟駁斥其他教派的依據(jù)，他說其他大多數(shù)的教派是“彼以遍計所執(zhí)自性為圓成實自性也。”[4] （p429）這句話不僅能看出遍計所執(zhí)自性的作用，更能看出圓成實自性實是章炳麟建立宗教的第一義。三性各發(fā)揮自己的功能，最后方能達成章炳麟“立宗教”的目的。

參考文獻：

[1]章炳麟.東京留學(xué)生歡迎會說辭[A].湯志鈞.章太炎政論選集：上冊[C].北京：中華書局，1997.

[2]章太炎全集：醫(yī)論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3]章炳麟.太炎先生自定年譜[J].近代史資料，1957.

[4]章太炎全集：太炎文錄初編[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