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彪 字后夷，號逆坂齋，1954年生于江西萍鄉(xiāng)。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火箭軍政治工作部文藝創(chuàng)作室副主任，火箭軍美術書法研究院副院長兼秘書長，國家一級美術師，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中國人民解放軍美術書法研究院書法創(chuàng)作院藝術委員會委員。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書法院研究員，中國國家畫院書法篆刻院研究員。首屆中國書協(xié)“德藝雙馨會員”，2006年度“中國書法家進萬家活動”先進個人。2007年、2011年、2014年三次蟬聯(lián)中國書壇蘭亭雅集“蘭亭七子”稱號。2007年在北京設立“劉洪彪書法館”。2008年受解放軍總政治部表彰，被授予“全軍文化藝術工作先進個人”稱號。獲中國文聯(lián)頒發(fā)的“在2006-2009年‘送歡樂，下基層活動中作出積極貢獻”榮譽證書。

自學書法五十余年，兼涉諸體，尤擅行草，作品參加國內外諸多高規(guī)格大展，并多次獲獎。早年蟬聯(lián)全軍第一、二次書法比賽一等獎。1987年在洛陽博物館舉辦二人書畫聯(lián)展，1994年、2004年先后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劉洪彪四十歲墨跡展”和“劉洪彪五十歲墨跡展”，2014年在北京舉辦“閱世讀人·劉洪彪六十歲墨跡展”。出版作品專集、合集十余部，出版文集《綴連瑣碎》和《劉洪彪文墨》（一函五冊）、書法展覽設計裝置圖文集《盛裝書法》。曾應邀在解放軍藝術學院、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北京師范大學、清華大學美術學院、中國國家畫院等高等學府和全國各省市自治區(qū)書法家協(xié)會授課，在中央數(shù)字電視書畫頻道進行草書教學，并多次做客“名師點評”。作品被中南海、故宮博物院、毛主席紀念堂、國家博物館、中國美術館、軍事博物館等文博單位收藏。六十余次出任全國電視書法大賽和全國、全軍書法展覽評審委員。多次出任全軍美術系列高級職稱評審委員會副主任、主任委員。曾先后出訪日本、韓國、新西蘭、澳大利亞、印度尼西亞等國家和香港、澳門、臺灣地區(qū)進行文化藝術交流。

中國書法的受眾極廣，它會吸引各種各樣的人；它的門檻看似低淺，實則極高，若無巨大的時間和精力投入，難有所成。劉洪彪行伍出身，卻因迷上書法，矢志不渝追尋數(shù)十年，終于有所成就。他回顧自己所走的路，感慨萬分。他或許是這個時代書法家里的一種典型：無所顧忌地熱愛，因熱愛而不避艱苦投身此種事業(yè)。書法的魅力和深邃于此顯現(xiàn)。

龔一心（以下簡稱龔）：劉老師，您好，首先謝謝您接受采訪！您是什么時候開始練習書法的，能否簡要談談學書歷程？我們還注意到您的字和齋號，分別是“后夷”和“逆坂齋”，請問有什么特殊的意蘊？

劉洪彪（以下簡稱劉）：要說書法學習經歷，只能濃縮、梗概地說。我上學早，五歲多就上學了。三年級時，一個語文老師喜歡寫字，他就帶著班里學生臨帖、描紅，有寫字課我們就帶著硯臺、毛筆去學校。他把學生寫得好的字排出名次，放在櫥窗里展示。我記得自己鋼筆字第一、毛筆字第三。這個結果一出來，我有點得意，有點蠢蠢欲動，覺得自己寫字好，開始對寫字特別感興趣，特別上心。

后來跟著老師辦墻報，寫寫畫畫，搞宣傳。到十五六歲初中畢業(yè)，我被分配到井下做工挖煤。在井下待了兩三個月，單位領導知道我會寫寫畫畫，又看我年齡小身體瘦弱，在井下工作太吃力，就把我調到礦區(qū)做宣傳工作。后來又被煤礦團委書記發(fā)現(xiàn)，把我調去籌備團代會。此后一直在煤礦團委做宣傳千事。

那時也談不上學習書法，就是寫字，寫“自由體”。真正對書法有了概念，那是1973年的一天。我們煤礦有戶人家是煤炭部下放的。他們家有個女兒在煤礦宣傳科工作，因為是同事，她看我喜歡寫字，叫我拿幾張字給她父親看看。她父親是汪華東，詩書畫印全能，典型的文人。他的繪畫花鳥比較多，書法也特別有古韻，攝影也非常好。他早年和張大訪談千一起搞過畫展。他看過我的字淡淡地說：你學這個干什么？潛臺詞分明是：學這些有什么用？我兼擅詩書畫印，多才多藝，還不是淪落至此。我說我沒讀多少書，就這方面稍強些，也不知道前途在哪里。他看我年輕、執(zhí)著，就說，你要學就得認真學，得走對路子，從正書開始，從楷書四大家“歐顏柳趙”學起。那是我第一次聽說正書和“歐顏柳趙”。當時，我連一本字帖也找不著，當?shù)赜譀]有書畫名家，我才明白自己一直是亂寫。大家都在亂寫，我只是在亂寫當中算寫得好一點，有一點造型能力和筆墨感覺?？陀^地說，汪華東算是我的啟蒙老師。我開始到處找帖，找到一本沒頭沒尾的歐陽詢的《九成宮》，封面也沒有，而且是經過修飾的印刷品。當時覺得不得了啊，干凈規(guī)范，一絲不茍。我是向一位年齡大些的朋友借的，當時拿去臨，后來再也沒還，當兵時帶走了，坦白地說現(xiàn)在還在我手上。第二本是周慧珺的《魯迅詩》行書帖，覺得漂亮得不得了。

后來，我覺得在煤礦想學書法，什么條件都不具備，宣紙都找不到，印泥也沒有，應該想辦法去外面看看。我初中畢業(yè)就下井挖煤，知識積累遠遠不夠，做科研、搞教育肯定不行；身體又不行，瘦骨嶙峋，營養(yǎng)不良，在煤礦做工人也干不過別人，當不了勞模。我家兄弟姊妹七個，出身寒門，父親早逝，我作為老大，長子為父得想辦法做家中楷模。當時，要想出去，只有一個辦法：從軍。軍隊走南闖北，就可以看到名山大川和摩崖石刻，可以碰到書法老師和朋友。于是，我就下定決心當兵。當時，煤礦對我相當好，一個月五十多塊錢，還準備讓我入黨，調到黨委當秘書。我十六歲進礦，二十歲入伍，什么也不要了，當新兵，六塊錢一個月，那是1974年。

第一站是徐州，新兵訓練三個月。我是第一個戴著領章帽徽上臺表決心的新兵；是第一個接過鋼槍的新兵；《工程兵報》刊發(fā)了一個專版：《來自安源的新戰(zhàn)士》，五張照片，有三張是我的。

新兵訓練開始不久，快過年了。部隊舉辦書畫展覽，分配給新兵連六件作品的任務。我們連一百多個人，無人可為，所以我一人包辦了。篆隸楷行草，五張字加上一張畫，一下子就把我的名聲搞出去了。沒多久，把我調到機關電影隊，報到第二天，又把我派到北京去學放電影。在北京，有空我就出去，到處游走，長城、頤和園、琉璃廠、故宮……大開眼界。三個月培訓結束后歸隊放電影，1976年跟著部隊移防到了洛陽。洛陽是古都，碑刻極多，我又到處看。

但風云突變，1976年7月，我被調到西南一個深山老林里的連隊，離縣城還有200公里。天天國防施工、軍事訓練、農副業(yè)生產，我還得教歌、搞板報。無論多忙，睡覺前我還要臨帖看書。六點起床后就忙個不停，到晚上大家都酣睡了，我就躲到一個幾平米放工具的小房子里，搭個桌子，拉根電線裝個燈泡，寫字。天天一兩點睡，還要起來站崗。這樣一來，身體就壞了，胃疼。沒幾個月就住院了，一住就86天。在醫(yī)院，大家都要我寫字，寫了五百多張，不讓我出院。1978年，胃又穿孔了，又住院30多天后，一位領導來看我，拿了一紙調令，說是上級機關調我回洛陽。1979年2月，我由一名士兵成為一名軍官，擔任師部文化干事，負責部隊“打球照相，吹拉彈唱，迎來送往，布置會場”的具體工作。

所有這些經歷，無疑都是我的財富。記得我在連隊當指導員，那時連隊沒多少經費，搞什么活動沒錢買獎品，我就寫字刻章獎勵戰(zhàn)士們。直到現(xiàn)在，還有人打電話給我。說是退伍幾十年了，還保存著我當時給他們的字呢。1986年我被調到北京，到了北京就不一樣了，文化藝術中心，名家林立，“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學習書法五十多年了，就這樣一路走來。

至于“逆坂齋”，那是80年代后期，我請一位篆刻家刻印，突然想起古人一句話：“逆坂走丸，迎風縱棹”，形容事情很難辦到，甚至不可能，需要強大的意志。我想到自己只有初中學歷還要做文人、學書法，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烏托邦，癡心妄想，恰似“逆坂走丸”。于是有了“逆坂齋”。后來我又想到了另一層意思，我的祖輩的居住地就叫坂田村，父親離開坂田村到了煤礦，而我又離開煤礦漸次北上到了北京，漸行漸遠，相對故里逆向而行，也有“逆坂”的意味。我的前幾十年很艱難，甚至有點兇險，8歲喪父，16歲下井挖煤，兩次胃穿孔，四次肺胸膜破裂……我希望生命的后半程順利安穩(wěn)一點，所以取了“后夷”為字。前險后夷嘛，是我的一個祈愿。

龔：劉老師，您為什么喜歡草書創(chuàng)作？

劉：1994年我的“四十歲墨跡展”，2004年我的“五十歲墨跡展”，各種書體都有，并沒有什么主攻方向。2006年，中國書協(xié)成立各書體專業(yè)委員會，任命我為草書專業(yè)委員會秘書長。有了這個身份，就得在其位謀其政，講話就要講到位，創(chuàng)作上也要有更出色的表現(xiàn)。所以我才把方向調整為主攻草書，兼及其他。

我覺得草書更符合書法藝術的本質，藝術要抒情表意，要變化，不重復自己。草書的枯濕濃淡，疏密開合，飽含辯證法，有無窮變化。

龔：您曾說過一句話：“草書盛世當可由今人創(chuàng)造”，該如何理解？

劉：草書在張芝時代就非?；钴S，就有很多草書家，形成過草書熱。中國書法史上，每種書體都有統(tǒng)領時代的現(xiàn)象，秦是篆，漢是隸，唐代是楷書，晉代、宋代行書成就最大。唯獨草書，雖然有張芝、索靖、皇象、二王、張旭、懷素、黃庭堅、祝枝山、王鐸、傅山這樣的大師，但草書從來沒有統(tǒng)領過時代。我就琢磨，書法要大發(fā)展大繁榮，從哪發(fā)展？篆、隸、楷、行四種書體都矗立起了難以逾越的時代高峰，草書卻只有幾座個體高峰，它沒有形成一個時代全民的審美趨向，沒有在全社會充當過“領頭羊”的角色。所以，我覺得草書可以作為一個突破口。更重要的是，當代人和古代人的生活習慣、狀態(tài)、思維發(fā)生了根本變化。古代人是慢和靜，現(xiàn)代人是快速、急迫、快節(jié)奏。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自然會影響到書寫方式。當代人為什么對草書情有獨鐘？因為它符合高、快、強的時代特征、時代風尚和時代精神。從每次全國展覽來稿就可以看出，比如九屆國展五萬多件來稿，有三萬多件是行草書。我經歷過數(shù)十次全國性展覽評審，很清楚，行草書作品占全部作品的百分之六七十。所以，2006年我首次提出了“草書盛世可望由今人創(chuàng)造”的觀點。

龔：經過那么多次評審，對當代展賽的書法創(chuàng)作，您覺得有哪些利弊？

劉：毋庸置疑，書法熱是前所未有的，每次展賽都是幾萬件作品投稿。我看下來，覺得參與者有四種人。第一種，就是“不臨帖”。他們不知道書法是什么，以為拿起毛筆來寫字就行，這種人占10%。第二種，叫“淺臨帖”。淺嘗輒止，蜻蜓點水，東一下西一下，有三分像兩分像，皮毛，不到位，也能看出他師古的影子，這種人占50%以上。第三種，叫“死臨帖”，死板，中老年居多，他們一輩子就認準一個人、一個帖，比如歐陽詢、顏真卿，一根筋。雖有毅力，但不靈活，機械地教條地臨摹，光寫外形，不究內涵。這種人占30%左右。第四種，叫“活臨帖”?；顚W活用，學以致用，有天賦，有悟性，起點高，路子正，方法對，見效快，以中青年為主，尤其是青年?？瓷先]搞幾年，20多歲就獲獎了，表現(xiàn)優(yōu)異，頻頻斬獲。才搞了十年八年，就確立了在書壇前沿陣地的位置了。而某些練了幾十年的人，一無所獲，不理解，就羨慕嫉妒恨，就覺得評委有問題。甚至獲獎的還有他們的學生，在他們那里起步，入展、獲獎了，他們就會認為評委肯定有問題?！盎钆R帖”占10%。十一屆國展來搞四萬多件，大約有四千多件作品是可上可下的。但名額只有幾百件，所以有一些好的作品也會被淘汰。比如幾個人，大家都互相熟識，平時公認不如你的入展了，你沒入，你就會覺得有問題。入展與否，因素制約，比如你寫的很好，但錯了一個關鍵字，有硬傷，被淘汰了。所以不要有各種盲目埋怨，徒生煩惱。只有活臨帖的人才可以寫出來。當下書壇大致就這四種人。創(chuàng)作里會出現(xiàn)各種問題，錯別字，文法不對，隨便留空，為了追求形式而做設計，但設計得不入情理。做舊做殘，打格劃線，染色拼貼，花里胡哨，看似形式搞得很特別，實際上審美高度不夠，藝術才能不夠，很俗氣。

我覺得書法還是要寫得純粹些，要保留經典書法的既成法則，不要總琢磨著去設計。我們要有創(chuàng)新意識，但不能盲目地做。不管寫什么書體，追求什么風格，都要自自然然。現(xiàn)在很多人寫字就是裝，裝模作樣，裝腔作勢，甚至裝神弄鬼。都要不得！“字如其人”，你人修煉到什么高度，字才可能有那個高度。你沒到那個高度，非要寫得高貴、紳士，那就是裝。你到了那種高度，又裝傻裝拙，故意把字寫成兒童稚氣、老年癡呆，也是裝。所以不論高往低寫，還是低往高寫，都是裝。應該自然地寫，正常地寫，像文人那樣寫，把文人書卷氣放大到當代書法的大幅巨制里去。

龔：如何看待書法中的題材，比如過去書法家大多書寫自己的詩文，而現(xiàn)在很多人在書法里還是要寫古詩。時代不一樣了，生活狀態(tài)也不一樣，這里會有隔閡，這里是否會存在矛盾？如何處理題材問題、內容和形式的問題？

劉：要區(qū)別對待。從傳統(tǒng)意義上說，文人書法都是自書自懷，自書自情，多是寫自己的詩文聯(lián)賦。當代書法轉型了，不再以實用功能為主，而是以審美功能為主，成為一個專門的藝術品種。當代書法家往往把文字作為創(chuàng)作的載體，用文字塑造藝術形象。所以，并不是太講究文字到底出自誰人之手。但千萬不要忽略了中國人對書法的雙重審美習慣。欣賞書法，開始可能會看字態(tài)好不好看，點線、格局如伺。但進一步就會去讀書寫的內容。所以，寫反動標語行嗎？寫污言穢語行嗎？因此，當代書法家如果自己還不具備詩詞聯(lián)賦的創(chuàng)作能力，靠不住，拿不穩(wěn)，就不要勉強寫，應選擇古代經典來書寫。當然不要總是寫“老三篇”。要多讀書，去選取一些美的文字來書寫。如果你具備賦詩行文能力，寫自己的詩文會更好。我覺得一個書法家必須這樣修煉自己。文不能撰，聯(lián)不能做，文化修養(yǎng)就好不到哪里去，胸無點墨，只有一點筆墨技巧，那是匠人。一個書法家走得遠不遠，最終還是看你的文化修養(yǎng)，綜合素養(yǎng)。如果你的修養(yǎng)高自然會支撐著你的書法走向高級、高貴、高雅。

龔：您以前講課時強調過敏感、想象力，能否談談當代書法創(chuàng)作中情感和技法的問題？

劉：技法和情感可以分開說。我認為書法里有“基本法”，比如筆法、墨法、結法、章法，就是基本法，人人都可以練，你得知道如何順鋒、逆鋒、藏鋒、露鋒……每個人都可以在同等條件下去做功，這跟情感沒有什么關系。但創(chuàng)作中技法和情感又有密切關系。你的情感豐富與否，想象力和敏感性的強和弱，都要靠點線、筆墨、空間分割、黑白布局等技法來表現(xiàn)。比如表現(xiàn)安靜的情感，就不要寫得太急迫。要舒緩地寫。比如表現(xiàn)邊塞詩的意境，那就得筆墨雄強。所以書法家應該掌握各種技法，有一個技法庫，就像兵器庫一樣，隨時可以拿出來用。表不同的意，抒不同的情，制造不同的風景，要用不同的技法。很多人技法太單一，千篇一律，不斷重復自己。這不是藝術，不叫創(chuàng)作，只是一般地寫字。今天書法進入了藝術時代、展覽時代、審美為主要功能的時代，書法家就應該學會各種各樣的技法，具有豐富的想象力和敏感性，只有將嫻熟、高超的技法與豐富的情感和想象力相結合，才能創(chuàng)作出一幅幅變化萬千的原創(chuàng)性作品。

龔：您現(xiàn)在對自己有什么樣的期待和理想？您還有什么困惑？

劉：坦率地說，困惑和理想，人人都有，有一點使命感和責任感的人都有，想生活得有滋味的人都會有，但程度不一樣。對于困惑這東西，我從來不去叫苦喊冤，因為這不是一個男人一個有擔當?shù)娜藨械膽B(tài)度。我從來不怨天尤人，遇到問題反省自己。想方設法解決它，處理好。實在走不通了，就繞道走嘛。我確實缺少很多東西，但想到人無完人也就不那么較勁了。也許一個人知識結構很合理，滿腹經綸，我們在他面前是小巫見大巫，但他肯定也有不如我的地方。古人云“三人行必有吾師”，我說二人行必有我?guī)?。一旦你知道自己的短板、缺陷，你就去補，但如果補也補不上，該怎么辦？因為這里有時間問題和能力問題。如果補不上就算了，盡心盡力就好。比如我篆書就沒有好好研究，這是書法的源頭性的東西，我竟然對源頭不了解，這是很大的缺陷。古代詩詞，雖然我也一直在弄，但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這也是我的很大的短板，都需要補充。當然，還有對書法的創(chuàng)新、對時代書法的建立等等。我一直覺得，要想寫到古人那樣，永遠也達不到。你寫字能寫過王羲之、顏真卿？寫詩能寫過李白、杜甫？寫詞能寫過辛棄疾、蘇東坡？絕對寫不過！但又要發(fā)展，怎么辦？這是我們常常思考的問題。我提出了一個“字古式新”的思路。字要古，古人的字和今人的字放在一起看，確實是古人寫得好，我們臨摹、接近古人，但是寫到死也寫不過他。寫不過古人，又要發(fā)展，所以式要新。因為古人沒有搞過展覽，沒有強烈的創(chuàng)作意識。我們今天是展廳時代。我們要充分利用科技時代、信息時代的有利條件，工具材料、東西方藝術的交融，讓作品好看，讓展覽好看。古人寫字一下筆就十分好看；我們寫字只有三分長相。但經過七分打扮，也會十分好看。一個十是十，三加七也等于十，都是十，就可以比肩，可以媲美，就不會愧對祖先，不會辜負時代，不會遺笑后人。

龔：劉老師，您怎么看待當代書法的狀況？

劉：我們一直在致力于書法的大繁榮和大發(fā)展。我覺得繁榮是做到了，繁榮的程度前所未有：參與的人數(shù)多；各種組織和社團層層疊疊；媒體龐雜，有傳統(tǒng)的紙質媒體，也有現(xiàn)代的網(wǎng)絡、影視媒體；教育體系完備，連書法博士后都有了，各種類型的培訓班，此起彼伏；書法的經營，比如畫廊、拍賣公司，更是熱鬧得很。這是古代從未有過的，確實是大繁榮。

但繁榮和發(fā)展是兩個概念。我們很熱鬧，做了很多工作，搞了大量活動，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過去一些年代，書法是邊緣化的，被忽略的，小眾的?，F(xiàn)在關注的人多了，學書法的也多了，這是好事?？墒俏覀儾荒軡M足于熱鬧，只做表面文章，忽略了本體。我們怎樣才能在古人基礎上有所作為？怎樣才能讓后人看到我們的特質、我們的風尚？深入研究，做一些真正有學術價值的高端展覽，真正有意義的研討和著述，剖析書法家和作品，好在哪壞在哪？要客觀分析、誠懇指出。不要一味吹噓、抬轎子，有批評才能真正進步。我提出過很多觀點，比如“字古式新”“草書盛世可望由今人創(chuàng)造”“展廳是件大作品”“當代書法尚式”等等，這都是對當代書法大發(fā)展的思考所得，也未必對。如果大家都以這樣的心態(tài)去努力，能力比我強的人很多，一定會有成果，自然就會有所發(fā)展。比如，理論家、批評家們提問題要明確些、尖銳些、有操作性些，少些空話大話。我曾經說過古人的書論有點玄，今人的書論有點虛。很多都是東拼西湊，虛頭巴腦的，這樣不行。

龔：怎么看待和處理藝術和市場的關系？

劉：我覺得一個藝術家的心思不能總盯著市場。首先要熱愛它，有個目標，研究它。要做出點成績，使自己的作品在這個時代留下點印記，為這份事業(yè)貢獻一點心力。這是藝術家主要考慮的事情。你如果真的實現(xiàn)了這些愿望和理想，他的市場必然會好，必然會被關注。都成了風向標、代表人物了，能不被關注？這是自然而然的事。你搞得自己很厚重，很有說服力，就水到渠成了。如果一個藝術家天天想著市場。想著錢，會沾染一身銅臭氣，被市場牽著鼻子走，成為市場的奴隸。自然你就不會把時間和心思放在創(chuàng)作和研究上。你的作品立不住，站不住腳，傳不下去，就是一堆廢紙，對人不利，對己不利，對藝術不利，對社會不利，對歷史也不利。

但我也反對不要市場，不要錢，這也有點裝。我倒希望藝術家的作品真的有價值，不能讓一個大藝術家大文人比普通人都不如。一個文人，一個藝術家，要體現(xiàn)價值，市場也是個指數(shù)。一個藝術家，如果太寒酸，他哪來的底氣？哪來的自信？他是沒法施展和發(fā)揮的。藝術家有車有房并不是壞事，會更加自信和灑脫。如果文房四寶買不起，下筆就更加拘謹和猶豫，生怕寫壞了浪費紙，心疼。沒有錢，展覽辦不了，出書沒經費，自尊心也會嚴重受挫。

藝術和市場的關系，我這樣看，我們既不要太在乎它，又不要完全排斥。只要你把自己的事做好了，做到了，注重文化積累，提高創(chuàng)作能力，加強品德修養(yǎng)，那些物質的東西是會跟著來的，所謂精神變物質嘛。

龔：再談一個變的問題吧。

劉：主要是古今書法的生存環(huán)境和社會功用已經完全不同了。今天的書法以審美為主，要放在公共空間里展示，要創(chuàng)作長篇巨制，過去以指腕運動為主的筆法不夠用了，現(xiàn)在要肩肘運動乃至全身運動。這就有一個變的問題。還有很多很多。書法創(chuàng)作也必須隨時而變。過去文人可以幾十年如一日地寫字，不求變化，以實用為主。現(xiàn)在，書法作為藝術，講究的是變化、原創(chuàng)、唯一性。如果還在不斷重復自己，千篇一律，復印機似的，肯定不行。藝術就應該變，變是藝術的生命之所在。我有三句話：一是不因襲古人。一輩子都模仿古人，想做蘇東坡、黃庭堅，這怎么行？二是不尾隨時賢?，F(xiàn)在很多人就是看誰獲獎次數(shù)多，誰多就模仿誰。三是不重復自己。很多人取得成績后就不斷復制，不思變改，越寫離古法越遠，越寫越油滑，越寫越程式化，越寫越俗氣。而“俗最不可醫(yī)”，換句話說，俗氣是書法家的“癌癥”，不治之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