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其章
今年適逢石揮(1915?1957)自沉霧海六十周年,作為石揮的影迷,能夠讀到三大卷《石揮談藝錄》真是件亦喜亦悲的事情,喜悅的是讀者和觀眾沒有忘記石揮,悲傷的是石揮離開他摯愛的藝術(shù)和親愛的觀眾已然六十年之久?!妒瘬]談藝錄》中我偏愛《霧海夜航》這一卷,主編李鎮(zhèn)先生花費了極大的功夫,搜集到如此之多石揮演藝生涯的文獻,使我這個石揮粉絲大飽眼福。用石揮的話來講,“因愛此書,而有是舉焉”。
石揮最響亮的頭銜是觀眾頒賞的——“話劇皇帝”;另一個小頭銜是記者稱呼他——“天才藝人石揮”。我以為“話劇皇帝”有局限,好像石揮離了話劇就做不成皇帝;記者的概括才準確,盡管石揮瞧不上“藝人”行當,認為“不幸的是自己老大無成,做了石姓的叛徒,下海賣藝辱沒了世傳的門庭”??墒翘觳诺乃嚾耍懋攧e論,天底下畢竟沒有幾個。
石揮作為演員是超一流的,如果石揮改行作家也必將是一流的。中國演員里文筆好的還有一位黃宗英。石揮與黃宗英是同一代的影劇明星,石揮卻英年早逝,年僅42歲,實為中國電影史一大悲劇。中國電影一百周年紀念(1905?2005)之際,我寫了本《夢影集——我的電影記憶》,里面即寫到了我最崇敬的演員石揮。又過了兩年,我提供全份《電影雜志》(1947?1949年,總出38期)作為底本出版了影印本,《電影雜志》里的“影人采訪記”欄目,有對石揮的采訪,給我們留下舞臺外生活中的石揮照片,彌足珍貴。
我可能比別人更早地欣賞到石揮的文字之美,那是一本出版于上世紀四十年代的雜志,它的名字就叫《雜志》,里面有石揮的很多文章及照片。當時最流行的小說是秦瘦鷗的《秋海棠》,改編成話劇后,石揮出演主角,技驚四座,從此榮獲“話劇皇帝”之美譽。石揮在《雜志》上連載《〈秋海棠〉演出手記》,經(jīng)常夾雜俚語,顯現(xiàn)語言的活潑,如“排《秋海棠》的最起始的感覺是‘小孩子放大火有點找死”。此中“最起始”也是北方的口語,暗示石揮的母語來自“京片子”。
于《雜志》連載七期的《一個演員的手冊》,是石揮的譯著,石揮外語也如此了得?(導演黃佐臨稱“他讓我介紹個英文教師,硬是從基本句法學起,譯出了幾篇文章”。)請看石揮“譯序”里怎么說的:“這本書是一個舞臺墾殖者的手記,同時也是在演技這方面比較實際的讀本,它有益于我們做演員的地方也更直接。在歐洲這是一本難得的好書,一九三四年初版,一九三五年再版,一九三七年三版,行銷甚廣,蒙黃佐臨先生相贈,捧讀已將一載,在演劇者食糧荒的今天,這是值得珍貴的一本書,今以拙笨之筆硬譯出來,期待指示者正多,因愛此書,而有是舉焉?!闭堅徫衣?lián)想到如今的所謂“小鮮肉”演員,石揮的顏值也許比不上你們,可是石揮的才華甩你們一百條街。
《天涯海角篇》是石揮自傳體散文,也是于《雜志》連載,連載七期。石揮大紅大紫之后,他的自傳理所當然成為搶手貨,大多數(shù)觀眾屬于“吃了雞蛋還要看生蛋的老母雞”那類讀者,這也是人之常情。我很清楚是《雜志》捧紅了張愛玲,與張愛玲不同的是,石揮不必靠寫作吃飯,也不必靠《雜志》來捧場,只不過石揮的才華太橫溢了,寫作也許對他而言比演戲來得更容易。我似乎窺到了石揮寫作時的愉悅,那些詞句不是憋出來的,而是嘩嘩地流淌,多么像舞臺上石揮念叨的臺詞,形神并茂,顧盼生姿。
連載之后,《天涯海角篇》于兩年后出了單行本,封面設(shè)計很像一幅電影海報,我喜歡,當然也早早地淘到手了。
除了《雜志》,石揮散文隨筆原發(fā)刊,我也收集了不少,當然都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所出刊物,正因為自己存有原書原刊,才能更深刻體會本書主編李鎮(zhèn)及其團隊的良苦用心。那些刊物如《沙漠畫報》《中國文藝》《萬象》《中華周報》《新世紀》《立言畫刊》《青青電影》《369畫報》《永安月刊》《國民雜志》《幸福世界》《藝術(shù)與生活》《文章》《中國公論》《華光》等等,今天的年輕一代恐怕連名字都沒聽說過,這么多的刊物搶著約石揮的稿子,可見石揮的文字廣受歡迎的程度。二十幾年前,我找到了燕京大學上世紀三十年代所出校刊《華光》雜志,上面有多篇文物大家王世襄(1914?2009)的散文,我遂即寫成小文發(fā)表,后來接到王世襄先生電話,他驚詫我怎么會保留有《華光》?報刊雜志乃歷史的旁證,還原歷史現(xiàn)場,離不開這些“斷爛朝報”。
我如此急迫地非要趕在第一時間讀到《石揮談藝錄》,因為里面的《古城探母回令記》以前未曾讀過,“古城”北京又是我最感興趣的題目,當然要先睹為快了。石揮此篇長文連載于上海的小報《海報》,連載了41天。內(nèi)容是時隔五年(1940?1945),石揮重回北京探望母親的一系列感懷和紀事。石揮的文采于此篇發(fā)揚到了極致,積蓄已久的思母之情,思友之情,思鄉(xiāng)之情,噴涌而出,勢無可遏,讀之令人神旺。石揮文字,圓潤精熟,渾然天成,不賣弄,不做作,就算是最挑剔的編輯,面對石揮,亦無法刪掉一字,亦無法增加一字,只能跪拜吧,一笑。
此篇有一處語言頗似王朔風格——“吃了一肚子的東西,半路上因乘客過擠無法挪動身體,以至不能上廁走動,三天兩夜未能便個大小,誠非我輩凡人所能忍受”。
我甚至認為,石揮筆下的老北京比之老舍先生,少了市儈的油滑,多了古都的森嚴。石揮即興而來的半詩半歌,也是老舍作品中見不到的。比如:“這正是五年遠離又相逢,今日依舊此屋中,跪叩老娘安泰否。窗外桃花月正紅?!庇秩纾骸疤煜卤緹o有戀愛,除非你是在發(fā)瘋,偶爾遇到了知己,且莫輕易來放松,故人皆如愿以償,我自揚鞭趕路程?!?/p>
如果有人想讀未經(jīng)污染的京腔京韻的散文,那就讀石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