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愛毛
先說鵝老爺吧。
“鵝老爺”原是精神病院一個病人的心愛之物,這位姓包的病人乃一家知名企業(yè)董事長,生意做得風(fēng)起云涌蓋天紅。然而,有那么一天,正在辦公室埋頭日理萬機之際,包總莫明其妙冷不丁地發(fā)起愣來,眼睛直勾勾地呆望著天花板,老半天不眨眼,呈現(xiàn)出一臉洶涌蓬勃的生死疲勞感。再然后,他歪斜著眼睛,像外星人剛剛落腳地球村那樣,瞅瞅滿屋子等待著請示匯報的副總們,再然后,像昏睡五百年恍然初醒那般,拿萬分陌生的目光打量著辦公桌上的電話、電腦以及堆積如山急待處理的文檔文案,突然,毫無來由地對著滿臉狐疑的副總們狂吼起來:“滾蛋!統(tǒng)統(tǒng)給我滾蛋!馬上給我滾蛋!立刻給我滾蛋!滾蛋!滾蛋!滾蛋!”等大家驚慌失措地滾蛋以后,他反鎖房門,一口氣砸了所有砸得動的物什包括無辜的電話、電腦和文件柜,正當(dāng)他要一把火把自己和辦公室同時點燃時,人們破門而入把他押送到了精神病院。
這之后,包總幾乎喪失語言功能,“滾蛋”兩個字成為他的萬能致辭,無論任何人對他說任何話,他只有兩個字奉送:“滾蛋!”甚至,只要聽到一丁點聲音他就大罵“滾蛋!”他什么人都不見、什么話都不聽,就像扔一團用過的草紙那樣,把自己嘔心瀝血經(jīng)營起來的龐大企業(yè)集團和整個世界卷巴卷巴,一腳踢進豬圈里當(dāng)作爛南瓜喂給豬吃,專心致志只守著一只大白鵝發(fā)呆充愣。他的語匯僅只剩下兩個字:“滾蛋”。自那天企圖點火自焚以后,除了“滾蛋”兩個字,他未曾說出過第三個字,他以不變應(yīng)萬變,拿“滾蛋”兩個字像機關(guān)槍一樣對付整個世界。
醫(yī)生說:“該服藥了?!?/p>
他道:“滾蛋!”
妻子說:“該吃飯了。”
他道:“滾蛋!”
護士長被逼急了,逗他說:“要地震了!”
他道:“滾蛋!”
他老爹氣恨不過,憤怒地對他喊:“你娘死了!”
他大義滅親地照樣奉送兩個字:“滾蛋!”
副總報告:“公司馬上要破產(chǎn)?!?/p>
他道:“滾蛋!”
他唯一沒有發(fā)出滾蛋指令的,只有這位鵝老爺。
這只鵝是包總的愛物,包先生把它當(dāng)老太爺養(yǎng)了足足十二年,視若自家親爹般,以致他親爹跟這只鵝不共戴天,像仇人般見了面就分外眼紅。這位鵝老爺有個怪癖:哪怕山珍海味都一概不嘗,只愛吃包總親自嚼爛的饅頭。沒嚼過的饅頭不吃,別人嚼的也不吃,包總包大人哪怕忙到焦頭爛額,也要抽出空暇親自替它嚼饃,甚至出差坐飛機也要帶著它和饅頭,以免它因絕食餓死。包總的牙齒成為它獨享專用的食物粉碎器,包總不辭勞苦地替它嚼了十二年的御用饅頭,哪怕讓地球滾蛋,哪怕住進精神病院,始終不棄不離地帶著它,一日三餐替它嚼饅頭。
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鵝”有旦夕變故。這只沒良心的鵝在精神病院遇到另一個白會長以后,愣是背信棄義、翻臉不認(rèn)人,忘恩負義地投靠至白會長門下,睬也不再睬包總一下,死心塌地跟在白會長屁股后,像他最忠實的奴仆一般,盡職盡責(zé)地替他看護著一群白鴿,不同的是:包總拿它當(dāng)親爹,它卻拿白會長當(dāng)親爹。白會長有感于它的知遇之情,也對它禮尚往來、敬之若賓。需說明:白會長也是個精神病患者,因病前組織過一個協(xié)會(專門救助自殺者的民間機構(gòu)),人稱“白會長”。白會長未住院前養(yǎng)著一群鴿子,住院后,他的鴿子們每天定時飛來醫(yī)院探望他,有時落身在醫(yī)院的樹上歇息過夜,有時落腳在醫(yī)院的草坪上跟主人繾綣。白會長視它們?nèi)粲H生兒女,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包總的鵝對它們一見如故、難分難舍,在精神病院里結(jié)下了真誠的友誼,進而愛屋及烏地對白會長也產(chǎn)生了深厚的依戀之情,對自己的主人包總橫眉冷對、不理不睬,這令包總大光其火。
十二年的情分,竟是一夕拋卻,包總怎么可能咽得下這口惡氣呢?他想盡一切辦法,希望這只鵝能夠回心轉(zhuǎn)意,跟他重修舊好。然而,任他千方百計,這只鵝不為所動,死不悔改地跟定白會長。包總無奈之下找白會長理論,白會長道:“你帶它走呀!我也沒有攔著它是不是?”然后又吼又罵,強行把鵝驅(qū)逐出自己的房間,呯的一聲把自己的病房關(guān)死。孰料,那只鵝寧可整夜守在白會長的病房門口,哪怕餓得半死,愣是嘗都不肯再嘗包總替它嚼的饃。包總氣得幾度意欲跳樓,苦于被妻子嚴(yán)防死守著,找不到可乘之機,那病情亦隨之加重了好幾分,每天比往日都要多拋出幾十個“滾蛋!”即使誰都不招惹他,他也會對著空氣怒吼:“滾蛋!滾蛋!滾蛋!”
他妻子氣得見了那只鵝就罵,“忘恩負義、投敵叛國、白臉奸臣”,什么難聽罵什么,全醫(yī)院的醫(yī)生和護士也都對這只鵝沒有好臉色,見了它不是吐唾沫、就是翻白眼,瘋子們見了它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有的叫它“叛徒”,有的喊它“賣國賊”。最后,大家眾口一詞,替它取了個綽號叫作“叛徒鵝”,致使“叛徒鵝”三個字像“岳不群”一樣,在醫(yī)院里成為偽君子的代稱,院長在召開全體大會時也公開指斥個別員工簡直就是“叛徒鵝”,戀人之間吵架也會互罵對方為“叛徒鵝”。這只千夫所指、惡貫滿盈的叛徒鵝任人褒貶,依舊我行我素,氣得包總把醫(yī)生拿進口藥都治不掉的口頭禪“滾蛋”兩個字奇跡般地忘掉,見了人就絮叨:
“我到底做錯了什么?。课易鲥e了什么?!”
包總見誰就跟誰訴苦把冤伸,一天幾趟跑去纏主治大夫,要她替自己討公道。大夫?qū)嵲诓荒蜔┝?,氣惱地勸?xùn)他:“只不過一只連話都不會說的大笨鵝,又不是天仙美女俏佳人兒,至于嗎?”
包總心如刀絞地痛陳:“壞就壞在它不會說話?。∷羰莻€會說話的俏佳人兒,我就可以送珠寶鉆石給它,不管是別墅寶馬、還是天上的星星,它要什么,我送什么??珊蘧涂珊拊谒粫f話,你不知道它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就這么不吭不哈背叛了我,擱誰誰不傷心呢!???世界上還有比我更倒霉的人沒有了!???愣是被一只鵝生生地拋棄了!一只不會說話的鵝啊,我養(yǎng)了整整十二年的鵝!”此后好長時間里,包總見人就感嘆:“一只不會說話的鵝啊,我養(yǎng)了整整十二年的鵝!”
精神病院的瘋子和非瘋子們聽到他“鵝”字一出口,拔腿就跑,怕耳根長繭子。醫(yī)院最俏麗的小護士“胡蝶”姑娘,聽說包總愿意送給叛徒鵝珠寶鉆石和寶馬別墅,立刻把相戀幾年的男友打入冷宮,企圖取代那只背信棄義的叛徒鵝在包總心中的位置,趁著月黑風(fēng)高之夜,把叛徒鵝綁架到醫(yī)院黑咕隆咚的墻角旮旯處,企圖實施血腥的謀殺勾當(dāng),幸虧被半夜捉蛐蛐的一個名叫笑笑的孩子及時發(fā)現(xiàn),才救了鵝一條命。包總大筆一揮,當(dāng)即開出一張支票,算作給笑笑頒發(fā)的“見義勇為獎”,支票上鵝蛋般排著圓溜溜五個零,俊俏的“胡蝶”姑娘看見后,眼饞得直流口水,偷哭了三五場。發(fā)生過這起謀殺未遂事件后,鵝的人氣指數(shù)直線上漲,由“忘恩負義的岳不群”,一夜之間華麗轉(zhuǎn)身,成為鄙棄錢財?shù)那甯吡x士。俏麗的“胡蝶”女士成為眾夫所指的“女財迷”、聽到鵝叫就面紅耳赤,最終羞愧地辭職而去。
此刻,人們終于理解了鵝的背叛行為,很顯然:包總身上銅臭味過重,熏得鵝兄實在難以忍受,才棄之而去,也算他活該。男大夫們一改往日對叛徒鵝的反感,紛紛慨嘆:“錢多怎么著?錢多就能霸占一只鵝?莫說寶馬別墅,哪怕金山銀山,鵝也不會稀罕!要是美女們都像叛徒鵝這樣,具有糞土當(dāng)年萬戶侯的氣節(jié)就好了?!迸t(yī)生女護士和女瘋子們則保持羞愧的沉默,仿佛個個都成了貪財戀金的濁物,這只雅鵝愣是用自己的高風(fēng)亮節(jié)把女人們映照得面目可憎。
哪怕被一百個女人背叛,包總都可以等閑視之,被一只鵝背叛,這太過殘忍,他一心想要弄明白,到底鵝為了什么緣故要拋棄他。他已讓整個世界都滾蛋,失去這只鵝,他很可能會崩潰致死。為了挽回鵝心,把它從白會長那里搶回來,包總抱著孤注一擲的決絕,對醫(yī)院里一個姓魏的博士大夫死纏爛打,期期艾艾地請求懂得鳥語的魏博士跟鵝談心,以便弄清真相、化解嫌隙,戰(zhàn)勝“情敵”白會長。需說明:傳說魏博士能夠“通靈”,跟石頭、樹木以及動物都能溝通無阻,更不要說瘋子們了。無論把自己武裝得多么壁壘森嚴(yán)的瘋子,他都能打開缺口,進入其“靈魂城堡”、探索其“精神迷宮”。醫(yī)院的老槐樹上曾飛來過幾十只烏鴉,且一來就不走了,大有安營扎寨、長住久居的架勢,給醫(yī)院的患者們帶來了極大的心理陰影,醫(yī)院采取了包括火攻在內(nèi)的多種強硬戰(zhàn)略,都無法趕走那群陰森可怖的不速之客,最終,還是魏博士出面跟烏鴉談判,才使烏鴉安靜有序地自愿撤離精神病院。包總堅信,魏博士既然能跟烏鴉談判成功,就能說服一只無情無義的鵝。魏博士起初不肯答應(yīng):包總不是他接診的患者,依照醫(yī)院“首診負責(zé)制”的慣例,他不便越俎代庖。包總開出了好幾個鵝蛋的支票企圖向魏大夫行賄,魏大夫雖沒有接受他的鵝蛋支票,最終答應(yīng)跟鵝溝通,并很快發(fā)現(xiàn):問題的癥結(jié)可能與一個墻洞有關(guān)。
接下來說說這個墻洞吧。
墻洞很小也很隱蔽,跟碗口差不多大,又被雜草掩映著,極難被注意到。魏大夫發(fā)現(xiàn),那只鵝很奇怪,只要經(jīng)過這個小小的墻洞就會神色異常,有時故意在墻洞附近賊般踟躕徘徊,到了沒人的時候,還會從垃圾里叼來碎饅頭之類的食物,趁人不備往墻洞里送。需說明,那只鵝雖是包總帶進醫(yī)院的寵物,但醫(yī)院規(guī)定:晚上睡覺時,患者的寵物不準(zhǔn)帶進病房,這只鵝便經(jīng)常獨自在院里散步,而它散步的地點始終不離墻洞周圍。
事實上,住在精神病院的患者有相當(dāng)一部分對整個世界和所有人類都感到絕望,他們往往把自己僅存的那點感情扭曲地寄托在某種寵物身上,沒有寵物存在,他們當(dāng)中的一部分人極有可能自毀身亡。因此,帶寵物住院的病人并非偶然,醫(yī)院對此睜只眼閉只眼,只要查房時動物不在病房里就裝作不知道。病人養(yǎng)的寵物五花八門:指猴、密袋鼯還有皮堡斯之類應(yīng)有盡有,最受大家喜愛的是一只名叫“崇拜”的小狗。它的主人是個特別渴望被崇拜卻從未得到過任何人崇拜的中年男人,這只小狗不只取名“崇拜”,而且會用動作表示崇拜。只要對它發(fā)出“崇拜”的指令,它馬上舉起前肢作舉手崇拜狀,有時候連嚴(yán)肅的醫(yī)生見到它也會開玩笑地指令:來個崇拜!它就趕忙恭敬又虔誠地對醫(yī)生表示崇拜,哪怕最瘋的瘋子要求它崇拜,它也會認(rèn)真地崇拜不誤,因醫(yī)院里人人都能得到它的崇拜,于是人人都喜歡它。
醫(yī)院最令人驚懼的是一個名叫“艷平”的男病人,他養(yǎng)了一條蛇作寵物,與這條蛇須臾不離地黏在一起,像連體人那樣形成“人蛇共生體”,虱子般寄生在他身上的蛇會不時探頭探腦、暴露形跡,多次在地鐵之類人流密集之地把人嚇得半死。因為他身上生活著一條蛇的緣故,最終蛇的存在覆蓋他本人的存在,他在人們眼里成為蛇之化身,比蛇還要令人恐怖,被家人強制住院從而治療其病態(tài)的“戀蛇癖”。因擔(dān)心蛇去人亡、造成惡性醫(yī)療事故,醫(yī)院不敢貿(mào)然強行捉拿寄居在他身上的那條蛇,只得依照通常的“順勢療法”,權(quán)且允許他“與蛇共生”。在收他入院時,院方請專家專門鑒定過,他身上寄居的蛇確系無毒寵物蛇,不過,他還是被安排在醫(yī)院的隔離病房,出入受到嚴(yán)格限定,以免蛇驚嚇到別的患者。
順便認(rèn)識一下這條寵物蛇吧。
其本名就叫“美女蛇”,由國外進口而來、身價昂貴,堪比豪門千金。這位“美女”斑瓓嬌俏、遍身碧綠,像一根剛采摘的青豆角般鮮翠欲滴,主人對它的昵稱就叫“豆角”。醫(yī)生查房時,嬌貴的“豆角小姐”被強制性臨時關(guān)進帶有輸氧孔的瓶子里,只要醫(yī)生轉(zhuǎn)身離開,其主人就會迫不及待地把它從瓶子里放出來,讓它回到自己身上:或裝在衣服口袋里,或像項鏈一樣繞在脖子上,抑或當(dāng)作手鐲環(huán)在手腕上,大部分情況下,干脆就讓它蝸居于身體的任何一個它所喜歡的部位,比如腋窩窩或肚臍眼旁邊,或者溫柔地纏綿于其腰間。如果那條蛇不自己暴露形跡,誰都不會知道,這位舉止斯文的男人身上日夜寄居著一條蛇!
雖然大家都相信“豆角小姐”十分溫柔善良,不攜毒也沒有攻擊性,但還是對其退避三舍,每次醫(yī)生查房和護士派藥都要再三確認(rèn),親眼看著“豆角小姐”被關(guān)進瓶子并擰緊瓶蓋,才敢走近那個名叫艷平的患者。不料,醫(yī)院有個自閉癥孩子對美女蛇一見如故,如同久別重逢般相見恨晚,膩在艷平的病房里打死都不肯離開,那孩子的陪護家長只得忍著恐懼,膽戰(zhàn)心驚地遵從孩子的意愿,讓他們同居一間病房,先是發(fā)展成為關(guān)系最為親密的病友,后又相互成為對方的最佳良藥。
艷平的病很平常,被醫(yī)生命名為“寵物癖”。有寵物癖的人很多,但絕大部分人都以狗貓為癡迷對象,迷戀一條蛇,未免太過匪夷所思,哪怕妖嬈的美女蛇,也讓人難以容忍,其妻用盡一切手段,想把“蛇”情敵擊潰,最終自己落荒而逃、完敗于蛇。艷平先生誓與“豆角小姐”共存亡,須臾不肯離棄。若要他拋棄蛇,除非先拿去他的腦袋,看那情勢,怕是要“生則同裘眠,死則同穴居”了?!岸菇切〗恪狈路鹗撬幕昶牵灰x開他的身體一小會兒,他就會渾身哆嗦、牙齒打戰(zhàn),發(fā)了毒癮般。只要“豆角小姐”黏到他身上,他立刻藥到病除,乖馴得像只最溫柔的小綿羊。那位“豆角小姐”也足夠邪魔,跟主人天生一對。它不喜歡自己本該居住的瓶子,關(guān)進瓶子不超過半個時辰就會上躥下跳、以頭撞壁地尋死覓活,它愛且只愛寄生在主人的身體上。它錯誤地把主人的身體當(dāng)作自己的家,一回到家便如魚得水、無限地嬌柔嫵媚,其娼媚之態(tài)幾可媲妓:或在主人身上爬來爬去,用光滑的肌膚狎昵地愛撫主人,或吐出濕漉漉的小紅舌信,嬌滴滴地親吻主人,或撒嬌作癡地盤成菜花狀,酣眠在主人身體的某個部位。艷平先生身高六尺、體毛濃密,“豆角小姐”棲息其身如同出沒于疊嶂峰巒,倒也游刃有余、安然自得。
艷陽高照的那個夏日午后,艷平先生身穿一條大褲衩在院里散步,他的主治大夫,一位林姓美女醫(yī)生把自己的患者認(rèn)真打量一番后,錯誤地斷定,那位“豆角小姐”不可能藏在艷平的褲衩里,既然除了褲衩,患者身上別無他物,“豆角小姐”一定睡在病房的瓶子里。既然豆角不在,她趁機放心大膽地與這位患者親切地交談了起來。說實在,由于對“豆角小姐”心存驚怵,可憐的女醫(yī)生幾乎找不到機會與自己的患者深入交流,誰知,女醫(yī)生剛說了不到三句話,憤怒的“豆角小姐”就因醋意大發(fā),從主人的頭發(fā)里跳將而出,看那架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女醫(yī)生嚇得倉皇逃遁,崴斷一只鞋跟后,堅決不再做艷平的主治大夫。
為了治愈艷平的戀蛇癖,醫(yī)院專家組費盡心機,才制定出“移情療法”的方案:要讓患者擺脫蛇,不能采取任何強硬手段,只能讓他潛移默化地把對蛇的癡戀之情,不覺不知地轉(zhuǎn)移到人身上。大家認(rèn)定:年輕漂亮的林醫(yī)生紅唇皓齒、身姿窈窕,具備美女蛇之特征,于是安排她做艷平的主治大夫,期望艷平移情于她,從而疏遠“豆角小姐”。林醫(yī)生既然被大家公推為“美女蛇”,只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誰知,“豆角小姐”死死地霸攬著艷平,根本不給她機會靠近半步,且動不動就醋意大發(fā),美女醫(yī)生不堪其辱、拂袖而去,專家們再次會診研商,制定出一個新方案:競爭療法,派一位不怕蛇的男大夫接管艷平,不動聲色地勾引“豆角”,以期達到調(diào)蛇離山之療效。但,艷平擔(dān)心這位帥哥醫(yī)生喜歡上他的“豆角”,從而奪其所愛,把醫(yī)生當(dāng)情敵、處處防范,查房時他早早就把“豆角”裝進瓶子,再把瓶子鎖進抽屜,美男大夫根本見不上“豆角”,縱有千般伎倆,亦難以施展。不過,比起艷平的家人來,大夫們尚算幸運。艷平的前后兩任妻子皆因不愿與美女蛇同床共榻而憤然離去,艷平的家人也因?qū)ι卟还泊魈斓某鸷薅黄G平視作仇敵,艷平據(jù)此更加堅信:最毒的毒蛇也沒有人更惡毒。天可憐見,他的同室病友,那個患自閉癥的名叫阿三的七齡男童,竟然對“豆角小姐”一見如故,兩個人跟美女蛇難解難分、其樂融融,像天生的一家人那樣。
既然提到阿三,只好再說說阿三了。
依照通常的看法,阿三生來就是個“外星人”,與地球人井河兩不犯,若是有誰聽到他跟媽媽的對話肯定要當(dāng)場瘋掉:
“阿三,你餓了嗎?”
“火車?!?/p>
“阿三,別把衣服弄臟了。”
“火車?!?/p>
“阿三,快看那只大白鵝!”
“火車。”
阿三會在整整幾天的時間里,用“火車”兩個字對付整個世界,他所說的“火車”究竟指代什么,只有上帝知道。當(dāng)然,除了“火車”,他還有許多別的日常用語:比如,他會連續(xù)多日只說一個詞“希達”(音譯),飯是“希達”,睡覺是“希達”,肚子疼也是“希達”,這個萬能“希達”在他的思維里根據(jù)情況不同其所指亦大相徑庭,需要其父母想破腦袋像拆解密碼一般去破譯。簡單地說:他既在這個世界上,又不在這個世界上。他雖不像精神分裂病人那樣,拿幻覺制造“獨立王國”,卻比那些人孤獨和頑固一千倍。精神分裂患者們幻想出來的獨立王國是有形的,醫(yī)生可以想法攻破,阿三不同。他生來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那個獨屬于他的世界沒有形態(tài)和邊界,卻比任何銅墻鐵壁更堅固,拿原子彈都炸不開縫隙,父母哪怕把他抱進懷里,彼此之間卻還是隔著整整一個世界。誰能想得到呢?阿三的父母披肝瀝膽、數(shù)不清的權(quán)威專家們嘔心瀝血也未能攻破的堡壘,一條小小的美女蛇居然輕而易舉就鉆了進去,且雙方親密無間、情同手足,不存在絲毫隔礙。
據(jù)阿三父母講,自從爬出娘肚子,到七歲零三個月又五天,阿三愣是不曾有一次響亮地笑出聲來過,永遠機器人般面無表情。然而,每當(dāng)他與那位“豆角”蛇膩在一起忘情地玩耍時,卻會不時發(fā)出咯咯咯的笑聲,那笑聲爆米花樣爽脆酥香,使其父母十二分地欣慰陶醉外加驚詫莫名。也是邪魔:那條蛇跟孩子仿佛天生心有靈犀,阿三讓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阿三只要伸伸手指頭,它就心領(lǐng)神會,像在娘胎里早就認(rèn)識那般,以致阿三的父母對那位“豆角小姐”充滿羨慕嫉妒恨,由以前與蛇的勢不兩立,到對它心生好感,到最后自己也認(rèn)認(rèn)真真地打算著,要收養(yǎng)一條美女蛇作寵物,從而誠心誠意地向蛇學(xué)習(xí),以期能像蛇那樣進入兒子封閉的王國。那孩子因與蛇交好,很有可望走出全世界都難以攻克的自閉頑癥,令專家們摩拳擦掌,把“寵物療法”作為研究自閉癥的專門課題,列為重點科研項目,遺憾的是:科研經(jīng)費遲遲不到位,急煞了專家們,“豆角小姐”卻成為整個醫(yī)院的“名人”,獨領(lǐng)風(fēng)騷地出盡了風(fēng)頭,許多外地專家不遠千里來到這里,專為一睹“豆角風(fēng)采”,鄙人雖對蛇恐懼到喪心病狂之程度,還是忍不住好奇,斗膽對蛇主人艷平先生進行了一次“專訪”:
“為什么‘豆角蛇——啊不——‘豆角小姐會那么聽孩子的話呢?”我問。
“‘豆角知道孩子真心喜歡它。”
“它是怎么知道的?”
“誰真心喜歡你,你難道會不知道?”
“孩子為什么一點都不怕蛇呢?”
“那,你為什么那么怕蛇呢?”
“蛇有毒,會咬死人?!?/p>
“你怎么知道?”
“大家都這么認(rèn)為,這是人盡皆知的常識。”
“壞就壞在這‘人盡皆知上。孩子不這么認(rèn)為?!?/p>
“為什么?”
“孩子心里沒有‘毒這個東西,更不存在‘蛇會咬人這個概念,要把這些觀念灌輸進他的頭腦,比心臟移植還要困難。蛇在他眼里很可能跟他一樣,也是個孩子。當(dāng)然,這是我的推測,也許蛇在他眼里是別的什么,比如玫瑰花或者白雪公主——對不起,我找不到合適的詞語,所有的詞語其實都是言不及義的遮蔽,連‘蛇這個命名也是一種人為的偏狹,‘豆角小姐不是蛇,它是它自己。人類錯誤地給它附加了‘蛇的所有概念,這些概念便像霧障一樣籠罩了它的本來面目,孩子心里不存在這些霧障,他看到的就是本來的它,究竟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反正他看到的不是我們眼里的蛇,蛇看到的也不是一個自閉癥的兒童,他們看到的彼此都是上帝本來的造物,就這么簡單。”
聽著艷平“簡單”的闡述,我想到了一句“簡單”的老話: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我忽然有些明白了:還沒有見過蛇以前,我已經(jīng)開始害怕蛇了,因我根據(jù)接收到的既定信息根深蒂固地相信:蛇是魔鬼撒旦的化身,陰險而又狡猾,但,孩子沒有這些成見。由于“自閉”的緣故,這些刀子般銳利的“類常識成見”穿不透他的知覺之墻,于是,蛇跟孩子親、孩子跟蛇親,蛇知道他、他亦懂蛇,沒有畏懼、沒有懷疑,只有最原初的信任和愛,這是孩子和蛇之間的秘密默契。
“那,你為什么愛蛇呢?”我問艷平——這個人高馬大,被定義為患了“精神病”,從而被迫住院接受治療的男人。
“蛇愛我?!?/p>
“比你妻子還愛你?”
“超過妻子愛我一萬倍。”
“你怎么知道蛇是真心愛你的呢?它又不會說話?!?/p>
這個名叫艷平的膀大腰圓、塊頭剽悍的男人忽然緋紅了臉,羞澀把頭扭向旁邊,雙目直視著天空,沉默半天,低聲道:
“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肯,好好地,撫摸我。從來沒有。從來沒有!從來沒有!”
“撫摸?”
“撫摸。”
“你說的‘撫摸是什么意思?”
“就是,撫摸的意思?!?/p>
艷平又沉默良久,之后,夢囈般滔滔不絕起來:
“我有過很多女人,我爹的錢我兩輩子都花不完?!钡拇_,艷平是個富二代,若不是他爹捐贈醫(yī)院一輛救護車,醫(yī)院很可能將他這個“蛇人”拒之門外:“可是,沒有一個女人肯好好撫摸我,沒有一個!我哪怕像小南瓜那樣去親吻她們的腳趾,她們也不肯用心撫摸我?!?/p>
“小南瓜”是他繼母養(yǎng)的一只貴賓狗。艷平的生母和他爸離婚幾個月后生下艷平,然后丟下孩子離開,且再也沒有探望過艷平一次,艷平是被若干個保姆像接力棒一樣輪番帶大的。由于后母超常地苛刻,家里的保姆都做不滿三個月就不得不辭工,從小到大,艷平經(jīng)歷的保姆多達兩位數(shù),其繼母在艷平不滿一周歲時因?qū)m外孕被摘除子宮后,就收養(yǎng)了那只名叫“小南瓜”的貴賓犬,她把“小南瓜”當(dāng)親生兒子寵愛,坐在餐桌旁吃飯時都把它抱在懷里不肯放下,她纖柔美麗的玉指幾乎不舍得離開“小南瓜”的身子半刻,她無限柔情地抱著“小南瓜”撫摸個沒完沒了,連“小南瓜”的小蹄腳和蹄腳上的每一枚小趾蹼都被她疼愛地捏在手里,像撫摸梅花瓣一樣撫摸個沒完沒了,她甚至像袋鼠媽媽那樣愛憐地把“小南瓜”裹進自己的上衣里,讓它直接肉對肉地貼著自己胸口睡覺。然而,從小到大,她從未有把自己的手指觸撫到艷平身上過一次!半次都沒有!對她而言,不共戴天的情敵生下的這個名叫艷平的孩子根本不存在!她以她的視而不見完全地抹殺掉和忽略掉他的存在,使他形同虛無。
小小的艷平羨慕死了那只抱在繼母懷里的名叫“小南瓜”的貴賓狗。每當(dāng)繼母抱著“小南瓜”嬌嬌嗔嗔地百般愛撫時,他總是把自己的一根小小的手指頭伸進嘴里,默默地,一邊拼命吮吸、一邊躲在角落里看著那濃情蜜意的一幕,直至把手指吮出血來。為了糾正他吮吸手指的惡習(xí),父親拿膠帶把他的兩只手都纏裹起來,越纏他越倔強,只要避開父親,他就會躲在角落里拿牙齒狠狠地撕咬雙手,直咬得皮開肉綻,連腳趾頭都不放過。有時候,他會實在忍不住羨慕,自己大著膽子恬著小臉兒從躲藏著的角落羞怯地出來,故意出現(xiàn)在繼母眼前,直勾勾地盯著她和她懷里的小狗,兩只烏溜溜的黑眼睛仿佛在無聲地哀求:抱抱我,摸摸我吧!媽媽,媽媽,媽媽,摸摸我抱抱我吧,只摸一回也行、只抱一次也中,我會跟小狗一樣乖。不,比小狗還要乖一千倍!可是,繼母看不見他。哪怕他故意撞到繼母的眼珠上,她永遠都看不見他!他用盡了一切伎倆,幾乎無所不盡其極,偷藏她的化妝品,弄壞她的餐具,弄臟她洗凈的衣服,以期引起她的注意,使她能夠看他一眼,哪怕踹他一腳,甚或把他暴打一頓也行,只要她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然而,對繼母而言,他根本不存在!絕對不存在!從來都不存在!不要說跟他講話,她連正眼瞅他一眼都不肯,那只貴賓狗才是她比心肝寶貝還要親的兒子。于是,他死心絕念地再自己退回自己的角落,把小小的身軀絕望地匍匐到地板上,下意識地模仿著小狗的動作,先是拿嘴唇不顧一切地親吻著繼母的皮鞋,繼而伸出熱乎乎濕漉漉的小舌頭,像小狗那樣認(rèn)真舔嚙起那雙锃光瓦亮的皮鞋來。皮鞋冰涼,舔著舔著就會變熱,變熱的細羊羔皮鞋熱乎乎的,小嘴唇觸上去很柔軟。那溫?zé)岬娜彳浭顾澙钒V醉,于是,他把整個小臉兒都緊偎上去,就那樣一次次用臉貼著繼母的皮鞋睡熟過去,再自己睡醒過來。偶爾地,“小南瓜”無意間在角落里發(fā)現(xiàn)他,也會把他舔醒過來。不過,這樣的機會極少!極少!這對他而言,簡直如同過年般幸福: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繼母才會跟“小南瓜”分開,交由保姆照顧,保姆偶爾疏忽、“小南瓜”又恰巧在角落里碰到他的片刻,他才得以跟“小南瓜”艱難邂逅并急切親密。
那是怎樣的親密??!每一次都是,他學(xué)著繼母的樣子掀起外衣,把“小南瓜”緊緊地貼在熱乎乎的小胸口上,嘴里呢喃地叫著:“媽媽,媽媽,媽媽!”他不知道什么是媽媽。在想象中,“媽媽”應(yīng)該就像“小南瓜”那毛茸茸的肚子一樣,又溫?zé)?、又柔軟,他對那溫?zé)岬娜彳浱^貪婪了,總是把持不住自己,每次都是:小狗被他類若癲癇般的激越嚇壞而拼命逃掉,只有極稀罕的時候,小狗不逃,溫馴地伏在他的懷里,伸出小紅舌頭,像他舔鞋子那樣舔著他的臉。小狗舔一下,他叫一聲:“媽媽!”再舔一下,他再叫一聲:“媽媽!”可是,小狗不肯好好給他抱,總是隨時準(zhǔn)備逃跑,不像鞋子那樣乖乖地待著,一動不動任他親吻任他抱。于是,他日復(fù)一日地迷戀起鞋子來,并最終養(yǎng)成了一個小狗的嗜好:喜歡匍匐在地上親吻別人的鞋子。只要看到一雙鞋子,他就會不可遏制地趴到地上去親吻。甚至,有客人上門來,他有時亦會下意識地撲過去親吻其鞋子。那時他還不到三歲,不知因此被父親懲罰過多少次,不過,卻終究也沒能打掉他這個毛病。后來,父親對他進行反向懲治,先是命他脫掉鞋子,大冬天在雪地里赤腳罰站,后又命人在鞋子上涂了巨味辣椒油,讓他一點一點地用舌頭舔干凈。在父親的百般刑罰之下,他似乎改掉了舔鞋子的嗜好,然而,對鞋子的癡癖卻歷久彌甚、從未絲毫減弱。
“我最喜歡的是那種寬寬胖胖的絨毛棉拖鞋,有眼睛、有耳朵,看上去就像小肥豬。夜里躲在自己的房間,我總是喜歡趴在床上,把腦袋拱進小肥豬肚子里睡覺。爸爸每次發(fā)現(xiàn)我鉆進小豬肚子都要打罵我,說我變態(tài)。他越罵,我越離不開小肥豬,不鉆進肥豬肚子,我根本無法睡覺?!?/p>
據(jù)艷平講:拱進“豬肚子拖鞋”里睡得久了,他進而迷戀上各種各樣的鞋子,即使成年以后,亦終究未能擺脫對鞋子的迷戀,只要見到中意的鞋子他就買,家里素常都放著整柜子的各款鞋子,像開鞋店一樣。
“鞋子對你來說,肯定不只是鞋子吧?”我問艷平。
“我也問過自己許多次。后來慢慢明白了:是媽媽?!?/p>
“鞋子是媽媽?!”
“對。鞋子就是媽媽?!?/p>
“小時候,我喜歡晚上把腦袋鉆進豬肚子拖鞋里睡覺,到了白天,從豬肚子里拱出來,我就會感覺特別冷,冷到渾身哆嗦。但是,大白天我不敢把腦袋鉆進豬肚子里,會被爸爸打罵。不拱進去又感覺實在太冷,哪怕是夏天,我還是感覺冷到難以忍受。沒辦法,我只好穿上皮棉鞋。皮棉鞋里也有肥豬拖鞋那樣的絨毛,只是,那絨毛藏在鞋子里面,若是不仔細看,沒人知道那是棉鞋。夏天穿了皮棉鞋在爸爸的眼皮子底下出現(xiàn),他也很少發(fā)現(xiàn)。他不知道:那皮棉鞋就像是媽媽,被媽媽抱著兩只腳,我才會感覺暖和些。我別的都不怕,就是怕冷。
成年以后,倒是不在大夏天里穿棉鞋了,艷平卻絕望地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從性愛中得到滿足,只有一邊津津有味地舔著女人的腳趾、一邊像小狗那樣被女人拿手指愛撫著才會靈魂出竅。然而,她結(jié)識的女人都無法滿足他對“撫摸”的細膩無度的需求,直至遇到“豆角”,他才有幸滿足了自己的被撫摸欲。
“可是,‘豆角沒有手啊,怎么撫摸你呢?”
“不,它的整個身體就是一只手。這只‘手專為撫摸而生。為了把撫摸延伸得更長久更柔軟更細密,它又把這只手化成了一根肉乎乎的指頭。蛇,其實就是一根很長、很長、很長的女人手指頭。不是嗎?”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的大男人,像遭遇狂風(fēng)襲擊那樣,幾乎“死機”。
“你見過哪個女人生有這么長的手指頭嗎?”他問。
“沒有。沒有。確實沒有。絕對沒有。”我肯定地回答,“沒有!”
“這只手指頭喜歡整天整天撫摸我?!?/p>
“你也喜歡被它整天整天撫摸吧?”
“你不想被愛你的人撫摸嗎?”
“想,”我認(rèn)真地回答,“當(dāng)然想”,頓了頓,又道,“非常想,”再頓了頓,補充,“特別想?!?/p>
“但是——如果——“豆角小姐”不撫摸你,你就不能活嗎難道?畢竟它是一條蛇啊?!?/p>
“也許死不了——但是——那樣我會感覺冷。非常冷。特別冷。像墜進冰窟那樣透徹骨髓地冷。大夏天穿上棉皮鞋也還是冷。我別的不怕,就是怕冷?!?/p>
艷平突然沉默起來,好半天才低聲呢喃:“冷。渾身冷。只要它一離開,我就會感覺冷到寒心蝕骨。穿多厚的衣服和棉鞋都不行,捂到十八層棉被里也不行,就是冷。透骨地寒冷!冷得就像死人一樣冰涼冰涼?!鳖D頓,艷平又夢囈般低聲說:
“事實上,還在媽媽肚子里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了那種穿骨入髓的寒冷?!?/p>
我猶豫片刻,道:“媽媽的肚子,應(yīng)該是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吧?子宮嘛,是上帝給孩子預(yù)備的宮殿。”
“不,我在里面確實感到了寒冷。真的。”
“你能記得嗎——那是一種怎樣的寒冷?”
長長的沉默以后,艷平凄瞇著眼睛幽幽地說:“那種冷,就像——就像——就像一只明晃晃的鐵鉗子——就是鐵鉗子——那只鐵鉗死死地夾住你透明的心臟,就像夾碎一只雞蛋那樣,把你戳破、搗爛,拖拉出熱乎乎的被窩,撲通一聲丟進垃圾桶,再拎出去倒進惡臭撲鼻的蒼蠅堆里,然后,點火把你燒成一撮灰,或被野狗叼走啃吃掉。就是,就是這樣的——冷!”
我聽得毛骨悚然??蛇@樣殘暴猛烈的“冷”是從哪里來的呢?我望著艷平的眼睛,艷平似乎讀懂了我的疑問,平靜地說:“我爸無數(shù)次當(dāng)著我的面痛斥:‘當(dāng)初根本不該讓你媽把你這個孽種生下來!他們都相信:生下我是他們犯下的天大錯誤!我是他們?nèi)松臑?zāi)星。自從懷上我以后他們就開始無休止地吵鬧。其間好幾次,他們決定把我做掉。有兩次,我媽已經(jīng)躺到了手術(shù)臺上,醫(yī)生的產(chǎn)鉗也已經(jīng)探進了子宮里,由于陰差陽錯的緣故,刮宮手術(shù)被迫取消。一次是由于做手術(shù)的婦產(chǎn)科大夫莫明其妙地暈倒,一次是突然停電。最終,天災(zāi)戰(zhàn)勝人禍,我還是僥幸逃脫產(chǎn)鉗,九死一生來到了人世。”
我長長地沉默著。
艷平突然問:“你有孩子嗎?”
“有。一個女兒。”
“你邀請過她嗎?”
“邀請?”
“就是,在懷孕以前,你誠心誠意、全心全意地向上蒼祈禱,請求神賜給你孩子,無論神給你怎樣的孩子,男還是女,丑還是俊,聰明還是愚鈍,你都以愛的胸懷無條件地接受,這就是邀請?!鳖D頓,艷平又道:“我沒有被邀請。我的到來純屬令爸媽迫不得已的意外?!?/p>
“哦,這很正常。我女兒的到來也是意外。采取了雙重保險措施,她還是殺出重圍,不速而至,跟我一樣不屈不撓!我奶奶多次對我講,我擅自闖進我媽肚子里以后,我媽想盡了一切辦法要把我趕走。那時候做刮宮手術(shù)很不方便,我媽也舍不得手術(shù)錢,就用最笨的土法子:天天干又重又累的體力活,重復(fù)做許多高強度跳躍動作,希望能不花一分錢就把我震掉,可我還是死賴在我媽肚子里不肯挪窩。我媽沒轍,便去找瞎子揉肚,這是鄉(xiāng)下墮胎的‘偏方。他們認(rèn)為瞎子心黑,能下得去狠手。揉一回得送瞎子兩只雞蛋,花費掉六只雞蛋以后,我媽憐惜雞蛋,不舍得再破費,我到底沒有被揉死,厚著臉皮從瞎子的魔爪下僥幸逃來人間?!?/p>
“呵呵,一樣一樣,跟我一樣絕對意外!我爸多次斥罵說:我這個意外到來的孽種毀壞了他的整個人生,他全部的失敗都源于我這個莽撞的意外。你知道我小名叫什么嗎?‘狗咥!我爸暗暗期盼著,狗能把我吃掉就省心了?!?
“你有孩子嗎?”我反問他。
“有。誰沒有孩子?人人都有孩子啊,他們坐在月宮中的菩提樹下,等待著被邀請回家。若是天黑了爸媽還沒有發(fā)出邀請,他們就變成小精靈睡到菩提樹葉上,再變成露珠滴到地上。我邀請了,可她不肯來。她情愿待在上帝的樂園里,自個捉蝴蝶玩兒,也好啊。我的寶貝是個花仙子一樣好看的女孩兒,我經(jīng)常夢到她。”
“你,是怎么邀請她的?”
“在心里誠心誠意地呼喚:寶貝,來吧。來吧,寶貝!人世間是個美麗的地方,我已經(jīng)用愛給你搭建好一間小屋,你住在里面什么都不用害怕啊我的寶貝,跟你在天上住的神殿一樣堅固溫暖。來吧我的乖乖,別害怕!”
“那,她為什么不肯來呢?”
“她知道,我不夠愛她。盡管我用心發(fā)出了邀請,但這個邀請并非全心全意。這是一份不完全的邀請,她能感知到?!?/p>
“為什么不給她完全的邀請?既然你誠意要她來。”
“我,給不出。給不出??!”艷平面露羞赧的慚怍:“哪怕拿出全部誠意,也還是不足額。有什么法子呢?你命里原本就貧瘠,傾其所有又怎么能給出足夠多呢?”
“你說的貧瘠是什么意思?”
“貧瘠嘛,就是說:先天不足。你看上去白白胖胖、健全無缺,可是,你內(nèi)里卻匱乏最要緊的東西:蜜糖。‘蜜糖曉得嗎?爸媽心里流出來給予孩子的瓊漿。蜜糖不足,你就會終生匱乏,永遠沒有辦法能補足。蜜糖就是邀請,匱乏就是匱乏,沒辦法——你的孩子是什么味道?蘋果還是荔枝?”艷平忽然突兀地問。
我茫然地望著他的眼睛,心說:破綻到底漏了出來,終非天衣無縫啊,精神病就是精神病,那“病”被藏得再深都能露出來。
“每個孩子都是媽媽的生命之樹上結(jié)出的果子?!逼G平繼續(xù)說:“喂足了蜜糖的孩子是甜的,熱乎乎漿汁飽滿,是水蜜桃。有的孩子發(fā)酸,因媽媽心里分泌了太多嫉妒到子宮里,是青葡萄。有的孩子又苦又澀,那是媽媽拿苦痛煨煲了子宮里的羊水,結(jié)出的當(dāng)然是苦瓜。有的孩子像毒蜘蛛一樣往外噴毒,那是媽媽把仇恨滲透進自己的血液結(jié)出的怪果。若是媽媽心里藏著刀子,你猜能生出什么孩子來?”
“不會是螳螂吧?”我調(diào)侃。
“刺梨!誰都不愿去碰。”
“你的孩子是什么?”
“若是一定要用水果來說事,也許類若——榴梿?”唉!必須承認(rèn)啊,我的孩子不夠甜。我就像一棵苦楝樹,還能指望結(jié)出番石榴?”我羞慚地故意把話題引向他的孩子,問道:“那,你的孩子是怎么知道,你的邀請不夠完全而拒絕到來人世間呢?”
“你曉得孩子是什么?神啊。你曉得胎兒是什么?心啊。就是一枚怦怦跳動的赤裸裸的心啊,水晶一樣透明,她怎么可能不知道?知道的,知道的!孩子知道天地間的全部秘籍?!?/p>
“她,也可能是害怕‘豆角小姐才不肯來的吧?你愛‘豆角超過愛你的孩子?!?/p>
“不。她不是害怕,她是憐惜我。她很懂事啊,我的寶貝乖!她寧肯獨自在那個世界里玩耍,騰出位置給‘豆角來陪我,她知道我舍不得‘豆角?!?/p>
“豆角”探出小紅舌頭,嬌滴滴地在艷平的唇角親了一口,艷平也情深意篤地回吻它一口,看這光景,要分開他們尚需下大功夫。不過,自此以后,我對“豆角小姐”不再那般驚怵了。一根女人的手指頭,細長而又溫柔,又甚好怕的?我進而推想:如果“蛇”是女人的手指頭,那只大白鵝在包總心里又是什么尤物呢?看來,呈現(xiàn)在每個人眼里的世界都是大相徑庭的,誰都很難進入別人的靈魂房間。
再接著說鵝。
這只鵝晚上睡在病房門口,有時睡不著,就會趁著夜色獨自在院里溜達散步。它一溜達,就會到墻洞那邊去。魏大夫由此斷定,墻洞里面大有文章。然而,蹲下身子仔細往洞里打探多次,卻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但是,當(dāng)他故意躲開,遠遠地觀察時,鵝又會往里叼送食物。經(jīng)過蹲點守候,魏大夫終于發(fā)現(xiàn),那墻洞里藏著一只耗子那般大的小狗。只有鵝出現(xiàn)時,小狗才敢把毛茸茸的小腦袋賊遛遛地探出來,其余的時間,它都不聲不響地藏在墻壁深處,連頭都不敢露。墻洞里冷冰冰、又黑又暗,整天待在里面肯定非常難受,魏大夫試圖把小狗喚出來,使了許多法子誘惑都不行,小狗聽到一丁點動靜就躲,似乎對洞外的一切都畏之如虎,唯獨對那只大白鵝沒有怯意。
一只小狗為什么要日夜躲進極其逼仄難受的墻洞里不肯出來呢?魏大夫憑著職業(yè)敏感推斷:這小狗的心理受到過嚴(yán)重傷害,可能患上了恐懼癥。聯(lián)想到鵝對包總的突然背叛,他找到包總作陪護的妻子不動聲色地打探,挖掘到一個重要細節(jié)。
幾個月前的一天,不知什么緣故,包總的躁郁癥又發(fā)作了起來,妻子陪著他在醫(yī)院的草坪上散步時,碰到一只流浪在此的狗媽媽帶著自己剛出生不久的小狗在嬉戲,包總的左腳不小心踩到一坨狗屎上,突然怒火萬丈地飛腳朝狗媽媽踢去。狗媽媽受傷躺倒在地以后,他仍不解氣,又狠命地拿腳去踹狗,左腳踹累換右腳,一連踹了幾十腳,直到狗媽媽不再動彈為止。包總的妻子回憶說,每次丈夫發(fā)作,她都感覺像是經(jīng)歷天塌地陷的噩夢般,不敢稍事勸阻。等丈夫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后,她只顧忙著帶丈夫回病房服藥,未有特別留意那只臟兮兮的狗媽媽,等過了兩天她再想起時,那片草坪上早已沒有狗母子的蹤影,她心想,兩只流浪野狗,隨它吧。直到此刻在魏大夫的提醒下她才回憶起來: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鵝的性情開始發(fā)生巨變,先是陰郁著臉子生悶氣,對他們兩口子不理不睬,緊接著又絕食,不再吃丈夫嚼的饃,再然后,遇到白會長和他的鴿群以后,它決絕地離開丈夫,投奔了白會長。他們兩口子始終認(rèn)為是神神道道的白會長對鵝使用魔法,迷惑住了鵝,從來不曾想到過,鵝是對她丈夫寒了心。
魏大夫分析:作為動物,鵝與小狗具有天然的親緣關(guān)系,包總殘忍地當(dāng)著鵝的面對小狗施暴,無異于“殺雞給猴看”。這樣的殘殺行為,極大地傷害了鵝,它的離開決非“背信棄義”,而是忍無可忍。包總口口聲聲說自己養(yǎng)了鵝十二年,事實證明,他對鵝只是作為私物而占有,決非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如果他真愛鵝,就不會當(dāng)著它的面殘殺其同類,而且,鵝的心理受到嚴(yán)重傷害以后,他仍然無知無覺、絲毫不醒悟,還污蔑鵝為叛徒,這足以證明,他心中根本無愛,鵝離開他,是他咎由自取。
很顯然,目睹了包總暴行的小狗受到的刺激和傷害更加嚴(yán)重,很可能留下終生不可愈合的精神創(chuàng)傷,對整個世界都產(chǎn)生畏懼心理,才會鉆進巴掌大的墻洞里不肯再出來。不可原諒的是:殘殺行為發(fā)生后,包總夫婦把狗母子置之腦后、不聞不問,幾個月以來,一直是那只同樣目睹了主人暴行的鵝在關(guān)心小狗,每天不棄不離地叼送食物到墻洞里。
魏大夫通過進一步調(diào)查得知,狗媽媽當(dāng)時即慘死于包總腳下,清潔工第二天發(fā)現(xiàn)后就地掩埋了它,那只小狗從那時開始,已在墻洞里生活了幾個月,哪怕夜深人靜時分,也不敢走出墻壁一步。只有鵝出現(xiàn)時,它才敢試試探探地把蘋果大的小腦袋探出墻外片刻,而且還在雜草后面躲躲閃閃,稍有風(fēng)吹草動,即刻消失進墻洞深處,把自己變成了穴居的“小壁狗”。
為了治療小狗的“恐懼癥”,魏大夫每日三次,像做功課一樣,虔誠地蹲在墻腳跟,一遍遍地對著墻洞念叨:“對不起,請原諒,謝謝你,我愛你!”不管他怎般念叨,小狗就是死活不肯出來。醫(yī)院里知道這件事的人,偶爾也會往墻洞里投送食物,哪怕投送香噴噴的火腿腸,小狗也不敢露頭,它只相信那只鵝。魏大夫傷心地說:“小狗對墻壁外面的世界再也不敢相信,很可能終生生活在墻壁里,就像那些退守在個人獨立小世界里的精神分裂癥患者們那樣,它的行為與精神分裂病人如出一轍。”
魏大夫認(rèn)為:精神病醫(yī)院出現(xiàn)罹患恐懼癥的“壁狗”,乃是醫(yī)院的恥辱,小狗躲進墻壁一天,這種恥辱便會籠罩醫(yī)院一天,他鄭重其事地給院長提議,讓醫(yī)院關(guān)注這只患了恐懼癥的小狗。院長則認(rèn)為:真正患上心理疾病的乃是魏大夫本人,而非小狗。倒是包總夫婦,真心誠意地向小狗道歉,同時也諒解了鵝,并和白會長成為莫逆之交,因兩人化敵為友、相談甚歡。那只大白鵝已得到平反昭雪,卻被習(xí)慣性地叫作“叛徒鵝”:它背叛的是最應(yīng)當(dāng)被背叛的冷漠和殘暴,這樣的背叛可歌可泣,整個醫(yī)院都認(rèn)為它是英勇悲壯的“叛徒鵝”。白會長對它十分敬重,真誠地稱它為“鵝兄”。這位鵝兄自覺替白會長掌守鴿群,若是有誰膽敢加害鴿子,它就會拼死護衛(wèi)。鴿子是白會長在外面時精心飼養(yǎng)的,他被關(guān)進精神病院以后,這群鴿子也跟著他來到醫(yī)院。精神病院雖戒備森嚴(yán),卻也擋不住鴿子的翅膀,它們晚上棲身于院內(nèi)的梧桐樹梢,白天在草坪上踱步,既不占用醫(yī)院的病房,也不吃醫(yī)院的祿糧,病人們看到草坪上安詳自在的鴿子,都會油然而生憐愛之情,院長沒有理由像對待烏鴉那樣驅(qū)逐它們,于是,這群自愿跟來的鴿子再加上叛徒鵝和那只“小壁狗”,成為醫(yī)院最好的“組合搭檔”:吃食時,小壁狗把毛茸茸的腦袋鉆出墻洞并張開嘴巴,叛徒鵝伸長脖子,直接把食物叼進它的嘴里,鵝喂一口,小壁狗吃一口,鴿子們則在一旁站崗放哨,其樂融融、煞是有趣,仿若天使臨降于伊甸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