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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親

        2017-08-11 20:54:16楊婕
        臺港文學選刊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自助餐廳店面店里

        楊婕

        八月三十日,二〇一二年。搬家當天早晨,叔叔來清點家具結(jié)算水電費,進屋探看四周,夸我維持得好:“女兒的房間果然干凈!”叔叔在桌前記賬,零散道些以后回來請我吃自助餐的話,發(fā)出一貫的嘿嘿笑聲。我不敢看叔叔,背過身弄東弄西。搬家公司的先生將對象一箱箱往外搬,房間掏空,叔叔事畢,喊我名字說聲:“楊賊再見啦!”

        我揮揮手,忍不住哭出來,叔叔溜身利落地走了。

        那批最初帶進房間的行李,以及幾年來添加的種種,都疊層打包塞到車里。我和那些東西一并坐上車,下斜坡,分分秒秒遠離了房間,遠離店面。車輛加速,風景一窗窗快轉(zhuǎn),還是不能無縫遷徙。

        前座搬家公司的先生笑了,他從沒遇過客人搬家哭的:“感情太豐富!這有什么好哭?人生不就是搬來搬去,你以后就習慣了!”

        前幾天買的花生塞在包包里。我一邊注意花生不要壓碎,一邊手撐拉環(huán),顛顛簸簸下山。轉(zhuǎn)往臺鐵,五十分鐘出站,走過站前圓環(huán),等熟悉的號碼駛來,開上位在郊區(qū)臺地的校園。

        踏進消夜街,街底斜坡向右,繞過已不屬于我的房間。巷弄盡頭,兩點鐘方向便是自助餐廳了。

        離晚餐尚有一段工夫,鐵卷門半拉下,我遠遠走近,來路程程退開。撥打叔叔手機,接通道馬上下樓,幾分鐘后鐵卷門升高,叔叔阿姨彎身出來,叔叔略發(fā)福些,阿姨頭發(fā)燙卷了。他們未料我要來,我拿出花生,有些緊張,阿姨先發(fā)話:“哎唷你怎么知道叔叔最喜歡吃花生!你跟叔叔慢慢聊,阿姨去煮飯!”

        我實則誤打誤撞,像簽約那天第一次踏進自助餐廳。

        那是三年前的下午。初冬微寒,老舊店面顯得溫暖,我和母親看過房間,隨阿姨來到店里。店內(nèi)光線昏暗,玻璃印滿刮痕,霧氣般掩住街景,非用餐時段,不見客人。

        阿姨端出一盤薯條,母親正要推辭,阿姨說不是特地炸的,早上小兒子顧店,當作給他的獎勵,剛好多炸一點,還想夾什么菜自己拿,吃飽再走啊。我們禮貌性地拿了幾根薯條,離去時還剩少許。食物的氣味混合著周邊氛圍,自助餐未有多余陳設,毫無宣揚。

        “我們會把她當自己女兒照顧,你們放心啦!”阿姨告訴母親。

        阿姨嬌小,終日低馬尾搭圍裙,在最底的半開放廚房忙碌。叔叔身量亦不高,POLO衫色彩樸素,帶點啤酒肚,夾克配香煙,戴半罩安全帽送便當。叔叔阿姨長年賣自助餐,出租兩棟學生套房,一新一舊,舊房子不知年份,新房子在我搬入前兩個月完工。

        從房間到自助餐廳步行僅須三分鐘。剛搬進房間,我每每造訪自助餐廳,皆為房間細瑣,進去店面總見煙氣蒸散,叔叔阿姨揮鍋鏟端菜盤里外出入。炒菜喧囂,到廚房門口他們才發(fā)現(xiàn)我來了,通常阿姨掌廚,問候一聲繼續(xù)蒸煮,叔叔負責招呼,管房子的事歸他。

        那段時光我中午一向早吃飯。有幾天上午的課十點結(jié)束,一段空檔正好處理雜務、買午餐。我常趁那時去店里,每回叔叔皆問我買便當,我的脾胃挑食而專情,相同菜式能吃上個把月,已有固定店家。起初婉拒幾次,但早開的店不多,餓就加減買,時日久了挑到合口味的菜,便養(yǎng)成吃自助餐的習慣。叔叔得空就和我聊幾句,在那些裝飯揀菜的步驟里日益熟起來。

        來得太早,慣吃的菜還沒擺出來,叔叔阿姨一邊炒菜一邊包工廠訂的便當,抽手替我盛飯端菜。去的次數(shù)多了就更家常,讓我進廚房,蹲在推車旁翻揀,錢擱柜臺,自行打包。便當都算我便宜些,倘若叔叔拜托我張貼房子出租的布告,那次就不收錢了。

        我的便當固定焢肉配高麗菜,不時也換梅干。阿姨是客家人,梅干扣肉煮得極香,我不曉得地道不地道,一吃就愛上。梅干扣肉大約兩周賣一次,不定哪天會有,得知我愛吃,每逢去店里,假如隔天要賣,叔叔便會提醒我一聲,有一次沒過去,叔叔特地打電話來。

        偶爾過節(jié),他們便替我加菜,夏天的粽子,秋天的柚子。夾完便當后,阿姨會小聲叫我留步,等別的客人走了,再塞給我?guī)Щ胤块g,節(jié)慶就爽口一些。

        我?guī)缀跆焯煨薪?jīng)自助餐廳轉(zhuǎn)回房間,過了店招,便到達房間所在的巷弄。我時常停下腳步,為房間細務踏進店里,沒上門,也碰到叔叔出來送便當,熙來攘往的街道上,他會用臺灣腔普通話越過重重人群不太標準地喊我:“楊賊!楊賊!”每當我低著頭非常疲倦地走在路上,思緒晃到哪里浮浮蕩蕩,一輛機車過去,我便被叔叔的招呼喚醒,不動聲色落了地。

        我在那間房間學會照顧自己?;镜氖骋伦⌒校鎸ψ晕?,孤獨。無論何種技能,皆比同齡之人晚熟,凸槌時,少不得叔叔阿姨前來救火。

        一回洗衣機故障,脫水功能失效,打開蓋子,每件衣服都浸著水,重洗再丟烘衣機,連烘兩次仍濕淋淋,只好整籃衣服滴水搬回房間。阿姨來,說之前有房客用釣魚法洗衣,現(xiàn)在衣量超載就會壞。阿姨踏進房間,見曬衣桿滿滿兩排,教我一次該放多少衣服,踩過走廊、電梯攤攤水洼,一句責備也無,只問花了幾塊錢洗衣,塞鈔票到我手里。

        保險絲燒壞,房間跳電,叔叔提來照明燈,告訴我店面二樓有空房,晚上不方便就去睡。我鑰匙用了一年都亂轉(zhuǎn),有一天缺乏手感便堵在門外,以為門鎖生銹,倒油也開不了,正是晚餐時分,叔叔放下事務,風風火火過來,一扭就開。叔叔嘿嘿笑幾聲,教我用鑰匙,回店里繼續(xù)忙碌,叔叔道:“你念文學的,生活的事比較不懂啦!”

        自助餐廳休息時段,叔叔常來巡視、打掃。見房間燈亮著,便會敲門,拿掛號信、交代房間的事,有時不過打招呼,也沒說什么。叔叔走前,總笑著告訴我:“那叔叔先回去忙了嘿嘿!有事情再打給叔叔!”

        鏡頭倒轉(zhuǎn)。大二那年初夏,夜半我在房間痛哭,敲門聲驀地響起,只得硬著頭皮開門。叔叔站在門口,看了我一眼,輕聲叮嚀:“爸爸媽媽不在這里,你就把叔叔阿姨當成自己的爸爸媽媽,有什么困難都可以講,我們能幫的就幫,不要自己悶著,這樣不好。”

        過幾天去買自助餐,閑聊幾句,叔叔問心情好多了嗎?“叔叔知道你是個用情比較深,比較細膩的女孩子。”我暗暗吃驚。我向來只跟叔叔阿姨說些生活瑣事,天氣、食物、居住、考試,關(guān)于情感,關(guān)于內(nèi)心,只字不提。

        那些日常片刻,叔叔用他的方式理解了我,即便他所知不多,我所談亦不多。而那樣的理解,在長年獨居、不喜同群體往來的大學歲月里,已是我與周遭人事最密切的關(guān)系了。

        我對人際紛擾戒懼,曾有過的幻想與渴望,早隨之灰飛煙滅。但和叔叔阿姨相處,一切僅是簡單的細節(jié),往來之間,終能踏實地觸及自我。叔叔阿姨是很尋常的夫妻,哪條巷弄皆會出現(xiàn)的一對夫妻,因為尋常讓人親近。

        那幾年難以言說的青春起伏里,他們的素樸,成了提點我的一種要領(lǐng)。

        也就是那段日子,我為房間寫了一篇散文,細述里外物事,得了文學獎。叔叔在結(jié)尾軋上一角,我想叔叔阿姨不看這些,便不太提起。

        搬家前幾天,我把兩年前的作品附在卡片上,拿到店里交給叔叔阿姨。阿姨曾笑笑地靦腆告訴我,她年輕時也喜歡讀詩,席慕蓉噢。這些年的蒸煮炒炸中,那款脆薄的興趣應該也淪為一種過時的菜肴。說不定那篇散文將被棄之屋角,但這是我跟他們告別的儀式,不得不了。

        回想那間房間,雖則裝潢好、屋況新,但位處馬路旁邊,我神經(jīng)質(zhì)地怕吵,每隔幾分鐘車開過去都不得安寧,近處又陸續(xù)蓋起幾棟新房子出租,敲打聲終年累月??晌乙恢弊≈?,不容再住才搬出。

        我走得晚,同一批房客六月畢業(yè)季就遷離了。那陣子去買自助餐,叔叔常念叨著說:“你也快搬走啦,好像女兒要走一樣?!?/p>

        離開后,我才察覺,那擺滿飯菜的店面,比起房間,更先給了我居住的感覺。房間跟自助餐廳始終那般接近,處置房間事項,往往在自助餐廳交辦,領(lǐng)房間物什,也和熱騰騰的便當一道拎回。在自助餐廳以外的地方遇到,他們常說,從店面忙完過來,等會要回店里。找話題問候叔叔阿姨,亦圍繞自助餐廳———幾點打烊?哪些客人上門?煮什么菜?我?guī)缀蹂e覺自己也在店里有過一間房間。

        剛上研究所時過得并不開心,和叔叔阿姨未有聯(lián)系,僅有一回接到電話,看來電顯示是叔叔,以為問我近況,結(jié)果只是通知我去拿寄到舊地址的體檢表,講幾句就掛了。

        后來零碎聽見還在那里的友人傳來音訊,似乎每逢中文系的人上門,叔叔就容易提起我。叔叔告訴同學:“她就像瓊瑤小說的女主角似的!”阿姨有了臉書,想加我卻找不到,送出交友邀請,阿姨遲遲未回復,或許仍對計算機太生疏。

        叔叔阿姨知悉我申請上交換學生,忘了日程,向同學問起我過得好不好?彼時我尚未前去交換,方短期旅游回來,剛從異地寄出明信片,無須多加解釋,他們收到便會明曉。

        記憶窩里反,距離山重山。人生總是如此,但我對記憶和距離執(zhí)著。

        學期過完,回到那條街。房間是進不去了,自助餐廳的鐵卷門緩緩拉開,就跟簽約那年冬天一樣暖。陳舊空氣里,叔叔說起,上次暈倒送進醫(yī)院啊,現(xiàn)在要多休息,周六不開店了。叫我包個便當吃,傍晚還得趕回學校,叔叔便改口到隔壁買飲料請我喝。

        這幾天才跟阿姨念到我:“在想打個電話給你,又不知道怎么打就沒打嘿嘿!”聊起搬家那天———“叔叔你轉(zhuǎn)身就走了欸!”叔叔道他不敢看我的表情,才趕快走掉,回到店里就告訴阿姨我哭了。你是第一批房客,住最久,比較有感情,我們和你緣分深啦!”

        叔叔交代,經(jīng)過附近要回來看看,提早講一聲煮梅干扣肉等你來,再回去就住那棟房子,會替你留房間?!安还苁裁词拢ぷ骼布奕死捕家嬖V叔叔,你結(jié)婚叔叔一定包紅包?!?/p>

        兩天后,夜里手機震動,阿姨傳來簡訊,百來個字,說那天見到我很高興,祝我早日取得碩士學位,一切順利。

        幾年屋事,叔叔阿姨一向電話、當面告知,我第一次收到來自他們的簡訊。在這輕薄的年代,仍然有人,打簡訊像寫一張卡片,有著隆重的心意。叔叔阿姨不雪月風花,也不詩詞書畫,他們?nèi)缡遣簧帽磉_感情,因此每一句都真實。

        叔叔阿姨替我守住了對那里的眷戀,而我曾經(jīng)以為自己將只是無情之人。

        我何其后知后覺。無數(shù)次和叔叔阿姨聊及房間細節(jié)的時刻,錯覺將真正關(guān)乎自我的種種,遮蔽或延后了。當時未曾提及的愿望和困擾,在時間磨洗下,終于揭開面貌,還給生活本身,變得不再重要。

        如今我在他鄉(xiāng)租住,經(jīng)常不合時宜地想起往事,重讀在那間房間寫過的字句已覺陌生,那些十九二十歲的心事,從離居到安居的過程。

        房間歲月終煙散在平凡的日子里。學生年年輪換,有朝一日房間勢必不認得我這第一個住客,但下次回去,我總能在那黯淡里溢著香氣的店面中去來,不像外人地,好好夾菜,吃完一頓飯。自助餐廳的陳設,將一直熟悉溫暖,一如已經(jīng)沒有契約期限的房間。

        彼時屋室都將亮起,讓身份藏隱,也讓身份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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