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天舒
上世紀(jì)90年代初,有一天,我爸爸在公園里看到一群老人在自發(fā)地扭大秧歌,就立刻成為這項群眾活動的倡導(dǎo)者和編導(dǎo)者。爸是軍隊歌舞團的舞蹈編導(dǎo),又常年做東北民間舞蹈的集成工作,掌握大量秧歌舞素材。他看到老人們這樣喜愛秧歌,著實高興。他們大都是離退休工人和一些生活來源不穩(wěn)定的老人,還有一些身患惡疾無錢醫(yī)治的人,素性將全身心投進(jìn)秧歌,隨著鑼鼓蹦上他一陣子,幾個月下來后,身子里的那股濁氣竟然不知不覺地溜掉了,身子硬朗健康起來。于是秧歌成為那些貧病老人的一劑良藥。而更多的窮困的又想歡樂地活一場的人亦加進(jìn)秧歌陣營。那年,這座工業(yè)重鎮(zhèn)正在改革開放中一路前行,一幢幢高樓聳立起來,一座現(xiàn)代化的城市正在飛速崛起。每個晚上,夜總會門前停放許多高檔轎車,本城叫得出名字的新興資產(chǎn)階級們從容地邁上大理石臺階……但仍有無數(shù)被高樓俯視的偏僻街巷,那里,人們搶購著副食店門口的泥水地上五角錢一堆的白菜葉,八角錢一簍的干癟茄子。人們?yōu)樵谂飸魠^(qū)買到一小間住房,拼盡了半生的氣力。
爸輔導(dǎo)秧歌人后,我才知道我的城市竟有這么多貧困的人。
我家開始陸續(xù)有這些人拜訪。
高老太
她姓高吧?我們暫且叫她高老太,雖然她的年齡也許沒那么大,可那張被人生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侵蝕的臉使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上10歲。高老太第一次來我家時,我隱約聽見她在客廳里同爸哭訴著她的困境,秧歌人都是些貧窮不幸的人,尤其是秧歌老人,他們有的沒有房子住,自己的住房給兒子結(jié)婚用了;失去了退休金,因為工廠瀕臨倒閉;是兒女的累贅,幾個兒女為了每月給老爹老娘的生活費分布不均爭吵打罵。我的熱心腸的爸雖不是大官,但總能給他們想很多辦法,或多或少地幫幫他們。高老太第二次來時,是個寒風(fēng)瑟瑟的初冬,我和媽上街去買東西,她未敲開門,就蹲在我們的樓前等。她和她的老頭子,兩人的衣著太寒酸了,破舊得早已不屬于這個時代的灰布棉襖,現(xiàn)在的人們是穿著色彩鮮艷的羽絨服、羊絨衣、呢大衣走進(jìn)冬天。而他們那條大棉褲更顯窩窩囊囊。兩人把脖子縮在棉襖里,兩手抄進(jìn)衣袖,蹲在午后那正一點點回撤的陽光里。我們這個部隊干休所好像軍營一樣嚴(yán)格,已經(jīng)休息的老兵們?nèi)匀槐3种叨鹊木?,一位老干部踱出樓門,一眼瞥見陽光中的高老太和她的老頭子,在老干部威嚴(yán)的一瞥下,兩人更緊地縮起了脖子,面露恐懼卑怯的神色。這不能不引起老干部的懷疑,他高大的身影逼近他們,以審問的口氣問他們是什么人,蹲在這里做什么?高老太語無倫次地說著,老干部繃著臉聽了半天才弄明白他們是我家的客人。老干部松了一口氣自顧走去。我和媽回來了,我們路過他們時,高老太肯定覺得似曾相識,但她絕不敢貿(mào)然上前問詢,我和媽穿得漂漂亮亮,拎著一兜從西式餅屋買回的面包點心,歡歡樂樂地朝家去。我們也看了他們一眼,卻壓根沒以為這是等候我們的人。我和媽正在籌劃今天的晚飯,我們準(zhǔn)備做一個紅菜湯,拌一盤蔬菜沙拉,煎一盤豬排,主食就是剛買的新鮮面包。我們勾畫出這頓晚餐時,嘴邊就已情不自禁地露出會心的微笑,我們似乎已經(jīng)聞到了那陣香甜的氣息。
進(jìn)家門不久,我們聽到了膽怯的敲門聲,高老太和她的老頭子被媽讓進(jìn)來了。他們在書房一落座,高老太就熱烈地贊頌起爸的功德,原來她此次是為感激而來,她和老頭既無工作也無住房,是爸將她介紹到一個房地產(chǎn)公司去,那個公司的總經(jīng)理也愛扭秧歌,并且在本公司成立了一個秧歌隊,高老太扭得相當(dāng)不錯,總經(jīng)理很滿意,不僅給老頭子找了一份看車的工作,還慷慨地讓他們住一套三居室的平房,高老太月工資是300塊,加獎金就更多(上世紀(jì)90年代初的300元工資挺高了)。高老太說住進(jìn)新房的那些天,她整日抹眼淚,歡喜的淚呵!老太抽抽搭搭地對我和媽說,她哭得可是痛快啦,摸著雪白的墻也哭,摸暖氣、自來水管也哭,這屋走進(jìn)那屋哭,那屋看著這屋哭,獨自哭,到兒女面前老姊妹那里去哭,更深人靜,就和老頭對哭。說到這,老頭表情莊重地點著頭,證實老太的話。今天,老頭老太都領(lǐng)下了第一個月的工資,第一件事就是來謝龐老師,老太說著彎腰從腳邊拽過一只舊筐,開始往外掏東西,各種罐頭、聽裝果汁、雀巢咖啡,老太解釋,不知這些東西啥個味道,據(jù)說都是文雅人愛吃的。老太在我們的推卻中堅決地站起身,扯著老頭的襖袖就向門口走,我們跟著他們,我和媽口里不知喃喃地嘟囔著什么。
送走他們,我和媽再沒有興致做那頓西式晚餐,我們將中午的剩飯胡亂對付了一口,我們心下很不是滋味,看著這些花花綠綠的瓶瓶罐罐,高老太和她的老頭一輩子都沒有嘗過,今天,在這個屬于他們自己的喜慶日子里,老兩口真該把沒吃過的買幾樣來吃一吃,沒喝過的買幾瓶喝一喝,但他們拎著空筐走了。他們走的時候,夕陽已經(jīng)落去,天黑了,他們要換乘三次公共汽車才能回到家……
我父母屬于那種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永葆革命軍人本色的離休老干部,看著高老太放下的東西,兩人心下特別不安,趕忙從家中收羅了一大包禮物,第二天,由爸上門送去。
以后,爸是不是和高老太聯(lián)系,我不清楚,當(dāng)高老太第三次來我家時,我完全認(rèn)不出了。首先是敲門聲就透出那么一股子敞亮來。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好像門外站著個灑脫的小伙,但出現(xiàn)的是位利落的中年婦女,頭發(fā)梳挽得亮亮光光,挺拔的身材穿著不太入時卻剪裁合體干凈漂亮的衣服,唇上淡淡涂了層口紅,眉毛也輕描了描,這些都還說明不了什么,重要的是該婦女眉宇間閃射出一種主人翁的自信和自豪。當(dāng)她微笑著報出姓名,我簡直驚訝得目瞪口呆,這太不可思議了!
高老太,哦,現(xiàn)在,叫老太無論怎樣都不合適了,叫高姨吧。高姨從容坐下,開始敘述,竟然又是爸的幫助!
河南省開封市某個工廠的工會主席找到爸,請他幫著推薦個老師去他們廠教秧歌,那個廠的工人們渴望學(xué)秧歌的熱情相當(dāng)高。
爸就推薦了高姨。
高姨把這個消息當(dāng)成天大的喜訊來迎接,當(dāng)下?lián)Q上一身干凈衣裳往女兒家去,告訴她:媽要出差了!
出了女兒家,又奔兒子家:媽要出差去!
再往兩個老姊妹家走:我要出差了!
接著,又去兒女的親家。
人逢喜事精神爽,高姨那天一口氣走了很多路,她恨不能對路上的每個行人說她的喜訊,讓他們分享她的快樂。
高姨精精神神地上路了,上路那天,老頭依舊像平日一樣默默無語,但看得出,老頭很激動,很為自己的妻子驕傲,該收拾的行裝已收拾妥了,沒什么可要老頭做的了,老頭四下尋視著,一眼看見老伴腳上新買的皮鞋,便叫她脫下,老頭找了塊皮子,剪下兩塊,為她釘起鞋掌。老頭說,教秧歌,整天蹦跳,鞋跟幾天就蹦壞了。釘罷鞋,老頭又摸出從書店買的中國地圖,咣咣地朝墻上釘。這下好了,老頭知道老伴去的地方了,他可以天天看著那地方,那地方叫開封。
高姨在開封站下了火車,工會主席親自來接站。
“高老師!”工會主席叫得分外熱情。
高姨只覺著這世界完全變了模樣,活了大半輩子,誰叫過她高老師呢?接下來,眾工人更是把老師喊得無比親熱,教秧歌的這三個月,每頓飯吃小灶,住著招待所的單間,有人給打洗臉?biāo)?,休息日有人陪著逛商店、去公園,逢著工廠有什么重大的活動,高老師被請上主席臺,與廠長書記坐在一處,面對數(shù)干工人。
廠長書記講完了話,就問高老師還有什么指示?
大伙那么一起眼巴巴地望著她。
高姨哭著對我和媽說,她,不久前還是一個走路溜邊的窮老太婆,肚子填不飽,沒有房子住,和老頭子借人家的地窖過夜,住過車棚,蹲過火車站候車室,躺過醫(yī)院的長板凳……挖野菜去早市賣,給街道糊過火柴盒,給人做過保姆,到醫(yī)院護(hù)理過重病患者……如今,她竟獲得人們這樣的尊敬!
她抬頭看看天,天的確比以往更明亮,伸腳踩踩地,地也格外踏實。一切都不是夢。
離開開封時,高姨拿著三個月掙下的一筆豐厚的錢進(jìn)行一次痛快的采購,給家中的每個親人和要好的老姊妹均買了禮物……
我仔細(xì)地看高姨,其實她是個長相不錯的女人,大眼睛,雙眼皮,小巧的鼻子,嘴唇富有曲線,只是她的美從未盛開過。在她那個階層里,很多女人從未享受過自己的青春和美麗,她們剛一懂事,背上就背了個小弟弟,跟著疲倦煩躁的母親繞著鍋臺轉(zhuǎn)。女孩子們在貧寒和忙碌中長大,甚至沒來得及喘一口氣,就剪去油黑的辮子,做了一個貧窮老實的男人的妻,接下來是一年生一個孩子,越來越多的活計。她們認(rèn)為,女人來到世上就是活受罪。至于報紙電臺說的女人創(chuàng)造的神話,和她們壓根沾不上邊,那些女人生活在與她們不同的世界里。
可她,高姨——一個社會最底層的沒吃過罐頭,沒喝過飲料的勞動婦女,今天實現(xiàn)了女人的神話。高姨第一次覺著在這個世界上作為人活著是多么好!
寫了這么多年的書,編了這么多年的故事,我也第一次被來自生活的真實的故事打動了。
麻溜大姐
她的工友們都叫她麻利大姐,東北人把麻利常常叫成麻溜,人們喊起她來就是“麻溜大姐”。她長得瘦瘦小小,手腳卻出奇地麻利,走路快,干活快,辦事快,就像一陣風(fēng)。以前在廠子里,姊妹們都愿意她來自己的班組,麻溜大姐一到,就把大家的精神氣兒全都煽呼起來,她瘦小的身子里蘊藏著火一般的熱情,她一邊用鐵鍬和著水泥,或者一邊漆著油漆,一邊唱著工人們喜愛唱的歌,大家就和著她的節(jié)拍用熱烈的喉嚨齊聲響應(yīng)著,并把雙手的律動也融入到節(jié)奏中去。眾人覺著和麻溜大姐在一起,勞動就變?yōu)橐环N享受。
麻溜大姐的身上籠罩著一層領(lǐng)袖般的光環(huán),可惜她只是不景氣的工廠的一名普通工人,她沒念過幾年書,假如命運給她某些機遇,誰說她不會成為政壇上那種叱咤風(fēng)云的女人?
從工廠退休后,她走進(jìn)了爸輔導(dǎo)的老年秧歌隊,不久就成了隊中核心人物。那些來自社會各個角落各個階層的秧歌隊員在臺下也像敲開鑼鼓場,誰講誰的壞話了,誰穿錯了誰的服裝了,誰懷疑誰偷了自己的胸花了,動不動就罵將起來,撕扯到一起,然后是撒潑打滾,號喪似的直著嗓門哭叫。麻溜大姐麻溜地穿梭于這一堆一伙中,將所有的矛盾,所有糾纏不清的繩結(jié)統(tǒng)統(tǒng)擺在自己的手心上,不慌不忙地逐一梳理開,無形中扮演了黨支部書記的角色。盡管她可能根本不是黨員。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我們乘同一輛車去海城看國際民間舞藝術(shù)節(jié),這輛面包車,爸、媽和我以及歌舞團兩名作曲家被松松快快地安排在前面的座位上,而她和一伙老年秧歌隊員密密實實地擠在后面。我坐在那兒心里很不是味,全車數(shù)我年輕,怎好如此大模大樣占著好位置?但麻溜大姐堅決地阻止住我的謙讓,她說姑娘啊,你是尊貴人兒,在爹媽的手心里長大的,你這些大娘大姨都是摔打慣了的,好孩子安心坐你的座吧。她的話里沒有一絲嘲諷的味道,滿臉的真誠叫人感動。一路上,車很顛簸,常常是車猛然一跳就把后面的人碰撞得歪歪倒倒,因為一條兩人的座位上擠了四人,最邊上的那個人往往被顛到了地上。很狼狽的場面,卻叫麻溜大姐的歡聲渲染成一個幽默小品。后來,竟有人故意朝椅子下滑墜,制造出喜劇效果。后來,麻溜大姐率老姊妹們唱起了歌,盡管她們坐得是那樣不舒服,盡管她們不停地東倒西歪著,可難道她們就得愁眉苦臉地苦熬著挨著這趟旅行的結(jié)束?被動地把自己交給這痛苦的三小時?不,這從來不是麻溜大姐的風(fēng)格,麻溜大姐就是要在愁苦中制造歡樂,在不可能中創(chuàng)造可能。
麻溜大姐她們一路高歌著歡笑著,相反,我們前面擁有舒適座位的文化人倒被旅程的漫長折磨得身心俱疲。
我們誰比誰活得更舒坦?誰比誰更開心呢?
聽說我家要搬新房子,麻溜大姐就跟爸說,裝修新房子的泥瓦油匠活兒,她帶人全包了,你們都是掙工資的,攢兩個錢也不容易,能省就省些。
新房子分到手,麻溜大姐率她的工友浩浩蕩蕩地開來了,進(jìn)門就各自奔赴崗位,麻溜大姐站在高高的跳板上,揮舞一把滾刷氣派地粉刷著墻壁,麻溜大姐把這單調(diào)的動作注入了一種氣勢,讓你覺得這項勞動同在大張宣紙上揮毫潑墨,同指揮龐大交響樂隊,同開山破石一樣具有一種崇高和神圣的意味。我也上了跳板,拿起滾刷。我這個學(xué)徒學(xué)得很快,這面墻壁,麻溜大姐給打了90分。我高興自己學(xué)到了一樣本事,假如今后江郎才盡,我的這項本事能叫我找到一碗飯吃。
勞動真是美麗的。
午飯的時間到了,我和媽出去買了幾十張餡餅,麻溜大姐看著這一鍋油滋滋香噴噴的食物,沉下臉,花這些錢干什么,我們已經(jīng)自備了午飯。麻溜大姐轉(zhuǎn)身拉開她那只舊提包,捧出幾個飯盒,里面裝著她自己腌的各式各樣的咸菜,我每樣嘗了一點,對其鮮美的味道贊不絕口。麻溜大姐說:過苦日子的人吃不起大魚大肉,以前哪,每月供應(yīng)的那點油多金貴,誰舍得用來煎炒烹炸,可我不信除了煎炒烹炸,用別的辦法就做不出好東西吃?
我偏要用大粒鹽把野菜弄出滋味來。嘿,麻溜大姐得意地笑著,問題是你不能認(rèn)了這個窮命。春天,我就叫上大兒子和我蹬上自行車,跑到幾十里外的山上,挖他幾袋子山野菜,回來腌上他幾壇子。買秋菜的時候,我又去蔬菜點撿兩麻袋菜葉下到壇子里,土豆最便宜時,我就買他二百斤,蘿卜便宜時,我也扛回兩袋子,還有辣椒、茄子、黃瓜、豆角,在論堆賣的時候我就一氣包幾堆。我家像開醬菜廠,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咸菜壇子。全家吃上整整一冬又滿滿一春,孩子們吃得可歡實了,我的幾個兒子從小就吃我腌的咸菜,他們?nèi)奸L成了虎背熊腰的爺們,兒子們又有了兒子,這些小狼小虎們?nèi)缃裼衷诔阅棠痰南滩肆?。我的咸菜在工廠里都腌出了名,每天午飯時,我一打開飯盒,就有十幾雙筷子探過來。
麻溜大姐眉開眼笑,我就是這樣既把全家吃得甜嘴巴舌,又省了不少錢。幾十年下來,硬是給自己和老頭子攢了一筆錢,這不,馬上就派上了用場。小兒子的對象處了三年了,一直沒房子結(jié)婚。三十郎當(dāng)歲的人了,成天唉聲嘆氣,要不就摔摔打打,我就跟他說,媽這輩子從來沒給愁事壓倒,大不了,媽搬出去,你在媽的房子里結(jié)婚。去年,我真就和老頭子搬出了,讓小兒子和他新媳婦住進(jìn)去。我們現(xiàn)在雖說在打游擊,但我們存折上的錢已夠買一套小平房。我最近物色好了一處,正準(zhǔn)備把它買下。
這是麻溜大姐腌咸菜腌出的勝利。這個勝利是很了不起的,想想吧,麻溜大姐完全靠自己的手在貧苦和艱難中開創(chuàng)出一個生存環(huán)境,打出一片通紅的天來。
后來,我聽爸說,麻溜大姐喜遷新居。再后來,爸沉痛地告訴我,麻溜大姐患了胃癌。老天怎么存心同她過不去呢?她腌的山蔬野菜是真正的綠色食品,養(yǎng)壯了她的兒孫們,怎就單單憔悴了她?她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呵。
爸去看她的時候,她動了手術(shù),胃被切除三分之二,她躺在病床上,瘦小可憐的模樣,醫(yī)生對她活在人世的日子做了悲觀的估計:半年吧。
一年以后,麻溜大姐身著扭秧歌的鮮艷彩裝出現(xiàn)在我家門前,聲音宏亮地同我打著招呼,她剛結(jié)束秧歌隊的演出順路來看看爸,聽說我爸患了糖尿病,就在昨天和大兒子騎了幾十里路的自行車,到遠(yuǎn)郊挖了一袋苦苦菜,據(jù)說這東西生吃治糖尿病。
麻溜大姐活著,麻溜大姐根本不會死。雖然老天處處和她找別扭,想叫她垮掉,最終,還是老天敗下陣來,老天還得每日依舊用太陽和月亮為她照著挖山菜的路。
老王婆子
她有一個挺好聽的名字:王桂珍。但她那條街上的人們都叫她撿破爛的老王婆子,進(jìn)了秧歌隊,就被喊作老王婆子,或老王太太。
老王婆子的家位于沈城最亂的北市場,那里解放前是擺攤賣藝耍把式的地方,也是流氓小偷打架斗毆的地方。解放后,那里已被嚴(yán)格地整治了幾番,許多政府部門的招牌在那兒豎立起來,威嚴(yán)地開張了。可仍舊抹不去街市的那分破敗,那里的大多數(shù)居民都撐著艱辛的日子,貧苦人愿意扎堆住,形成了一個廣大的陣勢,這里的菜價就不會上漲,煙酒糖茶和肥皂手紙也是上不了大商場柜臺的等外品,但平民們買著便宜,用著也就心里舒服。再者,大家都是窮日子,誰也就不嘲笑誰,管你是撿破爛還是收破爛呢。
老王婆子沒兒沒女也沒有丈夫,是曾經(jīng)有過還是壓根就是孤獨一人,誰都說不清,沒誰對一個撿破爛的老婆子的身世感興趣。王婆子很窮,常在報上看到這樣的報道,說某村某人外出撿了十幾年破爛,居然回村蓋了棟小樓??蓮睦贤跗抛犹巺s看不到此類跡象,她撿破爛已經(jīng)撿到七十歲了,就是再撿上十年,也撿不來一棟洋樓。她每日賣的錢剛夠填飽自己的肚子。秧歌隊屬于民間組織,政府不給一分錢,從企業(yè)也很難拉到贊助。有些廠長經(jīng)理走近一瞧這些唱跳的都是老眉老眼的老家伙們,就失去了興致,而寧愿去歌舞廳用大把大把的票子給小姐送花籃。秧歌隊員的服裝得自己掏錢做。老王婆子沒錢,就每日從嘴里省,一天一個餅子,或是煮一鍋沒有一星油水的茄子燉土豆連吃他三天。那些日子,老王婆子更勤奮地?fù)炱茽€了,白目的時間被秧歌隊排練占用,這時間對王婆子來說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她絕不遲到早退。因此拾撿的活兒就放到早晨和傍晚。現(xiàn)在,所有的商品都在漲價,唯獨回收廢品在跌價,罐頭瓶、牙膏皮、舊報紙賣不上幾個錢。王婆就走遠(yuǎn)路花上兩角錢進(jìn)公園去撿易拉罐。撿破爛的人們也是有地界的,你侵犯了別人的領(lǐng)地就要遭到棍棒。有兩次,老王婆子被她兇惡的同行推倒在公園深秋干硬的草地上,腰上狠狠挨了兩腳,一晚上的辛苦所得被搶得一干二凈。王婆子掙扎著爬起來又一路撿去。
就這樣,王婆子撿出了她的服裝,她的漂亮的粉綢衣,漂亮的綠綢褲,以及她的長長的紅綢腰帶和用來裝飾頭發(fā)的繽紛的頭飾。
老王婆子通身上下舞扎起來了,她披上新裝的那幾天,在秧歌隊的老姊妹們的夸耀聲中,美美地走來走去。此刻,老王婆子頭一回覺到她是舒心地做人,為了這一刻,她認(rèn)為她遭受的所有勞累所有饑餓所有凌辱都是值得的。在歡騰的鑼鼓場上,她扭得酣暢淋漓,秧歌把老王婆子一生的苦難都化解了。
一天,秧歌隊傳出一個驚人的好消息:進(jìn)京去參加民間舞大賽。
這怎么可能呢?老頭老太們似信非信,我們這群老東西,湊到一起不過是活動活動老胳膊老腿,娛樂娛樂晚年,誰還敢奢望去北京參加大賽呢?
很快,這消息得到證實。因為爸去給他們做了動員,又給他們設(shè)計出一臺大型秧歌劇《八仙過?!贰?/p>
緊張的排練開始了。
在排練過程中,經(jīng)費的問題也提到日程上,很快,方案定下了:區(qū)政府給一部分錢,個人也需要負(fù)擔(dān)一些,每個隊員只拿200塊錢食宿費。一般的家庭是能承受起的,有些沒有退休金的老頭老太,兒女們一聽自己的老爹老娘要進(jìn)京去比賽,這等榮光的事何惜區(qū)區(qū)200塊,便大包大攬了。但老王婆子沒有兒女替她包攬,沒有人與她分享榮譽,也實在無法在短期內(nèi)撿到200塊。于是,秧歌隊隊長客客氣氣地對她說,王嬸呵,這幾天都是排練進(jìn)京的節(jié)目,你就不要來了。
這是明確告訴老王婆子進(jìn)京沒她的份兒。
她,老王婆,被同行踢打的時候沒有哭,忍饑挨餓時沒有掉淚,現(xiàn)在,卻止不住放聲痛哭。老王婆倚坐在自家窗前拍手打掌地哭著念叨著,都走了,都上北京了,就剩我個孤老婆子了!王婆第一次哀嘆起自己的命運。我怎么就這么命苦呦那個咳呦!王婆唱了起來,我那個命呦,苦了70年喲往后還得苦喲,沒人疼那個嗨喲,沒人理那個嗨喲……
那條小街上的人們被驚動了,他們圍來,打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小街上的人紛紛說話了,嘿,咱小街上最有出息的學(xué)生也才考到省里的大學(xué),咱誰也沒有被北京招呼去呀,撿破爛的老王婆子能有這等光榮的事,這是光榮了咱整個小街呀,200塊錢,咱們說啥也得給她湊齊了。
小街的人們?nèi)兆佣歼^得挺緊巴,很多也是靠拾拾撿撿為生的人。他們就你出5塊,我出3塊的,湊足了這200元錢。
那天,老王婆子身穿她那套漂亮行頭,被小街的人們簇?fù)韥?,爸和秧歌隊的隊員們感動了,爸與幾位區(qū)領(lǐng)導(dǎo)和隊里的頭兒們一商量,當(dāng)即免了她的費用,并在已排好的戲里重新為她加了個角色。
老王婆子匯入到進(jìn)京的秧歌潮里,不知又灑了多少喜淚。
見到老王婆子是在他們進(jìn)京的火車上,我恰好去北京出差便與之同行。就聽老王婆子以筷擊碗作歌日:
天地那個寬喲
人心那個爽喲
大路朝天那個向北京喲
眾人齊響應(yīng):
向北京那個向北京
后來,沈陽老年秧歌隊在北京龍壇湖民間舞大賽中奪得頭獎。再后來,他們又被亞運會邀請去做表演,風(fēng)光地二進(jìn)京城。老王婆子跟隨表演團把北京那些有名的地方都看了個遍,也留了影?;氐剿男〗稚虾?,每到夏夜,人們被屋內(nèi)的熱浪驅(qū)到屋外納涼時,老王婆子就搬個小凳子坐到外面給大家一五一十地講北京。
北京在這條小街上成了傳說。
崔老頭和楊老太
崔老頭和楊老太一個是鰥夫,一個是寡婦。崔老頭是個掌鞋的,楊老太是干什么的就不得而知,也可能是個退休女工,每月領(lǐng)取百八十元的退休金,也許廠子效益不好,分文領(lǐng)不到,靠兒女們來養(yǎng)活。他倆在秧歌隊實在不起眼,矮矮的個子,滿臉的褶皺,年齡都在六十五歲以上,誰也不去注意他們,兩人也老實巴交的沒什么更多的言語。鑼鼓場上,秧歌隊員們起勁兒地扭著自己的大秧歌,鑼鼓場下,老太太們難免要家長里短地扯些閑事,老頭子們就湊在一堆打牌、下棋,崔老頭和楊老太各自在以性別組成的群落旁坐著。晚年喪偶的老人心中肯定有著一番難以形容的凄涼,兩人倚靠在自己的記憶里,暮色蒼茫著。
有那么一天,他們搭上了話,也許兩人都注意到彼此的孤獨,孤獨中他們互望了一眼,就這么說開了話。
老頭說:這天悶熱悶熱的,好幾日不下雨了。
老太道:可不是嘛,這大夏天,先是旱,然后是澇,菜價又要上漲了。這日子可怎么過呢?
老頭:你家?guī)煾翟谀膫€廠子掙錢?
老太:唉,已經(jīng)做了好幾年死鬼了。
老頭陪著嘆息了一聲,無話。
半晌,老太覺著是自己將氣氛變得沉重了,就挑起話茬:你家大嬸為啥不來扭秧歌?
老頭搖頭苦笑:也是早幾年前就去了。
于是兩人重新落在悲哀里,寂寥著。但他們心中有什么東西正在彼此走近著。
第二天,秧歌隊活動時,他們碰著面都熱情地打著招呼。
老頭說:他嬸來了?
老太道:崔師傅來得早啊。
排練中間休息時,老頭以職業(yè)敏感注意上老太的鞋。
他嬸呵,你那鞋底都快磨穿了,扭秧歌最費鞋底呢。
老太道:誰說不是呢?我凈撿姑娘和兒媳穿舊了的鞋子,你看,皮子是不錯的皮子,只是才跳了四五天就快破了,鞋跟也松動了。
沒有事,這鞋還能修,一會兒排練完,就把它交給我吧。
崔師傅,這怎么好意思!
這有啥不好意思,做掌鞋營生的,給誰不是掌?
第二天,老頭交給老太一個報紙包。老太抖開,天哪!這就是自己那雙磨穿了底松動了跟的舊鞋嗎?跟兒已被重新?lián)Q了,底兒也粘上了厚厚的膠皮,并且還給鞋面打上了鞋油,那絕對是一雙專業(yè)的手打的,亮光光的簡直能照出人影!讓這雙鞋站在那里,就好像剛從鞋店買回的一樣。老太激動得語無倫次,說崔師傅,這可怎么感謝你呢?這得費多少工夫,這不行呵,我……我……老太說著從口袋里摸出個藍(lán)布縫的錢包,拿出幾張兩塊錢的票子,崔師傅你收著。
老頭推開了,說他嬸你這就見外了,都是一個秧歌隊的,客氣啥呀,互相幫個_亡,誰的鞋壞了,我老崔頭有這個手藝,就給補上,還能掙大伙的錢?
老太收起錢,說崔師傅真是好心人吶,這鞋像新的似的,倒叫我舍不得穿了。
穿吧,保你跳上三個月不壞。
過了兩天,中午,秧歌隊員們打開自己的午飯,有的帶了一飯盒餃子,有人是米飯紅燒肉,有的是可口的炒菜。崔老頭從衣袋里摸出一塊涼發(fā)面餅子,一塊成蘿卜頭。楊老太坐過來了,遞上一只飯盒,里面是熱氣騰騰的包子。趁熱吃吧,崔師傅,我自己包的,蘿卜蝦皮餡的。
崔老頭推讓著,說他嬸你留著吃吧,我有餅子就足夠了。
別啃那涼餅子了,包子我特意多帶了幾個,夠咱們吃了。
崔老頭伸手捏了一個熱包子,咬了一口,軟軟的面,香噴噴的餡,勾起了他很多記憶,他想起老伴在世的日子,老伴在一只瓦盆里揉著面,在一口大鍋里拌著餡,一個掌鞋的人家哪能頓頓吃得起肉餡包子,老伴也愛用蘿卜蝦皮做餡,多放些蔥花,多淋些香油,一家人吃得熱火朝天??扇缃?,老伴去了,孩子們成家出去單過了,這兩間小平房里冰冰涼涼,瓦盆是空的,幾口鍋閑置著,廚房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熱氣了,墻壁已經(jīng)有些發(fā)霉。崔老頭也已很久沒吃過熱飯熱菜了。
崔老頭一口口嚼著包子,心里就很有些滋味。
以后,楊老太見崔老頭的衣服破了個洞,便要來補上了。
崔老頭又給楊老太掌過一雙鞋。秧歌隊員做演出服的時候,崔老頭那套是楊老太幫著他做上的。
轉(zhuǎn)眼到了深秋,大批的秋菜下來了,秧歌隊也停止了幾天活動,好讓大伙回去采買秋菜。
在那個清冷的早晨,楊老太在去蔬菜點的路上與崔老頭不期而遇。
崔師傅也去買白菜呵?楊老太招呼著,兩人就搭伴走著。到了地點,崔老頭幫著楊老太挑揀著個大心實的白菜,過了秤,付了錢,又幫她裝上小推車。
崔師傅,別管我了,你自己也買吧。
走吧,我?guī)湍阃苹丶野?。崔老頭說,我不買秋菜,老伴去世后,就我一個人,怎么不是對付一口飯。
楊老太明白了,今天,崔老頭就是有意在路上等她,純粹是為了幫助她。老太胸中泛起一陣甜蜜的感覺。
冬天到來時,崔老頭成了楊老太家的常客。楊老太和女兒一家住在一起,崔老頭就把楊老太女兒女婿的皮鞋都收拾了一番,還給楊老太的外孫女做了—雙小巧漂亮的紅皮鞋。
小姑娘穿著小紅鞋,打著紅蝴蝶結(jié),崔爺爺長崔爺爺短的叫得分外親熱。楊老太女兒女婿對他也很熱情,每次都留崔伯吃飯。數(shù)九寒天,窗外飄著大雪,街上的行人都在匆忙朝家里趕,天漸漸黑下來,但楊老太一家燈火通明,笑聲陣陣,方桌上架著一口銅火鍋,沸水咕嘟咕嘟地滾動著,人們從盤中夾著羊肉、酸菜、粉絲、豆腐扔進(jìn)鍋里涮著,一口口越吃越熱乎。
夜晚,崔老頭回到自己那兩間冰冷的小屋里,他睡不著覺,就坐起來吧嗒吧嗒地抽著煙,他覺得干枯的心中有某種東西已在通通地躥跳了,咸澀的眼中已在閃爍著一種光亮,可他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那邊,楊老太也睡不著,就爬起來做針線活,可兩手變得笨拙了,常??p錯。
下次兩人再見面時,都挺不自在,都覺著應(yīng)該說點啥,可又不知說啥好。倒是崔老頭打破沉默,說他嬸,我總是來你家,怕不大好吧,你寡婦門前的,別人不會有閑話吧?
楊老太爽快,說嘴長在人家臉上,愛說啥就說啥,咱也不能封了人家的口。
那你姑娘姑爺呢?
你不是瞧見了,對你多熱乎。
崔老頭眼睛潮乎乎的,當(dāng)下鼓起勇氣,說:他嬸,要是……要是咱倆……咱倆真那個啥,他們還能對我這么熱乎嗎?
楊老太盡管有所準(zhǔn)備,盡管渴望著他這樣表達(dá),還是臉熱心跳。
要是……要是咱倆那個啥,他們都會愿意。姑娘和媽最貼心哩。
崔老頭感覺自己那一雙老眼有一股熱流淌下來。
開春的時候,他們打算結(jié)婚了,崔老頭把楊老太叫到他家,掀開床鋪,在草墊子下面摸到個存折,說他嬸,這些年,我也攢了兩個錢,全都在這里了。
但楊老太沒有去接,說你的兒女們都不富裕,小兒子的廠子開不出工資,你姑娘又有病,還是給孩子們留著吧,咱們兩個身體都挺硬實,往后,你出去掌鞋,我呢,街道張大媽的兒子開了家做服裝的小店,張大媽早就喊我去幫忙了,說每月給我300大票。咱倆還愁過不上舒坦日子?
秧歌隊終于知道了這樁婚事,那幾曰,平時不起眼兒的崔老頭和楊老太一下子成了人們矚目的中心,人們不停地圍著他倆開心、打趣,逼他們招供戀愛經(jīng)過,老頭們圍攻崔老頭,老太們追問楊老太,兩人嘿嘿地憨笑過,就一五一十地招來。
于是秧歌隊員們就把這事拿到我家說給爸聽。爸聽過后產(chǎn)生了個想法:將這對普通老人的婚事拿到北京龍壇湖秧歌大賽中操辦豈不是更有寓意?
老人們一致同意,并且歡呼起來。
于是,1991年,在北京龍壇湖公園沈陽代表隊的場子上出現(xiàn)了一個激動人心的場面:在火爆的老年秧歌《八仙過?!芳磳⒔Y(jié)束時,嗩吶突然柔緩下來,喇叭里有個女聲在對觀眾說:今天是個歡樂的日子,但對我們秧歌隊中的兩位老人來說也是一個喜慶的日子,他們都是晚年失去老伴的孤獨的老人,因為秧歌相識、相知到最終結(jié)為伴侶。他們愿將自己的婚禮與秧歌大賽同時進(jìn)行,愿以歡騰的鑼鼓聲當(dāng)做祝福的鞭炮,愿熱情的觀眾朋友成為慶賀的嘉賓!
說罷,場上的眾隊員一抖彩袖,一把把五顏六色的糖果像一陣陣彩雨落在觀眾席間。
觀眾沸騰了,紛紛去接糖果,并高喊:我們要見新郎新娘!
崔老頭拉著楊老太,兩個矮小、粗糙,甚至很丑的老頭老太出現(xiàn)在場子中央,向觀眾頻頻行禮。
人們哈哈大笑但馬上收住了笑,人們突然覺得滑稽可笑的其實是自己,觀眾席上大多數(shù)人都衣冠楚楚相貌堂堂,他們有著很好的職業(yè),很豐厚的收入,他們整日出入大廈大飯店,無論從各方面來講都無數(shù)倍地優(yōu)越于那兩個沒模沒樣的老人,但他們活得并不很痛快,有許多不如意,許多煩惱,許多糾纏不清的愛恨情緣……他們羨慕起兩位老人來,他倆手拉著手,矮小的老頭拉著矮小的老太,人們能夠想象出在今后艱辛的日子里,在人世的風(fēng)雨中,兩人一定會筑起一個溫暖結(jié)實的巢,一個幸??鞓返募?。
人們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人們擦去眼角感動的淚花。他們使勁地拍著巴掌,直到鑼鼓聲停息,直到隊員們散去,直到他們該踏上回家的路,他們還許久沒法兒平靜,他們所有的人都會記住今天看到的這兩個普通的老人,這個平凡的故事。
幾年過去了,崔老頭和楊老太幸福寧靜地生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