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
常老兵,江蘇宜興人。
宜興盛產(chǎn)紫砂壺,常老兵經(jīng)常說,紫砂壺,可是個好東西,用它泡茶,陳茶不餿,夏天隔夜不起膩苔,特別是用久了,那壺,吸收了茶葉的精華,在壺壁積聚了一層“茶銹”,即使不放茶葉,倒上白開水,也同樣會茶香四溢,喝一口,齒頰留香哩。
雖然紫砂壺是好東西,但常老兵卻不喝茶,戰(zhàn)火紛飛,兵荒馬亂,四處征戰(zhàn),哪有閑工夫品茶?那是神仙才有的日子喲。
所以,宜興人常老兵,就沒有紫砂壺,它,只停留在常老兵的記憶里和話語中,以及身邊兄弟們的耳朵上。
但常老兵卻有一個酒壺,紫銅的。
這銅酒壺,紫里泛紅,長方形,一寸厚,三寸寬,半尺高,不多不少,正好能裝一斤酒。酒壺有些年頭了,凸起處,已經(jīng)磨得锃光瓦亮,上面鐫刻的云龍紋,也彰顯出古老和滄桑。人們不知道,常老兵何時何地又是如何得到這個酒壺的,反正一認識常老兵,那酒壺,就像他身上一個不可或缺的部件似的,掛在腰間。
掛在腰間的酒壺,會隨著常老兵的走動,蕩起來,然后“啪嗒”一聲,又拍打在他的屁股上,壺里的酒,便撞得“咕咚咕咚”作響。一聽見這聲音,大家不用看,就知道酒鬼常老兵過來了。
常老兵酒癮大,不就菜,隨時擰開壺蓋,仰起頭,瞇縫起眼,抿上一小口,咂咂嘴,才咽進肚里,因此他身上,常年飄著酒香。
常老兵不僅好酒,酒量也大。
常老兵說,在咱48團,老子的酒量,無人能敵。
這話,不知怎么就傳到團長的耳朵里。團長也好酒,有一天,碰見了常老兵,他背起手,慢悠悠地繞著常老兵,踱了一圈,說,嗬,聽說你小子很牛逼,酒量在咱48團無人能敵,是吧?
常老兵趕緊立正,筆直地站在那里,嚇得不敢吭聲。
團長笑了,拍拍常老兵的肩頭,說,啥時候,咱倆拼一次?
走出老遠,團長又回過頭,說,等打了勝仗,好好拼一次酒,看看在48團到底誰才是無人能敵。
48團隨遠征軍一道,渡過怒江,不久攻下同古。打了勝仗,團長叫來常老兵,兌現(xiàn)約定。
既然是拼酒,必須加點彩頭,才有味道。
團長說,我輸了,送你兩瓶好酒;你輸了,你那紫銅酒壺歸我。
團長把幾瓶酒暾在桌上,兩人各自開了一瓶。
一瓶酒下肚,團長開始冒汗,常老兵卻紋絲未動;兩瓶酒干光,團長趴下了,而常老兵的額頭上才開始往外滲汗珠兒。
常老兵贏了,團長兌現(xiàn)承諾,送了他兩瓶珍藏多年的好酒。于是,接連好些天,常老兵身上就彌漫著一股醉人的陳年老窖的香味。
酒,勝了,但仗,卻敗了。
48團跟隨200師,血戰(zhàn)12天之后,不得不撤出同古。緊接著,形勢急轉(zhuǎn)直下,遠征軍開始了大潰敗,48團進入野人山,繞道回國。
野人山,像只巨大的怪獸,一口把48團吞進腹中。
作為一個加強團,48團從戰(zhàn)前的兩干余眾,銳減到不足干人,在團長的帶領(lǐng)下,在熱帶叢林里掙扎。毒蟲、瘴氣、沼澤、疾病、饑餓……身邊弟兄一個又一個倒下,但常老兵的精神頭兒卻很好,走在隊伍最前面,仍時不時舉起酒壺,抿上一小口,咂咂嘴,才咽下。
斷糧很久了,眼冒金星的兵們很奇怪,問:老兵,你哪來的酒?
其實,在撤出同古之前,常老兵就已經(jīng)斷酒了,現(xiàn)在,紫銅酒壺里面裝的是水。
常老兵呵呵一笑,說,還記得我所說的紫砂壺嗎?
兵們點點頭。
常老兵說,老子的酒壺,多年裝酒,壺壁上早就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酒銹”,灌上涼水,就又是一壺好酒??!
雖然他這么說,但兵們發(fā)覺,常老兵的身上,那股經(jīng)久不息的酒味,已經(jīng)消失殆盡。
當(dāng)這支隊伍剩下不足百人時,重傷的團長不行了。他命人把他抬到一個山坡上,扶坐起來,面朝北,深情地眺望遠方的祖國。
團長說,這會兒,真想喝口酒。
人們趕緊叫來常老兵,他猶豫了一下,取下腰間的酒壺,擰開蓋,把壺嘴放進團長的口中。
團長喝了一口,愣住,轉(zhuǎn)而笑了,大叫一聲:好酒!
團長倒了下去。
兩個多月后,骨瘦如柴的常老兵,獨自走出了野人山。一看見怒江,他知道自己終于回家了,飛奔過去,一頭撲倒在江邊,灌了滿滿一壺渾濁的江水。
常老兵喝了一口,學(xué)著團長的樣,大叫一聲:好酒!
常老兵轉(zhuǎn)回身,跪倒在地,沖著來時的方向,舉起手中的酒壺,大聲喊:團長,好酒!
常老兵放聲大哭。
那高高舉起的酒壺,上面的云龍紋,在太陽熠熠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