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春綿
涂縣長盯著對面的吳二,覺得屁股底下這條船如同風(fēng)中的木葉,隨時都可能沉沒;手里的酒杯一晃一晃,似乎喝完這杯酒,世事將更不可預(yù)料。
涂縣長輕輕一笑,將另一只手伸進江里,似乎想掬起一點水,水卻從指縫間一一流走。
涂縣長舉起空手,有點發(fā)愣,索性將酒喝干,咂著嘴說,就算到手的東西,也不一定拿得穩(wěn)。
吳二有些心慌,拿過酒壺,又給涂縣長斟滿一杯,看著江邊一點淚眼似的漁火說,要是命里該有,不想要都不行。
涂縣長再次看定吳二,良久后說,要想把這東西拿穩(wěn),少不了要破財。任何東西都有代價,這是天道。
吳二嘿嘿一笑道,侯專員就是個財迷,只要舍得銀元,啥事都敢干。
涂縣長冷笑道,你曉得個球,不是啥東西都能拿錢買!
吳二不解,笑道,這世上啥東西不能拿錢買?
涂縣長嗤笑道,老子想活五百歲,你拿錢去給老子買!
吳二頓時無言,再將話轉(zhuǎn)到侯專員頭上,涂縣長再也聽不進去,眼前都是給侯專員送壽禮的情形。涂縣長把箱子打開,有些難以啟齒地說,一千個硬銀元,一點心意,請大人笑納。
侯專員看也不看,一只手捏著鼻子,仿佛箱子里裝的不是銀元,而是滿滿一箱子大糞,還冒著熱氣,嗡聲嗡氣地說,拿走拿走,都這年月了,還搞這一套,又不嫌累贅。
這話真像是大糞,一坨一坨扔過來,自己不僅要雙手接住,還需一口一口咽下去。侯專員忽又換上一副笑臉,不無親切地說,算了算了,我也不難為你,好歹把這收受賄賂的罪惡擔(dān)起來,不然,你出門就要罵我。
涂縣長大受感動,仿佛不是自己要送出這一千個銀元,而是人家要把一千個銀元送給自己。
這時,侯專員不知從哪里拿出一只翡翠手鐲,在手里轉(zhuǎn)了幾個圈,忽遞給涂縣長說,你幫我看看,這東西是真是假?
涂縣長腦子里一片白,仿佛月光照在霜地里,除了模糊還是模糊,只覺這東西涼幽幽或者熱辣辣,像一塊冰,又像一團火,哪里分得出真假,嘴里卻笑道,好東西,好東西,真是個好東西!
侯專員又一把將鐲子奪回,把笑臉一收,指著涂縣長頭上說,糟了,你這帽子歪了,怕是戴球不穩(wěn)!
涂縣長如同被他戳了一刀,身子一緊,趕緊摸了摸自己的頭,這才想起并未戴帽,正要分說,忽然明白人家說的是那頂官帽,頓時冷汗淋漓,幾乎想跪下去,老老實實作了個揖說,這帽子是專員給的,戴不戴得穩(wěn),都是您一句話。
聽到這里,吳二竟一臉義憤,朝黑幽幽的江里啐一口,罵道,狗日的侯瞎子,喉嚨也太粗了,吃了人,連根球毛都舍不得吐!
此時,月色格外朦朧,朦朧得有些壓抑,野鴨們似乎經(jīng)不住這朦朧,一一驚飛。接著風(fēng)又起,拂過江面,拂上面頰,涂縣長似覺有點頭昏,眼睛一花,一團虛光倏然而起,于是趕緊閉眼。
老子曉得,姓侯的掛記的是那顆夜明珠!涂縣長咬牙切齒地說,說完一下仰倒在船板上,似乎再也起不來。
吳二忽覺涂縣長把那些冒著熱氣的屎全都糊在自己臉上,好歹要讓自己變成那條吃屎的狗。吳二咬咬牙,蹲下身子,將涂縣長擱在船板上的帽子拿起,端端正正給他戴上,一狠心說,不就是顆夜明珠么,包在我身上!
涂縣長一翻身坐起,拉住吳二的手,一句話不說,只是拍了拍,然后起身就走。
太陽從窗外照進來,窗格影子映在墻上,一片模糊。吳二翻過身,面朝墻壁又睡。
糟了,都大天白亮了,要誤了老爺?shù)氖?,少不了要挨罵。吳二翻身起來,嘴里罵道,他奶奶的,瞌睡都睡不好;這伺候人的日子,真他媽不好過??傆幸惶?,老子祖宗顯靈,也要人來伺候!
吳二來到回廊,見涂縣長正伸著懶腰,從三姨太房里出來,把腰帶扎了扎。
吳二擠出一臉笑問,老爺睡得好?
好個球,姓侯的像把刀,架在脖子上,氣都出不勻!
大太太沒熬人參湯給涂縣長喝,涂縣長哪里睡得好。吳二暗想,幸災(zāi)樂禍地一笑。
昨晚,涂縣長這頭老牛無地可耕,也不見三姨太呼天搶地叫。往常只要三姨太一叫,大太太就敲木魚,敲得滿院子一片響,等三姨太閉了嘴,木魚聲才會停。毫無例外地,第二天早上,丫鬟總是早早地敲門說,老爺,喝參湯了。涂縣長拉開門,接過碗一氣喝干,又砰一聲把門關(guān)上,似乎很憤怒。
老爺……
三姨太的聲音像條蛇,從大太太心里爬過。
這條蛇還在睡,那頭老牛正在洗臉。吳二想,顯擺個錘子,不就三個婆娘么,等老子哪天發(fā)了財,弄三十個婆娘,眼饞死你!
吳二,啥時把珠子弄回來?涂縣長問。吳二趕緊回過神,忙答道,我今天就去找柳瘋子。
涂縣長朝院子里吐了泡痰說,柳瘋子窮得都要瘋了,隨便給幾個錢,不怕他不松手。
吳二走上來,給涂縣長理了理衣領(lǐng)說,老爺說得是!
早點去,莫再拖!涂縣長說著,已走到門外。吳二小跑幾步跟上。
涂縣長搖搖頭,罵道,日他先人,老子這縣長當(dāng)?shù)谜媸歉C囊!龜兒姓侯的年年要過生,老子年年都送禮!今年姓侯的竟然看不上銀元了,偏偏看上了柳瘋子那顆夜明珠,他自己又不拿錢去買!
一股風(fēng),把吳二吹得有些張狂,緊走幾步,挨著涂縣長的肩,唾沫亂飛地說,老爺堂堂一縣之長,咋說這種話,你放個屁,這青江縣哪個敢說不香!至于那姓侯的,就當(dāng)是老爺放的個屁!
涂縣長臉一黑,罵道,你狗日拐起彎罵老子,明明曉得我不敢得罪姓侯的,還說這種屁話,你才是老子放的個屁!
吳二不住點頭,就覺得自己連屁都不是。見陽光正把影子抹在地上,仿佛放屁時,順便溜出來一泡稀屎。
這時,吳福遠(yuǎn)遠(yuǎn)跑來,邊跑邊喊,老爺,糟了,碼頭上打起來了!
涂縣長停下,黑著臉問,哪個喝了狗血,說打就打?
吳福喘著粗氣說,青江碼頭的渾江龍死了,有人要來占碼頭,渾江龍那幫徒子徒孫不干,就打起來了!我的個親媽呀,又是刀又是槍,打得個血肉橫飛,嚇?biāo)廊肆耍?
涂縣長頓腳罵道,狗日的些,竟然不把老子放在眼里!吳二,你多帶些人,把家伙都帶齊,先放他娘幾槍,把神光給他退了,管他媽是誰,都抓到縣衙去!老子正好把碼頭收過來!
碼頭是塊肥肉,凡商鋪、戲樓、茶館、酒肆都需給渾江龍上供;客商、船家更需按月交份子錢。人說青江流的不是水,是銀子。大都流到渾江龍口袋里去了。
吳二風(fēng)一樣跑向衙門。涂縣長愣了片刻說,渾江龍死了?他不是另一個縣長么?他狗日也死得下去?
吳二帶著黑壓壓一幫人,提著家伙撲向碼頭。先胡亂放一陣槍,看熱鬧的遠(yuǎn)遠(yuǎn)躲過,場面頓時安靜下來。
吳二吼道,把鬧事的都給我綁了!
于是,雙方被押走。
吳二看了看手里的槍,不由暗想,這么看來,老子也算是個人物!這碼頭……
吳二心里一動,忽覺涂縣長、渾江龍都是人,老子也是人,一樣吃人飯,放人屁!不就是?;ㄕ?,挖暗坑么,老子也會!
江里,一條送葬的船緩緩過來,哀聲不絕,如江水一般。船漸漸靠岸,紙錢漫飛,如一場雨,慢慢下進街市里。
吳二望著亂飛的紙錢,罵道,狗日渾江龍,未必到陰間去當(dāng)縣長了?罵完,狠狠咳一口痰,從窗口吐進江里。
江上又來了一條船,船頭那人又矮又胖,一看就是涂縣長。吳二喝一口茶,慢慢吞下,這才抖了抖衣服,出去迎接。
吳二抬起手臂,涂縣長把手搭上去說,這幾天事多,老子一肚子的火,找不到地方泄!
吳二彎腰笑道,我曉得,我曉得,所以才請老爺出來泄火!
涂縣長笑罵道,孝順,比親兒子都孝順!
吳二引涂縣長來到一家酒肆。酒肆雕梁畫棟,屋里竟掛著涂縣長的字。涂縣長看了半天,似乎認(rèn)不得自己的字。
吳二說,老爺?shù)淖直揉嵃鍢虻暮茫?/p>
涂縣長鼻子里哼了一聲,抬眼一看,雅間門簾上,恰好繡有一幅鄭板橋的竹。涂縣長嘴里念念有詞,一節(jié)復(fù)一節(jié),千枝攢萬葉……吳二一步上前撩起門簾,等涂縣長進了屋,順手關(guān)上門,朝窗外一望,天竟下起了雨。
眼前,青山映江,扁舟帶煙。
靠窗那張桌子上,擺滿了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涂縣長大失所望,一屁股坐到首席上,望著吳二說,你是給老子降火,還是點火?
吳二忙說,降火,降火!
這時,江風(fēng)吹得里屋的門簾輕輕一撩,帶出一股蘭香。涂縣長心里一搖。
吳二斟滿兩杯酒,奉一杯給涂縣長。涂縣長看也不看,還盯著那道門簾。吳二放下杯子說,泄火的來了!
說完,一擊掌。門簾里露出一只細(xì)白的手,又輕輕一掀,走出個比三姨太還蛇精的女人,柳條腰一擺一擺,好像既怕風(fēng)又怕雨。涂縣長滿臉驚愕,指著女人說,這,這不是你吳二的婆娘么?
吳二笑道,我是老爺?shù)模拍锂?dāng)然也是老爺?shù)模?/p>
說完,吳二轉(zhuǎn)身就走,把門死死鎖上。
女人站在那里,像一棵雨中的草,顯得很可憐。
涂縣長咽了口唾沫說,坐!
女人不坐。涂縣長又說,請坐!女人還是不坐。涂縣長正不知所措,女人忽端起一杯酒,喂到涂縣長嘴邊。涂縣長愣了愣,張嘴一口喝干。
涂縣長忽覺喝的不是酒,是一杯迷藥,暈得坐不住,干脆往女人身上倒。女人只好把他扶住。
涂縣長像一坨稀泥,只管往女人身上敷。
吳二蹲在屋外,雙手揪住自己的頭發(fā),想笑,笑不出來;想哭,也哭不出來。
屋里,女人像一條擺上菜板的魚,唧唧地輕叫。
吳二忽然站起,聲嘶力竭地唱起來——
砰咚一聲天門開
一根黃龍飚出來
黃龍出來下大雨
五個瓜皮送票來……
涂縣長像坨滾下山來的石頭,死死把女人壓住。
吳二的唱腔鬼哭狼嚎,不依不饒。女人一軟,任石頭壓住自己,一泡眼淚跟著流出來。
涂縣長張開嘴,把那些眼淚全部吃進去。女人像受到慫恿,大聲叫起來,像在給吳二伴唱。
吳二陪涂縣長回到船上,涂縣長拍拍吳二的肩說,我不會虧待你!
吳二說,我有今天,都是托老爺?shù)母?,我這輩子忘不了老爺?shù)暮谩?/p>
火也消了,氣也順了,有啥事快說。涂縣長說。
吳二忽跪在船板上說,人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吳二求老爺賞口飯吃。
涂縣長一驚,看著吳二問,這么大個家都由你管,你還想啥?
吳二連磕兩個頭說,渾江龍死了,求老爺把碼頭賞給我。
涂縣長大笑道,難怪你狗日的這么舍得,原來起了這么大的心!不過,你燒香找錯了廟門,碼頭老子說了不算,要姓侯的說了算。要不,把你那婆娘給姓侯的送去?
吳二頓時傻了眼,真他媽冤枉!有心燒香,偏偏認(rèn)錯了菩薩!
吳二再也說不出話,一轉(zhuǎn)身下了船。
涂縣長朝吳二的背影說,記得把那顆夜明珠弄到手,趕緊給姓侯的送去。
吳二頭也不回地說,放心,忘不了!
涂縣長噸開喉嚨唱道:
砰咚一聲天門開
一根黃龍飚出來
黃龍出來下大雨
五個瓜皮送票來……
唱得心花路放,又幸災(zāi)樂禍。
要不為了那顆夜明珠,想我送禮,除非你是侯專員的私娃子!吳二邊走邊罵,想吐泡口水在禮封上,口水到了舌尖又咽下。
吳二一揚手,要將禮封丟出去,忽想起涂縣長的話,似乎這禮是碼頭的敲門磚,忙又緊緊捂在懷里。
吳二罵道,日媽買封桂花糕的錢都要老子出。轉(zhuǎn)念又想,要是能得到碼頭,花幾個毛毛錢,值!
到了柳家門口,吳二將禮封托在手心,臉上陰轉(zhuǎn)晴,眼睛笑成了一條逢。
干娘,吳二看你來了!
里面沒人答應(yīng)。吳二走進院壩,見柳瘋子躺在搖搖椅上抽大煙。
稀客!柳瘋子起身朝吳二噴一口煙說,到我窮家小戶來,不怕歪了腳?
吳二嗆得直咳,一把奪過煙槍砸?guī)卓谡f,我一個跑腿的,哪有你命好?有先人留的金山,幾輩人都用不完!
柳瘋子朝身后指了指,聲音有些虛,中氣不足地說,早曉得燒的是錢,我打死也不會抽??纯?,燒得除了堂屋,只剩個凈人了。說完,搶過煙槍,使勁摔在地上。
吳二勸道,莫發(fā)瓜,整爛了又要買。拿到,干娘愛吃的桂花糕。
柳瘋子笑道,干娘,心里只有你干娘,忘了我是你干娘生的。咋不給我也買點吃的。
吳二說,吃錘子不,我去給你買!
柳瘋子彎腰撿起煙槍,勾上吳二的肩說,真是我的好哥子!我哪里缺錘子,只缺婆娘。
吳二一癟嘴說,都三十啷當(dāng)了,早該找個婆娘了。
柳瘋子把一只手伸到吳二眼皮底下說,我兩手雪白,哪個婆娘看得上我?
見柳瘋子一身布衣襤衫,簡直不敢相信,他家原是開綢莊的,是青江縣的首富。人說,以前,柳家的銀子多得生霉。每年夏天,都要拿到院壩里曬幾輪。柳家人用錢,像用水,不曉得節(jié)約,更不會心疼。
臘月間,柳瘋子爹進了一批上等絲綢。誰知綢莊起了火,柳瘋子爹救火時遭燒死了,留下穿叉叉褲的柳瘋子和吃奶的妹妹。娘往柱子上一撞,長流的血敷到了眼睛,一把抹開,哭道,天老爺,咋不長眼哦!要收命,該把吃閑飯的收了嘛,你咋把頂梁柱給斷了??抟魂囉至R道,你個背時短命鬼,走了,也不把攢錢路子留下,叫我們娘兒咋活?
柳瘋子爹一死,柳家人只有吃老本。等柳瘋子長大了,娘拿錢叫他重開綢莊。柳瘋子到外面轉(zhuǎn)了一圈回來,綢莊沒開起,倒染上了鴉片煙癮。柳家日日敗落。娘叫他戒煙不行,氣得邊哭邊罵,我的命好苦,男人死得早,好不容易把兩個光屁股娃兒拉扯大,以為能享幾天福?享福,享他媽個夜壺!娘數(shù)落著,揪下兩籠鼻涕,搭在院壩里,手揩在鞋底上,又長聲吆吆地哭訴。
聽得柳瘋子滿心愧疚,一臉淚水跪在娘面前說,我去做生意養(yǎng)家。娘高興地拿了本錢。柳瘋子又買了鴉片說,抽完了就戒!娘氣得一口血敞在地上,罵道,瘋子,瘋子!
從此,柳瘋子出了名。不過,是人教娃兒時說,莫學(xué)柳瘋子,不爭氣,遭雷打的敗家子!
吳二牽起柳瘋子的衣裳笑道,想不想娶個婆娘,給你生一堆娃兒?
柳瘋子眼睛一亮,張嘴望著吳二,咽一泡口水說,瓜皮才不想!
吳二笑道,要拿東西換!
柳瘋子舌頭一抿,仿佛要吃龍肉樣,嘴里嘖嘖道,要是能娶婆娘,拿命換都行!
哪個要你的命!吳二招了招手,柳瘋子湊過去豎起耳朵聽。
夜明珠?
柳瘋子一聲咋呼,忽覺頭皮發(fā)疼,就像娘當(dāng)年敲了自己一個爆栗樣。
那珠子是我娘的命,我十個柳瘋子加起來也抵不上那顆珠子。我要動了這個心,那就是不孝,天打五雷轟!
吳二心里明白,原來是個有賊心,無賊膽的家伙。就望著柳瘋子說,看來你跟你媽一樣,情愿要珠子,不要婆娘,你狗日就摟到珠子睡,餓了吃它,想了日它,還要個婆娘做啥!
柳瘋子說,婆娘跟珠子有球的關(guān)系!
吳二戳一下柳瘋子的頭說,娶婆娘需要錢,我曉得你家,除了夜明珠,再沒有值錢的了。想娶婆娘,只有把珠子賣了!
柳瘋子笑問,有沒有辦法,既能娶到婆娘,又能保住珠子?
吳二說,婆娘和珠子,只能占一樣,到底要哪個,等你想清楚了再談!
說完,吳二氣呼呼地往外走。柳瘋子上前拉住吳二說,跑啥,開個價嘛。
吳二心想,哪有不想婆娘的男人!臉上掛笑,轉(zhuǎn)身對柳瘋子伸出三個手指。
柳瘋子握住吳二的手問,三萬?
吳二甩開手罵道,搶錢啊,三千!
三千!柳瘋子心里一動,嘴上卻說,我當(dāng)不了家,要娘做主。
我跟干娘說去。吳二邊說邊往屋里走。柳瘋子叫住說,娘走親戚去了。
吳二出了院門說,給干娘帶個信,我明天再來。
機會難得,先賺他娘的一筆!給姓涂的說五千,要是三千成交,自己得兩千;最多出三千五,也能得一千五。吳二一路盤算,稍不留神,踩到了狗屎,正想罵人,卻笑道,要走狗屎運了!
順手摘匹南瓜葉,蹲下擦鞋子。忽聽見涂縣長問,珠子買到了?
吳二抬頭,見涂縣長正要下馬,忙上前扶住說,柳瘋子硬是瘋了,要五千個硬銀元。
涂縣長把馬韁朝吳二一丟,罵道,把老子當(dāng)袁大頭,沒砍價?
吳二接住說,他先要一萬,嘴皮都磨破了,才松口要五千。
涂縣長說,五千就五千,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吳二一聽,想自己馬上有進賬,心下歡喜,怕涂縣長看出來,裝得一臉的苦。
涂縣長罵道,又不要你出錢,喪起張臉,就像要你的命樣!
吳二說,五千個硬銀元,老爺舍得?
涂縣長哼聲說,不舍哪有得!愣起干啥,還不去找柳瘋子。
遠(yuǎn)遠(yuǎn)的一墻白,是柳瘋子家掛的孝。
哪個死了?
疑惑間,吳二已進了靈堂。靈堂上方掛著干娘的遺像,長明燈火豆跳躍,似乎隨時會將干娘叫醒。
干娘,咋會是干娘?吳二驚訝不已,以為眼花了,揉了揉一看,干娘似在鏡框里陰陰地笑。吳二忽覺背上一冷,壯起膽子朝遺像鞠了三個躬。
我苦命的娘!柳瘋子一腔哭聲進了屋,拉住吳二的手說,娘咽氣時還念叨,吳二呢?
一句話,說得吳二流下淚來。
吳二問,好好的,咋就沒了?
柳瘋子說,晚上起夜,一個跟頭下去,就啞了聲,天不亮就撒手走人了。
吳二急道,干娘在哪里,我要見她最后一面。
柳瘋子埋頭哭道,風(fēng)水先生說,娘死的時辰犯煞星,不能見外人!
吳二說,我是她的干兒子,不算外人。
柳瘋子抽泣道,說誰都不能見!
聲音有些疑惑,仿佛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院子里沒有一個人,只有一條狗困在門口,嘴里時不時地嗚嗚。風(fēng)起了,刮得葉子一片響;孝布翻飛,像一曲孤獨的絕唱,凄涼得割心割腸。
柳瘋子說,娘沒享一天福就走了,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大操大辦,免得她到了那頭受人欺負(fù)!
吳二說,當(dāng)孝子也要用錢,你有錢嗎?
柳瘋子鼻子里一哼說,夜明珠不是錢,難道是紙?
吳二說,珠子是干娘的命,不能賣,死了都要給她陪葬!
柳瘋子雙腿一跪,對著遺像又磕頭又訴說,娘啊,你心善,可憐人家,好吃好穿的在家里養(yǎng)活著,哪個記得一點好,臨你走了,都不肯出把力!
一席話勾起舊事。吳二爹是柳家的伙計,害癆病死了。吳二娘改了嫁,后爹嫌棄吳二,經(jīng)常挨打受罵。干娘見可憐,便收養(yǎng)在家中。
吳二叫道,哭啥,我買!
柳瘋子眼睛一亮,站起來說,四千!
吳二說,兩千五!
柳瘋子跌腳道,三千,少一個都不賣,我爹買的是這個價。
吳二笑道,誰叫我倆是兄弟呢,就三千!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的太陽格外暖和,雀子像在唱歌。吳二吹個口哨對雀子說,老子賺了姓涂的錢,你也歡喜!
到了碼頭,碰見渾江龍的婆娘穿一身孝衣。吳二側(cè)身讓過,忽覺自己該給干娘戴孝。
身子那么硬朗,咋說死就死了,還不能看一眼?一連串的問號,帶吳二返回柳家。
柳瘋子,柳瘋子,人咋不在?
院子,堂屋,酒肆、戲社,凡柳瘋子愛去的地方都不見人。
死到哪兒去了?吳二望著人群罵道。
忽見三姨太挽著涂縣長走來,嚇得吳二忙跑到跟前,掏出錦盒說,老爺,東西到手了。
啥好東西,給我看看。三姨太正要拿,涂縣長打下她的手說,男人的東西,能隨便看?
三姨太哭著跑開。吳二大聲喊,三姨太……
涂縣長說,不管她。走,回家去!
涂縣長興沖沖地進了書房,吳二將錦盒放在桌子上打開,珠子透亮,看得人口水都流出來了。
涂縣長小心翼翼拿起珠子,頓時兩眼發(fā)直,熱血洶涌,心似乎要跳出胸腔,忙雙手按在胸口,沉默良久。
涂縣長才把珠子放進盒子,摸了摸頭問,帽子戴歪沒?
沒戴帽子??!吳二一愣,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了,忙哈腰笑道,正,又穩(wěn)又正!
晚上,涂縣長做了個噩夢,侯專員抓起珠子朝自己砸來,頭上的帽子飛到了天上。帽子,帽子……涂縣長拼命去追,那帽子卻端端落在柳細(xì)的頭上,柳細(xì)一臉淺笑,顏色如玉。
涂縣長醒來,將帽子、侯專員、柳細(xì)一聯(lián)想,連拍自己的大腿說,咋搞忘了,姓侯的愛美色勝過珠寶。小心使得萬年船,得多備一份禮!
涂縣長到吳二家,將柳細(xì)五花大綁,劫持到了省城。
太陽將盡,天漸漸暗下來,朦朧中下起了雪。雪里,街市如夢,江波含煙,卻是喝酒的好天氣。
酒館很靜,靜得有點不同尋常。
鹵牛肉!老板娘上了盤菜,又給吳二斟滿酒。
吳二掐一把老板娘屁股說,是坐墩肉!
老板娘正要罵人,忽覺一股腥味進來。見是船家張老拐,上前笑道,這么冷的天,還不歇船?
雪好大!張老拐拍拍身上說,歇不成,有人包了船。
老板娘笑道,是哪個急性子,等不得天亮,未必婆娘生娃兒?
張老拐選個位子坐下,搖頭說,柳瘋子婆娘都沒娶,哪個給他生娃兒。快點,煮碗面,吃了好走。老板娘脆生生應(yīng)一聲,鉆進廚房去了。
柳瘋子?
吳二一喜,仿佛秘密就要解開,而謎底在船上。
吳二到張老拐對面說,柳瘋子今晚來不了,叫你不等他了。
張老拐急道,這么冷的天,讓我白等,不行!
吳二掏出一錠銀子,丟在桌子上說,行不行?
張老拐連忙說,行,行!
吳二走到門口,回頭又問,你船呢?
下碼頭,第一條就是!張老拐忙站起來說,莫出去,外面雪大!
雪一直下,江邊又冷又濕。風(fēng)在哭,像有說不盡的幽怨。
豆大的亮光,忽閃忽閃的,一路從街市下來,匆匆到了岸邊。
娘,船在這兒!柳瘋子身背包袱,手提燈籠說。
娘沒死,銀子太迷人了,娘不得不裝死。
上船時,柳瘋子另一只手拉著娘,小心過了跳板,到船頭掀開門簾,艙里燈火微弱。
莫落進江里了,水深!黑暗中,吳二舉起兩個杯子說,干娘,走也不打聲招呼。
吳二?干娘一驚,幾乎摔倒。柳瘋子一把拉住他娘,兩人身子晃幾晃,亂踩幾腳才站穩(wěn)。
想干啥?!柳瘋子問。
燈光模糊,吳二的臉更模糊,根本看不清表情。
送干娘!吳二說著,斟滿兩個杯子,遞一杯給柳瘋子,柳瘋子看也不看。
吳二笑笑,仰頭喝干,豎起拇指說,一招魚龍混珠,就賺了五千個硬銀元,高,實在是高!
娘說,錢是人的膽,哪個不想要。你喊了我一聲干娘,也算是我的兒子,分一千給你!
不,不,不。哪能要干娘的錢!吳二只顧擺手,把空杯子斟滿,對柳瘋子說,今晚一別,不知哪天再見。干娘不喝酒,你代干娘喝。
柳瘋子遲疑片刻,拿起吳二喝過的杯子,一口喝干說,我們走!
想走,東西留下!吳二將杯子一摔,手指柳瘋子說。
干娘喊道,兒子,收拾他!
老子弄死你!柳瘋子話還沒落腳,轟地一聲栽倒,包袱和燈籠滾在地上。
兒子!咋的了?干娘抱起柳瘋子不住地?fù)u。柳瘋子渾身發(fā)軟,嘴里含混不清,藥……
是迷藥!吳二冷笑道,撿起包袱打開一看,里面盡是銀子和一個木盒。
還給我!干娘撲過去搶,被吳二當(dāng)胸一腳。干娘倒在地上,疼得直顧罵,你個遭天煞的……
吳二撿起木盒,朝干娘眼前一揮說,想想,你過的哪是人過的日子?男人死得早,又養(yǎng)了個敗家子。我要像你活得那么累,早就舀一碗水,把自己淹死了。
干娘氣得說不出話來,手指吳二兩眼翻白。吳二丟下渾身發(fā)抖的干娘,打開木盒,頓時滿船通亮。
夜明珠啊,夜明珠!吳二欣喜若狂,將酒壇砸爛,大笑著跳下了船。
酒像匹受驚的馬,在船板上亂跑,碰上了火,嘩嘩大笑,火將干娘淹沒。干娘去扶柳瘋子,柳瘋子像頭死豬,一動不動。
兒啊……干娘尖叫一聲,忍痛背起柳瘋子,哪里背得動。只得拖著,一步一團火。
那火,像復(fù)仇者在江上跳舞。
江風(fēng)無語,流水無情,霜氣將夜?jié)u漸濕透。
天亮了,吳二才到家,屋里屋外找不到柳細(xì)。吳二決定暫不管女人,先送珠子給侯專員,把碼頭弄到手。
窗外喜鵲喳喳叫。侯專員放下手中的筆說,喜鵲叫,好事到!
吳二快步進來,打開錦盒,放在侯專員面前。
侯專員兩眼放光,拿起珠子看半天,笑瞇了眼說,原來在你手上!
吳二說,姓涂的,真糊涂,居然想拿個假貨蒙人。這顆真的,是我孝敬專員的!
侯專員把珠子放進錦盒,手指不停地敲桌子,半天不開腔。
吳二收起錦盒說,專員懷疑這顆也是假的,那我拿走?
侯專員猛地站起,一掌拍在桌子上說,回來,有啥話不能好好說?
吳二上前,朝侯專員一揖說,如果能把青江碼頭賞給我,吳二就是做牛做馬,也要報答專員的恩德!
碼頭,在侯專員心里有本帳。那天,涂縣長將綁著的柳細(xì)送到侯專員面前,為他送假珠子賠罪,侯專員的氣頓時消了。涂縣長慶幸自己另有一手,不但免了災(zāi)禍,還得到了碼頭。
侯專員干咳一聲說,碼頭有人占了先,去當(dāng)縣長吧。吳二欣喜若狂,以為揀了個大便宜。
青江縣衙,涂縣長接過吳二的委任狀,看半天說,耍長了,要當(dāng)縣長?
吳二往椅子上一坐說,你當(dāng)?shù)?,老子就?dāng)不得,難道你毛比老子多一根?
涂縣長大笑道,多不多,你婆娘曉得!
吳二嚯地站起,指著涂縣長罵道,姓涂的,你等到,看老子咋收拾你!
涂縣長冷笑道,來嘛,老子在碼頭等你!
說完,涂縣長揚長而去,丟下吳二發(fā)呆。
吳二說,這兩天,太陽好像圓些!
當(dāng)了縣長,吳二看啥都順眼,衙門似乎更寬大了。
吳福手里拿著一張告示,趾高氣揚地從門外進來。
吳二罵道,見了老子也不行禮!
你的禮來了!說完,吳福把告示揉成一團,砸到吳二臉上。
告示:從即日起,撤銷青江縣建制
吳二頓時癱倒在地,張嘴想哭,卻哭不出來,憋了半天,竟撕聲裂氣地大笑,笑得身體都走了樣。
吳二瘋了,經(jīng)常到碼頭,邊踩水邊打自己的耳光。
江上隱約有人在唱:
砰咚一聲天門開
一根黃龍飚出來
黃龍出來下大雨
五個瓜皮送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