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一個人的愛好與愛好之間似乎總有某種內(nèi)部的聯(lián)系,寫作的人同時也喜歡書畫,愛琢磨電影,再不濟也知道凡·高、聽說過斯皮爾伯格,看來也不是什么新鮮事,所謂的跨界,基本上也是在文藝這個圈子里跨來跨去,很少見一個作家去研發(fā)宇宙飛船的,作家兼職做個書畫家,要么轉行當個編劇、導演,身邊人都有不少,看起來也像是順理成章的事。不用懷疑,它們之間總有一腿,這一腿時刻存在,倒也不需要標榜出來,在平常的思考之中,就經(jīng)常有“出戲”的情況,或者說藝術家心里潛意識里的“出軌”行為,它的存在不會給文藝工作者們徒增煩惱,相反,會備感魅力的無限,退一步講,至少也能當個柏拉圖式的精神愛戀者。
我的經(jīng)歷也算貧乏,少時窩在一個村里,除了學會手制各種鄉(xiāng)間玩具,幾乎接觸不到任何“現(xiàn)代化”的器物,倒是在機緣巧合中,堅持下來了一兩樣愛好,一是用毛筆沾水在紅磚上臨帖,想過當書法家,終究太難了,沒能如愿,后來寫起小說,回頭看,練書法的經(jīng)歷也并非一無用處,至少它在筆劃線條的呈現(xiàn)上讓我參悟了一些語言敘述方面的奧妙,兩者有相通之處。如果你堅持問,還有呢?我就得想一會了,當然最后得老老實實回答:我還愛看電影。之所以猶豫,是因為我一直不覺得看電影是一種愛好,看電影的行為太簡單也太舒適了,少時抱著草席到巷口占個位置等夜黑下來露天的銀幕亮起來,現(xiàn)在手機上買張票電影院就有一個軟座屬于我,多輕松自在的事情——沒為其付出過努力就貿(mào)然稱之為愛好,顯然是草率的。事實上,這么些年下來,從露天電影開始,我看過的電影比讀過的書要多得多,思考的問題也不比文學少,甚至有些時候,我的電影品味要比文學品味高那么一些,導致在某些場合,我寧愿談電影,也不愿說文學。不過從某種心理因素上看,大概也是因為電影是我的“愛好”,說錯了沒關系,文學幾乎成了我的飯碗、衣食父母,就不敢放肆了。
我必須得承認,電影對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曾聽同行說過,在某些作家的小說里經(jīng)常能看到某部電影或者某位導演的影子。這自然不值得大驚小怪,就像我們在馬爾克斯的小說里看見魯爾福和卡夫卡,在莫言的小說里看見??思{,在余華的小說里又看見馬爾克斯,那個時代的信息相對貧乏,影響大多來自書本,現(xiàn)在肯定不同,作家除了看書,估計都沒少看電影吧。反過來說,電影受小說影響更明顯,且不說那些改編自經(jīng)典小說的電影——前段時間還特意重溫了《情人》,杜拉斯頹廢而暗涌的情調,梁家輝演的富家公子虛弱的傲慢,面對異域女子和正在到來的愛情時那種欲作掩飾的自卑和慌亂,電影也只不過是“復述”了一遍而已。電影導演對偉大作家的模仿,我們姑且稱之為藝術家之間的遙相致敬,也有不少實例,正如我題目所列,麥克尤恩的《立體幾何》與韓國導演金基德的《空房子》,在我看來,就是兩部可以并列起來觀看和研究的藝術作品。
麥克尤恩是我喜歡的作家,他在二十六歲就寫出經(jīng)典之作《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立體幾何》是這部小說集里的第一篇。我開始寫小說那幾年,有一次投稿給某編輯,我的小說叫《變鬼記》,編輯回我,建議我看下麥克尤恩的《立體幾何》,作為小作者,我必須得聽話,當即買回來讀了,于是知道,同樣是寫人物身上的“變”,麥克尤恩就要變得驚心動魄許多。我當然不敢和麥克尤恩比。但我可以拿金基德和麥克尤恩比,至少在我心目中,他們有可比性。金基德是我喜歡的韓國導演。我對韓國電影有偏愛,最開始是被奉俊昊的《殺人回憶》吸引過去,后來看了他的《母親》及其他作品,接著又看了金基德和李滄東,這三位韓國導演在我心目中都有不可替代的作品,奉俊昊的《殺人回憶》,李滄東的《密陽》,金基德的《空房子》,是他們的代表作,也稱得上經(jīng)典作品了。事實上,我們衡量一部電影的好與壞,跟衡量一部小說的標準項可能不太一樣,但感覺卻是相同的。好小說和好電影給人的感覺,無論是舒適還是冒犯,其流暢又帶著異質的敘述方式,感動也好,震撼也好,啟智也好,最終都會讓你久久無法平息。余華說,衡量一部小說是否優(yōu)秀,就看該小說能否給你留下后遺癥?!昂筮z癥”越大,作品的“力”就越大。其實一切藝術形式都遵從此律,我們讀完《紅樓夢》念念不忘決不僅僅是因為它的篇幅,看完《辛德勒的名單》也決不僅僅是場面的殘酷,總有一些另外的東西、外延的東西在發(fā)揮作用,“騷擾”著我們,也正是那些另外的和外延的東西,一部藝術作品才立得起來,沒有一部作品是僅靠“字面之意”流傳下來的。從這點看,我一直覺得小說和電影在“言事達理”上是異常接近的藝術形式,或者說,電影在某種意義上還是小說的延伸和再度闡述,它的出現(xiàn)如同小說的“后遺癥”,只是經(jīng)過百年發(fā)展,這“后遺癥”通過自身的孕育、裂變和進化,脫胎成了另一種獨立的藝術形式,且還有分庭抗禮的架勢。這自然也是我們的“誤解”,是資本的極端化聚集讓我們產(chǎn)生的恐懼心理,也可以說是羨慕嫉妒恨的復雜情緒,尤其是“脆弱”的小說家們。事實上,電影在本質上一直乖乖地依附在小說身邊,或者說生長在小說體內(nèi),它輕易不敢脫離小說自立門戶,這是它取巧的地方,也是聰明的地方。因為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講什么故事、如何講故事都是重頭戲,《殺人回憶》那樣的故事就是作為小說也同樣經(jīng)典,它們擁有相同的“核”;李滄東的《詩》在粗糲現(xiàn)實里涌現(xiàn)出來的詩意,讓人感動而震撼。一個老人突然想寫詩,于是參加各種詩歌培訓班,生活的方式和節(jié)奏一下子被改變了,以前出門可能步履匆匆,連馬路上的車都來不及看,學習詩歌后出門遇見一朵花,卻能停下來,蹲下去,好好地看一看,聞一聞了……這些細節(jié)似曾相識吧,因為它們經(jīng)常在小說里出現(xiàn);李滄東的《密陽》通過一起兇殺案件表現(xiàn)出對國民基督熱潮的評判和質疑,在主題上的深掘上一點也不比書本輕浮。我們小說家一直所注重的語言、敘述感覺,在電影那里,便是鏡頭語言,兩者同樣相通,如同書畫大家看似隨意實則高超的“線條”。我們平時閱讀,一部小說看進去,三五段,基本上就可以判斷其語言的好壞,或者說合不合胃口,電影也如此,幾分鐘,也能做出個大致準確的判斷了。所謂的藝術相通,便是此理罷。
有人大概會因此提出疑惑:那么,文學,至少是小說,會不會在不遠的將來被電影所取代呢?這樣的擔憂也并非多余。對于廣大觀眾而言,取代不取代無所謂。小說家呢?自然是十分緊張的事情了。以我一貫以來不是很成熟的想法,媒介的更新發(fā)展,新事物逐漸代替舊事物,從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上看是必須的,如數(shù)碼對膠片的替代,電子書在不遠的將來也會把紙質書替代。這種替代不值得恐慌。且不說替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人這一輩子遠遠活不到能夠見證一次徹底而完整的替代。事實上我們擔憂的應該是一種藝術形式對另一種藝術形式的替代。就像好多小說家選擇去當導演,資本的誘惑也好,說到底其實是擋不住觀眾的誘惑。我們也不得不承認,讀者少了,觀眾多了。不過,往深了想,這種擔憂也是多余的。更讓我們小說作者慌亂的,應該是我們的小說創(chuàng)作開始跟隨市場上的三流電影走了,編三流的故事,傳達爛俗的心靈雞湯,小說越來越故事化、電影化,甚至有作家把小說當劇本寫,還沒寫就想著會被某位導演看中,能賣版權,能被改編了。恰恰相反,有情懷的導演根本就看不起這樣品質的小說。說起來三流小說也只配給三流導演改編,優(yōu)秀的導演永遠只盯著優(yōu)秀的小說,他們心里很清楚,他們要的是什么,是小說獨到的意識和氣味,要說編故事,他們比小說家更專業(yè)。多少經(jīng)典電影改編自經(jīng)典小說,自不必細說,回頭我們再講金基德在《空房子》里對麥克尤恩《立體幾何》的致敬,則需要細心的觀眾才能看出來,發(fā)現(xiàn)它們之間的“小秘密”。麥克尤恩在《立體幾何》里借用文中曾祖父日記里提出來的“無表面平面”的幾何原理,讓“妻子”憑空消失了,他是用“消失”來消解婚姻以及生活的無奈和無意義;金基德的《空房子》,整個片子同樣充斥著那種陌生而詭異的氣氛,少年泰石無所事事,靠著貼廣告?zhèn)鲉蝸肀鎰e住戶在不在家,把陌生人家當旅館,像自家人一樣做家務、洗刷一新,幫別人家把衣物被席都洗好晾好,然后拍照留念,直至遇見了幽怨的少婦善花……最后通過一段獄中舞蹈,導演讓少年泰石隱形起來,很明顯,金基德企圖是用“隱形”來解決婚姻的矛盾與人性的貪欲。兩位偉大的藝術家通過同一種辦法解決了兩種人性的難題,各執(zhí)一端,可謂是異曲同工。
從這個角度看,我倒不擔心電影會“消滅”小說。甚至于,以后的電影,會更依賴于小說,或者說,在鏡頭語言、氣氛敘述、故事處理上更接近于小說,資本當然可以把某些電影往俗氣粗鄙的方向引,但大家心里公認的好電影,還是在往藝術的方向靠,而藝術的方向,自然就是小說正在行走著的方向。小說肯定是先電影一步在藝術的道路上行走。我倒是有個感覺,小說和電影會走得很近,近得不分你我,相互糾纏,但它們是獨立的個體,也因為獨立,所以會相互影響和牽制,這是好的,就像金基德對麥克尤恩的致敬,在我看來,也是好的,是值得我們感動的。
昆德拉說過這么一句話:發(fā)現(xiàn)小說才能發(fā)現(xiàn)的。也就是說,小說有所能發(fā)現(xiàn)的,也有所發(fā)現(xiàn)不了的。其實不僅是小說,任何藝術形式都有它的局限性,文字比之繪畫、攝影的直觀細微,自然要遜色;比之電影的畫面、色彩、時空調動,也有所不及。但繪畫、攝影、電影等在志趣、情緒、心理、思想等則要遠遠不及小說。
允許我講個小情節(jié)佐證——前不久,村里一位發(fā)小的父親患胃癌去世,我回去參加葬禮。回到家里,聽母親說,某某,我的一位堂哥,最近也查出食道癌,沒有治療的意義了,在家等死呢。記得幾個月前回家,還在家門口遇到過我這位堂哥,他當時精神不錯,和我打了招呼。第二天,我隨著送葬的人坐在巷口,等待一場冗長的鄉(xiāng)村葬禮結束。葬禮的程序雖然簡化了,該有的儀式還得有,念經(jīng)、奠酒、過橋,一個個程序走下來,已經(jīng)快到中午了。我回頭時,突然看見我那患病的堂哥,騎著個電單車,停在我身邊,支好,坐了下來。他已經(jīng)瘦弱得不成樣子,我起身要扶他,他說不用,還能走路。他以前很壯實,現(xiàn)在跟個紙人似的。我不敢問他的病,他坐下來后,也沒說話,眼鏡直勾勾地看著不遠處的葬禮現(xiàn)場。我給他煙,他擺擺手說戒了,抽了晚上會不??人浴N颐靼姿囊馑?,不是怕死,反正要死了,沒必要戒煙,讓他難受的是咳嗽,咳嗽比死還難受。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彼此沉默。我偷偷觀察了他,他滿是褶子的喉嚨上,喉結一直在動,看樣子那里讓他很不舒服。他雙手叉握在一起,不時搓動。顯然,有些動作是不自覺的,是身體的虛弱讓他做出了一些類似緊張的舉動。他一直盯著葬禮看,好像是第一次,饒有興致。我突然悲從心起。一個將死的人特意出來看一場先行一步的葬禮,他抱著什么目的呢?他肯定知道,不久后,他的葬禮也要在這里如期舉行,如同舞臺劇,沒上演之前,要排練一遍?或者說,他想在別人的葬禮里,看到自己的死亡,因為他再也看不見了,包括自己的死亡。人對死亡的恐懼,說到底就是對生的依戀啊。這一幕勝過任何東西對我的沖擊和教育。村里還有風俗,人死后,七天內(nèi)是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的,到了第七天,下到奈何橋洗手,結果脫了層皮,才知道已經(jīng)死了,于是很悲傷很恐懼,想哭。所以,頭七這天,活著的親人要先哭,死者才能找到回家的路。不能讓死者先哭,死者一哭,就成了孤魂野鬼了,因為沒了方向,悲傷讓他們失去了方向。我努力揣摩當時我的堂哥在想什么,他心里的恐懼和渴望。他死后,是否也會錯以為還活著……
那么,好,作為一個小說作者,我發(fā)現(xiàn)了,就有義務把所發(fā)現(xiàn)的寫出來,也唯有小說能夠飽滿地表現(xiàn)出如此簡單卻又復雜的情景與情緒。這大概就是小說獨有的魅力。小說家如果有義務的話,至少要將小說的魅力傳承下去,而不是本末倒置,轉而去追求那些小說所局限或者鄙棄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