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間
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中國傳統(tǒng)工藝在世界各民族的物質文化史上有著獨特的美名。這一切,與中國獨特的地理位置以及所形成的漫長的、綿延不絕的農耕文化有關。
手工技藝圍繞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進行,所有的品類在其最初的狀態(tài)都與使用有關,好用、樸素、溫情,具有與農業(yè)文明相適應的智慧;即使在它的高端——宮廷工藝和文人工藝中,仍然保持著實用的痕跡和質樸的傳統(tǒng)。
在中國傳統(tǒng)倫理學中有“玩物喪志”的論點,用來反對“奇技淫巧”,以遏制對沒有實用價值的技巧的過度開發(fā),這種思想使中國幾千年來的工藝沿著功能主義的方向發(fā)展,沒有也不會給社會造成浪費,并使人工技巧在農耕社會下發(fā)展到極致。這也帶來一定保守性,當技術累積到一定水平時,對社會科學進步的推動造成一定的節(jié)制。
總的來說,中國工藝這樣的傳統(tǒng),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也包含了許多人工造物與生活的智慧。中國傳統(tǒng)工藝的智慧,可歸納為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是“重己役物”,強調以人為本。也許有人會說,工藝為人使用,一定是以人為主體,沒什么奇怪。但就這樣一個簡單問題在歐洲就曾有過曲折歷史。英國工業(yè)革命后,機器生產的批量化降低了成本,帶來了最便宜的產品,很多人都贊美機器生產,為工業(yè)革命的成果歡呼。但不久后,大家又發(fā)現機器制造的產品千篇一律,粗制濫造,開始對機械制品產生不滿,認為它抹殺了人的個性,大家都用一樣粗糙的東西,是一種生活方式的強迫;另一方面,從制造者來說,在工業(yè)化批量生產中,流水線分工很細,人成為機器的一部分,整個工作沒有絲毫樂趣可言,不像傳統(tǒng)的手工勞動,可以給你一種自然材料的親近感,肌膚相觸,一邊想一邊做。在農業(yè)經濟的社會節(jié)奏下工作,自有一種田園式的自然情趣。所以19世紀的歐洲出現了威廉·莫里斯那樣的空想社會主義者和設計上的理想主義者。
中國傳統(tǒng)工藝一開始就考慮從人的因素出發(fā)來制造用品。中國早期機械生產已形成一定規(guī)模,尤其明末資本主義萌芽時期,在當時的松江盛澤鎮(zhèn)(今屬江蘇吳江)一帶,織布業(yè)非常發(fā)達,擁有5~10臺織布機的人家不少,并已雇用工人來操作,每道工序分工明確。但這種接近資本主義大工業(yè)的生產方式,并沒有由量變到質變,也沒有引起紡織業(yè)革命性的變化。中國明代那些與農村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織布業(yè)主們,將賺的錢又投入農業(yè)生產或家族建設,如蓋房、買地、娶妾生子等。這自然包含了農業(yè)經濟落后的一面,但也反映了中國封建社會重視人的生活的本質,沒有完全將機械生產的發(fā)展推到極端。這跟中國古代“重己役物”、以人為本的工藝思想有著非常大的關系。
第二是“致用利人”,強調實用和民生。清乾隆時期,西方的傳教士或外國使節(jié)到中國,帶來的禮品很多都是一些玩物,如機器人自鳴鐘等,由此可見西方當時生產的很多東西,并不完全是致用利人的。而中國古代的物品生產始終強調功能,春秋時期思想家管仲曾說,“古之良工,不勞其智巧以為玩好,是故無用之物,守法者不失?!边@就是說,古代的那些最高明的工匠,是不會浪費人的智慧去做那些玩物的,他們遵循著這樣的法則而不違背。戰(zhàn)國時期墨子也提出“利人乎,即為;不利人乎,即止”的觀點,即于人有利的就做,于人沒利的就不做。這一點今天看似簡單,但在當時卻有深刻的意義。由此看來,在漢語詞匯里面的所謂“奇技淫巧”,其實在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社會中,始終沒有成為社會的主流,那些講求功能、關乎國計民生、保持人文關懷的物品的生產,才是中國傳統(tǒng)工藝的主流。
第三是“審曲面勢,各隨其宜”,這講的是工藝跟具體的技術和材料的關系。如家具制造中如何利用木材的特性、紋理處理不同的結構,制造硯臺時如何利用石頭的天然材質來處理造型,琢玉時如何利用玉石的“巧色”做出既順應材料特性又體現功能的東西等,都是一些因材施藝的例子。從宏觀看,中國傳統(tǒng)工藝非常注重材料和技術條件,結合功能的要求來設計東西。明末清初著名的文學家李漁,在《閑情偶寄》里面說到造園的時候,提到的關鍵是“精在體宜”。這一點非常重要,它決定了中國人在農耕社會這個大背景下,沒有產生跟農耕社會的生活相背離的物品,不同時期的工藝品基本上都是跟生活方式相和諧的。漢代燈具的設計是傳統(tǒng)工藝中一個杰出的例子,長信宮燈在用水來過濾煙塵、保持密封,利用煙道來進行排煙,利用轉動的結構來進行光線調整等方面,具有非同尋常的巧思。
第四是“巧法造化”,強調造物從自然中得到啟示,人和自然保持和諧。這在古代表現得尤為明顯。如漢代各種仿生燈具,能工巧匠魯班發(fā)明的鋸子,魯班與墨子比賽飛行器等,都是從自然中得到啟發(fā);《三國演義》中提到的諸葛亮為了在蜀道上運糧草,發(fā)明“木牛流馬”,也是把機械和仿生形狀相結合的設計。即便是一些天文觀測儀器,如東漢張衡的候風地動儀等,也有根據與自然相聯(lián)系的一些形狀來制造的。明代的漆工藝專著《髹飾錄》里,明確提出了“巧法造化、質則人身、文象陰陽”這樣的話。更多的例子在民間造物中,如魚盤、香包、印模、門鎖等,它們的仿生不僅有功能意義,還包含了中國民間文化獨特的象征性。
第五是“技以載道”,指技術包含著思想的因素,道器并舉,把形而下的制造如具體功能操作、技術勞動和形而上的理論結合起來。這種觀念從先秦時候就形成了,其中道家思想的影響最大,儒家也有類似思想,如“文以載道”等。雖然中國歷史上許多時候道器觀念有些傾斜,重道輕器思想流傳甚廣,但在民間日常生活中,精神性始終沒有大過實用性。
第六是“文質彬彬”,它強調在造物中內容和形式的統(tǒng)一,功能與裝飾的統(tǒng)一。強調兩者統(tǒng)一,可避免墜入形式主義,或只講究功能等傾向。這是儒家的“文質彬彬”思想影響的結果。它要求人們在生活方式、行為準則及人造物和人的關系等方面,始終保持文質彬彬的價值取向。
以上,是從宮廷貴族或文人的主流思想中總結的傳統(tǒng)工藝智慧,而民間工藝的智慧更加精彩豐富。它有自己一套獨立的系統(tǒng),往往藏在民間各種造物、口訣、傳說、故事里。
“工藝美術”不是一般的人工制造物。尤其中國的“工藝美術”,是亞洲這個獨特文化區(qū)在地理上的標本(活的、生活的),它是中國獨特生活方式的“原型”所在,它復雜地折射了土地、人、生產之間的關系,并通過“饋贈”和流轉,在縱向的歷史和橫向的生活片斷中傳承。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工藝美術”不死,它會與中國人如影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