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方舟
開始減肥之后,我的人生就走入“吃”的迷宮,再也出不來了。一方面每天在日歷上給自己下殘忍的指令:“從今天起吃一周黃瓜?!薄俺缘矸勰憔退蓝恕!薄皬拿魈炱疬B蘋果都不能吃了,只能喝水。”每天嘴里淡出鳥來。另一方面,又狂熱地四處尋覓描寫食物的文章段落,任何一點關于滋味的形容對我來說都刺激強烈,就連看到《紅樓夢》里描寫迎春“鼻膩鵝脂”都忍不住流口水。
食物描寫到了極致,是能讓饑餓的人覺得胃部受到猛烈擊打的。我總是捂著空蕩疼痛的大胃袋入睡。睡前,吧嗒著嘴懷念著童年的食物,希望能夢回那一段百無忌吃的時候。
所有目睹我成長的親人都說,我最愛吃的菜是粉蒸肉。每年過節(jié),全部的親戚都會到我的一個伯伯家里聚餐。伯伯善于做肉,一桌的食物里一般只有幾道素菜是專供憶苦思甜的,其他全是各種他們小時候垂涎而不得的大魚大肉。每當吃到中場,主廚的伯伯就端出一鍋用豆腐乳的汁兒蒸得玫紅粉白的粉蒸肉,放到我面前,并且向全桌人宣布這是我最愛吃的菜。
我被鼓勵著多吃肥肉,為了顯示自己的識相懂事,我索性夾掉所有的瘦肉,只吃大塊大塊白花花的大肥肉。眾親戚看到我完成了他們的童年夢想,總是發(fā)出一片驚嘆和唏噓的夸獎聲,在“嘖嘖”聲中,我越發(fā)頭腦發(fā)熱得意忘形,最后停嘴一般都是被我爸媽驚恐地強制把肉端走。其實,面對那一大搪瓷鍋的粉蒸肥肉,吃到第六七塊的時候,我自己也有發(fā)膩惡心的感覺。吃肥肉的表演帶來的虛榮心滿足感,遠遠大過味蕾上的致命吸引。
而我吃過的真正好吃的肥肉,是在紹興吃的梅菜扣肉。肥肉和梅干菜夾在小饅頭里,一口下肚,身上每一根脈絡就覺得瞬間得到溫柔撫摸,我一個人可以吃一大盤,覺得食物頂?shù)窖屎砹?,站起來跳跳腳再接著吃。我在紹興的一個星期每頓一定要有這道菜,每次吃都有醍醐灌頂?shù)男腋8校粤硕畮最D竟然沒有生膩,臨走時還對這道菜念念不忘。
吃肥肉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知逝者之不可追”了。我減肥之后,總是在開飯前宣布“不食一切眾生肉,食肉得無量罪”——為了防止飯桌上被人勸肉。
我忽然對這種每一口咀嚼都換算成糖分、脂肪、膽固醇、碳水化合物以及熱量的日子覺得沮喪。大口吃肉的日子,它已經(jīng)淪為年少輕狂的童年回憶了嗎?我已經(jīng)淪為只能羨慕嫉妒地慫恿飯桌上的孩子大口吃肥肉的中年親戚們了嗎?
減肥滿一個月的日子,我為了慶祝,去了一家眉州餐館,直接點了東坡肉。蓋子緩緩打開,我卻覺得它沒有我記憶中的肥肉那么震撼。肥肉最大的美感,就在于它剛剛上桌時顫顫巍巍的美姿美態(tài),我欣賞了一會兒它嬌羞的顫抖,然后兩三大口把它吃掉。
在經(jīng)過了很多很多的歲月之后,我終于久違地再次吃得像個少年。我一邊吃一邊自我勸慰,惡狠狠地想:“吃是罪,但不吃是原罪?!?/p>
(裴金超摘自“網(wǎng)易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