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土
這個關(guān)于我舅舅的故事,在我們那一帶早已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不過很多人眉飛色舞談?wù)撍臅r候,抱有的多是獵奇心態(tài),拿來當(dāng)茶余飯后的笑話,與真實的我舅舅的故事相差甚遠(yuǎn)。如果任由這種嘻嘻哈哈的傳說漫天飛揚(yáng),那就是對我舅舅莫大的褻瀆。我舅舅不容易,被人譏笑玩弄了一輩子,我不想這種情況再繼續(xù)下去了。
其實,我對舅舅的感情遠(yuǎn)沒有這么深厚。小時候,家里窮,舅舅穿不上棉衣,老是蜷縮著身體瑟瑟發(fā)抖。舅舅的鼻孔下,永遠(yuǎn)掛著兩柱明晃晃的鼻涕,那鼻涕垂掛到一定長度,他就勾出舌頭吸入嘴里。我曾納悶,舅舅的鼻涕怎么就取之不盡吸之不竭呢。大概就因了這個緣故,我不愿意接近舅舅,更不愿意讓舅舅抱。平心而論,我一直看不起舅舅,即使長大成人,有了自己對事物的認(rèn)識,也是這樣。所以,關(guān)于舅舅的消息,我一向不甚關(guān)心,更是很少與舅舅見面。最近的見面,實出無奈。半年多前,舅舅突然從外面回來了。那天,媽媽對我說,舅舅失聯(lián)多年回來了,要住敬老院,需要親屬辦下手續(xù)。家里沒有別的親人,媽媽腿腳又不方便,我只好去跑一趟。
面前的舅舅,比我印象中的形象更猥瑣。一米四不到的個子,羅圈著腿,佝僂著腰;臟黑的臉龐上,滿是皺紋;亂蓬蓬的頭發(fā),好像從來不曾梳洗過。左眼的上眼皮和下眼皮揪在一起,沒有視力;右眼卻不住地翻白眼,看著我傻呵呵地笑。我急忙把視線從舅舅身上移開,環(huán)顧四周。這是鄉(xiāng)鎮(zhèn)辦的敬老院,鄰著村,臟兮兮的,正適合舅舅這樣的人居住。我麻利地為他辦好一切手續(xù),舅舅很快融入到了這個新環(huán)境中。
敬老院里來了新成員,沉悶的空氣也能暫時活泛一下。老頭老太們都在太陽地里昏昏欲睡,忽然有了精神,其中一個叫黑六的老漢湊到舅舅身旁,問,你是叫張滿銀吧?舅舅說,是啊是啊,要不是回來,我都不知道我的大名叫啥了。黑六說,聽說你早死了,好多年就聽說了,咋?又活過來了?舅舅說,沒死,沒死。后來,我才知道,很多年里,舅舅一直在外漂泊,好事壞事都干過,偷雞摸狗、拾金不昧,樣樣不落。不過,干得時間最長的,是撿破爛。他走上撿破爛的漫漫征程,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那是因為他再也無法在工地干下去了。在工地時,他在攪拌機(jī)旁篩沙子,有一天,天空中突然飛來一截鋼筋,不偏不倚打在了他的臉上。血一下子糊了滿臉,他倒在地上。出院后,他的左眼就瞎了。想要再回工地篩沙子,人家不要他了,就是下跪,人家也不要。他苦苦哀求,一只眼怎么了,一只眼也能看清沙子。人家就急了,不客氣了,恐嚇道,你走不走,不走就找人揍你啦,滾!舅舅真的滾了出去。滾到路邊,他被一個垃圾桶絆住了。歇息了一陣,他看到有人往垃圾桶里扔垃圾,待扔垃圾的人走后,他鉆進(jìn)垃圾桶里翻找,竟然翻找出很多可以賣錢的東西。從此,舅舅開始了翻找垃圾桶的營生。
但這段歷史舅舅不說,他怕說出來被黑六他們看不起。到老了,葉落歸根了,該衣錦還鄉(xiāng)才是,怎么能說挨餓受凍撿破爛的事?他不會編更光彩的履歷,他只說我的命大得很,我怎么會死呢,我不但不會死,我還是大福之人,我在外面享的福,你們誰都沒享過。一位愛譏笑人的武老太,湊過來,你說說,在外頭都享啥福了?舅舅挺一挺胸膛,獨眼一翻一翻看著天,啥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算不算福!告訴你吧,燕窩魚翅咱不敢說,山珍海味倒是吃膩了。武老太撇下嘴,就你這窮酸樣,還山珍海味!舅舅不服氣,掃視一眼眾同伴。窮酸樣?窮酸樣能在大城市住這么多年?你去試試?一年你都住不起。他料想這些個破破爛爛的老人們,斷不會比他見過的世面更多,便把鄙視從那只好眼中泄出,那高樓大廈你們見過嗎?那架在房子上的馬路你們見過嗎?那地下的火車你們見過嗎?那滿街的汽車你們見過嗎?哼!舅舅這樣一說,可能打擊面太大了,黑六用手里的拐棍捅了一下他的屁股,張滿銀,看看,那邊坐的那個白胡子,知道他是誰嗎?胡掌柜,在省城住了一輩子,洋房、店鋪好幾處,你以為你是誰?哼!不知天外有天。舅舅撇開眾人,走到白胡子那里,胡掌柜,我聽說過你,可你為啥放著那么好的日子不過,跑到這個窮地方啊?胡掌柜有些癡呆,斜了他一下,又瞇上了眼。舅舅說,哦,我懂了,外邊再好,那也是外邊,你這是葉落歸根,葉落歸根,對吧?胡掌柜點了點頭,似是聽懂了。舅舅問,那你的洋房呢?店鋪呢?錢呢?胡掌柜終于說話了,身外之物,身外之物??春乒襁€閉著眼,舅舅再問,你的老婆呢?孩子們呢?胡掌柜睜開眼,盯著舅舅看了一會,突然哇地哭起來。院長兼服務(wù)員大妮跑過來,沖舅舅踢了一腳,驅(qū)趕狗似的把舅舅轟走,極殷切地哄勸起胡掌柜來。
舅舅躲在一邊,悶悶不樂。按說,他不該計較這些,這算什么呢?對他來說,這些簡直不值一提。這么多年,他就是在被踢打、推搡、呵斥、驅(qū)趕中度過的,如果有哪一天不被這么折騰,他還覺得不正常呢。在他看來,他整天與蚊蠅、流浪狗為伍,本就應(yīng)該這樣的??山裉欤麨樯毒蜑榇藧瀽灢粯纺??這時,黑六笑呵呵地過來了。黑六用拐棍捅著舅舅的大腿,疼嗎?舅舅揉揉痛處,搖搖頭。黑六說,知道天高地厚了吧。舅舅說,可是,我這是在家啊,敬老院是咱家??!舅舅的意思很明了,以前不管怎么說吧,那是在外面,那是在乞討,在撿破爛,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到處乞討和撿破爛的人了,他回家了。他想過上不被推搡、踢打、呵斥和驅(qū)趕的生活,但他不能這么說,他不想把這段屈辱的經(jīng)歷告訴任何人,他決心要隱瞞這些歷史,重新開始。黑六說,呵呵,好啊,家,當(dāng)然是家。進(jìn)了這個院是家,咱倆住一個屋也是家。家就是這樣啊,打是親罵是愛,你看看,人家大妮多俊啊,今年還不到五十呢。舅舅望著胖墩墩的大妮,心想也是,在外面踢趕他的,除了一些兇神惡煞者們,大多是他的同類,常常為了一塊地盤、一個易拉罐對他大打出手,他們哪有大妮這么好看呢?想到此,舅舅便釋懷了,不過在以后的生活中,他也自覺收斂了許多。
舅舅在敬老院平靜地安度著晚年,只是他這平靜里,時刻繃著一根弦,干什么都盡量做出高貴的樣子來,生怕在大家面前露出一絲的低賤。吃飯時,碗里的飯菜本來能夠吃完,他偏偏不吃完,剩下一些,當(dāng)著眾人的面,倒進(jìn)泔水桶里。有好幾次,倒剩飯時,泔水桶里飄著幾塊白花花的肥肉,他幾乎本能地要撈起來放進(jìn)嘴里,但都毅然決然地放棄了這個念頭,滿不在乎地走開了。有的老人家里來人探望,還帶著孩子。凡孩子手里攥著飲料,舅舅的獨眼就禁不住死死盯牢人家孩子手里的飲料瓶。有的孩子喝完飲料,順手把空瓶子扔在地上,舅舅急慌慌跑過去,剛要蹲下?lián)屇强掌孔訒r,忽然意識到不能這樣,決不能再這樣,好多人看著呢,于是,舅舅飛起一腳,優(yōu)雅地把那空瓶子踢到了天上。舅舅在消費上也大方“奢侈”起來,其實,住在敬老院,也沒什么可消費的,人家管吃管住,穿戴嘛,有社會上好心人捐助的半舊衣物,也足夠了。日常必須的消費主要是如廁。這個敬老院只提供廁所,不提供上廁所用的衛(wèi)生紙。要用衛(wèi)生紙,都是自己花錢買或向家里人要。這個問題對舅舅來說本來不算個問題,他這輩子,從來沒用過衛(wèi)生紙。早先在家時,都用石頭、樹葉、木棍、土坷垃解決,實在找不到這類東西,就隨便尋個有棱的諸如墻角什么的地方解決。自從過上撿破爛的日子,生活水平上了一個臺階,便統(tǒng)統(tǒng)用廢舊報紙、雜志來解決了。有時,報紙上或雜志上有大人物、女人的照片,他總要竊竊自喜一番,心里說,哼,你們再能,也要給我擦屁股。女人,哈哈,也得給我擦屁股??稍诰蠢显海抡f用帶有大人物、女人的報紙或雜志了,就連光滑的大小適中的石頭也很難撿到。開始,他瞅準(zhǔn)了廁所入口處的墻角,用了一兩次,就悲哀地自言自語,不行??!不行!他撅著屁股尋找墻角的時候,好幾次都對不準(zhǔn)那個墻棱上,不是偏左就是偏右,一次次的落空,使得他的雙腿顫抖得厲害,后來竟支撐不住,跪在了地上。他對自己說,甭逞能了,年齡不饒人,不服老不行?。∫彩?,舅舅已是快七十歲的人了,哪能跟年輕時一樣啊,而且他用上報紙、雜志之后,很久都沒練過這姿勢了,再說,這可是個公廁,隨時會有人進(jìn)來的,進(jìn)來的人看到他這般模樣,會怎么想?人家想尊敬他都尊敬不起來了。權(quán)衡過利害后,舅舅不再空手如廁了,去之前,他總要跟同伴們套近乎,說些好聽話,或者殷勤地幫人家倒杯水、拿個板凳什么的,然后就說,借你點紙使使。起初,人家很大方,說,床頭上擱著呢,拿去吧。時間久了,次數(shù)多了,人們就注意上了,原來舅舅從不備紙,每次都是借別人的用,且從不償還。這樣人家就不客氣了,他再套近乎、獻(xiàn)殷勤時,人家就把話說到了前邊,我沒紙了,真的沒紙了。舅舅不信,跑到室內(nèi)床上找,果然沒有。他斷定是大家都藏起來了,便一時不知所措。這時,黑六過來了,說,張滿銀,你留著錢干什么呀!你還有幾天活頭啊!你死了,那錢還是你的嗎?舅舅想想對得很,這么多年,他撿破爛也攢下了幾個錢,他并不是窮光蛋,花唄!第二天,他來到大妮的辦公室,拍出十塊錢,我買衛(wèi)生紙,選好的!
舅舅抱著幾卷雪白的衛(wèi)生紙,故意從曬太陽的老人們面前經(jīng)過,竟有些趾高氣揚(yáng)。他把衛(wèi)生紙擺放在床頭,用的時候扯上一截,哈達(dá)一樣搭在脖子上。那紙富有彈性,氣味芬芳,每每如廁,他都心情愉悅地嗅著紙香,深感痛快至極,他閉著眼,啊啊著,一輩子都沒有過這般的酣暢淋漓。夜里睡覺,他也不住地摩挲床頭的衛(wèi)生紙,那紙如女人一般柔軟、體貼,像在跟他喃喃細(xì)語,這使舅舅心里無比地舒坦、愜意。如此一來,舅舅竟然有些得意忘形,睡覺時,身體蜷縮得像只昆蟲。半夜,黑六踢他的床,黑六指著他,看看,你睡得像個球。像個球?我睡得像個球?這可不是在橋洞里,這是在軟綿綿的床鋪上。舅舅激靈一下躺平,伸直了雙腿。自回來住進(jìn)敬老院,舅舅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防著自己的睡姿。大半輩子的乞討生活,讓他養(yǎng)成了蜷縮成一團(tuán)的睡姿習(xí)慣,他也很討厭、很看不起這種睡姿,因此,他努力改變自己,只要躺在床上,就像有錢人那樣,舒舒展展,大大方方,有時也把一條腿架到另一條腿上,蕩來蕩去,作悠然自得狀。當(dāng)然,有時放松了警惕,也免不了恢復(fù)到原來的睡姿,但那必須是在大家熟睡了的深夜。為避免有人發(fā)現(xiàn)他低劣的睡姿,晚上他盡可能早地上床。他總要在黑六之前,把一副大方的姿勢擺好,待拉熄燈,伸手不見五指且鼾聲響起后,他才放心入睡。早晨,他天不亮就起來了。為此,大家都說他,又不種地,又不趕集,起這么早干嗎啊!別人說是說,他照樣第一個起床。就為這,他還無意中得到了表揚(yáng),大妮說,真是個勤快人啊!起這么早也沒事干,干脆幫我掃掃院子吧。
可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大半夜黑六踢他的床,電燈也給拉亮了?舅舅睜開眼。黑六說,睡不著了,說說話吧。舅舅繼續(xù)保持著高貴的姿勢,問,外邊咋這么大動靜呢?黑六說,又走了一個。舅舅問,誰啊?黑六說,好像是白胡子。唉,也該走了,都糊涂了,還賴著不走干啥??!人到該走的時候就走,那邊興許比這邊好。不過,不想走的人還是多,享福的不愿走,受罪的也不愿走。兩位老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談?wù)撝劳?,他們都不避諱死亡,也不懼怕死亡。舅舅提議,拉熄燈說話吧,外邊亂哄哄的,別叫白胡子的魂兒鉆咱屋里了。黑六拉熄燈,重新躺床上,說,你怕他的魂兒?舅舅說,那有啥怕的,我是怕他的魂兒走不了,影響下輩子轉(zhuǎn)生啊。黑六說,你那床上頭年就走了一個,這院子里魂兒還少啊!這就是通向陰間的地兒,說不定誰的魂兒不愿走就磕絆在這里了。舅舅說,是啊,我一來就知道,住在這里是享福,也是等死呢。
聊著天,不知不覺天亮了。舅舅起床,照例幫大妮打掃院子,剛拿起掃帚,就見大妮與幾個光鮮的陌生人一臉嚴(yán)肅地商量著什么。黑六尾隨著舅舅也來到院里,看見人家在商量事,主動湊了過去。他那拄著棍子一瘸一拐的身影,叫舅舅覺得好笑。
早晨吃飯時,舅舅對黑六說,你愛管閑事。黑六說,我這會兒腿腳不行了,管不動了,當(dāng)年,村里的家長里短、紅白喜事,都找我,我給他們管里管外,管了陽間管陰間,我還給他們斷事、斷理;斷人、斷鬼。不是跟你吹,我要是死了,村里人有一多半得給我吊孝燒紙送花圈。舅舅翻翻白眼,極為驚訝,真的啊?黑六感慨,這人啊,啥都可以缺,有一樣不能缺。舅舅笑笑,錢?黑六瞪他一眼,屁!你能有多少錢啊!咱這種人,要想人敬著、念著,不能靠錢,也不能靠勢。舅舅頓時來了興趣,往黑六跟前再湊湊,那靠啥?黑六呼嚕呼嚕喝著稀粥,熱心!遇事時,你得往前靠,得幫忙,得有用。你幫了人,人就會記著你,念你好。
舅舅雖然沒有全聽明白黑六的話,但覺得黑六說得特別有道理。此刻,舅舅的感覺很奇特。舅舅感覺自己在黑暗中存活了很久很久,一直左沖右突,找不到光亮,黑六的一席話,把裹在他周遭的霧霾和黑暗沖散了,讓他混沌憋悶的心豁然開朗。就像看到指路明燈似的,他緊緊跟隨著黑六瘸拐的步伐,想多聽一些黑六的至理箴言,可黑六沒空搭理他,一直與大妮商議白胡子的后事。此刻黑六和大妮正為一件事犯愁,大妮突然瞅見了跟在黑六屁股后邊的舅舅。大妮扯過舅舅,說,白事上缺一個提飯籃子的,你去吧。舅舅小時候見過白事上這個角色,知道怎么回事。在我們那里,死了人,要在死人身旁放一個矮矮的供桌,供桌上點上長明燈,長明燈是不能滅的,停尸幾天,長明燈就要亮幾天,所以,孝子守靈,一個首要任務(wù)就是照看長明燈,隨時往長明燈里續(xù)油。供桌上必須擺放的另一種供品,是小米撈飯,盛小米撈飯的碗是家里最大號的,撈飯上要豎著插一雙筷子。其它的供品就隨意了,水果、點心什么都行。待到起靈出殯時,就把長明燈、小米撈飯連同其它供品裝進(jìn)籃子,隨著棺材提到墳上,入墳時,放置在棺材頭上。這些基本的程序舅舅大略都知道,但舅舅不知道一般提飯籃子的人,都是最低微的,管事的常常找那些乞丐或腦子有些傻穿戴骯臟的人。舅舅不知道這些,大妮扯過他以后,他也沒反對,只是瞅著黑六,想聽聽黑六的意見。黑六說,去吧,誰都得死,這是大事,得靠前。人家也不讓你白提,提到墳上五十塊。舅舅看黑六說了這話,就爽快了,說,啥錢不錢的,咱不為那倆錢兒。
白胡子的白事場面非常大,一臺豫劇班連唱三天,露天電影天天放映到深夜,萬頭的鞭炮從早到晚不間斷燃放,高音喇叭循環(huán)播放著哀樂和歌曲。出殯當(dāng)天,又有兩個歌舞班對臺狂歌勁舞,三個娛樂班擺開陣勢比拼嗩吶和鑼鼓,一個雜耍班上躥下跳翻滾騰挪施展本事。院子里,地灶早已挖好,三口浴盆大小的鐵鍋蹲在上面;床鋪大小的面案一溜支好,面案上除堆放各樣蔬菜外,格外誘人的是兩扇白花花的肥豬肉。無論親戚還是忙客,老老少少嘴里叼著的香煙統(tǒng)統(tǒng)是軟中華,情緒一律亢奮激昂。據(jù)說,白胡子娶過兩次媳婦,最后與家里保姆好了幾年,共育有五子兩女。后來,這些子女因家產(chǎn)問題變成了仇人,但在白胡子的喪事上卻出奇地一致,都同意把白胡子最后留下的存款花干凈,把白事辦得漂亮無比。
起靈時辰一到,鞭炮齊鳴、鑼鼓喧天,所有能發(fā)聲的器物統(tǒng)統(tǒng)拔到最高音,嚎叫聲、高音喇叭里的歌唱聲、哭聲、笑聲,頓時鼎沸一般進(jìn)入高潮。司儀扯著已經(jīng)喑啞了的嗓子喊叫指揮著,孝子孝女孝孫孝侄在狹窄的靈堂前亂作一團(tuán),抬棺的、舉幡扛花圈的擠擠撞撞塞滿了一條街。在這動亂的人群中,舅舅既是被忽略的人,又是不可或缺的人。起靈那一刻,舅舅還算機(jī)靈,因聲音太嘈雜,他根本聽不清管事的說什么,他只是憑感覺看到眾人搬起石頭釘棺蓋時,便彎下腰一件件把供桌上的東西裝進(jìn)籃子。誰知,舅舅做得太認(rèn)真,動作慢了些,棺蓋釘好了,供桌上的東西還沒收拾完,這時,管事的就照他屁股上踢了一腳,示意他快快挪開地方。隨后,管事的一腳把供桌撩到了一邊。舅舅顧不得疼痛的屁股,爬著從地上撿起散落的供品,嘴里喃喃著,白胡子的東西,可不能扔了,可不能扔了??蓤雒鎸嵲谔珌y了,他在地上爬著,像狗一樣被踢來踢去。即使這樣,他也堅持著把踩得不像樣子的供品一件件撿進(jìn)了籃子里。他做完這些后,棺材已經(jīng)啟程了。棺材一出村,就上了拖拉機(jī)。幾臺拖拉機(jī)嘣嘣響著候在村口,所有送葬的人都上了拖拉機(jī),如果舅舅不耽擱的話也可以上拖拉機(jī)的,可是他落后了,他只能步行著往墳?zāi)股馅s。白胡子的墳?zāi)乖跂|嶺,三里多地遠(yuǎn),路上都是鵝卵石,舅舅提著飯籃子,彎著腰,磕磕絆絆向著墳?zāi)骨斑M(jìn)。有幾次,他被絆倒,籃子里的供品掉在坡上。每次撿起時,他都要吹吹上面沾染的沙土,說,白胡子啊,你可把我害苦了,我的腿快斷了,我的腰快折了,我一點也走不動了?。∷m這么埋怨著,卻并未耽擱趕路,快到嶺頂時,他只能一只手提籃,一只手著地,爬著往上走了。
墳上,墓道早已挖開,棺材也已順入墓室,就在即將封墓填土?xí)r,有人忽然想起了飯籃子,一想起飯籃子,就想起了舅舅。人們四處尋找,尋找不到便扯開了嗓子罵。后來,只能一邊罵,一邊等。棺材頭上,不能不放飯籃子,不放飯籃子成何體統(tǒng)。大家罵累了,各自坐在松軟的土堆上抽軟中華。抽了一支,又抽了一支,第三支抽到一半時,舅舅似一個蒼蠅大小的黑點出現(xiàn)在了嶺端,黑點越來越大,直到變?yōu)榕佬械呢i狗般大小時,有人開始喊叫了,張——滿——銀——
在我們當(dāng)?shù)?,埋死人時有忌諱,不能喊叫活人的名字,即使不小心喊叫了,被喊的活人也不能答應(yīng),說答應(yīng)了魂魄會隨著死人走,總之是不吉利的。舅舅不在乎這個,大老遠(yuǎn)答應(yīng)了,并且加快了步伐,朝著墳?zāi)古芷饋?。那兩條短小的羅圈腿,簡直就是在飛速旋轉(zhuǎn)。從舅舅臉上的神情,能看出他早已準(zhǔn)備了極誠懇的歉意,他首先覺得對不起白胡子,其次是對不起大伙??墒牵?dāng)舅舅大汗淋漓上氣不接下氣把飯籃子遞到一個小伙子的手里時,迎上來的卻是一腳。舅舅倒在地上,張著嘴大喘著看大家揮鍬填土。
這件事后,舅舅一直耿耿于懷。在敬老院里,他一見黑六就別過臉,晚上回屋里,黑六找他說話,他也不理。黑六問,咋了?我哪得罪你了?舅舅撇著嘴,我聽你的,去提飯籃子,沒得到好,還叫人踢來踢去,我圖個啥啊我!說著,舅舅竟委屈地哞哞哭起來。黑六說,我哪知道別人要踢你啊,我要知道別人踢你我還讓你去啊!可話說回來,他們踢你,你就不會踢他們?。烤司嗽构?,說得輕巧!黑六瞥一眼舅舅短小的雙腿,撲哧笑了,也是,你踢人家也是夠不到的。黑六便安慰舅舅,別生氣了,白事上那么多人,亂哄哄的,推搡一下吆喝兩聲也不算啥,誰和誰也沒仇,都是幫忙辦事的,這樣吧,我去找院長,幫你給他們多要些錢。第二天,黑六拿著兩張五十元的鈔票,笑哈哈地照舅舅的頭上扇了一下,看看,人家多大方,本來說好了五十的,我找了找,又給你多了五十。叫人踢上兩腳,多掙五十,不值?舅舅笑了,接過錢,連連說,值,值。其實,就是不加五十,舅舅也不會太計較的,對舅舅來說,挨兩腳不算什么,經(jīng)驗告訴他,疼痛一會兒就好,甚至,穿得厚了或者角度部位恰當(dāng)了,踢在身上根本不疼,這回,又給他多加了五十,疼痛便消失得更快了。當(dāng)即,舅舅對黑六的怨恨全部消解。
于是,舅舅恢復(fù)常態(tài),一日三餐吃得飽嗝連連,走起路來也盡量昂首挺胸,舅舅以為,白胡子走了,最有錢的人沒了,他和所有的人一樣,都不必自慚形穢了。他開始坦然地坐在老頭老太們中間,參與各種議論了。近段時間,他們談?wù)撟疃嗟倪€是白胡子。舅舅雖然在白事上臉面盡失,但親眼目睹了那些排場,也頗生羨慕,甚至不止一次感慨,白胡子走得這么風(fēng)光,也算沒有白活?。‘?dāng)舅舅正式把這感慨表達(dá)出來時,卻遭到眾人的一致反駁。反駁的人們認(rèn)為這不叫排場,簡直就是造罪,是糟蹋錢,鞭炮放那么多,噼噼啪啪的,那不是在燒錢嗎!有這錢,還不如吃了,喝了,穿了,弄這些有啥用!最后,黑六綜合大家的意見,總結(jié)道,場面再排場,也是花死人錢給活人看的,白胡子是看不見了。要我說啊,你們誰有錢,趕緊趁活著時花了,給大家伙辦點好事也行啊,別死了再去叫后人瞎折騰。黑六的話,又觸動了舅舅內(nèi)心深處的一個神秘地方,那地方蒙著厚厚的污垢塵土,忽然間,污垢塵土被吹散,露出一點像種子一樣的東西,蠢蠢欲動,竟拱得舅舅身體發(fā)抖,按捺不住。舅舅騰地跳起來,一蹦一蹦跑走了。
這么多年,舅舅也攢了一些錢。那錢都在存折上,存折則藏在內(nèi)褲里。舅舅跑到信用社,解開褲子,拿出存折,取出兩萬塊錢。舅舅找到大隊支書,晃著手里的兩萬塊錢,說,我出錢,把村里到養(yǎng)老院這條路修修。支書喜上眉梢,連連說,好啊好啊,這條路坑坑洼洼,溝溝坎坎,一遇雨天,就沒法走,你這可是辦了件大好事啊。說著,就去接舅舅手里的錢。舅舅往后縮了縮,用一只眼認(rèn)真盯著支書,說,路修好了,你在村頭給我立一塊碑。支書支吾起來,舅舅說,你不答應(yīng)我就不干了。然后,做出裝錢走人的樣子。支書趕緊答應(yīng),好吧好吧。
那些天,舅舅一直像喝了酒的人一樣,精神亢奮,愛說愛動,顯得親善友愛。舅舅天天到外面看,終于看到了動工。推土機(jī)、卡車開始轟隆轟隆工作了,十幾號人手里拿著工具也在忙碌著。不到一個月的工夫,一條平坦的道路就竣工了。舅舅走在光潔的路面上,感到由衷的自豪。他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卻怎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那塊碑。舅舅的自豪感在慢慢降溫,他找到了支書,質(zhì)問支書為何失信。支書也很理直氣壯,你那兩萬塊哪夠??!連租推土機(jī)、卡車都不夠,為修好這條路,村里還賠了好幾萬呢!舅舅據(jù)理力爭,我不管,你答應(yīng)了的,就得給我立碑。支書說,沒有買碑的錢了,咋立!再說,據(jù)群眾反映,你這些年在外面還干過些違法的事!這一下可擊到舅舅的短處了,舅舅確實干過一些,他記起有一年冬天出奇地冷,他被凍得實在受不了了,就跑到宿舍區(qū),以撿破爛做掩護(hù),偷走了人家曬在外面的一雙棉鞋。他記得那雙棉鞋穿在腳上非常暖和。嘗到了這個甜頭,他又如法炮制,到家屬區(qū)去偷帽子,這回被發(fā)現(xiàn)了,叫人抓起來扭送到了派出所。帽子沒戴成,卻有了前科。舅舅不敢抵賴,理屈詞窮,膽怯地垂下頭,悻悻地回去了。再次踏上那條剛剛修好的平坦道路,舅舅的自豪感一點也沒有了,剩下的都是沮喪。
消息很快從村里傳到了敬老院,好譏笑人的武老太首先發(fā)難,她誚貶舅舅,張滿銀你豬鼻子里插大蔥充啥大象啊你!錢燒得你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吧!你還想立功德碑,做夢吧你!其他人也笑呵呵地應(yīng)和。武老太和其他人以為舅舅不在乎這些,踢他、呵斥他都沒事,半開玩笑地誚貶他幾句又有什么呢?可舅舅這回卻受不了了,一團(tuán)火憋在胸口,剎那間就燃燒起來,被燒熱的血液急速流淌,急速升溫,最后在最薄弱的腦際達(dá)到沸點。舅舅終于爆發(fā)了。大家都看到舅舅變成了一個雜耍師,粥啊,饅頭啊,咸菜啊,碗啊,筷子啊,凳子啊以及所有能夠夠到的東西,都從舅舅的手里、腳上飛出,那些個東西在空中飛舞著,翻滾著,親吻著,碰撞著,落到地上,又跳躍不止,直到累了,才抱作一團(tuán),各自歇息。整個敬老院就像原子彈爆炸后的那段時間,安靜得連只爬動的蟲子也沒有。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舅舅被大妮扯到了宿舍。大妮為舅舅包扎手上腳上的傷口,一邊包扎一邊絮叨,這么大歲數(shù)了,咋還像個愣頭青一樣啊,你這圖個啥啊,受了疼甭說,還損壞了那么多物件,都得賠啊。此刻,舅舅已被無與倫比的快感籠罩全身,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他根本感覺不到疼痛。黑六也進(jìn)來了,黑六看到舅舅流那么多血,黑下臉,訓(xùn)斥,張滿銀你想死啊你!死?舅舅用一只眼久久地瞅著黑六,黑六竟有些懼怕,躲開了舅舅奇特的眼神。
夜里,舅舅躺在床上,翻著獨眼,瞅著房梁。舅舅一點睡意都沒有,舅舅開始回憶自己的一生。舅舅記不起有多少讓他驕傲的事,留在記憶里的,都是饑餓、寒冷以及種種窘迫。不過舅舅這輩子沒打過針,沒吃過藥,更沒住過醫(yī)院,這很不容易,全敬老院的人誰能做到?。∵@也是福吧。白胡子那么有錢,可沒少往醫(yī)院跑。武老太甭看那么紅,可也沒少吃藥吧!這時,從黑六的床頭發(fā)來問話,張滿銀,你不會犯神經(jīng)病吧?舅舅清晰地告訴他,不會。接著自言自語,過罷年,我就七十了,人過七十古來稀,也算可以了。黑六說,知足常樂吧。舅舅問,我要是死了,你是不是也得給我吊個孝啥的?黑六說,死者為大,我怎么著也得在你靈前跪下來嚎兩聲吧。舅舅說,我想也是。舅舅接著說,我想死。黑六啪地拉亮了燈。黑六坐起來,盯著舅舅。舅舅又認(rèn)真地說,我想死一回。我不是圖你給我吊孝,我是想看看孝子賢孫給我磕頭,我還想看看汽車洋房,我還想有小姐丫環(huán)……舅舅沒說完,黑六就嘎嘎笑起來,寂靜的夜里,他的笑聲很響,把窗外一對發(fā)情的貓驚得縮在樹叢,不敢動彈。等黑六笑完,舅舅非常鄭重地對黑六說,黑六,你別笑,我沒有神經(jīng)病,我是真的想死一回。黑六想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了,你是沒挨過女人,想女人了。這好辦,村里女人多的是,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她們正想男人呢。要不,你直接到城里找個年輕的妓女……舅舅說,咱不干那個缺德事,我跟你說實話黑六,我就是想死一回,真的想死一回。黑六最終弄明白了,舅舅這是想提前辦一次喪事,活著死。黑六說,這好辦,交給我就行,不過這得花錢。舅舅拍拍肚臍下方藏存折的地方。咱有的是錢,你看著花。
黑六說動了大妮,倆人一起開始為舅舅張羅喪事。
日子是舅舅深思熟慮后選下的,臘月初七。那是舅舅的生日。舅舅說我一輩子沒過過生日,就當(dāng)過回生日吧。于是,離臘月初七還有三天的時候,大妮和黑六找人寫了訃告,白紙黑字,張貼于村頭。接著,扯開白布,派人報喪。報喪的人拿著白布來到我們家后,我媽還真是悲痛欲絕,當(dāng)場止不住哭起來,哭我舅舅這輩子受苦受罪,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人。媽媽一夜沒睡,和我商量怎樣厚葬舅舅。第二天,卻有消息傳來,說舅舅根本沒死,活得好好的。媽媽不信,派我趕緊去打聽一下,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我來到敬老院,遠(yuǎn)遠(yuǎn)看見舅舅與老人們談笑風(fēng)生。大妮抱著一卷白布從外面過來,攔住我說,你舅舅的葬禮定在臘月初七,你早早過來??!我一句話沒說,扭身跑走了。丟人!太丟人啦!我跑回去把看到的情況告訴媽媽,媽媽也氣得渾身打顫,摔碎了一只暖瓶,發(fā)誓再不搭理舅舅。
因此,舅舅的喪事,就沒有一個親戚來,所有的人,全由大妮和黑六安排。這兩個人也真是經(jīng)驗豐富,辦事得力。他們在村里招來一些熱心的人,組成一個葬禮團(tuán),葬禮團(tuán)又分成若干專業(yè)組,靈堂組,專管搭建靈堂;打墓組,專管挖掘墳?zāi)?;伙食組,專管白事飯食;鞭炮組,專管燃放鞭炮;祭品組,專管照單采購和擺放祭品;娛樂組,專管各路娛樂班的吹打扭唱;嚎喪組,專管裝扮成孝子賢孫們哭嚎……各組人員一定,立即分頭行動,個個都精神昂揚(yáng),勁頭十足?;I辦過程中,有些重要的事項需要征得舅舅同意才能決定。比如棺材,備不備棺材?舅舅毫不猶豫,得有棺材,沒棺材哪能行?那備啥棺材,好的還是次的?桐木的還是柏木的?舅舅說,好的,好的,柏木的。比如靈堂問題,大妮說靈堂不能搭在敬老院。舅舅說,就搭在俺家老宅吧……那兩天,凡花大錢的事,都有人請示,舅舅成了做決策的人,成了說話算數(shù)的人,所有的人,都是在他的決策下忙碌著。這種異樣的感覺,甭提舅舅有多受用了,他連睡覺都春光滿面,神采奕奕。
破舊的老宅,被大大小小的花圈、挽聯(lián)、各種供品、冥幣紙錢、白色的帷帳裝扮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一口油漆得格外鮮艷的柏木棺材橫躺在靈堂的正中央,棺材前的供桌上供著撈飯、方便面和水果,長明燈的燈芯撲閃撲閃,映照著笑瞇瞇的丑陋的舅舅的遺像。舅舅像財主巡視自己的財寶似的繞著棺材轉(zhuǎn)了兩圈,最后停在了供桌前??吹焦┳溃司嗣舾衅饋?,問黑六,有人提飯籃子?黑六大聲說,你放心吧,都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黑六又把舅舅從嘈雜的人群中扯到棺材后邊,時辰快到了,你換衣裳吧。舅舅把整套的壽衣一件件穿在身上,因壽衣太厚重,舅舅活動受限,有人拉過一條板凳,讓舅舅坐下來。黑六征求舅舅意見,你要不要先躺到棺材里?舅舅緊搖頭。舅舅想,躺到棺材里,外面的事情就看不見了,舅舅想親眼看看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于是,黑六指派幾個年輕人,把舅舅連同板凳移到了供桌旁,與遺像并排坐在一起。這時,外面的鑼鼓、嗩吶早已震天齊響。院子里,看熱鬧的人們擠得水泄不通,發(fā)出轟轟的笑。穿著壽衣的矮小的舅舅,確實非常滑稽可笑。舅舅看到,所有的人都像過節(jié)一樣笑逐顏開,于是舅舅也歡笑起來。
儀式正式開始。黑六當(dāng)司儀。黑六扯開嗓子有板有眼地喊叫,金銀財寶上——有人把一堆錫紙做成的金元寶、紙錢、冥幣掛在了舅舅的棺材上;寶馬奔馳上——有人把紙糊的兩輛小轎車擺在了舅舅面前;別墅洋房上——有人把紙糊的房子搬到了舅舅身旁;金童玉女上——有人把紙糊的一對孩童提上來放在了舅舅腳下,舅舅愛惜地?fù)崦⑼谎经h(huán)美女上——有人把紙糊的兩個女子送入舅舅懷抱,舅舅咧著嘴,一手抱著一個美女,高興得哈喇子不住地往美女的頭上滴。圍觀的人們又笑成了一片。黑六繼續(xù)一本正經(jīng)地喊,孝子賢孫吊孝嘍——,只見一群人,有男有女,披麻戴孝,撲通撲通跪在舅舅面前,悲痛欲絕地嚎哭起來。伴著外面噼噼啪啪的鞭炮聲,舅舅俯下身子,豎起耳朵,仔細(xì)分辨一地的哭聲。他終于聽清了,有人哭的是爹:我傷心的爹啊!有人哭的是爺:我可憐的爺??!聽著聽著,舅舅不禁也淚流滿面,抽泣不止。黑六把嘴對到舅舅的耳朵上,喊,張滿銀,你也是兒孫滿堂了,還有丫環(huán)伺候,該滿意了吧!舅舅淚眼模糊地點著頭,滿意,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