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雨
宮頸癌是女性最常見的惡性腫瘤之一,發(fā)病率居全球女性腫瘤第二位,被稱為“危害女性健康的殺手”。在中國,每天平均有90名女性因為罹患宮頸癌離世。
2016年7月18日,中國首個用于預防宮頸癌的HPV(人乳頭瘤病毒)疫苗獲批,預計很快就上市。很多人不知道,HPV疫苗的發(fā)明者之一的周健博士,卻再也等不到這一天。17年前,他因為致力于HPV的研究,積勞成疾,英年早逝,年僅42歲。
記者獨家采訪了周健的遺孀孫小依。遠在澳大利亞布利斯班的她,悲傷地向我們回憶起了她和丈夫之間的點點滴滴。她說:“我活著唯一目的,就是完成愛人的遺愿,然后在天堂相見,告訴他我有多想他。”
隱秘的地下戀,用飯盒傳遞愛意
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的消息傳來,20歲的浙江小伙周健高興壞了,他積極備戰(zhàn),最終考入溫州醫(yī)學院醫(yī)學系,有幸成為文革后第一批大學生。
周健特別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在學校里,他是最用功的一個學生,人們總能看見他捧著一個錄音機學習英語。
周健的奮發(fā)向上引起了同班女孩孫小依的注意,她比周健大三個月。長久關注下,她發(fā)現(xiàn)周健和別的男孩不一樣,他不善言語,卻風度翩翩,是她心目中理想的男孩類型。
在那時的學校里,喜歡誰是件特別難為情的事,學校也是不準談戀愛的,孫小依不敢表露半分,只能把這份喜歡隱藏在心里。
大二上學期,學校組織活動需乘船過河,生性活潑的孫小依直接跳上船,失去重心的小船搖搖晃晃,她險些掉到河里,慌得揚著兩只手大叫。一只大手將她抓牢,她好不容易才恢復平衡。小心坐穩(wěn)后,她發(fā)現(xiàn)搭救自己的那只手沒有松開的意思,她為難地看著救命恩人周健。周健羞紅了臉,忙丟開手,吞吞吐吐地說:“對不起,我也是急了,怕你掉下去?!睂O小依低著頭笑了。
沒過幾天,孫小依被好朋友范紅心拉到校園一個角落里,遞給她一張紙條,是周健寫給她的:“我想和你交朋友,保證不會影響你學習。我們可以互相幫助,共同進步,如果你愿意,請轉告紅心,讓她告訴我?!边@張樸實無華的告白紙條,就像是春天里最美的那朵花,香到了孫小依的心里。兩人確立了戀愛關系后,怕學校發(fā)現(xiàn),他們只能把戀情隱藏起來。
有一天,周健悄悄地送給孫小依一盒磁帶:“這是我翻錄的,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孫小依將磁帶抱在懷里,如獲至寶。上世紀80年代初,鄧麗君的歌俘虜了很多年輕人的心,她的歌曲磁帶更是稀罕貨。孫小依崇拜地望著周健,覺得他很了解自己。此后,兩人經常在離學校很近的小河邊秘密約會,一起聊學習,談生活,憧憬未來,相伴他們的是鄧麗君的歌聲。不知不覺夜已深沉,學校大門早已上鎖,他們只得翻墻進去。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他們堅持了三年的地下戀情,在畢業(yè)實習那年曝光了。好在他們沒有遭到勒令退學的厄運,可孫小依的工作分配卻大受影響。按照當時的政策,她很有可能被分配到同學們戲謔的“新(新疆)西(西藏)蘭(蘭州)”。周健已收到浙江醫(yī)科大學碩士研究生錄取通知書,成為病理系徐英含教授的弟子。相愛的兩人,有可能從此天各一方。
孫小依猶豫了,她不愿拖累周健,主動提出分手。周健急了:“請你把分手的話收回!你放心,我盡量在兩年內拿到學位,不管你在哪里,條件有多艱苦,我一定會來到你身邊。如果你不愿意等,那我就要求和你一起分配到邊遠地區(qū),研究生就不讀了?!焙迷谒麄兒ε碌氖虑椴]有發(fā)生,孫小依被分配到浙江省人民醫(yī)院,做了一名眼科醫(yī)生,而周健也如愿去讀他的研究生。
周健珍惜學習的機會,當時家離學校很近,他常常泡在實驗室。孫小依難得見他一面,兩人將戀愛戰(zhàn)場搬到了實驗室。工作之余,孫小依會幫著他洗洗實驗器皿,有時也會在他的指導下配溶液,學做細胞培養(yǎng)等簡單活。
1984年10月,兩人舉辦了婚禮?;槎Y當天,新娘一個人招呼客人,新郎卻不見了蹤影。親戚朋友都問:“周健去哪了?”孫小依笑著說:“他肯定又去實驗室‘喂他的細胞了,別急,過會兒自會出現(xiàn)的?!惫唬瑳]一會兒,周健氣喘吁吁地跑回來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周健又去實驗室照顧他的細胞寶貝,很晚才回家。他心里很過意不去,對妻子說:“對不起,最近忙實驗,沒時間帶你去度蜜月了。”通情達理的孫小依寬慰他:“沒事,我不在乎這一個月,我在乎的是一輩子?!?/p>
你在前我在后,沿著你的腳步不害怕
婚后第二年,孫小依懷孕了,全家人沉浸在新生命到來的興奮中。孕期5個月時,孫小依的身體出現(xiàn)狀況,得了甲亢,醫(yī)生要求她馬上服藥,終止懷孕。孫小依撫摸著已經隆起的肚子,堅持不服藥,就算拼了命也要把孩子生下來。1986年夏天,孩子順利出生。那一刻,周健打從心里感激上天的眷顧。妻子還沒出月子,他又急忙趕往河南醫(yī)科大學,撰寫自己的博士論文。
1986年初冬,孫小依抱著僅三個月大的兒子,踏上了開往鄭州的火車。到站后,望著瘦得不成樣子的丈夫,她十分心疼,眼淚吧嗒吧嗒直往下掉:“你生病了嗎?”周健用手拭去妻子臉上的淚水,笑呵呵地說:“沒事,寫論文熬的?!?/p>
兩天后,孫小依從周健同學口中得知,為了專心寫博士論文,他把自己關在實驗室里整整三個星期,足不出戶,餓了就煮方便面和大白菜。孫小依變著法子給丈夫做好吃的,每每吃著妻子做的飯菜,周健都會有感而發(fā):“還是家里的飯菜香?!?/p>
1987年7月,周健順利拿到博士學位。畢業(yè)后,他被選進北京醫(yī)科大學的博士后流動站。同時,孫小依被借調到北醫(yī)三院眼科室工作。周健為自己能在當時中國一流的實驗室繼續(xù)從事喜歡的HPV研究而激動,他有摩拳擦掌、大干一場的勁頭。
為了加速試驗進程、省去向醫(yī)院訂貨的過程,周健自己動手制備了許多試驗用的溶液和試劑,這使他得常常睡在實驗室里,關注實驗的進程。
1988年,周健得知英國帝國癌癥研究中心(ICRF) 克勞福德博士的HPV研究處于世界領先地位,一個大膽的想法在腦海里浮現(xiàn)。他對妻子說:“我想申請克勞福德博士的研究員職位,和他共事,應該能學到很多東西?!痹趯O小依看來,克勞福德從未招過中國學者,這個夢想不僅難實現(xiàn),而且作為妻子,她有自己的私心,希望能時時看到丈夫。
然而,倔強的周健還是提交了申請,這也是他第一次違背妻子的意愿。正巧,北京病毒所的白教授作為訪問學者恰好在ICRF學習,克勞福德便托白教授回去后幫忙打聽周健的情況。白教授回國后認真地做了一番調查,把周建的情況原原本本地告訴給了克勞福德,他覺得周健是個難得的人才。就這樣,周健成了克勞福德的第一個中國籍研究員。
到英國后,周健直接進入克勞福德博士的實驗室開展研究工作。實驗室非常注重對外交流,研究人員每年都會參加相關的國際學術會議。面對那么多世界頂尖級人物,周健總是自豪地介紹自己:“我是中國培養(yǎng)的土博士!”
實驗室資金多、設備好,周健樂此不疲地實踐著一個個新奇的想法。由于構想太多,后來實在忙不過來了,他希望孫小依能到實驗室?guī)兔Α?/p>
1989年,克勞福德了解到周健的想法后,給了孫小依一個訪問學者的職位。孫小依如愿來到丈夫身邊,成為他的助手,一干就是8年。他們性格互補,周健很有創(chuàng)造性、主意多,而孫小依有條理、手巧,做細胞培養(yǎng)從未污染過。生活和諧的夫妻倆,在實驗室里也配合默契。周健不用說話,眼睛只要朝哪里望一眼,孫小依立馬就會意,知道他需要什么東西,同事們都說他們是最佳拍檔,配合得簡直是天衣無縫。跟著丈夫的腳步往前走,孫小依一點也不害怕。
一天晚上臨睡前,周健欲言又止,孫小依很是好奇:“你怎么了?”“從明天開始,你能不能每次做完試驗后,把器材清洗干凈,幫我收好?”周健試探地問道。實驗室的試驗器材都是一次性的,用完隨手就扔了,孫小依不知他又有什么鬼主意:“你要它們做什么?”“我想把它們收集起來運到國內去。你看它們都是很先進的器材,國內幾乎都沒有,我覺得丟了真是可惜了?!薄澳俏覀儾皇浅墒掌茽€的了?再說克勞福德會同意嗎?”孫小依反對。
雷厲風行的周健,第二天就去詢問克勞福德博士,對方不僅大力支持,還一再夸贊他會節(jié)省。于是,孫小依每天又多了項工作,當器材聚集到一定量的時候,夫妻倆自己掏腰包,將它們用一個集裝箱運回國內。當時中國實驗器材還是比較缺少的,他們運回的器材無異于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HPV疫苗獲批中國上市,
親愛的請在天堂等我
就在一切都很順利的時候,周健的HPV研究遇到了阻礙。HPV是一個很小的病毒,一旦寄存到宿主細胞后,它就會將自己的基因與宿主細胞的基因融合。因此,無法在體外看到完整的病毒顆粒,科學家們嘗試了許多方法,希望在體外培養(yǎng)這種病毒,但未成功。
為了更好地研究HPV,1990年,周健攜全家人來到了澳大利亞昆士蘭大學。1990年底,勞累了一天的周健趁著兒子睡著了,邀孫小依陪他一起出去走走?!拔覀儸F(xiàn)有的L1、L2(HPV晚期蛋白、病毒殼膜的主要構成成分)表達很好,純化得也不錯,不如把這兩個蛋白放到試管里加上一定條件,看看有沒有結果?”孫小依撇了撇嘴:“如果這么簡單,幾百年來別人早就看到病毒顆粒了,還能輪到我們嗎?”孫小依權當玩笑話,并沒放在心上。
過了半個月,周健又提到那個試驗。孫小依說:“你當真要做?”在周健的催促下,孫小依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按照他的思路,將兩個現(xiàn)存的HPV晚期蛋白放在試管里,加一點這個,加一點那個,好像幼兒園小朋友做游戲一樣,就那么簡單。
大約過了兩個星期后,兩人將合成好的東西拿到電子顯微鏡下觀察,結果一看,倆人都傻眼了,一個真正的病毒顆粒體外合成了,多年的努力居然就這樣成功了,實驗室里回蕩著他們的尖叫聲。接下來,他們就用這個HPV病毒樣顆粒做動物試驗,在動物體內出現(xiàn)了免疫反應。
弗雷澤和周健將這一成果發(fā)表在1991年第185期的《病毒學》期刊上。1991年6月,昆士蘭大學為這項發(fā)明成果申請了專利。隨后,昆士蘭大學開始與投資公司和有疫苗研發(fā)能力的制藥公司聯(lián)系。在獲得美國默克公司支持后,大規(guī)模的動物試驗和臨床試驗開始了。
1999年,正當疫苗進入全面臨床試驗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當年的3月3日,周健回國訪問。3月8日晚,他給孫小依打電話:“我覺得好累,總是想睡覺?!睂O小依叮囑周健早點休息,草草地掛了電話。誰知,這竟成了永別。
3月9日下午,年僅42歲的周健因感染性休克而停止了心跳。蒙在鼓里的孫小依在好朋友的安排下,3月10日一大早,帶著近80歲的婆婆和13歲的兒子飛回了中國。接機的親友不敢告知實情,讓孫小依喝了摻有安定藥的水。當一覺睡醒后的孫小依知道周健已不在世的事實后,心如刀絞,痛不欲生。追悼會那天,她深情地親吻著周健冰涼的額頭,聲聲呼喚愛人的名字。
丈夫走后,孫小依整理著丈夫生前的研究資料,總是泣不成聲。她知道,丈夫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完成HPV的研究,讓它造福于人類。
2005年,美國默沙東公司基于周健的研究成果,研發(fā)出全球首個宮頸癌疫苗。2006年8月28日下午,在澳大利亞昆士蘭州的亞歷山大醫(yī)院,弗雷澤為一對昆士蘭少年姐妹接種了世界第一支宮頸癌疫苗,孫小依和20歲的兒子周子晞見證了這一時刻。當天,昆士蘭州為表彰和紀念周健在世界第一個癌癥疫苗研發(fā)中的重大貢獻,以周健的名義設立了一項高級基金,為獲獎者提供45萬澳元經費,資助其從事免疫和癌癥領域的研究。
周健去世后,孫小依每年都為昆士蘭大學與溫醫(yī)大之間的合作努力著。2015年6月,由周健博士團隊發(fā)明的宮頸癌疫苗獲歐洲“最受歡迎發(fā)明獎”,孫小依代周健領回了這個獎。2016年7月18日,宮頸癌疫苗終于獲準在中國上市。得知這一消息,在澳大利亞布里斯班眼激光中心工作的孫小依,內心久久不能平靜,多年來,造福于中國廣大女性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這也是丈夫最大的遺愿。
2017年元旦,孫小依收到了周健姐姐發(fā)來的微信,那是一張多年前的老照片——那時的她和他都還年輕,在老家拍的。姐姐元旦回家,無意中在親戚家看到,心里很感動,便發(fā)給了孫小依。
輕輕撫摸著照片中的那個人,久遠的記憶一下子全都回來了,孫小依控制住傷心的情緒,她知道,在天堂里的那個人希望自己快樂,而她也會快樂生活,直至他們在天堂相見。
編輯 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