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垂功

二十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西方現代敘事學的引進，我國作家在民族傳統(tǒng)的基礎上，結合現代生活的運行趨勢，對運用西方現代敘事方式積極付諸創(chuàng)作實踐，積累了重要經驗。

一、西方現代敘事方式的重大革新意義

西方現代敘事方式，對于人類藝術表現自我，有著重大的革新意義。

心靈化敘事方式的重大革新意義在于，不同于以往那種從外部觀察世界、表現世界的方式，而是著重觀察人的心靈世界、表現人的心靈世界，通過回憶、聯想，揭示人的感受、體驗。二十世紀初，西方現代主義作家開創(chuàng)了心靈化敘事方式之路，他們的作品，如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思{的《喧嘩與騷動》等等，為心靈化敘事方式提供了經典。這些作品，通過人物回憶、聯想，探索人物心靈感受、心靈體驗，發(fā)掘了人類心靈世界的新大陸——西方知識分子的孤獨、煩惱和絕望。

散文化敘事方式，告別巴爾扎克為代表的戲劇化敘事方式，將大量的沒有必然聯系的日常生活現象組合起來，構建作品。這本身就有巨大革新意義。如同新小說派代表作家、理論奠基人羅布—格里耶所說，“標志著一次革命”。羅布—格里耶的《海灘》就是運用散文化敘事方式的杰出作品，作品沒有統(tǒng)一的故事情節(jié)，沒有貫穿的矛盾沖突，將一些沒有必然聯系的生活現象組合起來，構建作品。

荒誕化敘事方式的重大革新意義在于開創(chuàng)了一條藝術表現人類自我的新途徑。如尤奈斯庫的《禿頭歌女》、海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等等，運用不同的荒誕方式，諸如荒誕派戲劇的高度夸張的荒誕，黑色幽默的盡情嘲弄的荒誕，魔幻現實主義的重大變形的荒誕等等，在更廣闊更深邃層面表現人生，因此，作品具有高度藝術真實性，從而走出一條藝術表現人類自我的新途徑。

由此可見，各種不同的西方現代敘事方式都有超越傳統(tǒng)的特質，對于人類藝術表現自我，有著重大的革新意義。

二、西方現代化敘事方式的基本敘事策略

各種不同的西方現代敘事方式都有自己獨特的基本敘事策略。

散文化敘事方式的基本敘事策略是告別以開端、發(fā)展、高潮、結尾為線索的戲劇化敘事方式，將沒有必然聯系的日常生活現象組合起來，構建作品。如同新小說派代表作家、理論奠基人薩羅特所說，“在日常生活的表面下，隱藏著某種不平凡的強烈的事物……最重要的就是這種旨在發(fā)現表面之下深藏的事物的努力和探索?！边@一敘事方式本身就帶著革命性意義，但不少作品也帶來了簡單復制日常生活的創(chuàng)作傾向。這就帶來了一系列致命問題，諸如缺失超越性，缺失創(chuàng)造精神，缺失審美激勵等等這就需要注重表現平凡之中的非凡，注重表現日常生活中解構之后的重構。德里達認為，宇宙萬物的生成是一種生生滅滅的運動，進行著永無休止的“結構——解構——重構”。重構體現了事物周期性的發(fā)展特性，在現代社會中廣泛進行。如現代愛情的運行：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者反對禁欲主義，贊譽人類愛情，愛情開始走向情與性相結合的道路?？墒呛髞?，一些激進主義者把作為愛情自然基礎的性推到極致，于是只剩下赤裸裸的性了。愛情引起的社會危機，促使一些有見地的思想家，如羅洛·梅、費爾蓋·哈林、基·瓦西列夫等等大聲疾呼，于是愛情開始走向情與性高度結合的重構階段。

意象化敘事方式的基本敘事策略是運用意象揭示人生哲理。這是任何文學藝術作品都具有的屬性。那么，意象化敘事作品的“意象”具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呢？意象化敘事方式的作品的意象要揭示深邃的人生哲理。這深邃的人生哲理，不是表象本身直接含藏的，而是表象借助象征的橋梁才在人們眼前出現的。象征即以具體有形的事物揭示抽象無形的事理。美國勞倫斯·坡林教授認為“象征的定義可以粗略地說成是某種東西的含義大于其自身?！边@便有了人生哲理的存在空間。要使人生哲理獲得存在載體，必須找到它的“客觀對應物”。關于客觀對應物，艾略特認為，它是“所必須的物品，或者某種情況，或是一系列事件，而且要認識它們，同時，還要求它們具有喚起我們內心感情的力量”。

荒誕化敘事方式的基本敘事策略是運用荒誕。什么是荒誕？英國戲劇評論家馬丁·艾斯林于1961年出版了《荒誕派戲劇》一書，他認為荒誕的詞典定義為“與理智或者事宜不合，不一致，不合理，不合邏輯”?；恼Q派戲劇、黑色幽默、魔幻現實主義等等現代主義文學流派，其表現核心，就是揭示現實生活中的荒誕，但表現形式各有不同。

荒誕派戲劇的高度夸張的荒誕。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尤奈斯庫的《禿頭歌女》、阿達莫夫的《侵狂》等等，其敘事的基本特征，通過高度夸張表現現實的荒誕?！抖d頭歌女》中，馬丁夫婦到史密斯家做客，進屋后，兩人經過長時間攀談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是同乘一趟車、同住一個屋、同睡一張床的夫妻。揭示了西方社會人與人之間的嚴重隔閡。

黑色幽默的盡情嘲弄的荒誕。如海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巴思的《迷失在開心館中》、馮內古特的《頂呱呱的早餐》等，其基本特征，通過盡情嘲弄表現現實的荒誕。其荒誕是丑陋的，因而稱“黑色”，其荒誕是可笑的，因而稱“幽默”?！兜诙l軍規(guī)》規(guī)定，一切精神失常的人，都可被送回國，但又規(guī)定，必須由本人提出申請。可是本人提出申請，說明他本人沒有精神失常。這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無懈可擊，使人走投無路，因而是“黑色的”，使人又想哭又想笑，因而是“幽默的”。李洱的《狗熊》，姨夫是護林員，因為保護黑熊，被唐記者寫了新聞發(fā)表了出去，結果引來眾多偷獵者，聽說唐記者還要來采寫新聞，他急忙用白酒從俄羅斯獵人那換來了熊掌，到京城賄賂唐記者，要他千萬別來采寫了。這賄賂，自然是黑色的，這行為，使人哭笑不得，因而是幽默的。

魔幻現實主義的重大變形的荒誕。如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阿斯圖里亞斯的《玉米人》等。其基本敘事特征是通過重大變形來表現的。其重大變形，往往是通過鬼神與現實相結合的方式實現的?！栋倌旯陋殹分校⒒瓲柕亩冯u被布恩迪亞的斗雞斗敗，他當眾嘲笑布恩迪亞不能與妻子合房，布恩迪亞當場刺死了他。其后，他的鬼魂經常出現在布恩迪亞家。余華的《第七天》，楊飛因一場大火，到了“那邊”，因為沒有墓地，到處游蕩，游到鐵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生母坐火車上廁所，無意中生下了他，他跌落到鐵路上，被扳道工楊金彪撿起，精心養(yǎng)育了他，不幸養(yǎng)父得了癌癥，為了給養(yǎng)父治病，他賣了房子，為了護理養(yǎng)父，他辭了工作。養(yǎng)父走失了，他到處去找，在“那邊”，也到處去找。作品表現了商品經濟大潮沖擊下親情解構之后的重構，這重構的親情更加深厚，更加濃重。

由此可見，各種不同的西方現代敘事形式都有自己獨特的敘事策略，為人類藝術表現自我開創(chuàng)了新途徑。

三、必須進行民族化改造

引進西方現代敘事方式，不能“原裝引進”，搞“大遷移式橫移”，必須進行民族化改造。

形式與內容既相互區(qū)別又不可分割地聯系在一起。列寧在《哲學筆記》中強調：“形式是具有內容的形式，是活生生的實在的內容的形式，是和內容不可分離地聯系著的形式?！睆氖澜绺鲊鴣砜矗M西方現代敘事方式，都進行了民族化改造。從川端康成的《水晶幻想》、崛辰雄的《神圣家族》等作品來看，日本作家引進西方現代敘事方式，沒有“原裝引進”，而是在本國文學藝術傳統(tǒng)抒情格調和美文趣味的基礎上改造了西方現代敘事方式。印度一直存在著講故事人、吟唱詩人的敘事傳統(tǒng)，達拉巽格爾的《診斷所》、拉蓋石的《關閉的黑房》等運用西方現代敘事方式的作品不同于西方的淡化情節(jié)、淡化人物的做法，作品情節(jié)生動，人物鮮活。拉美是個多民族聚集的地方，現實本身具有魔幻色彩，馬爾克斯的《家長的沒落》、卡彭鐵爾的《豎琴和影子》等，用魔幻色彩創(chuàng)造了“神奇的真實”。中華民族正在全面建設小康社會、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征程上艱苦創(chuàng)業(yè)，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其本身就具有獨特的史詩般的社會歷史內容和鮮明的民族化形式。這樣，藝術表現這一歷史內容，應以鮮明的民族化形式出現于世。引進西方現代敘事方式，必須進行民族化改造。

西方現代敘事方式雖然具有重大革新意義，但也存在一些突出缺陷，恰恰在這些方面，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學有著眾多優(yōu)長。如，西方有不少散文化敘事作品雖然實現了日常生活化，但使人感到繁瑣、曖昧和漫無目的，“它太像生活本身，因此，它更多的是描繪而不是提煉生活的意義”。而中華民族關于形神關系的傳統(tǒng)美學思想是解決這方面問題的靈巧鑰匙。關于形神關系問題，漢淮南王劉安主編的《淮南子》多次提及，雖然闡發(fā)的是道家的養(yǎng)生之道，但涉及了美學問題，對后世美學產生重大影響?！痘茨献印焚澝懒擞行蔚膹V漠宇宙的豐富多彩、生機勃發(fā)、詩情畫意，同時又強調了神主宰形：“以神為主者，形從而利；以形為制者，神從而害?！边@對散文化敘事方式寫作，用一個形象的詞語來概括，就是“形散神凝”。這里有豐富的蘊涵：形就是作品描寫的生活現象，神就是作品的思想意蘊；形要豐富多彩，神要集中概括；形要蘊涵神，神要統(tǒng)帥形。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如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歐陽修的《醉翁亭記》、蘇軾的《石鐘山記》等等，都是體現形散神凝敘事策略的經典作品。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各種流派，尤其是后現代主義文學的各種流派，都大量運用意象化敘事方式，但是，有不少意象化敘事作品用表象揭示意蘊，顯得很牽強、庸常、拙笨。而我國文學有精彩的意象化敘事傳統(tǒng)。西方前期的印象主義文學為現代詩歌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他們推崇我國古典詩歌的意象寫作傳統(tǒng)，經他們的倡導，在歐美曾出現翻譯我國古典詩歌的熱潮。我國有精彩的意象化敘事傳統(tǒng)，唐代司空圖的《詩品》寫道：“意象欲出，造化已奇?！笔钦f，意象出現，一切都自然而然創(chuàng)造化育一樣。

中國作家運用西方現代敘事方式，經過民族化改造，收到良好的藝術效果。西方不少心靈化敘事作品常常寫得朦朧、晦澀，而中華民族傳統(tǒng)美學則喜歡明朗，厭惡晦澀。劉勰《文心雕龍》強調：“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笔钦f，遣詞狀物，只以清晰明白為貴。我們的一些心靈敘事作品，如苗長水的《冬天與夏天的區(qū)別》，姚鄂梅的《索道》，李進祥的《狗村長》等等，時空方位明確，事件脈絡清晰，得到眾多讀者的喜歡。西方不少意象化敘事作品用表象揭示人生哲理，運用不好就會顯得牽強、庸常、拙笨，而我國作家發(fā)揮中華民族意象化寫作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人生哲理表現得貼切，靈巧，生動，如曉蘇的《背黑鍋的人》，艾偉的《整個宇宙在和我說話》，須一瓜的《第五個噴嚏》等。西方荒誕化敘事作品中，也有人物缺少個性的情況，而我國，唐宋傳奇、宋元話本、明清小說中的一系列荒誕敘事，眾多人物都具有鮮明的個性特點，因而成為鮮活的人物形象。在當代，我國也涌現了不少優(yōu)秀的荒誕化敘事作品，如莫言的《蛙》，閻連科的《受活》。

總之，各種不同的現代敘事方式都有超越傳統(tǒng)的革新特質，都有自己獨特的敘事策略，都有自己的民族化特色，了解這些，對于推進文學創(chuàng)作繁榮昌盛，有著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