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一直看重劉榮書??粗厮乃囆g才能,更看重他在敘事中有意植入的“堅硬”,這份堅硬可能來自問題的銳利也可能來自于生活的沉實與嚴酷,而更多的則是來自于他的骨性。在眾多作家的寫作“止于趣味”的今日,無疑,劉榮書的存在標明著另一值得珍視的向度。而且,劉榮書的小說在趣味感上并不處在劣勢。
《紀念碑》,小說的開頭編織得綿密,他有意“疊加”,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讓劉觀容的情緒一直壞下去,他先后用出了“冷淡”、“驚覺”、“惡心”、“冷漠”、“疲憊和厭煩”、“丑陋”、“拙劣”、“厭惡”等一系列深深淺淺的詞,而作為“觀察者”,劉榮書讓我們和劉觀容一起看見那個闖入者的種種,種種不得體,也讓我們和劉觀容一起看見她“脫了襪子的兩只光腳肉乎乎的,腳踝處有著浮腫的勒痕”?!绊樠澞_往上看,穿在她身上的襯褲竟是男人樣式,襠處的‘前開門敞著,露出里面灰色的秋褲”……劉榮書拿出了耐心,他觀察的細致、精微讓人感嘆。他讓我這樣的閱讀者身臨其境,體驗著劉觀容的體驗,也一同感受起他用出的那些詞……
天上掉下個觀音妹妹。這個妹妹絕不是大觀園里的林妹妹,她是一個完全的不速之客,讓人不適甚至讓人厭煩,她的出現(xiàn)不容我們將她和林妹妹之間有任何聯(lián)想——就在我以為這個故事將成為室內劇,將在姐妹的“內斗”和對個人空間的保衛(wèi)中展開的時候劉榮書卻突然一轉,他將門打開,讓我們進入到更為闊大的空間和時間里去。他不肯把他的小說止于慣常的閱讀想象,他有更多的要說。
紀念碑。承載著歷史、記憶和更為繁復意味的紀念碑,在隨后的話題中成為核心,它引發(fā)了我們對劉觀容、劉觀音姐妹身世的關注,引發(fā)了我們對于歷史和歷史講述的關注。她們來自烈士家庭,她們同父而異母,她們在數(shù)十年的時間里只有兩次相見,這是第二次——這里面當然有著豐富的波瀾,得承認,劉榮書是一個善于設置波瀾的作家,盡管有些波瀾他故意輕描淡寫,仿佛可以忽略,然而又無法忽略,因為它們會和敘事的主神經(jīng)源密切地聯(lián)系著,因為它們對其他的波瀾構成了推動。
劉觀音是個復雜人物,她身上的復雜性簡直讓我驚訝,包括她所使用的“邏輯”——說實話,在以往的寫作中,像劉觀音這樣的人物真是不多見,她也值得作家在她身上多用筆墨,值得將她真實地塑造出來——她是人類已經(jīng)顯得過多的人口中又多出的“另一個”,需要認識和審視的另一個,當然在她身上也帶有某種有傾向的共性。作為烈士的女兒,她言稱自己走得正行得端,把“沒給咱爹丟臉”當做標準,同時她又說,“別小看了那張‘烈士證,以前村里鎮(zhèn)上有什么好處,哪次不把咱想在前頭”;她認為作為烈士的女兒不能上訪不能告政府,在她看來“告政府等于告咱爹,等于用自己的巴掌打自己的臉”,然而又反復尋找門路,希望通過種種關系和依仗完成“紀念碑”的修建。在個人的行為上,她也并非無懈可擊,與其小叔子的關系,在她和小叔子的對話中劉榮書其實有所滲透。而當父親“烈士”身份遭受調侃與質疑時,她的表現(xiàn)又是——紀念碑的修建并非沒有得到政府的支持,而真正的問題出在劉觀音自己的身上,用劉觀容的話,“鎮(zhèn)政府最初補貼給你的那筆錢,豎碑完全夠用,你卻不該鋪排浪費……還貪小便宜!”……在閱讀中,我時常會“跳出”和劉觀音爭辯:你怎么能這么想呢,你怎么能這樣做呢,烈士證,又怎么能作這樣的用途?你的這種心態(tài)是不對的,你的這個做法,真是不可理喻!你怎么可以……她讓我憤怒。我是一路“爭吵”著閱讀下來的,直到最后。我都生出了對劉榮書的遷怒,他怎么會,怎么可以——且慢!我突然有了某種的驚覺:我反復說,小說中人物的思想不等于作者的思想,寫下阿Q不等于魯迅認可阿Q,寫下拉斯柯爾尼科夫也不意味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寫下希特勒也不等于作家認可希特勒,在小說中,人物只能想他(她)所可想的應想的,包括局限和錯謬的部分,可我,又為什么會產(chǎn)生那樣不可思議的錯覺?這是否意味了劉榮書的某種成功,對人物復雜性、多面性的塑造的成功,他竟讓我這樣一個也算資深的讀者竟一邊閱讀一邊和主人公爭吵,直到小說的最后一頁?到最后一頁,我又生出了許多對劉觀音的理解來,這也是我意想不到的。
劉榮書在他的小說里建構了歧意。他讓劉觀音成為爭議人物,從而,也讓她們的父親惹上了爭議?;蛘叻催^來說,在她們父親身上的某種爭議性一直延綿了下來,而在這個女兒的身上發(fā)展得更為龐大茁壯。她有時同時處在鎳幣的AB面,自己就是矛盾的交織物,有著自我的吞噬和消解。米蘭·昆德拉曾說過,小說的精神是種復雜性精神,它要告知人們的永遠都是“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簡單”——我想我在內心的爭吵恰恰暴露了我可能有一個確立著的“烈士女兒”行為準則,也可能有一個確立著的“公正程序”,它觸動和挑戰(zhàn)的恰是我已有的固執(zhí),先于理解之前、認識劉觀音之前就有的判斷。很可能,劉榮書在寫作之前就預設了這種“爭吵”,他知道會遇到我這樣的閱讀者,他知道我的心里早有了事先的判斷,可他偏偏不順從,偏偏有意對抗,他用這樣的方式告知我,至少是提示我:事情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簡單,“現(xiàn)實”不是我以為的樣子,這里不是只有我熟悉的人物和慣常的理念,無論這一慣常理念多么正確得無可挑剔。
紀念碑。它是一個有分量的重負。劉觀音是背靠它而一路活下來的,“這是咱爸的花園。是別人為咱爸修筑的一座花園”。這句話讓我也生出感嘆和憐憫,不過我也還是忍不住想要爭辯——這座花園一定是要靠實體的、鋪張的樣子確立嗎?難道,你就不考慮自己應有的生活和他人應有的生活,非要強化一個過去的時間、過去的榮光讓它吸盡你的全部?被珍視和被記住難道沒有更佳的渠道?……我知道,劉榮書在竊笑,這,正是他所要的效果,他要的就是引發(fā)思考,而不僅僅是一個順暢而風生水起的故事。這點,他做到了。
有藝術性做底子,發(fā)現(xiàn)之前未發(fā)現(xiàn)的、未被重視的,并引發(fā)思考,調動閱讀者“清醒的頭腦和健全的知覺”參與其中,這是我評判好小說的重要標準,我覺得,劉榮書的《紀念碑》應是符合它的——哈,我又動用了預先放置在心里的標準,足見我的某種固執(zhí)。
就這篇《紀念碑》而言,我也感覺略有缺憾之處,它似乎可以在技術上做得更好一些。一是兩姐妹的故事和她們父親的故事是兩層皮,它們之間的結合融合感不夠,有些不夠統(tǒng)一,對于一個技藝熟練的作家來說融合并不具備太大的難度,只要在語調上協(xié)調,多些交叉,讓兩個故事之間的毛細連線多些就可以了,劉榮書是能做到并能做好的。二是前面的那種綿密敘述在后面卻變得“稀釋”了,后面出現(xiàn)的人物再沒有用到打量,還不用說像劉觀容對劉觀音那么細致——這樣就導致敘事節(jié)奏的失衡,略有頭重腳輕之感。三是,在小說開頭出現(xiàn)的馬師傅本是一個很有趣味的人物,他的出現(xiàn)也有重彩感,然而在之后他竟然完全消失不見,這種隨手拉來、用過即棄的做法有點兒不夠縝密,如果是我,我將讓他至少在后面的故事里出現(xiàn)三次,甚至會造成推動或轉折——我覺得無論是一個人物的設置,還是一個道具的運用,在小說中都應盡可能地榨干它的價值并榨干它的剩余價值才是。而且,相對于馬師傅,后面出現(xiàn)的任何人物都過于“卡通化”了,像縣委辦的年輕人,劉觀音的小叔子,我認為之間協(xié)調些可能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