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翠玉
父親是地道的江蘇淮安人,骨子里重男輕女,但母親卻一鼓作氣生了五個丫頭,生到四姐的時候,父親臉上是笑嘻嘻的,心里估計是冷透了吧。四姐生下來就不受父親的待見,斷了奶,就被送到外婆家了。
四姐屬猴的,天生的頑劣,更何況從小就被外婆放養(yǎng)呢。四姐從小長得就粗壯,整日在鄉(xiāng)間的田間地頭游蕩,整個人顯得異常的黑,野風把她的小臉吹得裂開了一道道小口子,肉憨憨的臉在陽光下黑得發(fā)亮,黑而透亮的瞳仁骨碌碌地轉著,像是鑲嵌在臉上的兩顆亮閃閃的小星星,她性子出奇的野,四五歲的時候便能上樹掏鳥,下河摸蟹,拈花惹草,無所不為。每天到外婆家告狀的人是一撥接著一撥,有的說四姐踩壞了她家的園子,有的說四姐揭了她家的瓦……最新奇的是,四姐在看到鄰家的玉米剛剛長出了胡子,便心血來潮地揪下玉米的胡須,栽種了起來,竟然栽了一塊地。主家既生氣又覺得好笑,四姐的“混世魔王”稱號就這么傳開了。
四姐天生就是一只“魚鷹”,八九歲的四姐從淮安老家來到金湖水城更是如魚得水了。我倆就讀于村小,我勤勉聽話,一放學便從大路回了家。四姐則喜歡走村子前面那條彎彎繞繞的小路,遇上田里放水插秧,四姐準會赤腳,滿身泥濘地抱著裹了東西的外套褂子往家跑,一路春風滿面,神采奕奕的。一到家就往盆里倒魚,有巴掌大的鯽魚,有寸把長的翹嘴白,還有斤八重的黑魚,運氣好的話還會有十幾個揚威耀武的龍蝦、螃蟹、青草蝦什么的。母親這時總會喜滋滋地幫忙,娘兒倆在吃的方面倒是協(xié)調得很,父親這時看四姐的神色也格外的柔和了些。
村子里的果子熟透了的時候,四姐回家的時候總能從她記不得裝書的包里掏出些梨子、桃子、杏子……我都不知道這些從哪里來的,四姐總是笑瞇瞇地招呼我們吃。記得有一次四姐回來時一瘸一拐的,帶回來的卻是一書包紅棗。我們吃得很歡,四姐卻皺著眉頭沒吃一口,后來才知道四姐為了這一包棗子,從五六米的棗樹摔了下來,四姐這些行為沒少挨父親的打,可四姐一轉臉便忘了。
四姐心眼好,跟著四姐,我受益最多。三姐和二姐在另一個學校上學,她倆在吃東西方面是水火不相容的,從來都是獨自吃的。四姐不同,四姐總能變戲法地掏出一些好東西塞給我,比如成熟的果子,比如可口的梅子,自己吃得少,讓我吃得多。那時太小,狼吞虎咽的自己怎么也沒有想起笑瞇瞇看我吃的四姐。
四姐并沒有閑錢,可是她總有掙錢的本事。六月桃子熟了,四姐便倒空了書包,一人往農場桃林去了。林子正大門有士兵守著,四姐就沿著運河邊進入桃林,林子緊鄰運河,一不小心便能落入河中,被河水沖走,河岸邊荊棘遍地,外加上雜草叢生、蛇鼠出沒,是個天然的屏障。我不知道四姐是怎么進入林子的,只記得四姐臉上手上都是條條杠杠的血跡,四姐卻是一臉的喜氣,向我展示著她摘的水蜜桃,又大又紅的水蜜桃把書包撐得鼓鼓囊囊的。除了分給我?guī)讉€,四姐以兩毛一個全售給班里的同學了,居然還有些供不應求。四姐寵我,也從不像二姐那般吃獨食,只要我提前回家,她在路上買了吃食,第二天準會買個更好的給我。我家門前有家養(yǎng)雞場,看守的老頭缺少活泛氣,四姐總能從家門口的林子地里撿到大大小小的雞蛋,到小賣部換些筆和本子,當然換吃的居多些。
四姐成績不好,上學時總惹是生非的,沒少給父親添麻煩,況且家中姐妹眾多,大姐不在父母身邊,二姐機警聰慧,三姐察言觀色,我膽小乖巧又是個小老巴子,向來跟父親親厚,只有四姐憨厚略微笨拙些。父親對她本就天生不喜了,所以責罵管教她格外兇狠些。四姐嫁人時挑選的姐夫也不中父親的意,臨近婚期,父親還責打過四姐,我想姐妹中最不喜歡父親的就是四姐了。
我們陸續(xù)成了家,四姐看到父親也是避讓得多,那年我和老公外出旅游,父親被車撞傷了,我接到電話時就急哭了,倒是四姐給我寬慰,說父親就是皮外傷。而后我們諸多姐妹一起趕往醫(yī)院,由于有專門的看護,大姐惦記家里的地,我要上班,二姐、三姐也有事,最后都掏些錢,壓在父親的枕頭下,都走了一個過場。倒是四姐什么也沒說,白天上班,晚上回家燉雞煮肉,來來往往數趟,父親出院時胖了些,四姐卻跑瘦了。
父親五十歲起租田種地,其間辛苦不言而喻,父親年近七十還要續(xù)種,我們怎么勸都無用,一到忙時,便打電話叫子女回家?guī)兔?,二十幾年,姐妹幾個怨聲載道,他又不缺那幾個錢,放著好日子不過,還折騰子女,大概都這么想。我和大姐離得遠,自然逍遙事外,三姐生孩子,二姐忙掙錢。四姐接到電話,每次都是二話不說便請了假,黑汗流流地忙了幾天,回家還發(fā)短信告訴我們,單位扣了她五百塊錢。
我們又是心疼又是感慨,四姐就是憨厚。
四姐前段時間總發(fā)微信說,嘴里老生潰瘍,還牙疼,有一日突然說看牙時,醫(yī)生說她口腔里長的是不治之癥,醫(yī)生建議她去上海檢查,我看到時,心猛地疼了起來,拿了手機愣了半天,不敢相信。愛錢如命的三姐立馬就說,到上海檢查錢不夠,盡管來拿,我們紛紛寬慰四姐。心里卻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每天抱著手機,生怕有什么不好的消息。還好,過了段時間,四姐發(fā)來微信,告訴我們虛驚一場。我這才松了一口氣。
今年春節(jié)回家吃飯時,父親摸著四姐的小辮子,語氣親切地說:“我家這個四丫頭最不講理……”看得我心酸酸的,誰曾想,最孝順父親的倒是他最不疼愛的四丫頭呢。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