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新水（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 美術(shù)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13）

寫園論筆

束新水（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 美術(shù)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13）

本文記述三次寫生蘇州園林的不同感受，從排斥到接納，園林有別于從前寫生之景，蘇州園林獨有妙處，這獨有的妙處如何對應(yīng)寫生之筆墨，是被動適應(yīng)還是主動應(yīng)對，其中甘苦三次寫生皆有不同體會。

蘇州園林;寫生;突破

畫蘇州園林到今年已是第三次了。第一次在數(shù)年前，并不是專程寫生，只是順便畫畫。進了園子，一看滿目繁復(fù)、眼花繚亂，一時竟無從動筆，最后草草畫了一張，當然相當不如意。去年，隨周老師率隊芥墨南北寫生展的團隊，再次去了蘇州。這次，是在常熟的興福禪寺。興福禪寺是一座新老結(jié)合的寺廟，與蘇州園林有些不同。蘇州園林基本上是游人如潮，這兒相對安靜。據(jù)說文革時由于駐軍，才完整地保留了下來。興福禪寺寺內(nèi)寺外的感覺有些不同，寺內(nèi)緊湊，寺外比較疏朗。寺內(nèi)小橋流水，亭臺閣樓，不似印象中的寺廟，更像蘇州的園林，很有些書卷氣、文人氣。寺外有大虞山、九棵大柏樹，一條小溪，加之香客游人不多，有曠古幽遠之感。當時甚為喜歡，在寺外多畫了幾張。寺內(nèi)畫的少些。因為我的筆墨總體是拙的，但這興福禪寺里的氣息分明是精致細膩的，落筆就覺得形意不逮。一張畫開始感覺不好，后面就會越畫越煩躁，結(jié)果，匆匆告別大部隊逃到老家寫生去了。

有了前兩次蘇州園林寫生失敗的經(jīng)驗，今年五月第三次去蘇州園林寫生，心理準備充足多了。我對自己的寫生作品常會靜靜地長時間地冷靜審視，尤其是心理審視。對于前兩次蘇州寫生的得失成敗，在內(nèi)心不知重復(fù)地敲打過多少次。其中有一個問題浮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即客體本身的氣息與畫家自己本性及筆墨語言相背時，有無表現(xiàn)之可能？有無準確表達之可能？是物化我？還是我化物？帶著這一問題，再次來到蘇州園林。

蘇州園林是蘇州大大小小園林的統(tǒng)稱，名氣之大自不必說。名氣越大游人必然越多，游人多必影響寫生。這種情況我在黃山寫生時已領(lǐng)教過。在蘇州園林寫生也同樣面臨這樣的問題，好在有同門博士徐鋼是蘇州人，知道哪里景好亦可避開游人。

圖1 束新水～蘇州環(huán)繡山莊寫生一60×83cm 約4.5平尺 紙本水墨 2014年-01

這次蘇州寫生前后大概有二十天，是兩個不同單位組織的，前一段一周是采風(fēng)團組織的，后一段是藝術(shù)館組織的“南北寫生展第二回”。去年搞了第一回南北寫生展反響不錯，今年就繼續(xù)搞了。這次的兩段寫生感觸和作品表現(xiàn)方式也有些不同，第一段七天大都集中在藝圃這個園子里，第二階段畫了藝圃、耦園網(wǎng)師園、滄浪亭、虎丘和環(huán)繡山莊，去的園子比較多思考得也不少。二段寫生較前次有突破，有獲益，留有余思。

在中國繪畫歷史上出現(xiàn)園林元素的作品很早，如南北朝顧愷之的《洛神賦》，隋朝展子虔畫的《游春圖》唐朝王維的《輞川圖》等，以后歷代又有無數(shù)畫家描繪過園林，或畫中出現(xiàn)園林這種元素，甚至有以園林為專門題材的畫家，明清時代不在少數(shù)。

中國歷代畫園林的畫家，或畫中有園林元素的畫家大都以園林寄托文人情懷，從唐王維的《輞川圖》中可看出這種寄托文人情懷的一種典型，《輞川圖》中王維構(gòu)建的園林不一定是現(xiàn)實生活中真實的情景，但一定是王維心中的“理想家園”。王維被明朝董其昌尊為南宗之祖，亦為文人畫之祖，他的美學(xué)繪畫思想也影響到后代畫家。他所營構(gòu)的“輞川”之景當然成了后代畫家心中最向往之處了。中國園林與文人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是否始于王維雖難說定，但王維的美學(xué)、繪畫思想應(yīng)對中國園林構(gòu)建的影響是巨大的。

圖2 束新水～蘇州耦園寫生十一60×83cm 約4.5平尺 紙本水墨2014年-01

圖3 束新水～蘇州網(wǎng)絲園真意園寫生60×83cm 約4.5平尺 紙本水墨 2014年-01

蘇州園林又稱“蘇州古典園林”，是中國園林的典型和集中代表，以私家園子居多，據(jù)考證最早始于春秋，當時蘇州是吳國的都城，當年園林之盛可以想象，但風(fēng)格的形成應(yīng)在五代以后，在宋朝開始成熟定型，大盛要到明清的時候，從現(xiàn)在遺留保存完整的六十多處園林可推想當時蘇州城鼎盛期園林的情形，一定令人驚嘆。

蘇州園林各處園子，各有風(fēng)格，各有精妙，作為寫生者當然都想畫一畫，但考慮游客的因素，作為當?shù)厝说男熹擄@然經(jīng)驗豐富，先領(lǐng)我們?nèi)チ怂嚻浴?/p>

藝圃是個小園子，在蘇州眾多園林中算是不知名的。進去一看果然游人比估計的少些，但細細看下去，卻發(fā)現(xiàn)這藝圃也不簡單。這個坐落于蘇州西北角落的小園林，始建于明嘉靖年間，是世界文化遺產(chǎn)和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明朝大畫家文征明的曾孫文震孟曾住過，也算與畫家、文人有過聯(lián)系，園中有了文人氣。蘇州許多有名氣的園林皆是清朝的作品，象藝圃這樣地道的明人作品當然要在寫生過程中細細品味一番。

圖4 束新水～蘇州桃花塢寫生60×83cm 約4.5平尺 紙本水墨2014年-01

圖5 常熟興福禪寺山門寫生 83.5cm×60cm7

藝圃游人少，也為我們寫生選擇不同的角度提供方便。我在園中發(fā)現(xiàn)處處成景，處處有畫。這個園子的明人氣息的確純粹地道，不象清人的園子繁瑣、堆砌，它很簡練開朗，質(zhì)樸自然。園子的南邊是假山，北邊是建筑，中間偏南是座池塘，當然少不了用回廊、小橋等元素，把它們串聯(lián)起來，園雖小但布局開闊。小中見大，幽中見明，透出園主人當初構(gòu)筑此園的別具匠心。

圖6 常熟興福禪寺寫生 83.5cm×60cm

寫生此園受園中開闊之氣的感染，決定一反畫園林多以精細筆墨為之，決定仍以我從前寬拙筆墨一試。用寬拙筆墨得先找第一個用筆的落點，這個落點十分關(guān)鍵。在精巧雅致的蘇州園林中，找這樣的落點并不易。亭臺樓閣、青磚灰瓦、小橋花草皆不易與寬拙筆墨相對應(yīng)。與景不應(yīng)，與自己的心也就難契合。第一點畫別扭了，后面想畫出好感覺也就難了。沾上墨持筆思考許久，這是每次寫生都會遇到的同樣的事。想筆墨與景的契合，想一筆貫之的障礙，想通幅全篇的經(jīng)營，想滿眼精彩的取舍，都不容輕易下筆，但這次落筆前思考的時間更長于從前，想以拙表現(xiàn)巧，以澀表現(xiàn)潤，心里的底氣還是不太足。眼目所及，率先入眼的還是一棵松樹。蘇州園林里種有諸多樹木，但松樹往往是園中樹木之主，其他樹木如梧桐、老槐、榆樹等，往往三五成林，偏于園中一角，或是亭后襯景，但園中松就不同了，總是在園中最顯眼處出現(xiàn)，要么鶴然立于一片水面邊的假山上，要么高懸于一座小橋之上，或一片開闊的草坪之上，占足了重要之地，眼目所及便是中心，自該不同凡響。其他樹木大多成片成林，看起來就不易“搶鏡頭”了，而這“舞臺”中央的“角”——松樹，它必須是出彩的、卓而不同的，它該有不凡的身姿，該有不凡的氣質(zhì)，也該占著不凡的位置，故蘇州園林的松樹，每株都被塑造成龍、虎、鶴等各種奇形怪狀的形，顯然，松樹就是園林中的主角，是園之眼。

眼睛落在藝圃池邊的這棵松樹，心里頓覺舒暢，感覺一下子上來了，也終于找到與從前寫生相接的心里感覺，于是放筆直下，以澀拙之筆墨一筆寫出虬勁之樹干，然后枯筆寫出松針。有了這一，后面二、三、四等元素，就容易些了。仍以寬拙生澀之筆一一寫出，從假山到小橋流水亭臺樓閣，景從筆墨，刪繁就簡，給筆墨以較大的空間。凡景不便于筆墨表達的，盡量服從筆墨。凡景與筆墨相契合之處，盡量不厭其煩地表現(xiàn)。最后完成的寫生，已不似從前畫園林的感覺，不似從前畫面中有躲閃，有遷就，有障礙，不能一以貫之。這次寫生，做到以我為主，以自我筆墨為主，雖是精雅之蘇州園林，也可畫出通透壯闊之氣，在筆墨上對自己算是有了一個交代。當然對自己厚了，難免對景就有薄之感覺，但凡事很難面面俱到。于景于筆墨，誰先誰后，在藝圃寫生之初我便作出了抉擇，還是筆墨優(yōu)先，雖然這種筆墨不利于表達傳統(tǒng)感覺上的精致雅趣之園林，但寬拙之筆墨亦可表達園林之別樣的感覺。

圖7 束新水·夢園之三220cmx620cm紙本水墨2015年

起初，我并不喜歡畫園林，覺得與我的筆墨有隔膜，很難貼近地表達出園林的雅致味道。但幾次寫生后，我改變了當初的感覺，已經(jīng)有點喜歡上與園林打交道，喜歡上畫園林了。在我現(xiàn)在看來，園林與我從前寫生的諸多之景是大有不同之處的。從前寫生大多為自然之景，有黃山、華山等名山大川，有皖南、沂蒙之小山小景，亦有黃土高坡、窯洞等西北之景，也有大西南鳳凰古城、千戶苗寨之少數(shù)民族風(fēng)情。但蘇州園林不同，它的每一個園子都有極其深厚的文人底蘊。每一個園子都幾易其主，每屆園主都有其個性他們的個性也都會在園子的方方面面留下印記。朝代更迭，時勢變幻，也能在園子中殘留蹤影。春雨夏陽秋霧冬雪也無不在園子中留下痕跡。甚至幾百年來過往園中的客人亦會不經(jīng)意中留下蛛絲馬跡。歷經(jīng)歲月，園林的內(nèi)涵信息量已擴大多矣，一處園林所承載的信息量要遠遠多于一處荒山野嶺所帶來的信息量寫生者要畫什么、表現(xiàn)什么？一棵園中松樹、一介小亭、一池園水、或是園中建筑？太多的信息量充盈于我的大腦，為自己寫生中所觀所畫而不逮。正在胡思亂想為所畫不逮園中之味時，導(dǎo)師周京新在一邊說了一句：“要畫出園林的腐朽氣”，唉！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園子經(jīng)久彌年，它不是簡單之建筑，不是簡單怡情之小院，不是僅供文人雅士品評之場所，它已有自己的獨特氣質(zhì)?！案鄽狻?便是其氣質(zhì)之一。周老師寫生園林早已跨過山水亭臺之具象，所畫所寫已是園之靈魂。具象可追，精神難摹，中國畫之最高境便是傳神達意，從前似有疑之，今日豁然。國畫寫意之目標，即是心象終極目標，心象多高，其畫之格也會更高。韋莊有詩言：“人言格調(diào)勝玄度”說的即是格調(diào)在風(fēng)度儀表之外，畫出景之精神之靈魂也應(yīng)超越其表象。園林盛著古今豐富之信息，不同的園林也會有不同之象、不同之氣質(zhì)、不同之韻味。此次寫生，先畫藝圃，再畫耦園，再畫滄浪亭，也畫過虎丘和樸園最后是環(huán)繡山。耦園是“東園載酒西園醉”；滄浪亭是“清風(fēng)明月本無價，近水遙山皆有情”；虎丘有：“本來巖壑擅天成，虎踞偏稱金氣精?！保画h(huán)秀山莊更是：“風(fēng)景自清嘉，有畫舫補秋，奇峰環(huán)秀：園林占優(yōu)勝，看寒泉飛雪，高閣涵云”。它們各具面貌，故寫生各有所得，體會也皆有深淺，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園子內(nèi)涵無盡，寫生所畫有限，以有限表無限難，然寫生之路仍會繼續(xù)，有限也會向無限接近。一語自勵，終日勤勤，寫生不止。

（責(zé)任編輯：楊身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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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9675（2017）03-0145-03

2017-01-25

束新水（1970- ），男，安徽南陵人，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美術(shù)學(xué)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畫藝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