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文化的源流:寧可無武,不可無俠
在司馬遷時代,俠,首先是一種倫理道德,而不在于誰武功高強。這種對俠的核心判斷,其實一直影響著之后幾千年中國武俠文化的發(fā)展,練武只是武俠的一部分,而行俠——宣揚一種介于儒與道之間的價值觀——才是武俠的重中之重。
司馬遷的《史記·游俠列傳》可以算是最早有文字記載的中國武俠。太史公筆下的“布衣之俠”“鄉(xiāng)曲之俠”“閭巷之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這些在《漢書·游俠傳》中被班固視為“罪已不容于誅”社會底層,在司馬遷這里卻是傾倒天下大眾的英雄。
但是我們看《史記·游俠列傳》,看不到什么降龍十八掌、一陽指這樣的驚世絕技,甚至連基本的暗殺比武都看不到。那司馬遷都寫了啥?在樸素的武俠初創(chuàng)階段,重的是俠,而不是武。俠者,夾人,扶危助困,古道熱腸,俠者大也。
面對豪強縱欲欺凌,孤弱之人,迫切希望有人可以為他們出頭,除暴安良的俠義之士乃應運而生。司馬遷寫魯國的朱家,和漢高祖劉邦是同時代人——他們家,不好打江山,好的就是行俠仗義美名揚,光藏匿、救活的豪杰就有幾百個,普通人被救的更是不計其數(shù)。但朱家從來也不吹噓夸耀自己的本領,不將自己對他人的恩德掛在嘴上,低調(diào)做人。朱家曾暗中相助季布,使他逃脫追殺,可是當漢天下初定,季布封官進爵之后,他卻深居不出,始終不肯與季布相見。在他眼中,榮華富貴都如過眼云煙,因而仗義疏財。而他自己呢,卻很節(jié)儉。他們家中沒有剩余的錢財,每頓飯只吃一樣菜,乘坐的不過是牛車。這樣的高風亮節(jié),世所罕見。
在《史記·游俠列傳》中,司馬遷從不渲染武打場面,在司馬遷時代,俠,首先是一種倫理道德,而不在于誰武功高強。這種對俠的核心判斷,其實一直影響著之后幾千年中國武俠文化的發(fā)展,練武只是武俠的一部分,而行俠——宣揚一種介于儒與道之間的價值觀——才是武俠的重中之重。
四大名著中,《水滸傳》是最具有武俠精神的長篇小說。
義字當頭,所以《水滸傳》的高潮,當為第71回梁山泊英雄大結義——宣和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宋江吳用等一百零八將,同秉志誠,共立大誓,準星辰為弟兄,指天地作父母。一百八人,樂必同樂,憂必同憂;生不同生,死必同死。誓畢,眾人歃血飲酒,大醉而歸。
至晚清,《三俠五義》《小五義》《續(xù)小五義》,俠與義并舉,俠肝義膽,為的是朋友兩肋插刀。
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那鎮(zhèn)關西與他無冤無仇,金氏父女與他不過萍水相逢,而他竟能拋棄一切為弱者出頭。后來大鬧野豬林,也是為了自己的兄弟林沖。還有燕青救主、石秀劫法場,絕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正是: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
這一種兄弟情義發(fā)展到清代逐漸演變?yōu)槊孛苌鐖F。金庸《書劍恩仇錄》寫到的天地會自然就是重災區(qū)。天地會以拜天為父拜地為母得名,又稱“洪門”,是近世華人世界最大的民間社團組織。這樣的社團為了在廟堂之下建立一個相對獨立的天地,都鼓動自己的成員練習武術,以求自保和壯大。其又與民間宗教結合,以至出現(xiàn)神拳——什么金鐘罩鐵布衫,刀槍不入神佛附體,夾雜著民間宗教的秘密信仰,武術與神話被結合在了一起。
到了近代,民族主義成為武俠小說的又一動力。
1953年,香港白鶴拳大師陳克夫挑戰(zhàn)吳式太極拳大師吳公儀,轟動全港。兩位年輕的小說家為之血脈賁張,拿起筆來寫起了武俠小說。在金庸之前,1954年,梁羽生在香港《今晚報·東方夜譚》上連載《龍虎斗京華》,寫的就是義和團進京的故事。梁羽生留下了千萬言的武俠遺產(chǎn),其內(nèi)容雖千變?nèi)f化,卻萬變不離其宗,一言以蔽之,即“英雄氣概兒女情長”八字而已,用梁羽生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劍氣如虹廿年真夢幻,柔情似水一笑解恩仇?!钡渲校褡逯髁x也是重要的元素。
一個烽火連三月的戰(zhàn)亂年代,面對異族入侵,國家風雨飄搖,卻所謂亂世出英豪,俠客層出不窮。正是因為“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俠義理念在主宰著梁羽生、金庸這樣的小說家,才使得他們要以武俠的方式來表達內(nèi)心的民族主義情緒:用一己之力,就可以驅除韃虜,匡扶漢室,俠骨丹心照汗青,像霍元甲一樣長自家的威風,滅大力士的銳氣——這與當時香港的殖民地處境和日益高漲的左傾思想在香港知識分子中的蔓延都有著密切的關系。
在梁羽生們的武俠小說中,廟堂之下,草莽之間,存在著一種名為俠的民間暴力團體。他們既非隱士,也非土匪,或三五成群(如關東四俠、七劍和江南七怪),或孤獨求敗,為朋友兩肋插刀,將民族大義銘記于心,反抗著精英政治集團所統(tǒng)治的暴力世界,演繹著風云兒女浪跡江湖的種種傳奇。
而當后世的武俠小說發(fā)展得只剩下愛意綿綿和肢體動作的感官刺激時,武俠也就只剩下了武,而沒有了俠——有幾個人還記得梁羽生的諄諄教誨——“寧可無武,不可無俠”呢?
(《新民周刊》2017年第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