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面感
常聽人說某種敘述有“畫面感”,便一直尋思這是一種什么“感”。全國解放時我四歲,對“萬惡的舊社會”沒印象,一直以為那時“黑沉沉的天”沒晴過;或者就是滿天大雪,楊白勞喝鹽鹵倒地時那種。這大概就是一種畫面感了,印在腦子里半輩子。現(xiàn)在畫面翻了頁,送給孫女的那本豐子愷畫集,不是放風箏就是看小羊吃草,都是大晴天。將來這一代孩子的世界觀會有別于我們:畫面底色不一樣,少了陰霾,多了陽光。
有些畫面是翻不過去的。如今母校清華的活動我都不怎么去,我覺得這座金燦燦的學府不像是我呆過的那一個。1966年的血腥歷史,有幾個畫面印在腦子里一輩子洗不掉:受人尊敬的師長排長隊跪著游街,地上拖著血印,慢一點皮帶就抽過去;二校門綁了繩索,在車輛拖拽下轟然倒下……這畫面就是校恥。今天的二校門更白更鮮亮,但它不是我的那一座。你看那漢白玉的縫縫里,連只螞蟻都沒有。
很多歷史事件都在一座建筑的興衰上留下印記。東歐劇變的象征便是柏林墻的倒塌,那幅凝固的畫面讓人們記住了歷史的瞬間。去過澳門嗎,它在你腦中的畫面是什么?大三巴(賭場咱就不算了)。這座圣保祿大教堂連遭三場大火,只剩了正面前壁,反成就了一處旅游勝景和城市象征。若未遭劫難,難以想象讓一座教堂承載這么多盛譽。世事常有意外,不必過于在意——且待些時日,興許又有變數(shù)了。
文學作品勾勒出的畫面,則長久地留存于讀者記憶中。北島的《回答》有兩句成了名言: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但隨后那句留下的畫面才是揮之不去的: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漂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小說《團圓》在巴金作品中不算上乘;但經(jīng)電影改編、演繹后,王成“向我開炮”的畫面成了革命戰(zhàn)士大無畏精神的經(jīng)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細節(jié)記不清了,只記得兩個畫面:保爾離家前夜,跟冬妮婭和衣躺在地板上喃喃細語,時間都靜止了;保爾在革命隊伍里與泥濘凍土作戰(zhàn),貴婦冬妮婭高傲地走過。作者想告訴我們,出身不同,終歸要走向敵我兩個營壘;我私下卻想到了別處:那女孩為何不從家里弄點錢,跟保爾私奔?前幾年網(wǎng)友“重讀經(jīng)典”時說得更跑題:他倆在地板上真的什么都沒做?好的作品要有好的畫面,好的畫面還引人想入非非,端的難寫。有的畫面被記住是太溫暖,比如《今夜有暴風雪》,那女知青在大桶里沐浴,男同伴在門外風雪中守護,讀過小說的沒人會忘記這場景;有的畫面被記住是太慘烈,比如傷痕文學的開山之作《楓》:“(紅衛(wèi)兵女戰(zhàn)士)丹楓從樓頂躍出了最后一步……樓下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響,像是一麻袋糧食摔在地上?!边@句子,尤其是“一麻袋糧食”五個字當即刻在了我腦子里。那畫面感太強了。近年時有跳樓的新聞,有民工,有官員,有失戀者等等,他們在跳前一瞬都走到了生命的絕壁,跨前一步就變成了“一麻袋糧食”。也許有的人生前曾有大的罪錯,但作為一個生命一個同類,我還是感到心被割了一下。
鐵人王進喜的畫面是跳進油漿池用身體攪拌;數(shù)學家陳景潤的畫面是邊走路邊“猜想”,不小心撞到了樹上,不禁引人發(fā)出善意的微笑。介紹數(shù)學家跟我們相識的老作家徐遲之死,卻讓我們笑不起來。對現(xiàn)實的憂憤、內(nèi)心長期的郁結(jié)加之病痛的折磨,促他從病房樓縱身一躍。不敢再提“麻袋”二字,那顆不屈的老靈魂在看著我。
娛樂圈被狗仔追蹤,曝出點緋聞是常有的事,但在公共場所該有所收斂——流言化作二次元,殺傷力就決非一般了。關(guān)起門來叫親密,光天化日底下就叫放蕩,你有幾張嘴去辯?竊以為,小花鮮肉們可向先輩“老炮”取取經(jīng)。當初也是“小三”上位的,可如今X老師長、X老師短,處處作秀成婚姻模范了。假如當年也有幾張“花樣畫面”被流傳,今天的風光可就打了折。出軌有風險,出鏡尤謹慎——多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