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渝
一
德肖維茨(Alan Dershowitz)的《魔鬼代言人》里,有一段律師與牧師的對話:
“如果牧師從懺悔者口中得知他要殺人,牧師該怎么辦?他可以將其告發(fā)以防止一場命案嗎?”
“嘿,亞伯,這可是我最喜歡用的一個假設,我經(jīng)常用它來向新任牧師講解保密的問題?!?/p>
“那你怎么對他們說呢?”
“按照我們的規(guī)矩,這甚至都不算一個問題。牧師絕對不允許揭發(fā)別人。”
“那他可以做點什么呢?”
“好言相勸,循循善誘,以下地獄相威脅,但就是不能告發(fā)?!?/p>
“如果在拯救生命和揭發(fā)懺悔之間作出選擇,你會怎樣做?”
“守口如瓶?!?/p>
“甚至不惜以人的生命為代價?”
“亞伯,我知道這對于外人很難理解,我們的工作是拯救靈魂而不是拯救生命。我們只能把拯救生命的任務交給他人。如果我們沒能嚴守懺悔者的坦白,我們將無法拯救靈魂,因為那樣的話,沒有人會再來懺悔?!?/p>
“聽起來和律師的觀點有幾分類似?!?/p>
“律師的使命不是拯救靈魂,而是拯救生命?!?/p>
“是的,我們不是在拯救靈魂——很可悲。我們要做的是為受到指控的人辯護,如果我們違反了保密義務,沒有誰會信任我們,這與你們的觀點類似?!?/p>
牧師應當如何面對犯罪的告解?律師又該怎樣應付罪惡的欲念?相比之前零碎的耳聞,上述對話給出的答案簡單而直白,在這里,涉及兩個職業(yè)的倫理,以及他們在服從職業(yè)倫理時,對公民道德的放棄。
有關職業(yè)倫理和公民道德的話題,歷來充斥著小眾與大眾的沖突。在普通人看來應該做的某些事,譬如對獲悉的犯罪予以揭發(fā),卻歷來是律師和牧師的禁忌。上世紀70年代發(fā)生在美國的“快樂湖”案件,是律師倫理牴牾公民道德的范例。兩名辯護律師因拒絕透露委托人犯下的另兩宗命案,受到公眾的普遍質(zhì)疑,甚至迫于“死亡威脅”不得不遷居。事實上,律師的行為非但不受法律禁止,更未僭越職業(yè)倫理,用涂爾干(法語:Emile Durkheim)的話來說,這是“道德特殊主義”,不易被常人理解罷了。
二
2001年7月25日的《紐約日報》第一版,披露了這樣一個案例。
何塞·莫拉萊斯因犯有二級謀殺罪,于1988年被判刑入獄。然而,因為一名牧師和一名律師的新證詞,致已經(jīng)服刑13年的他得以洗冤,被聯(lián)邦法官無罪釋放。
法官丹尼·陳認為,當年對莫拉萊斯的判決違反了憲法中的正當法律程序條款。他之所以將該案改判無罪,是因為一名牧師和一名律師向他作證說,當年杰西·福爾內(nèi)斯(真兇)分別向他們承認自己殺了人,而莫拉萊斯并未參與其中。
丹尼·陳法官坦陳:如果獲知真相的律師和牧師在13年前出庭作證,任何一個有理智的陪審團都不會判定莫拉萊斯有罪。
事實上,直到1997年福爾內(nèi)斯去世之后,牧師和律師才決定將隱情公諸于世。
13年前,福爾內(nèi)斯打電話給牧師,稱有事情不吐不快,于是牧師就去了福爾內(nèi)斯的家中。他們進行了一次“heart to heart”的交談,而不是一次正式的告解。由此,牧師獲悉真兇是福爾內(nèi)斯而非莫拉萊斯,但一直守口如瓶。在福爾內(nèi)斯去世后,牧師為此征詢了紐約州大主教的意見,被告知披露非正式告解并不違反天主教教義,于是,牧師向法官提交了書面宣誓證詞。
同樣獲悉真相的還有福爾內(nèi)斯當年的律師,出于辯護人的本能,他在得知自己的當事人是真兇后,建議他援引憲法第五修正案賦予的權利,拒絕在法庭上自證其罪,這使得福爾內(nèi)斯沒有將真相告訴陪審團。而對于莫拉萊斯的冤情,因受制于為客戶守密的義務,律師一直保持緘默。當福爾內(nèi)斯去世,守密已無價值,加之福爾內(nèi)斯曾經(jīng)向其他人披露真相的行為,已然放棄了要求律師為自己保密的權利,致律師的守密義務得以豁免。
不難想象,當蒙冤者風一般逃離監(jiān)獄的時候,牧師和律師已被世俗的唾沫淹沒。因為他們的緘默,這個無辜的青年坐了13年牢。
三
有關“道德特殊主義”,涂爾干做了這樣的解釋:
盡管公共道德把社會公眾當成它唯一的基質(zhì)和器官,然而職業(yè)倫理的器官卻是多重的。有多少職業(yè),就有多少這樣的器官,每個器官都像與社會整體的聯(lián)系那樣彼此關聯(lián),都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分別處理各自規(guī)范的關系。于是,這類道德要比以往的道德顯露出更加奇特的性質(zhì),我們從中看到了道德的去中心化趨勢。
職業(yè)倫理的特征,就是無關公意對它的看法。一般而言,公意不會對它受到的侵犯行為持有過于遷就的態(tài)度,不過,僭越必須只能與職業(yè)實踐有關,而在嚴格的職業(yè)領域之外則會受到比較籠統(tǒng)的非議。
某些情況下,公意并不反感職業(yè)倫理,甚至與之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譬如,醫(yī)生向患者隱瞞病情,這樣的說謊,并不被公意視為騙子,蓋公意能從此中的“反?!?,理解到符合人性的善意。醫(yī)生倫理與公民道德的貌離神合,讓這個族群的職業(yè)實踐免去了許多麻煩。
而在另一些情況下,某些職業(yè)的倫理取向卻未必如此幸運。如上,牧師與律師的知情不舉,不僅貽誤司法,更致無辜者蒙冤,偏偏在若干年后,又逆襲他們奉為神圣的職業(yè)操守,這難免予人一種感覺,似乎說與不說,他們都理直氣壯。對于這種近乎孤傲的職業(yè)倫理,公意的不買賬,便在情理之中。
然而,職業(yè)倫理的存在,畢竟不是一廂情愿的結果,在很大程度上,它契合了公民道德的本質(zhì)。如果說,職業(yè)倫理是某種職業(yè)賴以生存的基石,那么,這塊基石與公民腳下的大地是一脈相承的。也就是說,社會需要某種職業(yè),便要接受這種職業(yè)的倫理,即使在某些情形下,它會給人帶來不悅。
職業(yè)倫理存在的合理性還在于,體現(xiàn)公意的法律和維護法律的司法,也以特定的方式認可了職業(yè)倫理的價值,盡管這種認可,有時候看起來是那么的不近情理。譬如,立法上對特定職業(yè)主體“拒證權”的認可,超越了要求公民承擔作證義務的一般原則,其目的是要維護特定職業(yè)的社會價值。如此取舍,一如龐德所言,法的功能在于保護“大的利益”和犧牲“小的利益”。
四
由于沉冤得以昭雪,人們并不在意牧師和律師道出真情的行為是否有悖職業(yè)倫理。相反,對于二人13年來守口如瓶的行為,卻詬病有加,最極端之議,莫過于將二人視為妨害司法的罪魁。
德肖維茨用“角色職責”來解讀了牧師和律師的知情不舉。在他看來,當一個人在社會中扮演某種角色時,就不得不放棄某些選擇,包括在公共道德層面作出妥協(xié)。事實上,這種妥協(xié)無處不在,職業(yè)角色的特殊性,讓很多人的公民角色變得模糊,所不同的僅僅是,有些職業(yè)角色與公民角色的分道揚鑣,不似牧師和律師顯得極端罷了。
這種看似任性的極端,當然不僅僅是假上帝或正義之名,如果沒有立法上若隱若現(xiàn)的支持,那些基于“職業(yè)角色”而享有的“拒證權”,又或負有的“更嚴格的保密義務”,難免會在冰冷的司法面前碰得頭破血流,這與“親親相隱”的境遇如出一轍。筆者注意到,一些國家如德國、意大利、日本等,都在刑訴法中明確規(guī)定了神職人員的拒證權;而早在1813年的美國紐約州,就產(chǎn)生了第一個認可牧師拒證的司法判例,并因此深刻影響了美國各州的立法,致牧師在刑事訴訟中的拒證權得到普遍認可。
律師的拒證權見諸立法,時間更早,源頭可追溯到古羅馬時期。普遍認為,這是一個極易獲悉當事人犯罪隱私的職業(yè),如果不能固守秘密,便喪失了被信任的基礎,輕則自污操守,重則殃及人權,因此,大凡崇尚法治的國家,都在立法上確認了律師的拒證權,連中國也不例外,足見波及之廣,已鮮有屏障。
五
最后,并非多余,照例得說點除外情形。因職業(yè)倫理而派生的拒證權,未必都是事事緘默的理由。譬如,德國刑法第138條規(guī)定:律師只在極少數(shù)情況下有責任公開一個秘密,當他們能阻止特定的犯罪時,比如叛國罪、殺人,或者偽造貨幣及證券,必須通知有關部門,倘不及時檢舉,將被處5年監(jiān)禁或罰金。而類似的禁忌,在一些國家的立法中,同樣也及于牧師。如此看來,律師與牧師,在恪守職業(yè)倫理的時候,也該有所為有所不為。
有趣的是,在管理律師方面,一向以嚴苛著稱的中國,對于律師濫用拒證權的行為,卻表現(xiàn)出難得的寬容與仁厚,至少不似某些國家那樣,將其納入刑法調(diào)整的范疇??梢娢覀冾^頂上的月亮,未必是西方的圓。
(責任編輯:羅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