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舒

“做人世間最后的凝視，希望這些老人在我的眼光中不會消失”

郭柯：電影導演

拍攝《三十二》和《二十二》兩部紀錄片以來，郭柯就沒寧靜過。他想用這兩部紀錄片展現(xiàn)中國“慰安婦”的命運，卻不忍心讓老人把曾經(jīng)的傷口撕開來給大家看，最終拍成生活狀態(tài)的平淡紀錄，引來質(zhì)疑：“你到底會不會拍？”隨著被拍攝的“慰安婦”老人相繼離世，他想用商業(yè)手法讓更多人看到她們留在世上的最后影像，又被罵作居心叵測：“不就是想用‘慰安婦賺錢嗎？”

“不在乎是不可能的，”郭柯坦言，這畢竟是他第一次作為獨立導演執(zhí)導的作品。但面對質(zhì)疑和謾罵，他已經(jīng)找到了心安的理由，這個理由不是拿來向別人交代的說辭，也不是為自己開脫的借口，而是他一直以來貫穿始終的做法：尊重“慰安婦”老人。

他想好了，等到八月十四日《二十二》公映，他就該和這兩部片子徹底告別。到底是不是想以此賺錢，“時間久了大家就會明白，你我都有判斷。”郭柯說。

如果這是我奶奶

前往桂林拍攝韋紹蘭老人時，郭柯從不掩飾自己的初衷：獵奇。

2012年6月，郭柯在網(wǎng)上看到一則報道，關于一個中國“慰安婦”和她日本兒子的故事。1944年，20歲的韋紹蘭被日軍強征為慰安婦，3個月后艱難逃離慰安所。不久，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上了孩子。兒子羅善學如今已70多歲，始終未能成家，還與母親同住。他想結婚但沒辦法，談了六個“妹子”都不成事，因為“妹子”的家人不允許她們嫁給日本人。

做了十多年副導演的郭柯有職業(yè)敏感，他看到故事的沖突，心想如果拍成片子一定很好看，“‘慰安婦和她的混血兒子，兩個人物身份都比較離奇，肯定有跌宕起伏的經(jīng)歷?！?/p>

根據(jù)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的調(diào)查研究，二戰(zhàn)期間中國有逾20萬女性被強征淪為“慰安婦”。時至2012年，已知公開身份的“慰安婦”只剩32位，郭柯因此把片名定為《三十二》。

劇情片是他和投資方原本約定的形式，因為不熟悉郭柯的導演風格，投資方提出“先拍一些生活片段看看”?？杀藭r的韋紹蘭老人已經(jīng)92歲，郭柯?lián)乃暗炔坏秸脚臄z的日子”，于是決定把《三十二》拍成紀錄短片。

前往韋紹蘭家之前，郭柯已經(jīng)預設了情節(jié)，無非是網(wǎng)上搜來的悲慘和苦難，“不堪蹂躪”“血淚控訴”“求死不得”。他準備了腳本和提綱，想要拍出大時代下被歷史境遇改變的女人的命運。

出乎郭柯意料，韋紹蘭日子過得清苦，每個月靠政府30元補助過日子，買得最多的是白菜，但她對生活樂觀滿足，“（錢）多就多用點，沒得就少用點，怎么會夠，怎么又會不夠。”

韋紹蘭愛笑，還愛唱歌，郭柯問她對將來怎么看，韋紹蘭答：“這世界這么好，現(xiàn)在我都沒想死，這世界紅紅火火的，要留得命來看?！惫掳l(fā)現(xiàn)，只要不提那段經(jīng)歷，老人的生活都很好。

可他還是提了。按照慣性思維，“慰安婦”的紀錄片必須挖一挖那段歷史。

“當年日軍把您抓走之后做了些什么？”問題一出，韋紹蘭哭了。郭柯沒有放過這個機會，繼續(xù)追問，他想順著眼淚拽出背后的記憶。

韋紹蘭沒有回答，轉身走開。

郭柯突然感到沉甸甸的內(nèi)疚，他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如果這是我奶奶，我還會這么問嗎？”

在老人身后，郭柯也哭了，是“二三十年來都沒有過”的大哭?！拔掖_實覺得，當時我那副嘴臉，怎么能那樣呢？就為了你要的那種表現(xiàn)力，這樣去對一個老人，你這樣能像個人嗎？哪怕你拍出一個再牛的片子，奧斯卡、戛納的獲獎作品，你好意思嗎？”

他當即調(diào)整拍攝計劃，拋開腳本和提綱，把攝像機架在那里，以溫和的方式記錄老人的生活。

如此拍成的《三十二》投資方顯然不滿意，“太平淡了，一點故事情節(jié)都沒有，也看不到戲劇沖突?！敝罢f好的劇情片自此再無下文。

從《三十二》到《二十二》

韋紹蘭老人是一扇窗戶，讓郭柯看到“慰安婦”的晚年生活。他了解到，很多“慰安婦”因那段經(jīng)歷失去生育能力，有的收養(yǎng)兒女，有的獨居，晚年日子多孤獨、清苦。郭柯想要把每一位老人都記錄下來，為她們做點事情。

但是老人們在相繼離世。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主任、上海師范大學教授蘇智良和郭柯在拍攝《三十二》期間結識，他告訴郭柯，“慰安婦”老人的數(shù)量在快速減少，2014年已經(jīng)從32位變成22位。

郭柯開始有了時間上的緊迫感，“不能再等了，來不及了。”他已經(jīng)想好片名，就叫《二十二》。

然而投資依然沒有著落。

他無奈發(fā)了朋友圈：“2014年05月，我一定會讓《二十二》按我要求的配置組建好并準時開機，沒有任何人和事能阻止我！”“我媽剛才打電話給我，說可以把老家的房子賣了來支持《二十二》的拍攝……”

演員張歆藝在這時候“雪中送炭”。她和郭柯在劇組有過合作， “我覺得他特別真誠，而且他想做的事情特別有意義，有種和時間賽跑的感覺?！?張歆藝借給郭柯100萬元，對他說，快去拍吧，不然老人就不在了。

有了拍攝韋紹蘭的經(jīng)驗，《二十二》的基調(diào)早已定下。這一次，郭柯只想做忠實的記錄者。

龍慶是郭柯的中學老師，也是郭柯紀錄片團隊的志愿者。她記得在《二十二》的拍攝中，自己有一次和老人聊天，老人講起當年經(jīng)歷流下了眼淚，監(jiān)視器后的郭柯馬上喊停，“他對老人理解了。一旦觸動到老人傷疤的時候，他不愿意讓這種痛苦在老人身上再次發(fā)生。”

作為導演，郭柯心里沒底，他和攝像老師聊天：“這個片子后期肯定很難剪，它太平淡了，我怎么講這個故事呢？”

但是似乎也沒辦法，“先這么拍吧，只能這么拍，因為沒得選擇?！?/p>

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時間，走過5省、29個地區(qū)，22位“慰安婦”老人全部拍攝完畢。郭柯形容這22位老人的素材就像一座山一樣，“要用100多分鐘把20多個人全部講明白，而且還要有情感傳達在里面，我覺得好難啊。”他轉而向臺灣著名剪輯師廖慶松求助。

“不知道導演要干嘛”是廖慶松最初的觀感，《二十二》太不像一部傳統(tǒng)的紀錄片了，沒有解說，沒有史料，沒有故事線，“這樣很難感動觀眾”。

郭柯不同意在片中加入歷史畫面，他覺得把“慰安婦”的資料和老人放在一起對她們是二次傷害，他告訴廖慶松，“我不一定要感動觀眾，我就想把老人們的真實生活展現(xiàn)給大家?！?/p>

廖慶松明白了郭柯的用意，“用一種飽含感情的眼睛去看，不是同情，而是充滿關懷、愛惜的眼光，做人世間最后的凝視，希望這些老人在我的眼光中不會消失。”

郭柯內(nèi)心里那個“說不清楚”的想法一下子被點破，“對啊，我就是要做這件事！”

廖慶松把對準老人的中近景拉長，每個都保留至少20秒以上。他對郭柯說，“你不是想要給這些老人尊重嗎？你能給到25秒30秒的鏡頭擺在這兒，對她們就是尊重。”他讓郭柯自信一點，用鏡頭給觀眾深情凝視老人的機會。

可未必所有觀眾都能領會郭柯的用意?！抖穾状涡》秶庞澈?，“導演手法有問題、講故事能力有問題”的聲音不絕于耳。

同樣不絕于耳的還有老人離世的消息，時至2017年5月，22位老人中只剩9人尚在。這些消息刺激著郭柯，他想明白了，“那時候的做法是對的，我就是應該多尊重她們?，F(xiàn)在你想回去拍她們？沒人了都。”郭柯堅持，自己在這些老人身上用不了什么技法。

正確認識“慰安婦”

《二十二》在北京、上海等地展映之后，不少大學生跟郭柯交流，希望他能到自己學校放映該片。郭柯意識到，很多時候不是大家不關心這件事，而是大家根本就不知道，“我們就想，要用更合理的方式把它宣傳出去?！?/p>

2015年10月，《二十二》拿到公映許可證，成為國內(nèi)首部獲準公映的“慰安婦”題材紀錄電影，郭柯選擇在2017年8月14日“國際慰安婦日”這天公映。他用眾籌的方式籌集了100萬元，嘗試用商業(yè)的方式為《二十二》做宣發(fā)，“沒辦法，我不通過商業(yè)化手段，大家連知都不知道，我何必在那兒自娛自樂呢？我花了那么長時間，又有那么多人在幫助我。”

2016年9月 ，郭柯隨《二十二》參加韓國國際紀錄片電影節(jié)。在日本駐韓國大使館前，他觀看了由韓國民間團體發(fā)起、旨在敦促解決二戰(zhàn)日軍“慰安婦”問題的“周三集會”。在現(xiàn)場，他看到每個人都喊出受害老人的名字，不少小學生上前跟“慰安婦”的銅像合影。

他被韓國民眾對“慰安婦”的尊重感動了，他羨慕韓國的教育能讓小學生也有正確的態(tài)度對待“慰安婦”問題?；叵雵鴥?nèi)，某次電視節(jié)目中，有記者問中學生對“慰安婦”事件的看法，鏡頭前的小伙子躲躲閃閃，“不是很光彩的，還是不要特別了解比較好”；“學生還是不應該知道太多”……

而這些態(tài)度正是來自我們一直以來對“慰安婦” 形象的錯誤引導。

拍攝《二十二》期間，郭柯對這一情況深有體會。他聽說有些人去探望“慰安婦”老人，“就去了半天時間，給一兩百塊錢，然后問一堆問題，把人問哭了，逮著拍兩張照片就走了?！惫虏幻靼兹藗?yōu)槭裁匆@么做，“你試試看，對著自己的奶奶，你這樣仰拍人家哭的照片難道不面目猙獰？”

他希望《三十二》《二十二》做出不一樣的宣傳引導，“把‘慰安婦老人身上的積極樂觀陽光傳達出來，讓大家知道，‘慰安婦老人并不像網(wǎng)上的照片那樣猙獰可怕，她們和普通老人一樣溫和、慈祥，像身邊的親人一樣?！?/p>

他拒絕販賣同情和仇恨，為影片設計宣傳海報堅持不用任何老人的照片，而是特地找人設計手繪形象，做成“慰安婦”像章。他希望和“慰安婦”相關的東西能夠有一些美好，不再猙獰、苦難、仇恨。

郭柯無法預估票房，“只是盡可能讓更多人知道這個事情?！彼挽`山慈善基金會達成合作，如果影片在扣除成本之外有盈利，將全部捐給靈山慈善基金會資助這些老人未來的生活。

《二十二》上映之后，郭柯打算“消失”，“到時候在官方微博、微信，公布錢是怎么花的就行了?！彼呀?jīng)為兩部影片找到“最合適的歸宿”，捐給南京利濟巷慰安所舊址陳列館。這是惟一經(jīng)“慰安婦”親自指認、以“慰安婦”為主題的紀念館，一同捐贈的還有兩部影片所獲的獎杯和證書。

但是他和老人們的關系還會繼續(xù)。2015年開始，郭柯在春節(jié)時重新探訪還健在的“慰安婦”老人，給她們送去生活費和生活用品。在老人有生之年，他說他會把探訪一直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