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博
正是“專業(yè)主義”,讓陳光甫贏得了中美高層的信任,也讓他走在了當時中國金融改革的風口浪尖。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南方各省烽煙不斷,清王朝土崩瓦解。
江蘇巡撫程德全派人挑落衙門房頂?shù)耐咂?,以表“革命須有破壞”,而后剪了辮子,搖身成為新政權的江蘇省都督??墒牵南腋鼜?,到處用錢,籌款成了最要緊的事。程德全把這份重任交給了幕僚陳光甫。
他曾是舊式錢莊老板之子、華資報關行的學徒工、外資郵局的職員、漢陽兵工廠的譯員,他曾在湖廣總督端方的協(xié)調下赴美留學,供職南洋勸業(yè)會。扎實的金融知識、熟稔的外語、多年的人脈積累、豐富的職場閱歷,讓陳光甫具備了管好錢袋子的潛質。于是,他臨危受命,金融尋路。
上海外灘
職業(yè)經理人的操守
背著籌款大任,陳光甫當然希望銀行有點自主權。于是,30歲的他借助美國學來的金融理論,掀起了一波不大不小的改革。蘇州是省府,也是商埠,但金融業(yè)不發(fā)達,游資有限,吸納難度大。陳光甫便來個乾坤挪移,把銀行總部搬到上海,充分利用遠東金融中心區(qū)位優(yōu)勢,擴大業(yè)務范疇。準備將江蘇銀行從政策性銀行改組為純商業(yè)銀行,并規(guī)避擠兌風險。脫掉官袍后的江蘇銀行,省府要隨意提現(xiàn)金,就沒那么容易了。
跳出官方束縛后,陳光甫便左右開弓,推廣儲蓄作為主營業(yè)務,創(chuàng)辦貨物抵押貸款業(yè)務,聘請會計師,每半年清查賬目,對外公開,增強銀行社會信譽。這些舉措都是要把江蘇銀行打造為市場經濟導向和客戶利益至上的商業(yè)實體。
二次革命失敗后,北洋政府接管江蘇省府,要求江蘇銀行向都督府和省財政廳抄報銀行儲戶名單,陳光甫從職業(yè)操守出發(fā)拒絕了?!皣嗣襁M”的嘗試在江蘇銀行失手,絕不意味著陳光甫從此沉淪。拒交儲戶名單,雖然丟了職位,卻贏得了商界好感。早期當譯員的日子里,陳光甫結識了在漢口日本正金銀行當買辦的景維行。景買辦對這個勤奮踏實的年輕人頗為欣賞,竟招為女婿。如今,岳父大人慷慨斥資,曾任信義洋行買辦的莊得之等人出手幫助,讓陳光甫很快就找到了新方向。
陳光甫
1915年6月3日,他在上海另立江湖,成立“上海商業(yè)儲蓄銀行”(簡稱“上銀”)。莊得之被第一屆董事會推舉為總董事(即董事長),陳光甫就任總經理。此后,這家銀行便是莊、陳二人說了算。陳光甫負責操辦具體業(yè)務,也就由此獲得了自主性極強的實權??吹贸鰜?,這就是一家名副其實的私人商業(yè)銀行。
“一元起存”造就金融神話
20世紀初的上海灘,租界里的外資銀行有19家,資本雄厚,可以自由發(fā)行紙幣,承接中國海關關稅收入業(yè)務,間接控制進出口貿易。
中國國有銀行設在上海的總行、分行等機構也有11家之多,其中鹽業(yè)銀行擁有資本最多,達195萬元,中華商業(yè)儲蓄銀行資本最少,也有25萬元。即便是落伍的錢莊票號,由于歷史悠久,實力也不容小覷。跟它們比起來,開辦資本號稱10萬、實收5萬的上銀,只能被金融界戲稱為“小小銀行”了。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行業(yè)雛鷹,很快就打開了局面。1916年,上銀的資本擴張到30萬元。到1937年,資本額和存款余額分別達到500萬元和1.8億元,分支機構增至80多處,遍及全國各地大中城市。無論從資金實力,還是經營規(guī)模,上銀都已躋身近代中國商業(yè)銀行的第一梯隊。陳光甫,在22年間寫就了篇金融神話。
由于資本有限,他決定避實就虛,不走尋常路,“惟有由服務方面與之競爭,庶幾可以我之長,制彼之短”,也就是以“服務”取勝。
陳光甫看到小額儲蓄雖然單筆量少,但中低收入者占比較多,市場廣闊,便提出“人爭近利,我圖遠功,人嫌細微,我寧繁瑣”的經營方針,規(guī)定儲蓄存款1元即可開戶。上銀還特意制作了儲蓄盒贈送給顧客,鼓勵人們把節(jié)約的零錢投進去,攢夠1元即可存進上銀。
“一元起存”最初是飽受同行訕笑的。有家錢莊為了埋汰陳光甫,就派人帶100大洋,到上銀柜臺,要求建100個戶,開100個存折。陳光甫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叮囑柜員熱情接待,悉心照顧,一張張?zhí)钔贽k妥。消息傳出,轟動滬上,錢莊此舉倒是給上銀做了免費廣告。許多勞苦群眾聽說有這樣的業(yè)務,深感上銀講誠信,紛紛涌來存錢。
為吸納社會閑散資金,陳光甫還設立儲蓄專部,開創(chuàng)活期、定期、零存整取、整存零取等儲蓄方式,辦理嬰兒儲蓄、教育儲蓄、養(yǎng)老儲蓄等,開辦代收學費、代發(fā)工資等衍生業(yè)務,面向不同群體和行業(yè),做到分類服務,按需服務。到1936年底,小額儲蓄為上銀帶來了15.7萬儲戶和3800萬元存款余額,位居全國商業(yè)銀行之首。
上銀的成功,也使先前不屑于接受小額儲蓄的銀行起而效仿,從而逐漸演變成銀行業(yè)通行的主要業(yè)務之一。
“專業(yè)主義”支持中國抗戰(zhàn)
金融商戰(zhàn)的成功,并不能抹去陳光甫在江蘇銀行的失敗記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一直竭力與政治保持距離。然而,身在政局動蕩的舊中國,想要投資興業(yè)、擴大金融版圖,怎能脫得掉政治漩渦呢?
1927年,他和虞洽卿為首的江浙財團為蔣介石的北伐軍籌集了巨額軍費;“四一二”政變后,他拒絕執(zhí)行武漢國民政府的停兌令。這兩件事,讓他深受蔣介石信賴。隨即,他開始在南京國民政府履任要職,在1930年代“國進民退”的背景下,上銀才能夠在官僚資本的輪番重壓后茍活下來。
“專業(yè)主義”讓陳光甫至少兩次走上中國金融改革的風口浪尖。
1935年,國民政府推行幣制改革,發(fā)行法幣取代市面上流通的銀元。為了確保法幣幣值穩(wěn)定,國民政府籌劃以白銀兌換美元,增加外匯儲備。陳光甫奉命赴美磋商,推動中美在翌年簽訂“白銀協(xié)定”。“白銀協(xié)定”的成功,不僅讓國民政府對他刮目相看,也贏得了美國高層的信任。
抗戰(zhàn)爆發(fā)后,日寇咄咄逼人,英法自顧不暇,蔣介石為擺脫孤立無援的境地,只好向美國尋求外援。陳光甫被蔣介石再度選派赴美談判。
陳光甫并未空手赴美。出發(fā)前,他曾對國內可做貸款抵押的各種產品,特別是資源品進行了詳細研究,選定桐油和錫分別成為兩筆貸款的抵押品。由于桐油和錫是美急需軍用物資,又是中國出口量較大的資源品,既能擋住反對者的攔阻,又能爭取到較多貸款。這樣的思路,跟他在上銀推行的貨物抵押貸款,在經營理念上如出一轍。
桐油貸款和華錫貸款,不但為國民政府爭取到4500萬美元現(xiàn)金流,還為1940-1941年美國政府主動提供鎢砂和金屬礦砂兩筆貸款共7500萬美元創(chuàng)造了先例,積累了良好信用。在這場以大國為后盾的資本博弈中,陳光甫取得了完勝。
新中國成立后,上銀導入公私合營機制,中國大陸民營銀行的歷史戛然而止。陳光甫在香港重新注冊了“上海商業(yè)銀行有限公司”,十幾年后在臺灣復業(yè)??墒?,直至去世,他也沒再回到那個續(xù)寫神話的夢幻之都——上海。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