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亞軍

一

沒事了，我喜歡在家讀讀書，寫寫字，做做菜。我做的小炒肉吃過的人都說好吃。老婆愛吃土豆，我能做醋熘土豆絲、干煸土豆片、土豆?fàn)F飯、地三鮮。有朋友來了，我親自下廚，做幾個家常小菜，朋友吃得好，夸獎幾句，我就很高興。我不愿意在外面吃飯，除非不得已，我一定回家吃。有一次，我值班到晚上九點(diǎn)多，單位準(zhǔn)備的夜宵，奶油小蛋糕。我說我不吃，太甜了，吃了離心。回到家，見有剛買的鮮肥的香菇，我做一個香菇油菜蛋花湯，就著媽媽從老家?guī)淼挠蜐娎苯罚瑹釤岬睾攘怂X。

做菜有什么好的呢？有！我頸椎一直不好，做做菜，活動活動就很舒服。還有就是做菜也如做人，急不得，慢不得，火候最重要。當(dāng)學(xué)生那幾年，凡事爭強(qiáng)好勝，結(jié)果落得個心慌和心律不齊的毛病，十多年都不好。生我家老二的時候，我在家伺候。每天就是做做飯，閑拾掇拾掇，居然什么都好了。現(xiàn)在，我沒事就去菜市場轉(zhuǎn)轉(zhuǎn)，看有剛采下的茭白，買兩條，炒個肉絲;拔茄棵的茄蛋子，極便宜，兩塊錢買了一大堆，買回來做茄鲞;小河蝦不錯，活蹦亂跳的，來上一斤，爆炒油炸都可以。要請客吃飯，我一定先列好菜單——幾葷幾素，幾冷幾熱——然后決定去哪買菜，去哪割肉，去哪稱調(diào)料。就像我構(gòu)思一篇小說，絲毫馬虎不得！

做菜還是一門學(xué)問。開始老婆不懂，我告訴她：“簡簡單單，不要失卻了菜的本色滋味，跟自己喜歡的人一起吃，都好?！彼f：“很是?！彼怀晕毒?，說那東西吃多了不好。我用各色干菌子加干貝吊湯，鮮香無比。去天津，吃狗不理，她說太油膩，都不如咱的牛肉餡包子好吃;在北京王府井吃全聚德烤鴨，她又說沒滋味，哪比得上回家吃你做的醬爆鴨片！

老婆不會做飯，但是我做飯的時候，她總是在一旁打下手，給我切切菜，剝根蔥，實(shí)在沒事了，就搬個小板凳坐在一旁看著我。我們有時會說點(diǎn)閑話，有時什么也不說，我忙自己的，盤碟碗盞不時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菜在鍋里咕嘟咕嘟冒著熱氣。

二

清代袁子才有一本《隨園食單》，我看過好多遍。袁子才這個人我不喜歡，但是他的這本書卻很好。袁子才不會做菜，他的那些名頭都是聽別人說的?！疤厣鼏巍崩镉幸粭l，是說豬腰的，錄如下：

腰片炒枯則木，炒嫩則令人生疑，不如煨爛，蘸椒鹽食之為佳?；蚣幼髁弦嗫?。只宜手摘，不宜刀切。但須一日工夫，才得如泥耳。此物只宜獨(dú)用，斷不可摻入別菜中，最能奪味而惹腥。煨三刻則老，煨一日則嫩。

豬腰即豬腎，原來沒人吃，現(xiàn)在成了寶貝。我吃過爆腰花，吃過烤豬腰，吃過涮腰片，但是袁老先生這種煨爛之法還沒見過。豬腰難做，難在入味。爆炒也好，燒烤也好，都是吃的一股作料（佐料）味。

豬腰上不得席面，不雅。除了豬腰，豬心豬肝豬肺豬肚豬大腸都是不入席的，這叫“下貨”，是罵人的話。不過，我卻愛吃。我也曾問過好多人，都說好吃。下貨是極好的下酒菜。約朋友喝酒，我會準(zhǔn)備“三冷三熱”：豬皮凍、鹵豬手、醬豬頭，都是冷切，叫“三冷”;溜肥腸、辣炒豬心、豬肝湯，須熱了吃才好，叫“三熱”。當(dāng)年我請女朋友去吃肥腸火鍋。她嫌臟，不敢吃。我說肥腸其實(shí)很好吃。她現(xiàn)在也能吃一點(diǎn)。

據(jù)我所知，不吃下貨的人很多。我是主張吃一點(diǎn)的。不只下貨，能吃的東西都要嘗嘗。我有一次去中醫(yī)院找一位朋友。他正接待一位患者，老頭，五十多歲。朋友問：“怎么啦？”“就是個好頭暈，夜里睡覺也不踏實(shí)，心慌。”“好喝點(diǎn)？”“喝點(diǎn)。老了，就剩這點(diǎn)愛好了?！薄澳艹渣c(diǎn)肉？”“就好吃個豬頭肉。別的肉不香?！薄柏i頭肉別吃了，膽固醇高。你這是腦梗，再不注意，梗死就麻煩了?！蔽覇枺骸坝羞@么嚴(yán)重嗎？”他說：“因人而異。有些人怎么吃都沒問題，有些人不吃也會出問題?！蔽艺f：“那我就是怎么吃都沒問題的。走走走，明清街上有一家牛雜店很不錯，我請你！”

三

朋友請我喝茶，去一個裝飾華貴的地方，里面焚著香，響著音樂，一位穿著旗袍的小姑娘，在一大堆杯盤碗盞中間，先從響水壺中倒入一個小蓋碗，我端起來要喝，小姑娘趕緊攔?。骸斑@一泡不能喝?！蔽抑缓梅畔?。朋友笑著說：“你著的什么急，看嚇得人家小妹妹！”小姑娘紅了臉，低下頭繼續(xù)弄她的茶。最后，小心翼翼地端到我面前。我說：“可以喝了嗎？”她莞爾一笑，我一仰脖而盡。朋友問茶可好喝。我說太緊張了，就沒品出啥味。他說：“咳，可惜了，一百多一杯呢！”我說：“早知道這么貴我不去了。我不懂茶，我喝了它豈不糟蹋了?！迸R走了，他送我一小罐茶葉，說：“回去嘗嘗，真是好茶，正宗的太平猴魁！”

我沒有喝茶的習(xí)慣，嫌麻煩。我爸爸喝茶，但不拘什么茶，龍井喝完了，會接著續(xù)上祁門紅，唯一的特點(diǎn)是特別釅。他有一個大茶杯，塑料的，早晨起來，抓一大把茶葉在里面，沖開水，能喝一天。我喝過他的茶，齁苦，像中藥湯子。我說：“你少放點(diǎn)，這樣怎么喝呀！”他說：“你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慢慢喝，就有味了?！?/p>

我以為，真正的喝茶，不光茶葉，連水、茶具，甚至?xí)r節(jié)、地方都是講究的。茶葉不在名貴，新鮮就好;水也不必玉泉虎跑，天然亦可。茶具當(dāng)以古樸為佳，粗陶細(xì)瓷紅漆紫砂皆宜。至于時節(jié)，秋日的黃昏或者有雪的夜晚最好。看過一本書，名字叫作《夏飲茶》。我覺得作者真不懂喝茶。溽熱暑天，哪還有閑心情喝茶，都不如一杯涼白開來得痛快！地方呢，老家梧桐樹下一坐，或者冬日的暖爐旁邊，一壺清茶，有點(diǎn)苦，有點(diǎn)淡，但細(xì)品來卻有那么一絲香醇。其實(shí)，生活不就是這樣的嗎？就像爸爸說的，“慢慢喝，就有味了?！?/p>

突然想起那罐太平猴魁。趕忙打開，發(fā)現(xiàn)少了一大半。我問有誰動了。老婆說，那天媽媽煮茶葉蛋用了，還嫌茶葉不好，倒了半罐子也沒有色！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