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酒是世界文化中的一朵奇葩。這朵奇葩，首先開放于中華。

酒祖

酒從何來？誰是造酒的鼻祖？

據(jù)古人文中記載，造酒為儀狄之功：儀狄為大禹之女，大禹治水有“三過家門而不入”的美德，其女儀狄受其父的影響，是個十分賢孝的女子。因為大禹為治理水患常常廢寢忘食，致使儀狄為其父王所做之飯食，常常傾倒在一個樹洞之中。久而久之，那些發(fā)酵了的食物，從樹洞便發(fā)出一股奇香。有一次，儀狄用勺品嘗于口，初覺香氣爽人，繼而心神飄然。待大禹治水歸來，儀狄將其拿給其父品嘗，大禹定名為酒，人間始有酒說。

上述酒說，為遠古酒祖考源之一。其二，說酒誕生于周，中華的酒祖為杜康。杜康為東周時期的一個小小糧秣官員，因為其工作每天與糧食發(fā)生關(guān)系，便演繹出酒為杜康所造之說。據(jù)野史話本披露，他在為糧秣官員時，所掌管的糧食難免被雨水浸泡，發(fā)酵之后的糧食，便形成了酒曲，其漿液便流成了酒漿，因而杜康是中華的酒祖。此說，比第一酒祖之解，雖然略顯科學(xué)一些，但與儀狄造酒之理如出一轍——都是“無心插柳柳成林”，并非有意釀造之結(jié)果。

近讀李時珍《本草綱目》一書，對儀狄、杜康為酒祖之說，留下這樣的文字：酒自黃帝始，非儀狄矣。古方用酒，已有醇酒、春酒、白酒、清酒……云云。言外之意，酒自黃帝時起，已成正品，適飲壯身，狂飲傷體。如此說來，中國造酒之歷史，就更為久遠。筆者在一篇古代《酒源》的篇章中，還見有如下之說：“天的酒星，酒之作也，其（指酒）與天地并存矣！”此說，一下子把酒祖神話了，讓后世之酒徒，無法得知其造酒的鼻祖為誰了。孰對？孰非？

這為后世酒者留下一個謎團。

筆者兒時曾留下如是的記憶：每年春節(jié)來臨時，城關(guān)的酒作坊必定祭祖，而那些彌漫著酒糟氣息的酒作坊門面上，張貼的酒祖之像，是粉面朱唇的古代美人。當(dāng)時，我不知此人是誰，清代的未薦秀才——我的祖父告訴我，那是禹的閨女儀狄，她是中國最早的造酒女神，這是刻在我記憶中的酒祖肖像。年紀(jì)逐漸大了，我在清代《朔州地方志》中看到為酒仙興廟、建碑之事時，書中記載中國南北方許多酒行，多把儀狄當(dāng)成酒祖并為其立碑。但是酒祖之說源流不一，不像木器行當(dāng)只奉信魯班，茶葉行只祭祀陸羽一人那般，而是眾說紛紜的一個話題。如《博物志》以及魏武帝的《短歌行》中，無論是文是詩，都把杜康視為頭號酒祖，傳說杜康的故土，在河南汝陽，古代時那里建有杜康廟，以祭酒祖。

這些年，我曾兩次到名酒之鄉(xiāng)茅臺鎮(zhèn)做客，那里的一位酒師告訴我，他們這塊地方的酒行，一直信奉杜康，在民國年代的酒作坊里，都供有“杜康先祖”之神位。至于有些地方，把劉白墮、焦革、葛仙、李白、司馬相如、劉伶也視為酒神，在酒作坊里供起他們的牌位，其中多人似與酒祖稱號關(guān)聯(lián)不大——他們大都是嗜酒如命的美酒知音，并非造酒的始者，如李白留下“斗酒詩百篇”的典故；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私奔后開過酒鋪——但是他們與造酒無關(guān)，只因與酒結(jié)緣很深之故，人們出于對其崇敬和羨慕之故，便也將他們當(dāng)成酒祖祭祀，至于葛仙其人，筆者疑指晉人葛洪而言，葛洪是個煉丹人（現(xiàn)代應(yīng)稱之為化學(xué)家），古代酒事文章中，沒有他釀酒的只字記錄，但他寫下過留傳后世的美文《酒誡》一篇，便被后世來者列入了酒圣之中了。這幾個人中間，倒是劉白墮、焦革與釀酒有些關(guān)聯(lián)，明代袁宏道在《觴政》一文中寫道：“儀狄、杜康、劉白墮、焦革，皆因釀法而得名?！庇纱丝梢姡瑒讐櫡抢畎啄前愕木瓶?，亦非葛洪那樣的酒評家，而是造酒的行家。據(jù)傳說中記載，劉白墮造出的“白墮春釀”、“醉人經(jīng)月不醒”，河南一帶還流傳著“不畏張弓拔刀，唯畏白墮春釀”之說。至于焦革，既然被明代袁宏道列入“因釀法而得名”，想必也是釀酒元老之一，但是他留下的傳說不多，筆者只從《古今酒事》的篇章中，讀到如下文字：“焦革善釀，焦革死后，王績以焦革之釀法為經(jīng)，參照儀狄、杜康酒譜，善造醇酒?！庇纱送葡?，王績釀出之酒，是集前人之大成，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美酒佳釀了！據(jù)《唐書·隱逸傳》記載，王績?yōu)樘瞥跞耸?，絳州龍門人，家里種有五谷雜糧多頃（應(yīng)屬豪門出身），專為釀酒之用。此公將老莊之書陳于床頭，并養(yǎng)鷹鵬類飛鳥，以示淡雅，著有《醉鄉(xiāng)記》一書，高吟劉伶五斗不醉，鄉(xiāng)間有邀請其嘗酒者，無豪門草舍門第貴賤之分，一律應(yīng)召前往。在酒祖的牌位中，盡管他釀酒之績被前人載入酒事史冊，但他只能屬于酒祖之徒。

因而，這四位遠古先祖儀狄、杜康、劉白墮、焦革是文字可查的造酒鼻祖——當(dāng)然，其中的儀狄與杜康可稱之為酒祖之尊。

帝王與酒

古代帝王與酒大都十分親密，酒是帝王三宮六院之外的嬌寵。

據(jù)史料記載，不飲酒的皇帝之中，有愛民治水之禹王。當(dāng)其女儀狄創(chuàng)造了酒之后，將其呈現(xiàn)給禹王時，禹王嘗后勒令儀狄停釀此物，并曰：“此物誤國?！睋?jù)《文獻通考》記載，周文王曾寫《酒誥》，并以自己不飲，儆示其子不要酤酒而要取信于民。這是繼大禹之后，第二個拒酒的帝王。到了漢代，漢武帝也曾頒發(fā)“酒禁”，禁止民間造酒，違禁者要受離鄉(xiāng)流放之懲。不僅嚴(yán)懲釀酒者，飲酒者亦在被處罰之列，其經(jīng)濟處罰手段則是：三人以上無故群飲者，罰金四兩。但是他雖然禁民間釀酒和飲酒，宮廷則不受此約束。據(jù)竇革所著《酒譜》書中披露：“漢武帝自視功高，更將秦代之酒池肉樹，賜于羌人。”用現(xiàn)代的語言解析，這是出于安撫邊陲之需，但也表明他并非一個拒飲的帝王。到了魏文帝時，其禁酒令更為嚴(yán)酷，其朝政官員飲酒者斬。元朝開國的前二十年，重建禁民間飲酒之風(fēng)，釀飲之人發(fā)配勞役不說，其家屬女子也將受到株連，除不許在朝為官外，女子不能近配，要遠嫁邊陲。

但這些酒禁都是對下而不對上的，魏、元帝王自身，并不是拒飲的君主，僅僅是把禁酒，當(dāng)成他們的統(tǒng)治手段而已。因而，可以這么說，在浩瀚的古史煙海中，難覓遠離美酒的君王，有史可查的酒不沾唇的帝王，也就是大禹和周文王了。歷朝歷代倒是不乏頒布酒禁文告者，其酒禁的目的有二：一曰：防止多飲出暴民，以利其政權(quán)統(tǒng)治；二曰：中國自商代有了稅制，其酒利甚高，國家不愿將此高利之行業(yè)，統(tǒng)交民間所有；官府釀造取代私釀，有利國庫儲備并可公飽私囊。早在王莾篡位取代漢室王權(quán)之后，便將漢初的民間釀酒，公開更改官釀。以后，有許多朝代皆效仿而行之。

但有些帝王的飲酒之舉，不是從一而終，而是隨著政治氣候的冷暖，而嬗變其身的。其中最為典型的事例，當(dāng)屬漢末的曹孟德。在他沒有成王的時候，曾是一個禁酒者，他曾奏本于朝廷，力主應(yīng)延續(xù)漢初之酒禁。為此他還與孔融發(fā)生過爭執(zhí)，但是后來他在成為三雄之一后，便留下了長江橫槊賦詩“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之絕句——無論在書中，還是在后世的舞臺上，他的肖像都是個狂飲之君。越王勾踐本來是飲酒的，自從被吳王夫差虜至吳國、成為賤民之后，因國破家亡，曾一度使這位亡國之君遠離了瓊漿。有一次，吳王夫差為了戲虐他，強令他飲下杯中之酒，為了不使吳王看破他“臥薪嘗膽”的復(fù)國之志，他將酒吞下，待吳王離他而去時，他偷偷跑到溪邊立刻用溪水洗腸，以此壯其心志，并在部下面前，將殘酒投之于江，使之飄流于水，聲言“與江同醉”，以勵其殘部不忘“會稽之恥”。時至三國后期，劉備的兒子阿斗龜縮于隴川時，為光復(fù)漢室王權(quán)，在諸葛亮的規(guī)勸之下，這位無能但卻貪杯的帝王，曾擲杯于宮并盟誓永不再飲。但待魏滅蜀、這位亡國之君降魏之后，則恢復(fù)了酒習(xí)常態(tài)，“常泣飲之”。所以，綜觀幾千年帝王的正史野史，似很難尋覓出酒與帝王拉開距離之例證，如果說有拒飲者，也都屬于窘境中的行為，實屬不得志時的應(yīng)急行為。比如越王勾踐在復(fù)國雪恥之后，便將其在溪邊洗腸之事，拋到了九霄云外，回歸為善飲之君。因而可以說，自炎黃二帝開創(chuàng)中華以來，酒是帝王貼心之物——只有治水的禹王和周文王將酒真正視為異物，并遠離其香！

但是酒為人類尤物，古代人不僅用于愉悅身心，上至帝王，下至民間，還是歷代祭祀之物；無論是祭天祭地祭神祭鬼，都是不可缺的祭品。因而酒禁之事，雖然陸續(xù)流傳至元代，終因無法囚禁民之所需，而在明代完全流產(chǎn)。但是在帝王的史記中，留下酒事無度而敗政者，確實不少。其中，后世國人皆知的，有商紂王和隋煬帝。史中記載著這樣一個典故：有一次商紂王飲酒長睡不醒，待他酒醒之后，問及臣子們，今天為何日？群臣此時皆在長醉之中，都說不知當(dāng)天是哪年、哪月、哪天。紂王又詢問其子，其子倒是個清醒者，立刻警示其父王說：“國君飲而失日，其國危矣！”這個“造糟丘酒池，一鼓而飲者三千人；酒池之浩，可以運舟”的昏君，留下一幅“飲酒失日”的肖像，可謂帝王中因酒亂政最為典型之例。

另一個國人皆知的酒色帝王是隋煬帝。筆者兒時上歷史課時，老師就給筆者留下這樣一幅畫面：此酒色昏君，春日在運河上行舟，龍舟中除有眾多美女陪酒之外，還淫戲民間少男少女——其方法之奇，是歷代帝王所沒有的。古時行舟，需要兩岸的纖夫拉船，隋煬帝用裸男裸女代替纖夫，讓他（她）們在兩旁拉纖。正當(dāng)這些羞澀的童男與童女們，奮力拉動纖繩時，隋煬帝令人將其纖繩割斷，于是那些裸男與裸女們，身體都壓在了一起。那些民間的少男少女們，其窘態(tài)自然不消細說，此時隋煬帝卻與那些寵妃們，在酒醉中開懷大笑。此例記憶深入腦髓，至今無法忘懷。后讀古書，才知道這只是隋煬帝暴露于外的酒色鏡頭，在其深宮后院，其酒色之無度，比前文談及的商紂王，有過之而無不及。據(jù)史記載，他為了爭奪其父文帝的陳妃，繼而謀殺了文帝之后，首先修建了酒色之殿——“迷宮”。其宮內(nèi)備有酒池，供其作樂時狂飲之用。他曾為此而自白道：“使真仙游此，亦當(dāng)自迷?！逼鋬?nèi)，每一處景臺，皆備有醇酒供飲，煬帝與眾妃醉飲之后，便在該景臺宣淫。此外后宮，亦備有裝酒大甕，煬帝常常久醉不醒。他酒醉于三夫人、九嬪妃、二十七貴婦、八十一御妻之懷中，譜寫了中國酒史上酒色一體的新篇?！端迨贰分杏涊d了下面一段事例：一日，煬帝酒醒之后，有下人報告他說“侯夫人自盡于后宮”，煬帝匆匆來至后宮，他借酒意未消之際，從夫人遺體上找出來幾首《自感》詩，并立刻宣讀之。筆者現(xiàn)摘錄其中之一首，以證煬帝身旁的女性之悲：

欲泣不成淚，悲來強歌多。

庭花方爛漫，無計奈春何。

煬帝此時酒才初醒，但他不是自悔導(dǎo)致夫人自尋絕路之誘由，而仍沉溺于酒色之中，并驚呼：“雖已死，顏色仍美若桃花矣！”

女人酒韻

女人飲起酒來，無論在酒風(fēng)和酒量上，都不比男人遜色。前些時日，筆者在一張文摘類的報紙上，看到這樣一則奇聞：廣西一位年近百歲的農(nóng)婦，每天喝酒將近一斤，她不僅不醉，反而身體結(jié)實如牛，無論下地種田還是趕集上店，都不亞于年輕小伙。此新聞見報后，曾一度引起了“炒作”之嫌，后來報紙為了證實其真，還把那個老婦人的喝酒照片刊于該報“報眼”位置，同時發(fā)表如下聲明：有認知其偽者，請帶酒來與老人一會。筆者從開始時就認知這是真的，之所以如此，筆者算是半個酒人，也曾領(lǐng)略過女性喝酒之雄風(fēng)。

上個世紀(jì)的80年代末，幾個作家應(yīng)邀出訪貴州茅臺酒廠，在酒鄉(xiāng)暢飲之際，先是文壇酒圣陸文夫，言無倫次地失去了江南秀士的風(fēng)雅；緊接著是見酒絕不讓杯的劇作家葉楠，變成了語無倫次的頑童；最后倒下的是當(dāng)?shù)刈骷?、貴州當(dāng)?shù)氐木平芎问抗狻译m然在美酒之鄉(xiāng)沒有顯形，但在酒桌上也飄飄然地找不到北了。這時，唯有女作家諶容，卻依然在歡飲中面不改色，并時不時說兩句風(fēng)涼話兒，向幾個男作家下著戰(zhàn)表，十足地表現(xiàn)了她酒中女雄之聲威。這是我第一次認知了女人飲酒能量無比。第二次，是幾位作家出訪內(nèi)蒙古草原、在蒙古包內(nèi)與一位當(dāng)?shù)貙Ｊ聞窬频呐枋帧爸缶普撚⑿邸睍r，留下過“敗走蒙古包”的記憶。其實那天，我并無意與她拼酒，只是被其不斷吟唱勸飲之歌的熱情所感動——結(jié)果我最后叩杯認輸，并為此被罰唱了一曲俄羅斯的民歌《三套馬車》，才算了結(jié)了這場酒戲。

使我確認女酒癡飲酒雅量高于男性的第二個來源，是中國源遠流長的酒文化記載。幾千年來，盡管飲酒者中男人的比例不知要比女人高出多少倍，但女人飲酒的亮色，卻常常使男人黯然無光。首先，造酒的鼻祖儀狄是女人，這是寫進中國酒史的真跡，這已然是中國酒文化中的一個絕筆。據(jù)史記載，儀狄雖然是第一個品嘗到酒滋酒味的人，但并不是一個嗜酒的女人，由于其父大禹因其造出了酒，而疏離了她，這個十分孝敬大禹的女兒，便自覺與酒拉開了距離，因而酒神儀狄只是酒神而非酒癡。但是歷史上許多帝王的寵妃和才女（包括一些青樓紅粉），卻一反造酒女神儀狄的自我約束，叛逆成為酒的載體和酒的化身，酒成了她們追逐歡樂和排解愁楚的尤物。

其中，首推商紂王身邊的妖妃妲己，她比男人更為善飲。據(jù)《酒軼》中記載，當(dāng)紂王醉臥后宮時，她卻不因狂飲而與之同醉，而是“千人皆醉她獨醒”，在紂王爛醉如泥時，她還能撫琴彈唱，因而可謂中國女性中飲酒之最。這位亂政于商代的妖妃，在商朝崩潰之際，還留下了一個酒事典故：當(dāng)周武王興兵伐紂，紂王與周武王會戰(zhàn)牧野（今日河南淇縣之南），紂王因兵敗而自焚后，不知她是否出自對紂王的情懷，抑或是她以酒增加她自盡的勇氣，《古代酒事考》一書中記載她，直到此時此刻，才有了生平中的第一次酒醉——在踉踉蹌蹌的醉酒中，鉆進懸于梁上的三尺白綾，在癡醉中去了天國。

周武王滅商之后，帝王傳宗接代到了末代昏君周幽王，就如同氣數(shù)已然熬到了盡頭那般，在幽王身側(cè)出現(xiàn)了一個類似于妲己的寵妃褒娰。這位來自陜西漢中的女子，在酒量上雖然無翔實記載，但其飲酒之法卻是破天荒的：她只喜歡聽綢子被撕裂之聲，并在這種聲音中飲酒作樂。周幽王為寵其嬌，每天召人進宮以撕綢之聲助其酒興，真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以今天的眼光審視，褒娰可以算為一個典型的心理變態(tài)狂。據(jù)史記載，她笑起來艷美絕倫，特別是在酒興之際，她的“一笑傾城，再笑傾國”。幽王為博得其一笑，褒娰便導(dǎo)演了一出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烽火戲諸侯”。周幽王下令，在烽火臺上燃點起簇簇烽火，當(dāng)各路諸侯帶領(lǐng)兵馬前來護駕時，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場鬧劇——原來是幽王為換褒娰一笑，正在烽火臺上開懷醉飲，當(dāng)護駕的諸侯們瞠目結(jié)舌之際，褒娰卻笑得前仰后合。當(dāng)然，古書《酒軼》中所記載下的這些陳年酒事，難免有民間傳聞參與其中，但這兩位妃子嗜酒亂政，似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唐代歷史上，出了個“一朝選在君王側(cè)，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楊玉環(huán)。她貪杯之相，在京劇“貴妃醉酒”中，只是表現(xiàn)了她嗜酒如命的一隅，史料中記載她比唐明皇還要善飲，因而熾熱的酒漿，從早到晚染紅她的雙腮。難怪宋朝文人蘇東坡，用了如下的筆墨為其造形：“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燒銀燭照紅妝”！據(jù)《開元遺事》中記載，身為君王的唐明皇，每天清晨比她要早醒，之所以如此，原因在于她經(jīng)常夜飲無度?！堕_元遺事》上有下列一段對她的描述：“貴妃每宿酒醒后，晨傍花枝，以口吸花露潤肺醒酒?！保ㄆ浠椤澳旧炙帯保┥砼缘奶泼骰剩偸怯H自為其折枝摘花，并勸其吮食之：“此花香艷，尤能醒酒。”據(jù)《冷齋夜話》中描繪，此時的楊玉環(huán)，腮紅鬢亂，請求唐明皇不追其晚醒的失禮之過，唐明皇笑答曰：“豈妃子醉，是海棠睡未足耳！”至此，楊貴妃酒后千嬌百媚之姿，已躍然于紙上。

楊玉環(huán)留下如是的酒歌，如果說還不足以為怪的話，其姐姐虢國夫人的酒事積習(xí)，可謂繼褒娰之后，又一個千古酒事之絕。據(jù)《云仙雜記》中記載，她喝酒用的酒器，名為“洞天瓶”，即是將干燥后的鹿腸懸于半空為瓶，讓人將酒灌于腸中，飲時則解開腸端之結(jié)，讓酒液流于口中。由此推想，她不僅有躺在床上仰面朝天飲酒之怪習(xí)，更有夜間飲酒的放蕩不羈。為此，在唐代她獲得了一個“洞天圣酒將軍”的綽號，不僅開創(chuàng)了自商代之后的飲酒怪誕之最，還使堂堂七尺男兒，在其酒量之前感到汗顏。

讀史想今，我曾探其內(nèi)在成因：是不是女性的生理基因上，對酒漿有特殊的適應(yīng)能力？不然的話，何以許多陽剛男兒常常敗于紅粉佳麗的酒杯之下？

人鬼

年底，整理我的酒柜時，從柜子的角角里翻出來兩壇杏花村的陳年老酒。仔細回憶，還是上個世紀(jì)90年代中期，前輩人馬烽的愛人段杏綿同志送來的。打開暢飲之際百感叢生，于是便在濃濃的酒香之中，寫下這篇杯中酒話，以在花甲之年，忘卻美酒中深藏著的歷史往事。

仔細算來，我從年輕時與酒結(jié)緣，到2007年底已然五十多年了。我不能說我喝遍了中國所有的白酒，但我能說我品嘗過華夏大地的所有名酒。假如以人與酒的緣分而論，與我生命歷程聯(lián)系最為親密的白酒，莫過于山西杏花村的汾酒了。之所以如此，不僅僅因為在我漫長勞改的生涯中，山西占去了我生命年輪中的九年，更大程度上，在于我與汾酒的情緣中，記載著我的歡樂與憂傷：我是在1969年底，與北京的老右們一塊被發(fā)配到山西來的。在歷經(jīng)的磚窯燒磚、煤礦挖煤、化工廠的冶煉等勞役之中，驅(qū)散愁楚和驅(qū)趕嚴(yán)寒的法寶，就是以酒漿暖膛了。1976年春天，山西作協(xié)的段杏綿以及評論家李國濤等文壇友人，知道我流放山西之后，出于關(guān)愛中國文學(xué)之心，想辦法把我從勞改單位調(diào)了出來，安排我到臨汾文聯(lián)工作時，迎接我這個苦海泅渡之人上岸的尤物，還是山西老酒。記得，第一次與臨汾文聯(lián)主席鄭懷禮見面時，他是用一瓶汾酒和一瓶竹葉青，在臨汾賓館為我接風(fēng)洗塵的。當(dāng)時，鄭老舉著酒杯對我說：“維熙同志，祝賀你‘上岸了，今天咱們暢飲一回，不知你愛喝哪一種酒？”

我回答說；“我在勞改煤礦改造時，因為在井下挖煤陰冷潮濕，為了驅(qū)寒常喝六毛錢一瓶的白薯干酒?！?/p>

“那是酒精勾兌出來的，喝了有害身心。”他說。

“人在難處，就沒法講究科學(xué)了?！蔽姨拐\地自白。

鄭老沉默了許久，突然把我結(jié)滿老繭的手掌，緊緊握在他的手里，同時撫摸著我五指上刀鋒般銳利的繭子，飽含深情地對我說：“天道失公，讓你遭受了這么大的罪！今天你多喝幾杯，驅(qū)趕一下過去的苦寒吧！我讀過你年輕時寫的文字，知道你和劉紹棠既是文友又是酒友，兩個人都能喝善飲，今天你就放開酒量，喝喝咱們山西杏花村的汾酒吧！我嘛，一直愛喝竹葉青，咱們倆來個一醉方休！”我當(dāng)真喝得有些微醉了，既為我第一次喝到真正的美酒，更為這人間的真情。

兩年多過去了，當(dāng)1978底關(guān)于我的一紙“改正”錯劃“右派”的通知書，從北京飛到臨汾之后，鄭老為了慶祝我厄運到頭，在我登上回北京列車的頭天晚上，再次以酒為我送行。那天老人情緒更為激動，至今我還記得他的祝酒詞：“祝賀你從小小的汾河，回歸到文壇大海里去！希望你別忘記山西，別忘記汾河，別忘記為你文學(xué)創(chuàng)作靈感助興的汾酒。為了這一點，我為你準(zhǔn)備了幾瓶汾酒，你帶到北京去，算作是你我的臨別紀(jì)念吧！”說著，老人遞給我一個包包，我用手提了一下，沉甸甸的，打開包包一看，里邊有五瓶汾酒。老人非常細心，酒瓶之間還塞進了棉花，怕我在火車上不小心碰碎了玻璃酒瓶，讓他的一片愛心付之東流。

由于我生命年輪中，留下了上述令我難忘的真情往事，因而山西的山，山西的水——連同這塊沃土上孕生出的美酒，都成為了我回京之后的依戀和向往。所以當(dāng)1982年春時，鄭老打電話給我，要我?guī)讉€文友到臨汾為文學(xué)青年談?wù)剬懽鲉栴}時，我與友人林斤瀾、劉紹棠、鄧友梅立刻趕赴山西臨汾。當(dāng)天，鄭老以酒宴歡我們，擺在餐桌上的還是汾酒和竹葉青。

說來也巧，杏花村汾酒廠不知從哪兒聽說我們到了臨汾，轉(zhuǎn)托山西作協(xié)邀請我們順便訪問汾酒酒廠。我們四個人中有三個是酒癡，于是便從臨汾經(jīng)太原，到了汾陽的酒泉之鄉(xiāng)的杏花村。

當(dāng)時，正是桃李盛開之時，酒鄉(xiāng)那片杏樹林，揚花似雪。走進酒廠招待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牧童騎在牛背上的雕像。雖然唐代杜牧寫下《清明》詩章中的“杏花村”，是否山西汾陽的杏花村，文史學(xué)家一直難以界定，但此情此景仍然讓我沉迷于詩中的詩情。是天意？還是巧合？我們到杏花村的當(dāng)天，天上的云送來一片迷離的細雨，這讓我們沒有喝上美酒之前，文心已然陶醉。因為“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搖指杏花村/的詩章，早在我們童年時，已溶入我們的血液，成為中國文人夢中的相思——特別是我，在山西的兩次命運轉(zhuǎn)折，都與杏花村釀造出的汾酒，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心結(jié)，自然對牛背上的牧童以及破天而落的迷離雨絲，萌生了。

時至2008年初，二十多年前我們在酒廠縱情飲酒的細節(jié)，我已然難以回憶得一清二楚，但有一個令人驚魂的細節(jié)我至今沒有忘懷：那天我與林斤瀾、劉紹棠與當(dāng)時酒廠廠長用以喝酒的容器，不是酒杯而是山西人用的瓷碗。此情此景，至今讓我心跳。仔細想來，這么多年我?guī)缀踝弑榱酥腥A大地上的各個名酒之鄉(xiāng)。貴州的茅臺酒鄉(xiāng)我去過，四川的五糧液酒廠我去過，湖南的酒鬼廠我也光臨過……但杏花村之酒情中的歷史含量，對于我這個的苦難靈魂來說，無疑是最最難以忘懷的。特別是迎接我來臨汾和送我回北京的鄭懷禮老人，竹葉青美酒的清純，仿佛就是他的影子，因而提起筆來的時候，這個關(guān)愛我的老人形象，便與杏花村清純凜冽的酒香合二為一了。

人是有情物，酒也是有情物，兩情結(jié)合，點燃了我的文學(xué)生命的再生。因而，當(dāng)我舉杯恭迎新年時，不禁憶起了給我雪中送炭的許多好人，我記起了我由鬼還原成人的1976年……

作者簡介：從維熙，河北玉田人，中國當(dāng)代作家。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大墻下的紅玉蘭》、《遠去的白帆》、《風(fēng)淚眼》，長篇小說《北國草》、《走向混沌》等。

原載《天津文學(xué)》2017年第4期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