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建偉

人會隱藏，瓜，也一樣。

可能是長得不好看，圓圓的扁，彎彎的長，也就是圓不圓、扁不扁、彎不彎、長不長的，一副窩窩囊囊的樣子，就叫它“倭瓜”。也可能它有自知之明，從夏天的開花結果開始，一直隱藏在濃密肥大的葉子叢中，時刻尋找著逃跑的機會，不想讓你逮住它。然而當冬天快要來了的時候，萬物開始枯萎了，掀開這一叢那一叢的瓜秧，“呀”，瓜秧上、黃葉子背面的許多小刺兒一下扎住了手，接著是阻擋不住的突然的驚喜：“倭瓜！滿地跑的大倭瓜！”瓜秧上的倭瓜們膽小，立馬現(xiàn)出原形，大小老少，慌不擇路，東西南北地滿地亂跑。黃燦燦的，橘黃黃的，黃綠綠的，那一丁點的綠啊，過不了幾天也會變黃的。摘倭瓜的當兒，如果怕遺漏掉，只要你貓下腰，找到老根子往上一拽，“啪啪啪啪”，瓜蔓下的嫩根子一陣亂響，葉子也亂響，黃的綠的“窸窸窣窣”的塵土惹了一身，直直腰，陽光正毒，大汗“稀里嘩啦”地亂淌，濕漉漉的衣服和皮粘在一起，有點癢癢，可一看見瓜秧上懸掛的金燦燦的燈籠們，這點臟算什么？只是納悶：它們，到底是如何隱藏了一夏半秋的？

倭瓜的狡猾遠不止這些呢！它常常藏在葉蔭濃密處，也就是倭瓜葉子最濃密的地方，一動不動，一直潛伏，悄悄地長大，悄悄地……讓你找不到，或者讓你找得失望透頂，徹底放棄不再尋找了，只留下它一個個暗地里傻笑。直到摘的一刻，它們不得不哆哆嗦嗦站出來，老的，半老的，少的，嫩的，小小的，大拇指一般大的，從許多肥肥大大的葉子當中出列，集結。好家伙，收獲了六十多個瓜，沉甸甸而歸。老的、半老的摘了也就摘了，但，剩下那些小小嫩嫩的，它們可是還能長大的呀，它們頭頂?shù)娜~子還積蓄大口大口的營養(yǎng)，太陽還可以勉強毒辣十幾天呢，它們都是可以長大的、長老的，唉，太可惜了。除了發(fā)黃的葉子，單單看綠得淌油的倭瓜葉子這么多，一片片閃爍著希望，將來，這瓜一準小不了。

倭瓜的葉子，是瓜果類植物中最大的。秋風刮得勤，倭瓜葉子一天比一天刮薄了，所以變成了肥肥大大。其實，葉子們肥肥厚厚的季節(jié)不是沒有過，比如夏天。

夏天里，瓜秧有節(jié)，蛇似的向前爬呀爬，一條兩條許多條。節(jié)只要貼住地皮，都會伸出五六個嫩根子，像腳，像手，牢牢抓住一小團一小團的泥土、腐草，一節(jié)節(jié)地獲取更多的營養(yǎng)，支持上邊的葉子生長。奇跡天天都在發(fā)生：一枝發(fā)四個杈，吐葉，開花，結果。葉子們長得更不像話了，迎著各自方向的太陽，一片片唱著歌兒，昂起腦袋，扯直嗓子唱，從倭瓜秧上拼命高舉起一枝，爬過其他的枝枝蔓蔓，再被別的競爭者爬過去，自己再爬上來，如此反復，一只一只的綠色大手，捧出了一個浩浩蕩蕩、郁郁蔥蔥的天下。這是怎樣的一只大手呀！朝陽的手面上，是“心”形，七個角，相當于兩個手掌加起來的面積大，長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刺兒，好像誰誰誰身上的毫毛；朝陰的手背上，凸起一根根墨綠色的經(jīng)脈，和主脈絡交織成一個網(wǎng)、一棵樹、一條愛情船，網(wǎng)結上的每一個點，也長了一根毫毛，只不過有些纖細，不扎手，好像剛剛從某個女孩臉上掉下來似的，有一點點的害羞。正因為這樣，你不敢隨隨便便去摘倭瓜花兒，想想看，哪一朵花下邊不是一大片葉子？哪一片葉子渾身上下不是長滿了小刺??？

可是，你咬咬牙決定，哪怕扎手也要摘花兒，一種謊花——說謊的花兒?；▋簽槭裁匆f謊呢？這因為，倭瓜開兩種花兒：第一種花叫謊花，只開花、不結果；第二種不說謊的花兒，先結果、后開花。所以呀，謊花要想假裝成一副不說謊的樣子，打開自己的花蕾，怒放全身的金黃色，釋放出滿世界的暗香，一下子抓住蜜蜂們的眼球，吸引它們紛紛前來采蜜。當然，你也會來采花兒。下廚熱水焯一下，小蔥蒜泥涼拌，下酒就飯；也會把謊花兒摻和粉芡雞蛋，油炸，放進冰箱冷凍儲存，留到過年時，做一盤反季節(jié)的燴菜；也會把謊花兒直接曬干，放到廚房陰涼處，該吃了，就拿熱水泡開，跟肉塊、排骨一起燴燉蒸炒，橫豎都叫一個好吃。也有吃倭瓜葉子尖兒的，葉子尖兒就是朝著太陽昂頭最厲害的那一枝，嫩，鮮，滑潤，熱水一焯，精制涼拌，那些個小刺都軟了，細細嚼起來，脆、爽、香、咸、苦、辣、澀、甜各味逐個叩開心門。大自然的這類純綠色食材，就在眼前，你還上哪兒找?。?/p>

不說謊的倭瓜花兒，其實就是小倭瓜，瓜紐紐兒，紐扣一樣粗的小小瓜兒。大自然講究優(yōu)勝劣汰、弱肉強食，并不是所有的瓜紐紐兒都能坐果，長個兒。倭瓜也一樣。無論是哪一條的秧子上，結的瓜紐紐兒的數(shù)量都差不多，但哪一條瓜秧上的葉子肥厚且稠密，嫩根子扎得多且深，就決定了倭瓜的大小、多少。有時一條秧子發(fā)四五個杈，能各自結兩個瓜，有時一條秧子的幾個杈之間只有一個大倭瓜，一個瓜搶走了整條秧子上的營養(yǎng)，有時一個杈上的瓜紐紐兒長著長著就沒了下文，有時一個拳頭大的瓜紐紐兒頭頂上突然長了個黑心，好瓜變成了壞瓜，實在讓你接受不了。真正坐果之后，那些瓜紐紐兒喲，好像吹小氣球似的，從瓜屁股開始長，從大屁股開始長，從細腰、粗腰開始長，一鼓作氣長到頭頂，一天比一天大，十來天的工夫就可以變成一個籃球、一只暖水瓶、一條土豪胖子的大腿、一個彌勒佛的大肚子、一個有著喜怒哀樂的夢中人。它們，該會做什么夢呢？

是綠意萌動的春天？那，是它們小時候的夢呢。

三四月里，童年的小倭瓜們，身上彌漫著葉子的味道，春風春雨春光，隨便做一個深呼吸，滿肺腑里都散發(fā)著淺淺的甜甜的空氣。剛剛鉆出大地上的葉子，起先是小小怯怯的兩片——鵝黃嫩綠，再是小小而后變大的一片——油綠，然后是一片一片，一片比一片變大，變肥厚，墨綠墨綠的，大口大口地喝著陽光，喝著雨水露水和風，大手拍著小手，贊美著每一天的幸福生活。這當兒，瓜秧子是嫩嫩的呢，葉子還是小鼻子小眼睛的呢，連渾身上下的小刺兒都那么水嫩，風吹來，步子不穩(wěn)，細細的腰兒怎么也站不直，滿世界的嘲笑聲一下灌滿了兩個耳朵。可是，有什么可嘲笑的呢？大地上萬物復蘇，綠意星星點點的，不成什么氣候，大家都在生長，理想起起伏伏，誰笑誰都沒有什么意義，那么，干嗎老嘲笑某一個人？這樣一想，它們開始爭氣，男男女女變得有了骨氣，有了思想，有了理想。它們的理想就是長大，長高，把自己所有的葉子都高過嘲笑者們的頭頂，讓陽光從此只擁抱它們！才幾天，無論或搶或扛，或擠或爬，還是彼此擦肩而過或者擁抱取暖，生生搶走了周圍瓜果和小草們的陽光，它們做到了。

太陽底下，倭瓜秧上的最上邊幾片葉子在鼓掌。然而，并不是所有的葉子都鼓掌，也并不是所有的葉子都高興。果然，幾片當中的一片突然朝下邊看了看，一驚，它看見了倭瓜秧子最初的兩片葉子，還是那般大小，微微有一點枯黃，甚至是枯萎。它們倆，為什么這么蒼老呢？那可是我們的老大哥?。∮幸惶欤鼈儌z會離開我們嗎？

這個小精靈呀，仿佛看見了那兩片葉子出生前的一幕：

一個下午，南風寒，零下二攝氏度的天氣，一個人在北京某小區(qū)的一小塊空地里，慌里慌張地，種下了二十多粒種子。

責任編輯：青芒果

美術插圖：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