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茹雯
她站在山前的花樹下面,穿一件藏藍色的厚棉衣。頭發(fā)有些白了,燙著卷發(fā)。手腕上戴一個玉鐲子。她說,這樣可以嗎?我說,可以的,很好看。
她的容顏有歲月的痕跡。肌膚松弛,有皺紋,老人斑深深淺淺。我說,外婆,你走累了,要不要歇息一下?她擺擺手,走得比我還快。
我不能理解,這么多年了,為什么她還是這么熱切。
我們沿著山路在走。深冬的山道,因為是溫暖的南方沒有白雪,反而有野草依舊蓬勃,一路都是說不出名的植物。野花不甘愿被折離枝端失去了靈魂,寧愿自毀至形容猙獰。有鳥兒從頭頂上方掠過,墜下一團溫熱含混的鳴叫。
我們一前一后走向山的更上面??諝庵杏胁菽镜奈兜馈J侨タ此壬膲災?。
我說,我們買點花吧。
她說,好啊。
我便買了花遞給她,她捧著花,有點兒不好意思。我說,我們來拍張照吧。她一直都愛拍照。每次都覺得是鄭重的事情。他也如此。
她與我絮叨著許多。她說,如果他在該有多好。
我說,外婆你不能總是活在過去的時光里。
她沒有再接話,拉起我的手往山上走。她的手真老啊。
這是二零一七年,春還沒有來,是寒冬。
她十八歲的時候嫁給他。二十歲生下第一個孩子,二十五歲生下我媽媽。媽媽生下我就把我放在了她家里,我的童年在她家里度過。
她給我扎各種各樣的辮子,拉著我的手去廣場玩。她喜歡跳舞,喜歡漂亮。外公還在的時候,騎自行車送我上學。后來她抱著我上幼兒園。帶著我去看望她的朋友,在我的裙子上繡上漂亮的花紋。她說,你要一直被愛惜呵護,不孤立無援,要一直生活在愛著你陪伴著你的人之中。
這話她對我說過許多次。小小年紀的我不能夠想象她的悲傷。有很長一段時間,她一個人翻厚厚的老舊相冊。塵埃在光影里沉浮,發(fā)黃的照片上是年輕時的她和我的外公。清涼眼眸,甘甜唇齒。
她喜歡與針線打交道,家里總是堆著許多絲線團和散發(fā)著油墨味的花紋圖紙。仿佛能看見年輕時候的她,明眸皓齒,漆黑濃密的長發(fā)纏成大辮子。她曾低下頭很認真地織東西,那張側臉凹凸有致,十足的美人胚子。
我有與她相似的眼睛。那是我們身上最漂亮的部分。
他去世的那年,我幼兒園大班。葬禮上我一直怔怔地站著,她扶著我蹲下身,說,以后再也沒有人騎自行車送你上幼兒園啦。她是笑著的,但是她的眼睛很濕。她把她的房間重新整理了一遍,把所有他的照片都找了出來,放在床邊的柜子里。她從不在我們面前哭。
骨子里絕不妥協(xié)的桀驁,內心里隱晦的柔軟和依賴,這樣深重,卻是需要突破極其復雜的核殼,才能自然地袒露,即使在袒露,也有著羞澀之心。
有時候我會問她,外公不在了,你想他嗎。她說,她會在夢里見到他。他始終是年輕時候的樣子,與她秉承媒妁之言結婚,撫養(yǎng)一雙兒女長大成人。我似懂非懂地聽。我不知道為什么她一個人孤單地過,卻不感到孤獨。
她是個講究的人。經常買新的衣服,戴首飾。她熱衷美,但又節(jié)省,喜歡收著舊東西。做了一條魚,她只吃頭尾,把鮮美的魚肉留給我。她的內心有諸多溫柔的世間歡喜。
而這一刻,她站在他的墓前,手指生疏而猶豫地在他的名字上劃動了幾下。突然之間,一直在克制的她跪了下來,手緊緊地抓住石頭邊緣,頭靠在手臂上,呼喚他的名字,你怎么就對我說謊了呢。
她重復著這句話,大聲哭泣。
墓碑上他的遺照,是灰白色的。他這樣瘦而清決。
她在墓前痛哭,我與她都得到了釋放。我站在一旁,安靜地看著她哭。
寂寞地眷戀和想念著一個人,就像留戀我們無可言喻的生之歡喜和蒼涼。
成人的愛,年幼的孩子很難體會。成人之間的愛,也需要寬慰。很久以前,我想知道愛是什么。而時光逐漸給了我答案。也許愛就近在咫尺,它為美所包圍,隱藏在生命的浮光掠影之中。即使愛的人已不在,也要時時想念。這就是留給自己在動蕩世間的一簇小小溫暖火焰。有情有意,心有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