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諾
不遠游,便是不知思鄉(xiāng)苦的,尤是撞上這極易感時傷懷的秋日——那思那想,那想得卻不可得的念頭,便跟著一場接一場秋雨的寒涼,
翻了倍。
來莆數(shù)載,歸鄉(xiāng)之日,屈指可數(shù),以致前幾日坐在影院里看《我不是潘金蓮》,聽到影片里的幾句武漢話,硬是叫我盯著屏幕傻笑了半晌。
少時不曾離家。念書時,不懂那“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之意念萬重,亦不懂那“離別家鄉(xiāng)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之寫實悲切,更何談“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之飄零孤苦……如今離家數(shù)載,奔波前程,總算是淺嘗到了古人詩詞文闕中的別離滋味,相思疾苦。
沒錯,我是時常想念武漢的——其實,相較于硬朗的“武漢”,我更喜歡喚她柔媚的“江城”。
我想念江城的吃食。
熱干面自是不用說,那筋道Q彈的面,裹上濃香撲鼻的芝麻醬,再配上一點兒酸豆角紅油籮卜丁,最后添些陳醋,撒上蔥花,如是攪拌一番,色香味直戳心肺。若是再來上一碗桂花糊,一根油條或是面窩,簡直恨不得讓人只道“此食只應天上有”——我一直認為,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市井、搭配得更有滋味的早點吃食了。
這些年走南闖北,去了不少地方,也吃了不少各地的小吃:云南的過橋米線,成都的擔擔面,長沙的臭豆腐,北京的驢打滾,廈門的土筍凍,無錫的灌湯包,臺灣的蚵仔煎,香港的菠蘿包……各有各的品相滋味,各有各的典故情懷,但沒有一種像熱干面這樣叫我如此魂牽夢繞。所以每每回江城的第一頓飯,必然是它,其后數(shù)日若無應酬,早中餐亦是它。母親有時也笑斥我:“你就吃不膩?”我總回她:“八月十五吃元宵——還早咧!”
隨著社會的變革,各種文化大融合,在其他城市吃到熱干面已不算難事,但莆田卻偏偏沒有——真的是連一家都沒有!由此,我去年還曾極盡口舌之能事,攛掇過我的姨媽來莆做熱干面,名義上謂之“市場前景大,有發(fā)展前途”,實際上只是為了飽我自身的口腹之欲。自然,我的這點兒小心思躲不過姨媽的慧眼,提議也被她斷然拒絕。
周黑鴨亦是不用多說的,不光我愛吃,福建這邊的朋友也都喜歡,每每回家?guī)н^來的七八盒不消兩個鐘頭,全都被一掃而空。土生土長的福建人是吃不得辣的,幾盒周黑鴨總能叫他們額頭冒汗,張口噴火,卻又吃不夠似的直呼過癮。周黑鴨的這些產(chǎn)品里,我尤愛藕。它的松軟不比臺灣的鳳梨酥差,那又香又麻的辣不比重慶那些洞子火鍋遜色——即使朋友們常開玩笑說吃藕丑,也阻擋不了我對它的喜愛。
除卻這人盡皆知的熱干面與周黑鴨,自然還有老通城的三鮮豆皮,四季美的湯包,田啟恒的糊湯粉,福慶和的牛肉豆絲,小桃園的煨湯……這些地道的漢味小吃亦是人間之美味,吃食之佳選,而其中尤以老通城的三鮮豆皮最為勾人食欲。
“民以食為天”,吃食必然是最勾人味蕾的念想,而在吃食之外,我最為想念的,便是江城的梧桐樹了。
我想念江城的梧桐。
我家住在青山區(qū),那一片的梧桐成全了我對所有林蔭大道的幻想。打建設十路起至羅家橋,以及半條和平大道,立著清一色的年過半百而粗壯健碩的法國梧桐,五步一隔,整飭林立,齊刷刷站成一排,似高大沉默的衛(wèi)兵,一站就是幾十年。臨江大道、冶金大道亦如此,這是橫向的。再加上縱列的,從紅鋼城夜市至工業(yè)路,這些體格健碩的“肌肉男”日夜守候在青山紅房子的四面八方。
夏日里,它們的綠色掩映滿目。這些蓊翠的綠與上世紀五十年代前蘇聯(lián)在此建造的紅房子的紅,一紅一綠,相映成趣,不勝美哉。夏日陽光豐沛,它們卯足了勁兒地長,長至亭亭如蓋,行人過處,幾乎見不著太陽。退休的老人三五扎堆,在其下納涼對弈,是極愜意的;公交站旁賣冷飲的阿姨婆婆,累了靠在樹背上打一個盹兒,做一場年輕的夢;知了一定是要來湊熱鬧的,從早到晚,“知了——知了”地鳴個不停。
到了金秋,梧桐的葉子便被秋天這個頑劣的理發(fā)師給換了顏色,從墨綠、淺黃、深黃到淺灰、赭灰,玩不夠似的,幾天變幻一個模樣,幾天又是另一個造型。一場秋雨訪過,那頭發(fā)的顏色就深一些,頭發(fā)也就掉下來一些,又一陣秋風掃過,顏色就又再深一些,頭發(fā)就又再脫落得稀疏一些。就這么洗了染,染了吹,不消多少時日,梧桐們原本茂密的秀發(fā)就悉數(shù)謝了頂。要說它們的脾氣也真是好,從不怨怪這頑劣的理發(fā)師,想著禿了就禿了,反正來年還會長出來。如此說來,這些梧桐倒也活得坦蕩豁達。
我高中的校園里也有為數(shù)不少的梧桐樹。每至深秋,天氣寒涼之時,讀書讀得倦乏了,晚自習與夜自習的間隙,我總要去操場旁的梧桐林里坐上一陣子。若是碰上好天氣,抬頭還能于稀疏樹影間看見璀璨星光,如此也就任由繁亂思緒去蒼茫的宇宙里游蕩一番,也是極愜意的。若是起了霧,來陣風,下場雨,那也是美的——秋風起,梧葉落,霧鎖樓臺微雨,夜色涼薄,也是極盡了“蕭蕭梧葉送寒聲”之秋的況味的;而隨著秋漸深,夜?jié)u濃,秋之況味漸盡,掛在梧桐樹上的葉子也就漸少,直至禿了頂。
同樣是禿,若把秋日的梧桐比作巨石強森那般的硬漢,那么冬日里的梧桐便是干凈篤定的了。
冬日里的梧桐是冷清的,少了枝繁葉茂,鳥雀蟬鳴,卻多了份肅穆干凈。樹干清清爽爽的,不拖泥帶水,就這么站在那兒,深情地凝視著這座城市里日復一日的人來人往——像哥哥,也像父親。如若碰上疾風勁雪,它們也是不卑不亢地忍著受著。從小到大,在江城這么些年,我是鮮少撞見有梧桐樹的枝干被風雪吹壓斷落的。它們就這么堅韌地扛過了不知多少個凜冬,卻從來不發(fā)一言,也不曾暗自氣餒,一如這座與水為鄰的城。
我亦想念江城的水。江城的水,有我的童年和少年。
江城的河湖實在太多,玩過看過的不在少數(shù)。玩得最多的,當屬自家門前沒有名字的魚塘。四個魚塘輪番著玩兒,看不膩,也玩不厭。
彼時,我們一群十來個在水邊長大的孩子,一到暑假就集結隊伍,揪在一堆拍畫片、打彈珠、炸金花、翻墻爬樹、摸魚捉蝦、抓蚱蜢捕蝴蝶燒蜘蛛、到菜地里偷菜做野炊、去鐵廠偷鐵賣錢打游戲……簡直“無惡不作”。半日下來,待到玩得渾身是汗,來到池塘邊,脫了衣服,“噗通”一聲鉆進水里,然后接著劃拳分幫派,開始打水仗、打泥巴仗,打得滿嘴是泥還“嘿嘿”地傻笑。有時,我們也商量著合攻一人,若是打得過分了,惹怒了誰,“哇哇”大哭一場,說要斷交,可沒過兩天,就又會沒臉沒皮地湊成一堆兒,該捉蝦還捉蝦,該打彈珠還打彈珠……
通常從水里起來后,一天也便見了底,然后我們就舔著臉找父母要上五毛一塊,買一根老冰棒,一包衛(wèi)龍辣條,然后一邊“吧唧吧唧”地吃著辣條、啃著冰棒,一邊席地坐在一個有彩電的孩子家里,準時收看《七龍珠》,直到各家的爹媽隔著魚池,尖著嗓子,大聲喊叫回家吃飯,一窩螞蚱似的孩子方才作鳥獸散。
我家晚飯總是開得很早,往往動畫片還沒看到一半,我媽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xiàn)在我背后,拎起我的耳朵:“老子叫你吃飯,沒聽見?一天到晚,看電視這么用心,也沒見你讀書這么用心!”接下來便又是一通嘮叨,最后頒布禁令——今晚不準出去玩兒!
等到了晚上,伙伴們來我家時,我禁不住誘惑,便又是哀求我媽,又是寫保證書,加上好些小伙伴在一旁幫腔求情,母親便漸漸招架不住,只得點頭默許。一得到母親的特許,我立馬飛也似的奔出去,和大部隊會合。晚上,我們一般都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戲,或是扎在一堆兒講鬼故事,有時也摸黑偷偷下到水里,再在水里嬉鬧一番。
夜里下水是要挨打的。要是沒被發(fā)現(xiàn)還好,起來睡一覺又是新的一天,若是被父母逮個正著,不免一頓“棍子燒肉”,然后又是禁令——一個星期不許下水。挨打倒也沒什么,反正從小早已被打得皮糙肉厚了,只是一周不許游泳,那實在太難熬了。
我也被禁過幾次,每次看著伙伴們在水里玩得不亦樂乎,我卻只能頂著烈日,眼巴巴地站在岸上看著,羨慕得恨不得流淚。如果此時水下的伙伴們又嘲笑“你有種下來啊”,或蠱惑“下來啊,就玩一會兒,你媽看不到,不要緊的”,此情此景,簡直如同煎心。迫于母親的“淫威”,我還是不敢未經(jīng)允許就下水,于是又不得不屁顛顛地湊到母親跟前去求。要是碰到母親打麻將贏了錢心情好,求一會兒也就松口答應了,嘴里說只允許游十分鐘,十分鐘后她來看我上沒上來——但通常她都不會來管的。但若是碰上母親心情不好,求再久都是沒用的。
后來有幾次,我壯著膽兒下了水,等母親氣哄哄地叫罵著來抓我,我會無辜地說,是小伙伴們推我下來,不是我自己下來的。頭一次,母親看到我這無辜的小臉兒,被我氣笑了,也就不再管我,任由我玩兒。其后再用這招對付她,已然是不頂用了。母親會被氣得往水里扔拖鞋,只要她一扔拖鞋,我就一個猛子扎進水里,躲開她好遠。她便揚言:“有種你別從水里起來!”回家后,難免又是一頓“棍子燒肉”外加“搓衣板炒膝蓋”,還要寫保證書……
如此周而復始,桃紅柳綠,燕去燕歸,在水里翻打騰挪沒幾年,我們便長大了,而父母眼見著就老了,連他們說話的聲音都沒有從前那樣洪亮悅耳了。
其后,那一片因修建武漢火車站拆遷,我們各自搬家,讀了不同的初中,又去了不同的高中,上了不同的大學,到了不同的城市,有了各自的新生活,彼此間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直至不再聯(lián)系。時至如今,我們那群兒時玩伴早已五打四散,各奔天涯,我也不知他們在哪兒,是否已娶妻生子,又是否過得如意?
去年暑假回家,我特意回去看了看童年曾經(jīng)嬉戲的魚塘。四個大魚塘,如今只剩了小小的半個,里面種滿了荷花,結滿了蓮蓬。其他三個塘子都被填平,起了高樓,蓋成了住宅樓。看到此情此景,我內心恍惚地明白,我們童年的池塘,沒了;而我的童年,也徹底沒了。
毫無疑問,我們住在池塘邊的童年是極度快活的。那段如刀似劍的閃亮時光總會在我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的幻想中出現(xiàn)。我總會夢見那些夏日,山色青蔥,水光瀲滟,仿佛還是從前,我們年少,翻墻爬樹,抓蝦捕鳥,不問前程,亦不懂愛恨離騷。
少時玩得最多的是家門前的池塘,待到再大一些,看得最多,想得最多的,該是長江了。
兒時秋游便常去臨江公園,再遠些就是位于漢口的解放公園。去解放公園是要過橋的,過橋自然是看得到長江的。兒時離江遠,父母管得嚴,不讓跑遠,長江見得少,于是每每過江,我都會把小臉貼在窗子上,張著嘴望。那時學識短淺,文辭匱乏,也不懂什么“無邊落木”“淘盡英雄”的詩詞歌賦,只覺長江真的很長、很寬。
后來年歲漸長,到了高中,內心揣了故事,也學了些文人古詞,恰好學校離長江近,心緒不寧或郁悶難當時,我便逃課騎車,去江邊看看,翻翻石頭,找找河蟹,朝江里投擲投擲石塊兒,抑或什么都不干,就這么干坐著,看著江水一浪又一浪,向東涌去,一坐就是一個下午。那時望著東逝之水,才初略懂得何謂“惆悵南朝事,長江獨至今”,又何謂“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悵惘之余,也不免輕松了,現(xiàn)在我經(jīng)歷的,早在千百年前,前人就已經(jīng)歷過了,我內心的這點苦痛又算得了什么呢?反正百年之后,唯見長江不見我,如此想來,諸多事就沒了計較的必要。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我想,江城人素來潑辣豁達之緣由,該是有這千古長江之功勞的罷!
提到江城的水,不提東湖,那便是外行。
東湖之大,不可語。“世界最大的城中湖”的名頭可不是白來的,由磨山景區(qū)的朱碑亭上望將下去,汪洋一片,不見頭。站在湖邊走道上,向武昌城極目眺望,方才隱約能見高樓之側影。在江城,若是遇上特大暴雨襲城,江城的媒體記者是極愛以“下了幾個東湖”這樣的新聞標題來佐證降雨量之大的,其實,這又何嘗不是在說東湖之大呢?
東湖之美,不可言。東湖雖無西湖之古韻精細,但她有西湖沒有的曠達久遠;東湖雖無鄱陽湖之漁產(chǎn)豐富,但她有鄱陽湖沒有的秀美端莊;東湖雖無洞庭湖之澎湃洶涌,但她有洞庭湖沒有的清靈俊逸。反正我不管,它就是美。
東湖之花,亦不可說。東湖的四季都是有花賞的。春有梨園桃景,櫻花落雨;夏有荷塘清香撲鼻;秋有菊桂競爭艷;冬有梅花傲骨顯風姿。任你何時來,她都是捧花相迎的,定不會辜負你來這一遭。
讀大學時,每每周末回家,我都要在光谷坐643路公交,一來是為了繞近道,避免廣埠屯街道口堵車,二來也著實是為了瞧一瞧東湖的模樣。那兩年,我將東湖的四季瞧了個遍。自從地鐵二號線開通后,我就鮮少再坐643路公交了,至如今算上在外這幾年,我似乎已有四五年未曾看過東湖了,也不知她是否變得更美,是否會記得幾年前每周都會路過她身旁的這個年輕過客?
“落葉他鄉(xiāng)樹,寒燈獨夜人?!?/p>
在相隔千里之外的異鄉(xiāng)的深秋里,這些有關江城武漢的念想,無疑安慰了我無數(shù)孤寂無眠的寒夜。
而有關江城的念想,其實又何止是這吃食、這梧桐、這山山水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