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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族譜

        2017-07-21 20:54:42向本貴
        清明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鄉(xiāng)長劉家水田

        向本貴

        1

        劉有樹每年八月收割稻子之前,就會給兒子劉道富打個電話,劉道富必定會說:“后天星期六,等著我回來開鐮吧?!?/p>

        劉有樹多皺的臉上就掛起了笑,像是秋天微風吹過的稻浪。星期六這天上午十點左右,劉道富的小車就從村口開了進來,停在劉家祠堂門前,劉道富首先會去幺公劉守明那里坐一坐,向老人問一聲好,要是碰到村里的人,當然也是要做出笑臉說幾句話的。然后,站在自家的稻田旁邊,等著父親勾頭割下第一鐮沉甸甸金黃的稻子,他會舉起相機,咔嚓嚓拍幾張照片,這一趟回家的任務(wù)就算是圓滿完成了。

        劉道富站在怡河大堤上看風景也好,問候老祖宗也好,去村里跟人說白話也好,劉有樹和他女人張友英臉上的笑容就沒有消失過。星期天吃過中午飯,小車在村人羨慕的目光里絕塵而去,兩人還會追著小車屁股說:“有空就回來啊。”

        今年八月,劉有樹給兒子打電話,劉道富卻說忙,不回來了。兒子不回來,劉有樹心里有點失落,這時劉有生又來通知他:“有樹哥,開鐮割稻的日子定下來了嗎?李鄉(xiāng)長說要來看看?!?/p>

        “也就三兩天吧?!眲⒂袠涞目跉夂芷届o,沒有一點驚喜的樣子。二十多年前,劉有樹連著做了兩屆縣勞模,縣委書記給他戴過大紅花呢。再說了,兒子在市里大機關(guān)做辦公室主任,鄉(xiāng)里領(lǐng)導(dǎo)來家里,還得看他的臉色。

        劉有生問:“三天還是兩天?”

        “兩畝水田,就是請幾個人幫忙,一天也收不完,什么時候來都能看到。牛皮不是吹的,田坪鄉(xiāng)誰家畝產(chǎn)超過我,我就把勞動模范的名號讓給他?!?/p>

        劉有生說:“人家李鄉(xiāng)長來,就看你開鐮啊?!?/p>

        “那就明天吧。要來就來早一點,我不等他的。”

        劉有樹的稻田緊挨著怡河大堤。三十多年前分田到戶,全村七百九十一口人,共有水田七百畝,除了村口這四百八十二畝水旱無憂的良田,剩下的二百畝全是半山坡上的干魚腦殼田。搭配好之后全都做成鬮子,讓各家各戶的當家人抓鬮。劉有樹抓到了防洪大堤當頭這二畝水田,他不是很滿意,他希望村口的水田抓到一畝,村后面半坡上的旱田也抓到一畝,旱澇都有收成。后來,劉有樹又想通了,這么多年來,也就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漲過一次特大洪水,漫過了防洪大堤,卻是有驚無險,祖宗修筑的大堤固若金湯,洪水退去,良田依舊,不過是重新插一次禾,下年還有好收成。

        站在黃熟的稻田旁邊,劉有樹的心就醉了。今年弄不到噸糧田,明年總可以吧,明年不行,還有后年大后年呢。當然,劉有樹知道鄉(xiāng)里領(lǐng)導(dǎo)來看他開鐮收割,不僅僅是要看他家稻田畝產(chǎn)多少,他們還有一層意思,什么時候去市里開會,會有機會對劉道富說:“劉主任,你老爸的田種得好啊,八月開鐮的時候我去看了?!?/p>

        劉有樹不知道官場的規(guī)矩,但人們對兒子表示出的尊重,他還是很高興的。

        劉有樹把打谷機從雜屋里弄出來,洗抹干凈,過后就一家一家上門請了幾個得力的勞動力,約好明天幫他割稻子。說得力,不過就是幾個在家?guī)Ш⒆拥哪贻p女人。男人都進城打工去了,到哪里請男人去。張友英這一天也特別的忙,請人割稻,除了開工錢,還得管人家吃飯喝酒。這么多年了,村里人都說要做活就去有樹叔家,好吃好喝。這也是一種榮譽。

        做了一個豆腐,殺了兩只雞,還把一只臘豬腳從谷堆里取出來洗了,慢火燉好,那些一身汗水做活回來的女人們,吃著香噴噴的飯菜,臉還不笑成花兒了。

        這天清早,劉有樹的稻田里像是落下了一群花喜鵲,笑鬧聲把大堤外面怡河嘩嘩的流水聲都蓋過了。來割稻子的年輕女人都聽說了,李鄉(xiāng)長要來,一個個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劉守明說:“看你們那個樣,來相親呀?!边^后就做出一臉的笑,眼睛從年輕女人的身旁看了過去。

        每年八月,劉有樹開鐮收割,劉守明總會拄著拐棍從劉家祠堂走出來,到田邊來看一看。劉守明是個孤寡老人,但他一點都不寂寞,走出門,幺公老幺公太幺公不絕于耳。他當然知道,劉家的子孫敬重他,不僅僅他的年紀大,輩分高。劉家坪近千人的村子,誰家生孩子不請他這個老祖宗取個好名字啊。按他自己的說法,年少時讀私熟識得的幾個字都不夠用了。他的箱里還藏有一本劉氏族譜,誰家生兒育女,誰家娶媳婦進屋,他都得先焚香凈手,然后翻開那本被煙火熏烤得黑不溜秋的線裝大本子,鄭重地寫下他們的名。誰好奇想看看,他說不行,族譜是不能隨便讓人看的??伤约簠s常常說起五百年前,劉家的祖宗跟著江西填湖廣的隊伍從這里過,別的人還在漫漫的路途上前行,劉家兄弟卻停下了腳步,在這里落腳生根,像是村前的怡河,潺潺流水,綿綿不絕。族譜傳到劉守明手里,里面的名字已經(jīng)記下大半本子了。祖宗曾有交代,劉家如有杰出人才,名揚鄉(xiāng)里,還要在族譜記上一筆,那是劉氏家族的榮耀,代代傳揚,昭示后人。劉守明常常掛在嘴邊的話是:“要不要在族譜里給記上一筆啊?!敝皇?,幾十年了,也只有三個人享受這種待遇,一個是劉有樹,名字后面寫了這樣一句話:田種得好,當過縣勞模。劉道富和劉道喜兩人卻是在族譜里被他重重地記下了一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劉道喜被人們叫作萬元戶,后來,人們叫他劉廠長,現(xiàn)在人們又叫他劉老板了。劉道富跟劉道喜卻不一樣,讀書時成績特別的好,大學(xué)畢業(yè),做了公務(wù)員,在市里的大機關(guān)上班,一步一步往上走,現(xiàn)在做的局機關(guān)辦公室主任,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副局長,跟縣太爺一樣大的官。在劉守明的心里,劉道富比劉道喜的分量重。自古至今,那才是光宗耀祖的正道??匆豢磼煸趧⑹响籼么箝T上的“劉氏宗祠”四個大字吧,那是劉道富請市里的大書法家寫的,顏氏風骨,蒼勁有力,不在那個位子上,能求到大書法家的字嗎?

        女人們的眼睛不時地對著村口的公路張望,好看的臉上還透著胭脂紅,也不知道她們心里蕩漾著怎樣的春波,男人們長年在外面打工不回來,一個一個都成“人來瘋了”。只是,半晌午了,還不見李鄉(xiāng)長的身影,這些光彩奪目的花兒也被八月的太陽曬得蔫下來了。

        劉有樹這時也在想,李鄉(xiāng)長不來,你劉有生該來說一聲吧,這么多人等著的。劉守明卻是一個勁地叨念:“道富不回來,今年報紙上就沒有你們的照片了啊?!?

        每年八月,劉道富拍了照片回市里,會在市報上發(fā)一發(fā),下面還有《喜悅》或是《豐收》兩個字,但不管什么字,劉守明都會大加贊賞。

        快中午的時候,劉有樹才看見劉有生和李鄉(xiāng)長從村口走來,劉有樹心里有點不高興,想不理他們,可他們走近了,他又把一張板著的臉做出了笑樣,說:“李鄉(xiāng)長來了呀?!?/p>

        一群年輕女人卻是嘰嘰喳喳叫起來:“李鄉(xiāng)長,你不能站在水田旁邊看我們割稻子,動動手,才知道農(nóng)民種田的辛苦?!蹦懘蟮母纱嗵锨?,要把李鄉(xiāng)長往禾田里拖。

        李鄉(xiāng)長有些心不在焉,嘴里回著話,眼睛卻不時地對著怡河下面的河灘張望。這時,劉有樹才發(fā)現(xiàn)大堤外面河道上有一個大家伙往上面河灘慢慢移動,近了,才知道是一臺挖土機。挖土機的后面,還拖著一個大大的鐵架子。

        幾個年輕女人也不割禾了,她們要看看誰把挖土機開到河道中間去做什么,后面拖的鐵架子做什么用。劉有樹開始還很是矜持,有什么好看的,不過就是一臺挖土機嘛,那陣劉道喜捐錢修村里的公路,不是請來兩臺挖土機開山挖土嘛。后來,心里的不悅就掛上了臉,李鄉(xiāng)長不是來看自己收割稻子的,而是與這臺挖土機有關(guān)。

        挖土機開到劉有樹稻田外面的河灘上,劉有樹才看清劉道喜和他兒子劉大全都坐在上面,后面的鐵架子上還有幾個不認得的外地人。

        “老劉,今年的收成不差吧?!?/p>

        李鄉(xiāng)長終于回過頭來,說了這樣一句話。劉有樹說:“差不差,擺這里的?!彼脑捓镉性?,你不是要親自見證產(chǎn)量嗎?過過秤不就知道了,秤我也準備好了。

        李鄉(xiāng)長卻不再說話,從河堤旁的石級下去,爬到挖土機上面去了。

        劉有樹心里罵了一句娘,對幾個年輕女人說:“中午了,回去吃中午飯吧?!?/p>

        李鄉(xiāng)長走了,女人們的情緒有些低落,想一想友英嬸嬸辦的好飯菜,就又嘻嘻哈哈起來,相追相趕著往村里去了。

        劉有樹勾下身子,把劉守明背在自己背上,說:“友英辦了好菜,中午我們叔侄倆好好喝一杯?!?/p>

        2

        直到第二天,劉有樹才弄清楚劉道喜開到河灘中間的不是挖土機,而是新買來的挖沙機,那個大鐵架子是篩沙子用的,也是新買的,兩層,挖沙機從河灘上挖了一鏟沙,倒在篩子里,篩子哐當哐當就把河沙的粗細分開來,兩輛翻斗車停在旁邊,粗的裝一車,細的裝一車,滿了,開走,另外的兩輛車又開了來?,F(xiàn)如今到處修房子,做工程,怡河里淘出來的河沙質(zhì)量好,搶不到手。

        讓劉有樹奇怪的是,隔一會兒,挖沙機和篩沙機都會停下來,李鄉(xiāng)長和劉道喜父子就會站在篩沙機旁邊,眼睛瞪得像羊卵子,脖子伸得像是在水田里找吃食的鷺鷥。他們在找什么呢?

        看了一陣,猜測了一陣,劉有樹就不看了,也不猜測了,這與他毫不相干。這輩子,他只對做田感興趣。村里人的評價,那二畝水田已經(jīng)被他做成金碗碗銀碗碗了,不然,他怎么會連著做了兩屆縣勞模。

        劉道喜就不一樣了,讀書沒用,做農(nóng)活也不行,他父母罵他,怎么就不跟有樹叔學(xué)一學(xué)。他只當耳邊風,十幾歲去城里打工,二十多歲帶著一個外地女子回來就再沒有出去了,在鄉(xiāng)場開了幾年餐館,賺了些錢,就跟村里做了一筆交易。村里同意把村子后面的一片雜樹林給他,他答應(yīng)掏錢把劉家坪通往鄉(xiāng)場的公路修好。村里原本不同意,那是劉家族上的風景林,祖宗留下來的,里面的樹木粗得兩人牽手都抱不住??墒牵嗌倌炅?,人們就指望出門有好路走,卻是苦于沒錢修路。你劉道喜愿意做好事,你就做吧。那片雜樹林送給你,不過是砍來賣給人家做柴燒。

        劉道喜并不急著砍雜樹林,兩臺挖土機日夜不停地開山挖土,那路就一天一天從鄉(xiāng)場往劉家坪延伸過來。從頭年的正月到第二年的二月,五公里路修好了??⒐ぜ舨誓翘欤l(xiāng)里領(lǐng)導(dǎo)把縣里的記者請來采訪,說要做節(jié)目在縣電視臺播放,劉道喜卻是十分的謙虛,說他是看不下去劉家坪人進進出出走的泥濘小路,特別是學(xué)生,上學(xué)放學(xué),背心都是泥水。那天他家殺了三頭大肥豬,全村男女老少去他家里吃流水席。鄉(xiāng)里領(lǐng)導(dǎo)喝多了酒,跟他稱兄道弟,說田坪鄉(xiāng)多有幾個劉道喜,田坪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早就進入小康了。

        這個時候,劉道喜才開始砍伐村子后面的雜樹林??伤汛蟠笮⌒〉碾s樹砍伐下來,并沒有當柴賣,而是鋸成寬寬窄窄的木板和木條,價錢就翻過好幾倍。還有十幾棵名叫香葉檀的大樹,連同地下的樹根也被他刨了回來,卻沒有鋸成木板或是木條子,而是把香葉檀鋸成一段一段,塞進機子里,出來的就是一粒一粒光溜溜的珠子,大的有大拇指大,小的像蠶豆。把這些大小不一的珠子放在禾場上曬干,用麻袋盛著,就有外地來的大貨車連夜運走。

        香葉檀跟別的雜樹不一樣,特別沉實,車出來的珠子像鐵彈,還有一股好聞的芳香味兒,特別是樹根,那股芳香味兒更加的濃烈,四處飄散,劉家坪的人整天就在這種好聞的芳香味兒里過日子。人們就想,那些大大小小的珠子賣到哪里去了呢?誰要那么多的木珠子做什么?人們還想,一年下來,也就砍了幾棵雜樹,那片風景林十年也砍不完的。

        這時,劉道喜花錢卻比過去更加的大手大腳。首先,把自家破舊的木屋拆掉,修了一棟二層樓的磚房;后來,又買了輛大貨車和一輛小車;再后來,他就在自家磚房的墻壁上貼了一張告示:從即日起,劉家坪村的五保老人每人每月補助生活費一百元。小學(xué)生每個學(xué)期獎現(xiàn)金一百元,中學(xué)生獎現(xiàn)金二百元,大學(xué)生獎現(xiàn)金四百元。人們算過,這幾項開支加一塊,李道喜每年要拿出一萬塊錢。

        那年春節(jié),村里一個在城里工作的姑娘回家過年,手里拿著一串赭紅色的珠子把玩,說是修心的佛珠,好幾百塊錢一串,還說好的紫檀、花梨木手串,一串要幾萬元呢。紫檀佛珠一串要賣幾萬元的話,在村里傳開了。大家知道劉道喜發(fā)大財了。

        一片雜樹林,劉道喜像是用細刀子慢慢割肉,十二年之后,最后一棵香葉檀才被砍倒。人們還在想著劉道喜接下來會做什么,那些家里有孩子讀書的人家還著急呢,往后只怕從劉道喜那里拿不到錢了。沒有想到,劉道喜又在自家的水田里辦起了紅磚廠。當然,這個時候他自己是不用親力親為做活兒了,請了一群外地人做活,自己只是動動嘴,指揮指揮,再就是數(shù)數(shù)錢。

        不過,許多人對劉道喜在水田里辦紅磚廠還是有看法的。祖宗留下的田地,怎么能不插禾,毀了做紅磚賣錢啊。只是,大家又都說不出口。

        劉道喜家的三畝八分水田,燒了五年紅磚,水田也變成了一個大大的坑,擺在偌大的一片田地中間,像一塊補疤,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人們就想,田地沒了,劉道喜肯定要離開劉家坪,搬到鎮(zhèn)子上去的,他家在鎮(zhèn)子上又修了一棟五層樓的磚房,他女人在一樓開了一家餐館,名叫道喜餐館,生意好得不得了。那些有孩子讀書的人家,上門去問:“什么時候搬家???”他們當然不好意思直接問孩子讀書的那個錢的。

        劉道喜問:“搬到哪里去?”

        “鎮(zhèn)子上不是修高樓了呀,餐館也辦得紅火啊?!?/p>

        “我的家還在劉家坪呢?!?/p>

        挖沙機轟轟隆隆開到怡河河道上挖沙,人們才知道,劉道喜又找到掙錢的門路了。大家還想,越是有錢就越想多賺錢,過幾年,劉道喜只怕能把鎮(zhèn)子上的半條街買下來。

        3

        劉有樹開始注意劉道喜在怡河灘上挖沙,是在第二年的正月初七。那天吃過早飯,兒子兒媳和孫子一家三口要回城里去。兒子兒媳都是公務(wù)員,正月初八上班。兒子還是辦公室主任,春節(jié)長假上班的第一天,許多的事情都得他張羅。劉有生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有樹哥,你不知道吧,道富再往前走一步,就跟副縣長平級了?!贝謇飫e人說的話就更加生動,劉家坪出了兩個人物,一個劉道富,一個劉道喜;一個有錢,一個有權(quán),兩人都為劉家爭光了。

        在劉有樹的心里,劉道喜是不能跟兒子比的。他問過了,田坪鄉(xiāng)讀大學(xué)的沒有幾個,大學(xué)畢業(yè)考上公務(wù)員的更少,考上公務(wù)員之后還能弄個一官半職的就只有他兒子了。前年,劉家坪嫁到鎮(zhèn)子上的一個女孩,說想在鎮(zhèn)子上開家書店,卻辦不了那個證,小心地對劉有樹說:“爺爺,也不知道叔愿不愿意幫幫我啊?!眲⒂袠洫q豫了老大一陣,要是兒子沒給她幫上忙,還不丟臉啊。不過還是把兒子的手機號碼給了她。一個月后,劉有樹去鎮(zhèn)子上買農(nóng)藥,老遠就聽到有人喊爺爺,抬頭一看,街上新開的一家書店人頭攢動,劉家妹子一臉笑地對他說:“叔把電話打到縣里,縣里又把電話打給我,我就把證辦來了。”后來,劉家妹子回到劉家坪對大家說了這事:“我叔的權(quán)力可大了,打個電話就成。”人們見著劉有樹和他女人,眼神里就又多了幾分羨慕。

        把兒子一家三口送到車站坐上去市里的大巴車,劉有樹和他女人才回來。一路上,女人嘮叨個沒完,說孫子不該跟著父母一塊回去:“離上學(xué)還有十來天啊?!?/p>

        劉有樹有些不耐煩,吼她說:“不回去復(fù)習功課,在鄉(xiāng)下還不玩野了?!彼M麑O子日后比兒子更加有出息才好。

        劉守明站在劉家祠堂門前,劉有樹連忙迎了上去,說:“過年的這幾天就是個忙,也沒來看望你?!?/p>

        “道富來過了?!眲⑹孛鞯哪樕先切?,把棉衣翻開,露出里面的衣角,“這保暖衣是道富給我買的?!?/p>

        劉有樹說:“孝敬爺爺,應(yīng)該。”

        劉守明說:“我交代他了,什么時候往前走一步,就告訴我,我好往族譜里寫上一筆?!?/p>

        劉有樹臉上的皺紋就笑成了一朵大菊花,說:“回家去吧,天冷,別著涼了。什么時候我讓友英辦幾個好菜,我們叔侄倆好好喝一杯?!?/p>

        “穿著保暖衣,冷什么,我還準備去鎮(zhèn)子上呢?!?/p>

        “道喜的錢給了?”

        “給了,過年還多給了一百元。”

        “道喜賺的錢多,給你一點錢用也應(yīng)該?!?/p>

        “不過,我看重的還是道富。”

        這時,劉有樹聽到遠處有哐當哐當?shù)穆曧?,抬起頭,看見河道的上空有一股黑黑的煙霧飄飛。劉守明說:“那個道喜,過年都沒休息?!?/p>

        “越有錢,就越想錢?!眲⒂袠湔f。

        來到自家水田旁邊,劉有樹就怔在那里了。過年的這些日子,挖沙機已經(jīng)在河堤不遠處的河道上挖出了一條長長的溝壑。劉道喜不在,只有他兒子劉大全站在那里對著開挖沙機的師傅說著什么,手還在不停地指指點點。

        劉有樹轉(zhuǎn)身就往村里去了,還沒進劉有生家的門,劉有生就問:“有樹哥,道富沒走吧,我想接他吃晚飯。往后村里有什么為難事,要請他幫忙的啊。”

        劉有樹笑說:“不吃飯,他就不肯幫忙了?”

        “也是,誰叫他是從劉家坪走出去的啊?!眲⒂猩^后問:“看你匆匆忙忙的樣子,有事嗎?”

        “你去看看吧,道喜那樣挖沙,五月漲水,怡河改道,祖宗留下的四百多畝水田還不完蛋。”

        劉有生卻說:“你以為道喜真的是在挖沙嗎?”

        “不是挖沙,是挖什么。挖出的沙石不是被運走了嗎?”

        “挖黃金。沒看見道喜和大全整天守在篩沙機上嗎?聽說一鏟下去,金床上要落下半酒杯瓜子金?!?/p>

        劉有樹就想起來了,說:“前年我就聽道喜請來做紅磚的外地人說過,他們挖黃泥做紅磚,居然挖到黃金了,一粒一粒像南瓜子。道喜還不讓他們說?!?/p>

        劉有生說:“道喜請人用儀器看過,田坪下面有一只金狗。”

        “劉家祖宗留下的一片林子被他給毀了,他又要打那片田地的主意呀,那是劉家祖宗留給后人的飯碗啊。”

        “我也想,怎么說都不能把祖宗留下的田地毀了?!?/p>

        “你得去阻止?!?/p>

        “怎么阻止,離攔河大堤還遠著呢。”

        “那樣挖,能保證洪水來了河道不改過來?”

        “問題是河道還沒有改過來啊?!?/p>

        “到那時就遲了?!?/p>

        劉有生無可奈何地說:“不到那時,對誰說都沒用。”

        劉有樹就不跟他說了,自己去找劉道喜。

        劉有樹在劉家坪人面前腰桿挺得直,唯獨要笑臉相對的,是見著了劉道喜。兒子回來,劉有生家可以不去,劉道喜家是一定要兒子去一趟的:“拿去的煙酒他不一定看得上,但你一定要去?!彼偸沁@樣交代兒子。

        劉道喜家熱鬧得很,跨進門,才知道幾個人正在喝酒,李鄉(xiāng)長也在。他心想劉道喜沒去河邊,原來在家里請客,說:“李鄉(xiāng)長也來了啊。”

        “明天上班,劉主任回市里去了吧?”

        李鄉(xiāng)長把劉有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來。劉道喜早就倒好酒,擺在劉有樹的面前,說:“那天道富來家里,也是喝的王中王,我還對他說,什么時候接叔也來喝一杯。王中王,好喝。”

        李鄉(xiāng)長說:“以前劉主任回來,鄉(xiāng)政府要請他吃餐飯,喝杯酒,現(xiàn)在不行了,八項規(guī)定,四個不準,像是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到劉老板這里吃飯喝酒,也是提心吊膽的啊?!?/p>

        劉有樹說:“他回來從不說單位上的事情,我也不問。”

        李鄉(xiāng)長笑道:“你就關(guān)心你那二畝水田,今年是不是準備畝產(chǎn)過噸啊?!?/p>

        劉有樹卻把眉頭擰了起來,對劉道喜說:“道喜,我是來對你說個事的?!?/p>

        劉道喜卻說:“先把酒喝了再說不遲。三十年王中王典藏,一千八一瓶,你那一杯就一百八?!?/p>

        劉有樹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倒進了喉嚨,心想比自家做的谷燒酒好不到哪里去。嘴里還是說:“好酒。”

        “好酒就再喝一杯。你來之前我們已經(jīng)喝一瓶了?!崩钹l(xiāng)長紅著一張臉,指著身邊的年輕人說,“這是我們鄉(xiāng)新來的劉書記。跟劉主任同年,年輕有為啊,在田坪鄉(xiāng)待幾年,就要回縣里去?!?/p>

        劉書記早就站了起來,雙手捧著酒杯,說:“剛才我才知道劉主任的老家就在劉家坪,我還準備來看望你老人家的?!?/p>

        一杯酒落肚,劉有樹那張皺紋密布的臉有些發(fā)紅,說:“不敢當?!?/p>

        劉書記說:“你老人家不知道,劉主任那時對我可關(guān)心了。來田坪鄉(xiāng)之前,我在縣文化局做局長?!?/p>

        劉有樹心想,原來是我家道富的下級,說:“過兩年回縣里去,說不定就是副縣長了?!?/p>

        “跟劉主任不能比的,劉主任起點高?!?/p>

        劉有樹心里高興,但他并沒有忘記自己來道喜家的目的,對劉道喜說:“酒也喝了,我得把話說出來?!?/p>

        “什么話,你說啊?!?/p>

        “你那挖沙機不能再往大堤這邊挖了。不然,對大堤有影響?!痹臼且欢亲拥臍?,現(xiàn)在口氣卻變了。

        劉道喜笑著說:“原來叔要說這個話。劉家祖宗把大堤修得那樣牢實,幾百年沒垮,現(xiàn)在就垮了?”

        “五月端午水一來,怡河改道,再牢實的大堤也要毀掉?!?/p>

        劉道喜卻不再理睬劉有樹,拿起酒瓶,給劉書記倒酒,嘴里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劉書記來田坪鄉(xiāng)工作,有什么要幫忙的,只管對我說?!?/p>

        李鄉(xiāng)長說:“劉書記在田坪不過待兩年三年,辦一件兩件實事,就要回縣里去的。”

        劉道喜說:“記著了。來,喝酒。”端起杯子,跟書記鄉(xiāng)長碰得當當響。

        劉有樹的臉就板得更加難看,說:“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都在這里,我當面對你們說了,道喜那樣挖沙是不行的?!?/p>

        劉書記看著李鄉(xiāng)長,李鄉(xiāng)長對劉道喜說:“剛才你說了,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跟你叔好好商量商量,問題不就解決了嘛?!?/p>

        劉有樹說:“不是跟我商量的問題,河堤垮了,我的二畝水田首當其沖,別人的水田同樣保不住。”

        劉書記說:“劉老板,要不我們?nèi)タ纯???/p>

        劉道喜回答得爽快:“你不去看我還要把你拉去看呢?!?/p>

        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跟在劉道喜身后往河邊走了。

        站在劉有樹的水田旁邊,看著田里一些性急的草籽已經(jīng)開出了星星點點紫紅色的花兒,幾只蜜蜂趁著正月的好天氣,在草籽花叢中嗡嗡地飛來飛去。要在平時,李鄉(xiāng)長一定會揀好聽的話說,今天,他卻是早早就把胳膊揚了起來,在空中搖晃著,劉有樹才知道他是對著劉大全打招呼。

        劉大全正勾著頭在金床上拾黃金。劉有生告訴過劉有樹,篩沙機上面的兩層篩的粗沙和細沙,最下面一層安著一面金床,隨著篩沙機哐當哐當搖晃,瓜子金就漏下來掉在金床上了。

        “你們看看,我在河灘中間挖沙,影不影響這邊的大堤?!眲⒌老策@樣說,一邊把金牌香煙往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的手里塞。

        “隔那么遠,應(yīng)該沒問題的吧?”劉書記看了身邊的李鄉(xiāng)長一眼,這樣道。

        李鄉(xiāng)長頓了一下,才對劉道喜說:“我看挖沙機再不能往這邊挖了?!?/p>

        劉道喜有些不怎么樂意,不過還是答應(yīng)道:“按李鄉(xiāng)長說的辦就是了。”

        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走了,劉道喜沒有送他們,爬到篩沙機上面和兒子一塊拾瓜子金去了。劉有樹沖著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的背影說:“再要挖過來,我還要來找你們的。”

        4

        劉家坪的老老少少都知道,住在劉氏祠堂里的孤寡老人劉守明有一個外號:老秀才,也不知道這外號對他是褒還是貶,但大家對老秀才這個稱謂的由來卻是津津樂道,據(jù)說年少時劉守明的父親送他在劉氏族人辦的私塾讀了三年書,《三字經(jīng)》讀完,又開始搖頭晃腦地讀《幼學(xué)瓊林》。過年的時候,他父親要他寫副對聯(lián)貼在大門上,他不敢不寫,卻是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一副好對聯(lián)。眼看著父親的臉由晴轉(zhuǎn)陰,又由陰轉(zhuǎn)為電閃雷鳴,情急中,他就想起在劉氏祠堂讀書時,八月看到的祠堂外面的風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紅紙上寫了這樣兩句話:劉家坪里有黃金,稻菽飄香古到今。這不叫對聯(lián),既不對仗,也無平仄??伤桔酉壬鷧s是大加贊賞,豎著大拇指說寫得好:“只可惜廢了科舉,不然可以考秀才的。也罷,好好讀幾年書?!彼桔酉壬莿⑹献迳系赂咄氐淖x書人,劉氏族譜一直由他保管著。

        劉守明知道自己有了犁頭高的時候,父母不會再讓他讀書,得回家種田做陽春。那年老先生重病在床,把他叫了去,焚香凈手,鄭重地把劉氏族譜交給了他。這時,他才恍然大悟,老祖宗為什么對他寫的那副“對聯(lián)”贊賞有加了。

        這些年,劉守明掛在嘴邊的話是他要活一百歲,人們當然知道他說這話的用意,八十多歲了,還沒有找到可以把族譜往下傳的接班人呢。

        這天,劉守明早早就起床了,拄著拐杖,站在門前看風景。按他自己的說法,劉家的后人出得好,有多少好事情讓他高興,夜里都睡不著覺了??匆妱⒂袠鋸拇謇镒邅?,說:“有樹,早啊。”

        劉有樹道:“幺叔更早。”也不停下腳步,匆匆往田坪外面的河堤走去。

        劉道喜的挖沙機在河灘上轟隆隆地吼叫,卻沒看見裝沙的翻斗車,篩出的沙石重又倒進河里去了。劉有樹心里想,劉道喜真的挖到金狗了,篩出的河沙也不要了。

        突然,劉有樹看見挖沙機掉過頭來,對著防洪堤這邊,一鏟挖下去,河道上就出現(xiàn)了一個大大的坑。

        “不能往這邊挖!”

        劉有樹叫得聲嘶力竭,只差跳腳了。挖沙機卻是挖得更加的起勁,一鏟一鏟挖下來,平整的河道就有了一條深深的溝壑。

        “這樣挖的確不行的。”

        劉守明何時也來了,站在劉有樹的身后說:“去對有生說,要他來管一管。”

        劉有樹只得去找劉有生:“你去說說,道喜的挖沙機往大堤下面挖過來了。上次當著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面說好的,不能往這邊挖的?!?/p>

        劉有生有些不怎么愿意,又經(jīng)不起劉有樹說道,只得跟著來到河邊。這時,挖沙機卻把大鐵鏟掉過頭去了,正在河中間挖沙。劉有生說:“沒有啊?!?/p>

        “你沒看見,這邊河道挖了多大一個坑?!?/p>

        這時,劉大全從金床上跳下來,笑道:“有生爺爺,你也看我挖金來了?”

        “有樹爺爺叫你別往這邊挖,不然,對大堤有影響?!?/p>

        “不是沒挖了嘛。河堤受影響,劉家坪吃飯就成問題了啊?!?/p>

        “知道就好?!?/p>

        劉大全把頭轉(zhuǎn)向劉有樹,說:“道富叔叔過年回來,我還準備請他辦點事的,那幾天一直忙,沒來得及說,他又走了?!?/p>

        劉有樹原本一肚子的火,這時又消了三分:“什么事,打個電話就是了?!?/p>

        “事情不大,卻只有他才能辦好。我一定抽個時間給他打個電話的。”

        劉有生走了,劉有樹跟在他的身后,說:“村里不立個規(guī)矩不行?!?/p>

        “你說怎么立規(guī)矩?挖河沙他們辦證了,是合法采挖,對旁邊的水田有影響,你當面對鄉(xiāng)領(lǐng)導(dǎo)說過,他們也當面對道喜說了?!?/p>

        “就沒辦法了?”

        “我的確沒辦法?!?/p>

        劉有生說沒辦法,劉有樹就只有一個硬辦法,天天去河邊陪著他們。當著面,看你還怎么把挖沙機的大鏟往這邊挖。

        第二天清早,劉有樹去河邊的時候,沒有想到劉道喜的挖沙機比他還早,機器轟鳴,篩沙機哐當哐當響個不停,劉道喜和兒子劉大全勾著腰,眼睛瞪得牛卵子一樣,在金床上尋找著黃金。

        挖沙機的大鏟沒有往這邊挖,而是對著那邊的河道,一鏟又一鏟地把河沙挖起來往金床上倒。

        劉有樹站在大堤上,總覺得有些不對,伸過手,仿佛就要碰到挖沙機的大鏟了。那天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在這里看的時候,挖沙機不是在這個位置上的啊。

        “道喜,你來一下?!?/p>

        劉道喜有些不情愿,不過還是從篩沙機上跳下來,問道:“叔,有事?”

        “你看看,挖過來多遠了?”

        “前幾天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來看過的,就是這個樣子。”

        “挖過來了?!眲⒂袠浜鸬馈?/p>

        劉道喜兩手一攤:“叔啊,你說挖過來了,我說沒有。是不是把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叫來做證。正好我要請他們來喝酒的?!?/p>

        劉有樹就不再跟他說了,說也沒有用?;氐郊?,扛來一根長長的竹竿,從自家水田下面的堤腳一竿一竿往中間量:“二竿半。明天我要再來量的?!?/p>

        劉道喜笑嘻嘻地說:“行,叔明天來量就是了?!?/p>

        第二天吃過早飯,劉有樹原本想去河邊看看的,走出村子,又沒有去,而是往田坪中間的劉氏祠堂去了。他看見劉守明坐在劉氏祠堂門前翻看那本族譜,心想又在族譜上發(fā)現(xiàn)什么了,大清早地坐在那里看得那樣聚精會神。隔了老遠就喊:“幺叔,起來得早啊!”

        “夜里睡不著,清早想睡一會,卻又沒法睡了?!?/p>

        “沒病吧?”

        劉守明嘆了一口氣,說:“道富看樣子是回不來了,這族譜只怕要交給道喜了?!?/p>

        劉有樹說:“交給他,你放心?”

        “就是啊,到時候還不知道他會在族譜上寫些什么呢。這族譜要一代一代往下傳的啊?!苯又瑒⑹孛鞅г拐f:“劉道喜的挖沙機五更就哐當哐當響起來,吵死人,那樣子只怕是挖出狗頭金了?!?/p>

        劉有樹也不去河邊了,回家扛著竹竿去河堤下面量了量,挖沙機雖是把屁股對著大堤,大鐵鏟對著中間的河道挖沙,離大堤卻只有一竿半了。劉有樹把竹竿扛回家,怒氣沖沖地往鄉(xiāng)政府奔去。

        李鄉(xiāng)長和劉書記正在辦公室商量什么事情,看見劉有樹,就都做出了笑臉,問道:“劉勞模,你有事?”

        “上次當著你們面說的話,劉道喜不作數(shù)了?!?/p>

        李鄉(xiāng)長拍了拍腦殼,問劉書記:“什么話,我忘了,你記得嗎?”

        劉書記也是一臉茫然,說:“我也記不得了?!?/p>

        “劉道喜挖河沙的事情。”

        “劉老板挖河沙辦采挖許可證了啊。”

        “他又挖過來了。”

        “什么挖過來挖過去的,我不知道你說的什么?!?/p>

        “你們還是去看看吧?!?/p>

        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都有些不愿意,說他們正忙呢,正月過去是二月,轉(zhuǎn)眼春耕大忙季節(jié)就到了。

        劉有樹說:“要不,我讓我家道富給你們打電話。你們都是端的國家飯碗,這個面子會給的吧。”

        劉書記對李鄉(xiāng)長說:“那就走一趟吧,這點小事還要麻煩劉主任打電話啊?!?/p>

        李鄉(xiāng)長去辦公室叫上小車司機,讓劉有樹坐在前面,他和劉書記坐在后面的座位上。

        劉書記對劉有樹道:“聽劉老板說,那陣劉主任讀書,劉老板也資助了錢的啊。”

        劉有樹心里有些不悅,多久的事情,還說給鄉(xiāng)領(lǐng)導(dǎo)聽,口里說:“發(fā)財了,有錢啊?!?/p>

        “聽說劉家坪的五保戶每個月也給了錢?!?/p>

        “那點錢算什么。”

        “田坪鄉(xiāng)多有幾個劉老板,我們做鄉(xiāng)領(lǐng)導(dǎo)的要少操多少心?!?/p>

        劉有樹氣沖沖說:“兩碼事?!?/p>

        小車停在劉家祠堂門前,劉有樹說:“你們等等我,我回家打個轉(zhuǎn)就來?!?/p>

        一會兒,劉有樹從家里拿了那根長竹竿來,卻不見了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問劉守明:“兩個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到哪里去了?”

        “看道喜挖黃金去了。有樹,你又把他們叫來做什么?”

        劉有樹有些沒好氣地說:“祖宗留下的田地要毀在他劉道喜手里了。”

        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果然站在河灘上跟劉道喜說著什么,不時傳來一陣陣笑聲。

        劉有樹對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說:“我量過的,從堤腳到挖沙機那里有兩竿半,現(xiàn)在還有多少,一竿半不到?!?/p>

        劉道喜說:“前幾天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來,也沒拿竹竿量,誰證明是兩竿半?!?/p>

        李鄉(xiāng)長說:“那天的確沒拿竹竿量過。讓我看看,是不是這個樣子。”從堤腳走出來,又從挖出的沙坑走進去,對劉書記說:“前幾天好像就這么寬?!?/p>

        劉書記沒有像李鄉(xiāng)長那樣來來回回地走,說:“今天劉勞模用竹竿量過了,一竿半。劉老板你就不要再往大堤這邊挖了,再挖,對大堤的確有影響。大堤里面是幾百畝良田啊?!?/p>

        劉道喜連連點頭說:“好,不會再往里面挖了。我自己也有水田。”

        劉有樹說:“你的水田變成了一個大坑,做磚了,你還有什么水田?!?/p>

        劉道喜還是一臉的笑樣,說:“我的水田做磚賣了,得來的錢,劉家坪多少讀書的孩子都用了的?!?/p>

        劉有樹的臉紅一塊,白一塊,他還真不知道說什么了。

        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跟劉道喜說了一會兒話,就走了。劉有樹想了想,搬來幾塊大石頭,擺在挖出的沙坑旁邊,才離去。

        劉守明拄著一根棍子,站在劉家祠堂的門前,看見劉有樹從堤那邊走來,問道:“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怎么說?”

        “有屁用?!眲⒂袠洳铧c把一句臟話罵了出來。

        這時,劉守明卻是帶著神秘的口氣說:“你知道劉家坪五百年前叫什么地名嗎?黃金灘。劉家祖宗落腳此地的時候,并不是以農(nóng)為生,而是在河灘上淘金,幾年之后,又不淘金了,說黃金是能淘完的,種田種地才能千秋萬代興旺發(fā)達。在荒灘上筑堤造田,一代又一代,大堤不斷延長,良田不斷擴展,劉家人就在田坪中間修了這座祠堂,讓后人記住先人創(chuàng)業(yè)的不易,發(fā)揚光大,把劉氏香火一代一代傳下去。”

        劉有樹心里煩,打岔說:“到時候你要說句公道話。”

        “我早就說過,那樣挖不行的?!眲⑹孛鞯纳碜釉诤L里抖了抖,老樹皮一樣的臉面變得僵硬了許多。

        劉有樹的心情仿佛這才好了些,問道:“看樣子你要出門去?”

        “去鄉(xiāng)政府領(lǐng)我的生活補助。本來想坐李鄉(xiāng)長他們的車去,叫他們,他們卻沒聽見?!?/p>

        劉有樹就想起守明叔第一次拿到五保老人生活補助時說的話,他說國家好啊,只是錢少了點,每個月才能吃一餐豬肉。前些年,劉道喜說給劉家坪每個五保老人每個月一百塊錢,他只差給劉道喜下跪,說現(xiàn)在好了,每個月能吃幾餐豬肉,還能喝兩杯酒呢。劉有樹說:“你去吧,早去早回,天氣冷,別著涼了?!?/p>

        5

        劉有樹回到家的時候,張友英抱怨說:“出去就不知道回來,道富打電話來了?!?/p>

        “有事?”

        “問你在家沒有,我說沒有,他就把電話掛了。”

        劉有樹就把電話打了過去,兒子正在吃中午飯,說:“爸,剛才打電話你不在家,才正月,你就弄那二畝水田去了?”

        “你有事?”劉有樹沒說劉道喜在河道上挖金的事情,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對兒子說。

        “聽說又有新品種了,到時候想辦法弄點回來。爸一輩子就想畝產(chǎn)過噸,我也得給你出把力才是?!?/p>

        劉有樹說話的聲音就響亮了許多:“今年的綠肥比往年長得好,有了好種子,我就不信每畝過不了一噸?!?/p>

        張友英一旁看著老伴和兒子說得眉開眼笑,說:“這幾天總是板著一張臉,還是兒子的話管用?!?/p>

        吃過中午飯,劉有樹拿了把鋤頭想去水田給草籽開水溝,走出門,劉有生卻來了。

        劉有樹只得把鋤頭放下,問道:“有事?”

        劉有生笑道:“正月不完還是節(jié),喝酒吃肉就是事,哪像你,扛把鋤頭去挖金還是挖銀?”

        劉有樹的氣就不打一頭出了:“剛才我把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又叫來了。”

        劉有生嘆了一口氣,說:“道喜的心思重,一般人看不透??瓷蟿⒓易孀诹粝碌娘L景林里的香葉檀能賺大錢,就要給村里修公路,換那片林子。就那十幾棵香葉檀做成的佛珠,賣了幾百萬,修路花的二十萬塊錢不足賺的零頭。后來,大家又以為他是在自己的水田里燒磚賣錢,其實,他是看看水田下面有沒有黃金。果然就挖出了紅金脈,他就不燒磚了,淘金,想賺更多的錢。”

        劉有樹說話的聲音有些打戰(zhàn):“這么說,他還想挖田坪下面的黃金啰。”

        劉有生說:“別說他,越說心里越有氣,我是來請你晚上去我家喝酒。正月快完了,我們兄弟還沒一塊喝杯酒呢。”

        劉有樹說:“算了吧,什么時候你有空了,我請你來我家喝酒。”說著,扛著鋤頭去了河邊。挖沙機還在轟隆隆地挖著沙,金床還在哐當哐當?shù)負u晃,劉道喜和他兒子劉大全站在金床前,撅著屁股在金床上拾黃金。劉有樹心里想,你們來得早,收工遲,我明天也早早來,天黑回家,看你們還敢不敢往大堤這邊挖。

        太陽漸漸地落下山去,慢慢的,天就黑了下來。挖沙機就不吼叫了,篩沙機的哐當聲也沒有了。劉道喜父子帶著開挖沙機的師傅從河灘上來,劉道喜一臉笑樣地說:“叔,天黑了,還不收工?”

        年輕的師傅走在父子倆的后面,只是笑。劉有樹也不知道他笑的什么,看著三人走了老遠,才扛著鋤頭回家去。

        張友英早就把飯菜辦好了,嘀咕說:“二畝水田,用得著這么沒早沒晚地忙活嗎?”

        劉有樹不理她,吃了飯,又出去了。

        張友英問:“天黑了,還到哪里去?”

        “去守明幺叔那里。”

        張友英就不做聲了。每隔三年,守明幺叔就會把劉家族上的男女老少全都叫到祠堂里開會,開始的時候,她不以為然,五保戶,無兒無女,沒事找事,還不是想讓大家記住他。開了幾次會,她就改變了看法,別人說守明幺叔的許多不是處,她還替守明幺叔說話呢。三年沒到,就盼著守明幺叔拄著根棍子挨家挨戶地叫大家去祠堂開會,每次她總是第一個去,去了也不坐,掃地,抹桌子凳子。過后,就站在一旁看著守明幺叔鄭重其事地從房里抱出一個黑漆漆的木盒子,打開,從里面捧出一本同樣黑不溜秋的厚本子,一頁一頁地翻,過后就開始念。張友英第一次聽到守明幺叔念她的名字,是她跟劉有樹結(jié)婚的那年,守明幺叔念的那句話她至今還記得:一九七一年農(nóng)歷八月初八,劉有樹娶妻張氏友英。第二次聽到守明幺叔念她的名字是在第三年的十月,那天她抱著剛剛滿月的兒子,守明幺叔念的也只有一句話:劉有樹妻張氏友英于一九七四年農(nóng)歷九月初五生兒子劉道富。后來,她的名字就再沒有出現(xiàn)過。男人做縣勞模也只是寫了一句話:劉有樹于一九八一年農(nóng)歷十月被評為縣勞動模范,縣長為他披紅戴花。兒子的名字卻是經(jīng)常被守明幺叔在族譜上提起,劉道富考上省城重點大學(xué),劉道富在省報發(fā)表文章,劉道富做市文化局辦公室主任……張友英覺得自己走出去臉上都有光彩。她常常想,三年之后,守明幺叔又會在族譜上給兒子寫上什么呢?

        除了兒子,守明幺叔給劉道喜也寫得比較多。田坪鄉(xiāng)第一個萬元戶,田坪鄉(xiāng)有名的老板,捐錢修公路,資助劉家坪的孩子讀書,給劉家坪的五保老人每人每月一百塊錢,等等。不過,張友英還是覺得,守明幺叔寫道喜的筆墨沒有寫兒子的筆墨重。按守明幺叔的說法,族譜要一代一代傳下去的,寫什么,怎么寫,都要慎重考慮,斟字酌句,那是讓后人學(xué)習的榜樣。

        劉有樹來到劉氏祠堂的時候,劉有生也在這里,正和劉守明說著什么,看見劉有樹進來,說:“要你去我家吃飯你不肯去,辦的好菜吃不完,我給守明幺叔送了些來?!鳖D了頓,又說,“我們正說你呢?!?/p>

        劉有樹的臉色有些不怎么好看,說:“說我什么?”

        “說你養(yǎng)了個好兒子,為我們劉家爭光了。什么時候道富再往前走一步啊?!?/p>

        劉有樹的臉上才露出了笑容,說:“我問過,他說難,得有許多因素。我也不知道還有什么因素?!?/p>

        劉守明問:“你有事?”

        劉有樹說:“也沒有什么事,就是想走走?!?/p>

        劉有生笑著說:“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p>

        “我就想不通了,道喜掙的錢不少啊,還要掙那么多錢做什么。”

        “聽說他在縣城的一個什么花園小區(qū)買了別墅,花了一百萬?!?/p>

        “村里有磚房,鄉(xiāng)場新修了樓房,還要在縣城買房子呀?!?/p>

        “房子擺那里,比把錢存銀行心里踏實?!?/p>

        劉有樹憤憤地說:“掙再多的錢也與別人不相干,別把劉家祖宗留下的田地毀了就行。”

        “我們剛才說的就是這個話?!?/p>

        “你們沒我著急,我家的二畝水田緊挨著河堤的?!?/p>

        “河堤沒了,誰家的水田都保不住。”

        劉有樹抱怨說:“可是,不讓劉道喜在河堤下面挖黃金的只有我一個人?!?/p>

        劉有生就笑起來:“人們都說,有你攔著,就都放心了。鄉(xiāng)里領(lǐng)導(dǎo)也要讓你三分的啊?!?/p>

        劉有樹的臉色不好看,心里還是很舒服的。兒子不在那個位子上,鄉(xiāng)里領(lǐng)導(dǎo)自己能隨便叫的嗎?

        第二天清早,劉有樹又去了河邊。劉道喜的挖沙機擺在那里,沒有一點動靜,只有河風呼呼地吹。抬頭看看天,厚厚的云層,像是要掉下來。正月前半個月天氣好,太陽一天比一天暖和,看樣子下半個月要下一場雪了。劉有樹心里想,這樣的天氣,劉道喜是不會來挖金的吧。

        吃過早飯,天上的雪并沒有落下來,云層卻散開了,露出了藍湛湛的天,劉有樹就又坐立不安起來。張友英說:“你的神經(jīng)出問題了啊,坐不是,站不是,晚上睡覺還說夢話,不是當著書記鄉(xiāng)長說好了嗎?要你整天守著做什么?”

        劉有樹沒有理睬女人,還是去了河邊。挖沙機還靜靜地擺在那里,沒有一點動靜,只有挖沙機旁邊的怡水在被挖得坑坑洼洼的河道上喘息著,艱難地往前跳躍。

        “天氣轉(zhuǎn)晴,怎么不來挖金?不是說挖到金狗的腳了嗎?”

        直到下午,劉有樹才看見劉道喜和他兒子劉大全從村里出來,他們的后面跟著那個開機子的師傅,三個人都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還不停地打著哈欠。

        “要死不活的樣子,夜里做什么去了。”劉有樹自言自語說。

        站在自家的水田旁邊,看見田里的草籽更加綠了,花兒開得正艷,劉有樹仿佛看到了秋天滿田的黃熟,心里的糾結(jié)也就散開了。兒子給自己弄新品種回來,努一把力,爭取畝產(chǎn)過一噸。

        6

        后來的幾天,劉道喜的挖沙機上午都沒有響動,到了下午,才開始挖金。劉有樹覺得奇了怪了,挖出了紅金脈,卻沒精神了,上午在家里睡大覺。后來,他就覺得有些不對,沒有下雪,也沒有下雨,河灘上的沙石都是干的,自己水田下的堤腳怎么濕淋淋的。用手一刨,是松的,劉有樹的臉就青了,一邊往鄉(xiāng)政府跑,一邊罵著娘:“劉道喜,你真行呀,白天睡覺,夜里挖金,五更把挖出的大坑又填上?!?/p>

        剛剛跑過田坪,就看見鄉(xiāng)政府的小車從那邊公路上開過來,劉有樹也不管了,沖上前,就把小車攔住了。

        小車里面坐的劉書記,跳下車,一臉笑地問:“劉伯有什么事啊?!?/p>

        劉有樹不說話,拉著他來到自己水田下面的堤腳:“你看看,挖到什么地方來了?!?/p>

        劉書記左看右看,說:“沒有啊?!?/p>

        “怎么沒有。挖了,又填上了。”

        劉書記說話的口氣有點冷:“我說劉伯,是不是見著劉老板挖到黃金了,心里不高興啊。挖了再填上,不就行了嘛。”

        “填上的沙石是松的,洪水一來,堤還不垮?!?/p>

        劉書記不再跟他說話,掏出手機,給李鄉(xiāng)長打了個電話,要他到劉家坪來一趟,并交代小車司機說:“你去把李鄉(xiāng)長接來,開個會?!边^后,對站在那邊篩沙機上拾黃金的劉道喜招手:“你過來一下?!?/p>

        看見劉道喜一副笑樣地走來,劉有樹氣不打一頭出,劈頭蓋臉吼他說:“當著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說的,不能再往這邊挖了,你怎么還要挖?!?/p>

        劉道喜卻不理睬他,問劉書記:“叫我有事?”

        “去村委會開個會?!眲洶逯樥f。

        劉道喜問:“開什么會???”

        “明知故問,你說開什么會。”

        劉道喜頭一扭,說:“我沒時間?!?/p>

        劉書記的臉色有些不悅,想了想,改口說:“那就在這里開。李鄉(xiāng)長一會就來,劉伯,村里你說叫誰就叫誰,開個現(xiàn)場會,一次性解決問題,免得天天去找我?!?/p>

        劉有樹說:“村委領(lǐng)導(dǎo)都得來,再把守明幺叔也叫來,他是我們劉家輩分最高,年紀最大的老人?!?/p>

        “你去叫吧?!?/p>

        劉有樹先去了劉有生家,要他去叫別的村干部,自己去請守明幺叔:“幺叔,書記鄉(xiāng)長要在河灘上開現(xiàn)場會,你得當著他們的面說句公道話啊?!?/p>

        劉守明嘀咕說:“天氣這么冷,站在河灘上,還不凍出病來?!?/p>

        “道富給你買的保暖衣穿了嗎?”

        “穿了。”

        劉有樹拔腳往自己家里跑,把下雪天穿的棉大衣拿來讓他穿了,說:“這棉大衣是道富前年給我買的,送給你,白天穿著擋風,夜里蓋在被子上面睡著暖和?!?/p>

        劉守明那張老樹皮一樣的臉面抽動了幾下,說:“說不說,書記鄉(xiāng)長自己不知道堤腳挖松了,對大堤會有影響?”

        兩人來到河灘的時候,李鄉(xiāng)長已經(jīng)趕來了,劉有生也帶著幾個村干部來了,劉道喜正忙著給大家散煙。

        李鄉(xiāng)長對劉書記看了一眼,說:“你說吧。”

        劉書記說:“還是你說,我剛來鄉(xiāng)下不久,一些情況還不是很熟悉?!?/p>

        李鄉(xiāng)長干咳了幾聲,說:“天氣太冷,大家站在這里會著涼的,我就長話短說,把你們叫來,就問你們一句話,劉老板在河道上挖沙,對旁邊的水田有沒有影響。”

        劉有樹說:“挖黃金,不是挖沙。”

        “挖黃金也好,挖沙也好,都是挖。我是問,這樣挖過又填上,對河堤有沒有影響?!崩钹l(xiāng)長板著臉說。

        幾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不做聲。劉守明還蹲了下去,做出咳嗽的樣子。

        劉道喜來到劉守明的面前,說:“幺公,你得說句話啊?!?/p>

        劉有生也說:“你是我們劉家的祖宗,你發(fā)個話,我們都聽你的?!?/p>

        劉守明心里想,不是明擺著的嗎?堤腳挖松了,再填上又有什么用,稍一漲水,就會把填上的沙石掏空,堤還能不垮?書記鄉(xiāng)長日怪,怕得罪人,你做村主任的也日怪,自己不說,要我說。咳嗽聲就更重了,那腰也彎得像一只老蝦公。

        劉書記看了一眼老人鼻涕眼淚一泡的樣子,不耐煩地對劉有生說:“你是村主任,你先說?!?/p>

        劉書記點名,劉有生就不得不說了,干咳了幾聲,說:“上次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來處理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沒在場,我看就按照上次處理的意見辦吧。這條河堤長五百八十八米,把一片荒灘改造成良田,劉家人前前后后用了四百多年,最末尾那段河堤還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才完工的。如今劉家的后人有吃有穿,過上好日子,不要忘了前人流血流汗。往后道喜挖沙也好,淘金也好,離大堤兩竹竿?!?/p>

        劉有樹說:“你的意思是挖過填上也不行的?!?/p>

        劉有生臉上做著笑,卻不再說話。

        劉道喜對劉守明道:“幺公,我聽你的,你說有影響,我就不再挖了;你說沒影響,我還是要挖的。”

        劉守明蹲在地上,一陣一陣地咳嗽著,看那樣子,一時半刻還緩不過氣來。劉道喜扭過頭,對著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說:“你們沒有給我算過賬,劉家坪村的學(xué)生讀書和五保老人的補助,每年我得拿一萬塊錢,你們做這樣好事、那樣實事,還要我拿錢。今天我把話說明白,我做不起好人了,那兩項開支得停下來,你們領(lǐng)導(dǎo)要錢我也幫不上忙了?!?/p>

        劉有樹說:“道喜你做的好事,大家都記著,不是擔心祖宗留下的這片良田被毀,你做什么我們都支持你?!?/p>

        劉書記板著一張臉,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大家說:“挖過,再填上,應(yīng)該沒問題的吧?”

        李鄉(xiāng)長來到劉守明面前,有些不耐煩地說:“咳嗽好了沒有,都等著你說一句話的,你說有問題,就別挖;你說沒問題,就挖?!?/p>

        劉守明的臉面有些僵硬,從袖筒里伸出手,抹了一把鼻涕,說:“剛才劉書記也說了,挖了再填上,問題應(yīng)該不大的吧?!?/p>

        老人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被呼呼的寒風揉碎,不過,還是被劉道喜聽見了,說:“大家都聽見了,劉書記說沒問題,幺公也說沒問題?!?/p>

        劉有樹的臉有些發(fā)青,真想罵一句什么,卻沒有罵出口,說:“河堤出事,毀掉的不只是我家二畝水田。”

        劉書記說:“不要說了,就照劉守明老人說的辦,挖了再填上。不要挖得了黃金,砸了劉家坪村幾百口人的飯碗?!?/p>

        劉道喜的臉上全是笑,說:“當著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的面,我保證,挖到哪,填到哪?!?/p>

        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走后,劉道喜對著開挖沙機的師傅招手,叫他把挖沙機開過來:“先挖堤腳這邊?!?/p>

        劉守明看著轟隆隆開過來的挖沙機,干瘦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把穿在身上的棉大衣脫下遞給劉有樹,也不要他背,自己爬上大堤,趔趔趄趄往劉氏祠堂去了。

        劉有生看了眼鐵青著臉的劉有樹,說:“回家吧,站在這里會凍出病來的?!辈挥煞终f,拖著他回去了。

        “嫂子,飯辦好了沒,我要跟有樹哥喝杯酒。”

        張友英看著男人的臉色不好看,數(shù)落說:“在外面慪氣,還要把臉色帶回來?!睆墓褡永锬昧似烤瞥鰜?,對劉有生道,“這瓶酒,是道富帶回來的,你不來,有樹不讓開?!?

        劉有生說:“嫂子你也來喝一杯?!?/p>

        “沒看見你有樹哥那張牛肉臉嗎?好好勸勸他吧?!?/p>

        劉有生端起酒杯,對劉有樹說:“我是說的硬話啊,沒有用?!?/p>

        “我就想不通了,劉書記那樣說,守明幺叔也說那樣的話。”

        “他有想法的?!?/p>

        “不就是道喜每個月給他一百塊錢嗎?”

        “一百塊錢對他來說多重要。”

        張友英一邊忙著家務(wù)事,一邊說:“村里一些人說的話難聽啊,說我們家不要道喜的錢了,就跟道喜過不去?!?/p>

        劉有樹吼她說:“我們說話,你插什么嘴?!?/p>

        張友英抱怨說:“你自己不知道,走出去,多少人指著你的背脊骨罵。”

        劉有生只得做磨心了,這邊勸勸有樹哥,那邊又勸勸友英嫂子,說:“那些話,聽了就當風吹過。我不也說道喜了,為了錢,什么都做得出來?!?/p>

        7

        第二天早晨,劉有樹卻起不來了,頭痛,發(fā)燒,咳嗽。張友英連忙去鄉(xiāng)醫(yī)院請來一位老中醫(yī),老中醫(yī)把了一陣脈,交代張友英:“針就不用再打了,開個處方,買三劑中藥慢慢煎服,不然傷寒入內(nèi),就得躺到醫(yī)院里去?!?/p>

        劉有樹躺在床上度日如年,卻又不敢不聽老中醫(yī)的話。把女人買回來的中藥喝完,已經(jīng)是第七天的下午,劉有樹從床上爬起來,出門去了。往外走的時候,有些頭重腳輕,身子也輕飄飄的,但他還是沒有停下腳步。

        遠遠地,他看見自家水田旁邊的河堤上黑壓壓站著許多人,有的指指點點,有的大呼小叫。劉有樹好不容易擠進人群,他就呆在那里了,水田外面的堤腳已經(jīng)被掏空,河水淌進來,那條深深的溝壑就變成了護城河一樣。挖沙機的大鏟從溝壑里挖上來一鏟沙子,人們就大呼小叫起來:“快看看,有沒有狗頭金。”

        劉道喜和劉大全站在金床的旁邊,看著金床哐當哐當把沙石篩下河道,父子倆就麻利地在金床上拾黃金。站在大堤上的人們就又是一陣狂呼大叫。

        劉有生也站在人群里,表情麻木,一言不發(fā)。劉有樹氣極敗壞地對他吼道:“站在這里,也不說一聲啊。”

        劉有生苦著一張臉:“道喜說,挖完他就填上?!?/p>

        “你以為填上就真的沒事了?!?/p>

        “那天劉書記這樣說,幺叔也是這么說,我有什么辦法?!?/p>

        劉有樹不再跟他說了,拔腳往家里跑?;氐郊遥闷饠[在柜子上的電話,大聲地對兒子說:“道富,你回來一趟?!?/p>

        看見男人神色不對,張友英正要問他又跟誰生氣了,聽到男人要兒子回來,就抱怨起來:“道富在上班,叫他回來做什么?!?/p>

        劉有樹對女人瞪了一眼,對著話筒吼道:“不回來,往后你就再不要回來了,我沒你這個兒子。”

        劉道富就在那邊著急了:“爸,什么事,你慢慢說。今天星期五,明天回來行嗎?”

        劉有樹就把劉道喜在河堤下面挖黃金的事情對他說了一遍。劉道富有些為難地說:“鄉(xiāng)里領(lǐng)導(dǎo)和守明幺公都說沒事,我怎么好說不行?”

        “他們想他口袋里的錢,睜著眼睛說瞎話。人們都說,能阻止不讓劉道喜在河堤下面挖黃金,只有靠你了?!?/p>

        劉道富過一會才說:“那我明天回來一趟吧。”

        劉有樹放下電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積在臉上多久的陰云,也散開了。

        張友英卻在一旁不停地嘮叨著:“鄉(xiāng)里領(lǐng)導(dǎo)不說,有生不說,幺叔也不說,你讓兒子得罪人啊?!?/p>

        “你懂個屁。哪要兒子自己當面來說道喜么,不過就是對劉書記李鄉(xiāng)長打個招呼?!?/p>

        第二天,劉有樹心里像有個小兔子在蹦跳,是激動,還有點坐立不安,心里說:“我說的話你們不聽,我兒子說,你們總得聽吧?!?/p>

        經(jīng)不住從河堤上傳過來的大呼小叫聲,劉有樹又去了自家的水田旁邊。跟昨天一樣,劉道喜的挖沙機早早就開始挖金了。河堤上的人比昨天還要多,有大人,還有小孩,只是,劉有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尋了一陣,卻沒有看見劉有生的身影。

        “每天都站在這里,今天怎么沒來。”

        劉有樹心里嘀咕。過后就想兒子到鄉(xiāng)政府跟劉書記李鄉(xiāng)長打過招呼,會不會回來一趟呢,要是回來,得給孫子準備點好吃的讓兒子帶回去才是啊。

        太陽從云層里露出臉面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頭頂。中午了,兒子一定到鄉(xiāng)政府了吧。從市里到鄉(xiāng)政府,坐大巴也不過三個小時,可劉道喜的挖沙機還哐當哐當?shù)赝诘闷饎?,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劉有樹就不在自家的水田邊站了,回到家,又撥通了兒子家里的電話。只喂了一聲,那邊就傳來了孫子的聲音:“我爸昨天不知道忙的什么,半夜才回來,今天一大早又出去了。”

        劉有樹沒有聽清楚兒媳在那邊說了句什么,又聽到孫子大聲地說:“爺爺,我媽說我爸正在鄉(xiāng)政府跟鄉(xiāng)里領(lǐng)導(dǎo)說那個事呢。什么事啊,我媽卻不肯對我說。”

        劉有樹滿是皺紋的臉立馬就變成一朵大菊花了,大聲地說:“好孫子,努力讀書,日后也像你爸一樣有出息?!?/p>

        8

        劉道富啟蒙讀書的時候,村小學(xué)也是設(shè)在劉氏祠堂里的。劉道富走進教室,他就覺得有一雙眼睛盯著他。是守明幺公,穿著一件打著許多補丁的長衫,一臉的皺紋像是老樹皮一樣,眼神里卻透著慈祥,透著期待。劉道富不知道守明幺公為什么要這樣盯著自己,在他的心目中,他是十分敬畏和崇拜這個名叫劉守明的幺公的,八月的時候,看著祠堂外面偌大的田坪里一片金黃,芬芳氤氳,他就覺得幺公的“對聯(lián)”寫得實在太好了。從那時起,他就特別喜歡寫作文,讀大學(xué)的時候,寫的散文就在報紙上發(fā)表了。還是借助那些發(fā)表的作品,畢業(yè)之后順利地去市文化局做秘書,幾年之后就做到了辦公室主任。

        有了身份,有了地位,劉道富也沒有忘記兒時在劉氏祠堂讀書的情景,無論外面的世界多精彩,都抹不去對于家鄉(xiāng)的記憶,那是留存于腦海里美妙的畫兒,那是浸入骨子里的鄉(xiāng)愁。城里長大的妻子常常取笑他,進城多少年了,還脫不出農(nóng)村的泥土氣味。他不生氣,也不回答她的話,只在心里默默地說:“劉家坪在我心里是不可忘卻的,即便誰使用洪荒之力,也抹不去我心里的那一份印記?!?

        劉道富記得,他在省報發(fā)表的第一篇散文,寫的《劉家坪的秋天》,省報的編輯一定也是來自農(nóng)村吧,在他的散文旁邊配了一張彩色照片:藍天曠遠,小河流淌,稻浪金黃。那叫一個美。那年放寒假回來,守明幺公把他叫了去,拿出劉氏族譜讓他看。守明幺公說:“族譜一般人是不能看的,你不一樣,你為劉家人爭氣了?!眲⒌栏幌仁强戳耸孛麋酃谧遄V上寫自己的一些文字,過后就從第一頁慢慢地往下看,他仿佛看見兩個衣衫襤褸的年輕人,隨著前不見頭、后不著尾的遷徙隊伍,拖著疲憊的身子,從遙遠的地方而來,一路前行,山野茫茫,卻不知道哪里才是他們落腳的地方。兄弟倆疲憊不堪,躺在路旁的野草叢中,任憑旁人的催促和打罵,再也不愿意往前邁動腳步了。

        兄弟倆姓劉,劉家兄弟開始的時候跟著河灘上的人們一起淘金討吃,一塊盆,一把鋤,六月,赤身裸體被曬成了猴公一樣,冬天沒法下河淘金,就只有挨餓受凍。后來,劉家兄弟就不淘金了,在這片雜草叢生,野獸出沒的荒灘開挖出一片土地,靠著栽紅薯種苞谷糊口度日;再后來,荒灘上就有了一道不長的石堤,石堤里面的旱地變成了水田,水田里長出的稻谷養(yǎng)育了劉家兄弟。

        劉道富仿佛看到那道石堤慢慢地向外延伸,怡河讓道,石堤里面偌大的荒灘,被水田里的嫩綠和金黃逼退。當然,劉家再也不是兩兄弟了,煙火漸旺,人口漸多,四百多年之后,就成了現(xiàn)在的劉家坪了。

        那是一條漫長的艱苦奮斗之路,也是一條漫長的興旺發(fā)達之路,劉道富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祖宗在那條艱苦的創(chuàng)業(yè)之路上踽踽前行的身影和腳步。自己如今算是走出去了,但不能忘了根,何況,父親在呼喚自己,劉氏家族的父老鄉(xiāng)親在呼喚自己,怎能袖手旁觀而不顧。

        劉道富給報社一個記者打了個電話,記者姓許,也寫得一手好文章,兩人以文相識,氣味相投,就成了好朋友。請他跟自己走一趟,不會不給面子。

        第二天,也不要劉道富出面弄車,許記者借了一輛小車,把小車開到文化局大門前來接他:“劉主任回家,怎么好意思坐大巴車回去,那多沒面子啊?!?/p>

        劉道富下來之前沒有給鄉(xiāng)里領(lǐng)導(dǎo)打電話,兩個人來到鄉(xiāng)政府的時候,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先是有點驚愕,后來就把手伸了過來,臉上的笑容也有點夸張:“星期六,回來看望父母啊?過年的時候也沒來鄉(xiāng)政府坐坐,擔心沒飯吃?。俊?/p>

        劉道富跟他們客套了幾句,直奔主題,說明了來意,還把許記者推到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面前:“許記者,你們認不得,可他寫的文章你們一定讀過的吧?出自許記者手筆的文章只發(fā)日報頭版頭條,聽說我要回老家,他也要來鄉(xiāng)下走走,說是回去寫篇有分量的文章發(fā)一發(fā)?!眲⒌栏辉捓镉性?,無冕之王,誰都得讓著三分的。

        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臉上的笑容就沒有了:“問題不是解決了嗎?你爸怎么還要把你叫回來?”

        劉道富說:“不是我爸叫我回來,是劉家坪村的群眾叫我回來?!?/p>

        “你說怎么辦?”

        “要保住那一片水田,劉道喜就不能再在河道上挖黃金了?!边^一會,劉道富加重語氣說,“劉家坪八百多口人,靠著祖宗留下的那片田地生存啊?!?/p>

        劉道富說話的時候,李鄉(xiāng)長對劉書記使了個眼色,起身出門去了,在外面給劉道喜打了一陣電話,才又回到辦公室說:“中午了,先吃飯,再說事。這個問題不難解決的?!?/p>

        劉道富說:“我們在路上吃過了?!?/p>

        劉書記笑說:“擔心沒飯吃?”

        劉道富說:“如今這形勢,還用說嗎?”

        這時,李鄉(xiāng)長的手機唱起歌來,李鄉(xiāng)長把手機貼在耳朵上嗯嗯了兩聲,就對劉道富說:“我們解決問題,你這朋友也參加?”

        下來的時候,劉道富對許記者說過,請他來田坪,什么都不用做,更不用寫什么文章,打個照面,讓他們知道他的身份就行。聽到李鄉(xiāng)長這么說,許記者心里有些不悅,說:“你們開會,我還是去實地看看吧?!?/p>

        李鄉(xiāng)長說:“這樣好,我安排車送你去。”

        “我自己有車?!?/p>

        “那我安排人陪陪你,第一次來,總不能走錯路啊?!?/p>

        看著小車開出大門去了,李鄉(xiāng)長一臉愁苦地對劉道富說:“我們田坪鄉(xiāng)就你在市里工作,還在那個位子上,你得多多關(guān)照我們才是吧?!?/p>

        這時,劉道喜卻風風火火趕來了,人沒進門,聲音先傳了進來:“道富,回來也不說一聲,如今單位用車麻煩,我讓小車去接你啊?!?/p>

        劉道富沒有像平時那樣,見著劉道喜,必定要先迎上去,握著劉道喜的手,把說了多少遍感激的話重又說一遍。這回他坐那里沒有動,說:“我是回來說事的?!?/p>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還要你親自回來說,打個電話就是了。這樣吧,晚上我請客,我們兄弟倆好好喝一杯?!敝?,劉道喜就取笑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以前,上面來人,你們把一張苦瓜臉擺著,說手頭緊,又擔心得罪了領(lǐng)導(dǎo),現(xiàn)在好了,領(lǐng)導(dǎo)下來吃飯不能超過標準,不是公事,請吃便飯都不行。我請客,吃什么沒人說,你們倆作陪,趁著弄餐好的吃?!?/p>

        劉道富說:“先不說吃飯,這次回來,是要說說劉家坪的事情。你來了,當面說更好,那河堤,關(guān)系到劉家坪村近千口人生存的問題,我們要好好保護才是,許記者聽說這個事,我不讓他來都不行,說是上面對耕地抓得緊,那條紅線誰都不敢碰,他要寫個東西在內(nèi)參上發(fā)一發(fā)?!?/p>

        劉道喜兩手一攤:“原來是你爸叫你回來的啊。那你和劉書記李鄉(xiāng)長先商量吧,我對劉書記說一句話就走。”劉道喜轉(zhuǎn)過身,對劉書記說:“我答應(yīng)改造鄉(xiāng)場的二十萬元,過些日子就劃到鄉(xiāng)政府賬上來,你劉書記不在田坪做一兩件實事,想回去都難,我這個小老板幫忙也只能幫到這了?!?/p>

        說著,就準備離去,劉書記卻一把拉住了他:“來了就別走,幾個事情一塊說。”

        李鄉(xiāng)長一旁道:“就因為你劉老板在河道上挖黃金,劉主任才回來說那堤的事,你怎么能走。”

        劉書記把一張笑臉對著劉道富,說:“這幾天我一直想去一趟市里,當面跟劉主任匯報的,你回來了,難得的機會啊。那陣我在縣文化局工作的時候,你是我的直接領(lǐng)導(dǎo),對我的關(guān)心和幫助我記在心里的,現(xiàn)在到鄉(xiāng)下來了,你不能說不關(guān)心你的老下級了吧?退一步說,不關(guān)心我,自己家鄉(xiāng)的事情總得關(guān)心啊。我們田坪鄉(xiāng)的鄉(xiāng)場,關(guān)系到田坪鄉(xiāng)一萬人口的生活質(zhì)量,也關(guān)系到田坪鄉(xiāng)的經(jīng)濟發(fā)展,卻是臟亂差,天晴三天,我就擔心哪家一個不小心,一把火全鄉(xiāng)場就沒了。下雨三天,人們過路背上都是泥水,我想把街道弄寬一點,弄成水泥地,再弄兩排攤位,免得初一十五人們來趕場,全都擠在逼仄的街道上,不方便,也不好看。劉老板答應(yīng)捐二十萬元,還有二十萬元的缺口,你無論如何得幫你的老下級一把,也是對你的家鄉(xiāng)作貢獻啊。”

        李鄉(xiāng)長一旁說:“錢從哪里來我們不管,或是你自己掏腰包,或是找個老板放點血,或是打報告向領(lǐng)導(dǎo)要。鄉(xiāng)場修好,我們在鄉(xiāng)場上給你和劉老板立一塊碑,讓田坪鄉(xiāng)的群眾世世代代記著你倆的功德?!?/p>

        劉道喜一旁笑著說:“鄉(xiāng)場修好,我們兄弟倆的名字不光是一塊刻在石碑上,守明幺公又要往劉氏族譜上寫一筆啊。”

        劉書記卻板著臉對劉道喜道:“別多嘴,把這個事情商量好,再說你的事情?!迸み^身子面對劉道富的時候,板著的臉就又換成了笑樣:“劉主任要能多弄到錢,當然更好。全鄉(xiāng)十二個村,十個村通了公路,還有兩個村的公路沒有修通,幫忙把這兩個村的公路修通,群眾要給你送萬民傘?!?/p>

        劉道富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說:“這個事情有點難,要我自己掏錢,別說二十萬元,兩萬元都拿不出,找老板,誰愿意把二十萬元丟到這鄉(xiāng)角落里來,沒有回報,誰干?”劉道富沒有把找領(lǐng)導(dǎo)更難的話說出來,市里領(lǐng)導(dǎo)的面他都沒有見過幾次,能從他們那里要到錢修鄉(xiāng)場,修村里的公路?做夢吧。

        劉道喜臉上做出驚訝狀:“你說的話誰信啊。”又對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說:“我那二十萬元也沒得捐了?!?/p>

        “為什么?”

        “那天在河道上開現(xiàn)場會,書記鄉(xiāng)長表了態(tài),守明幺公也發(fā)了話,道富回來卻要把現(xiàn)場會上的決定推翻,要我捐錢,我搶銀行去呀!”這樣說過,劉道喜就把頭轉(zhuǎn)過來,對劉道富說:“我說過,淘過金,我會把河道還原,還要把河堤加固,漲再大的洪水,也不會有問題。你爸卻把你叫回來跟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說這個事,那我就不挖金了,做房地產(chǎn)。道富,那陣你讀書的時候,從我手里拿錢是怎么說的你也許不記得了,可我卻記得,你說往后能感謝我的話,是一定要感謝我的。這樣吧,幫忙給我辦個資格證,做房地產(chǎn)沒那個證可不行?!?/p>

        劉書記板著臉吼他說:“這個問題沒解決,你說別的事情,湊熱鬧啊。”

        劉道喜的臉色也變了,說:“我不挖金了,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李鄉(xiāng)長沖著他說:“劉書記等著你做房地產(chǎn)賺了錢,再捐錢讓他辦好事實事,他在田坪還得待多久?”

        劉書記不耐煩地說:“別的事情不要說了,過兩天要召開全鄉(xiāng)鄉(xiāng)村干部大會,改造鄉(xiāng)場的事情得落實下來。劉主任,我這是第一次開口求你為家鄉(xiāng)辦好事,你得表個態(tài),我好在大會上跟大家說,讓大家也高興高興?!?/p>

        他們在演戲。劉道富真想罵一句娘,可是,又沒有罵出口。他們設(shè)計的圈套已經(jīng)把他逼到了墻腳,讓他一點面子都沒有,紅一陣白一陣的臉就變成了青色,說:“這個事情我辦不到的?!眲⒌栏徽f得極不情愿,無可奈何。

        劉書記兩手一攤,說:“你劉主任不肯幫忙,那就還是只有按以前的決定,劉老板黃金照挖。不過,我今天再一次交代你劉老板,挖過之后,照原樣填好,你自己還答應(yīng)要把河堤加固呢。給自己村里辦好事,群眾記著你。我們?nèi)⒓移?,那些有孩子讀書的人家,村里的五保戶,誰不念著你的情?!?/p>

        劉道喜的臉上就又有了笑容,說:“這樣吧,修鄉(xiāng)場的四十萬元,我一個人出算了,到時候鄉(xiāng)場修好,立碑的時候,把我兄弟倆的名字都要寫上?!?/p>

        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齊聲說好:“到時候用花崗巖給你們立碑,千秋萬代?!?/p>

        這個時候,劉道富真的希望地上有一道縫,好鉆進去。當然,他還想往劉道喜的臉上滋一口口水。

        劉道喜卻把手一揮:“兄弟,我們吃飯喝酒去。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作陪。”

        劉道富說:“飯不吃,酒也不喝,我得回去一趟。”

        劉道喜說:“我送你。”

        “不用。我想一個人走一走?!?/p>

        劉道喜帶著失望的神色對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說:“道富不愿意去喝酒,也不要我送他回去,那就我們?nèi)齻€人去喝酒吧,上次在我家酒沒喝好,今天我們得好好喝一杯?!?/p>

        走出鄉(xiāng)政府的大門,劉道富原本是想回一趟家的,父親正望眼欲穿等著,可是,這時他又打消了回家的念頭,回去怎么對父親說?給許記者打了個電話之后,想一想,還是給父親打了個電話,說:“爸,別著急,問題總會得到解決的?!?/p>

        “你回來看看,挖沙機已經(jīng)把堤腳全掏空了?!?/p>

        “越掏空堤腳越好,那時就有人來管了。”

        “還要等多久,轉(zhuǎn)眼就要漲端午水了。”

        “不會太久?!?/p>

        劉道富站在鄉(xiāng)場外面的公路旁邊等許記者,看來,只有請許記者的大駕寫文章了,引起領(lǐng)導(dǎo)重視,問題才得以解決?!安唤o我面子,也就別說我不給你們面子了。”劉道富在心里這樣說。

        9

        劉有樹是在第四天的下午才知道報紙上發(fā)有一篇寫劉道喜的文章。那天是星期六,劉家坪一些學(xué)生放學(xué)回來,說星期五的下午學(xué)校召開大會,校長在大會上念了那篇文章,很感人的。

        劉有樹一口血只差噴了出來。去找劉有生:“有生你聽說了嗎?道喜上報紙了。”

        劉有生說:“那天大全帶著一個姓許的記者來找我,說是道富叫他來給劉家坪寫一篇文章。不光是采訪我,還采訪了村里許多人,我們說了許多劉家坪發(fā)展變化的事情,當然也說了劉道喜不該在河堤下面挖黃金,可是,報紙出來之后,別的都沒說,就說的劉道喜做好事?!?/p>

        劉有樹心想不可能的,道富怎么叫記者下來給道喜寫那樣的文章?把電話打到兒子那里,還沒開口呢,劉道富卻在那邊抱怨起來:“爸,你別說了,這次回來,我的臉面都丟盡了。”

        劉道富也是一股血堵在了胸口。前天早晨去辦公室,秘書拿著一張報紙說他的家鄉(xiāng)上報紙了,秘書的臉上還帶著一絲讓人捉摸不透的笑。拿過來一看,是一篇專題報道《致富不忘鄉(xiāng)親——記農(nóng)民企業(yè)家劉道喜》。文中悉數(shù)多年來劉道喜捐錢給劉家坪的學(xué)生讀書,給劉家坪五保戶錢的事情,還點名道姓說了從劉家坪走出去的劉道富拿著劉道喜給的錢,怎么地表決心要把書讀出頭,日后做個有用的人才。文章里還有劉守明說的話,還有正在上學(xué)的孩子和孩子家長說的話,都十分的感人。劉道富這時才知道秘書臉上笑里的含意,氣得掏出手機把電話打給許記者:“許大記者,你什么意思???”

        許記者卻是一個哈哈打得響亮:“怎么,宣傳你的家鄉(xiāng)你不滿意?”

        “你說呢?”

        許記者就不再打哈哈了,抱怨如今的廣告不好拉,分配的任務(wù)完不成。有人愿意拿錢寫文章,能失掉這樣的機會嗎?何況,人家說的也沒有假。

        劉道富還想對父親說句什么,劉有樹卻把電話掛上了,他的心里像是被什么重重地一擊,有一種疼痛久久不得散去,他不知道那天兒子在鄉(xiāng)政府受的什么氣,丟的什么臉,他們怎么他了。掛斷電話,劉有樹就往河邊去了。女人攔都沒有攔住。

        挖沙機已經(jīng)沿著大堤挖出了一條幾十米長的溝壑,可挖沙機似乎挖得比過去更加起勁,劉道喜和他兒子劉大全一臉得意地站在金床旁邊,不時地從金床上拾起瓜子金來。劉有樹也不說話,跳下堤,躺在了大鏟的下面。站在河堤上看熱鬧的人們還沒來得及叫喊呢,大鏟就把他連同沙石一塊裝進大鏟里面去了。

        開挖沙機的年輕師傅一定是看見劉有樹了,不然,大鏟怎么沒有挖著他,怎么沒有把沙石連同他一塊往金床里倒,而是轉(zhuǎn)了一個彎兒,嘩啦一聲,連同沙石一起,倒在河堤后面的水田里了。劉道喜父子在人們的驚叫聲中從金床上跳下來,把劉有樹塞進擺在公路旁邊的小車,慌慌張張往鄉(xiāng)醫(yī)院去了。

        鄉(xiāng)醫(yī)院的醫(yī)生說:“一只胳膊斷了,肋骨也斷了兩根,鄉(xiāng)醫(yī)院治不了,得趕快轉(zhuǎn)院。”

        劉道喜給劉道富打了個電話,又重新把劉有樹往小車里面塞:“叔啊,好好養(yǎng)傷,花多少錢都由我付?!?/p>

        把劉有樹送到市醫(yī)院,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劉道富正等在醫(yī)院門口。劉道喜交了錢,辦好了住院手續(xù),還往劉道富的口袋塞了一摞錢,說:“道富,叔弄成這樣,我心疼呢。叔就交給你了,一定要治好才能出院,要錢的話就給我打電話。”又對站在一旁哭泣的張友英說:“嬸,侄子對不起啊?!辈陪@進小車,揚長而去。

        張友英看著男人那個樣,眼淚又出來了:“二畝水田被洪水沖毀,我們就不吃飯了,我們還有兒子啊。弄成這樣,自討苦吃?!?/p>

        劉道富說:“爸,你一輩子吃苦受累,該享福了。傷治好,就別回去了。”

        劉有樹什么話都不說,強忍著身上的疼痛,兩眼盯著病房上面的天花板,像是要把它看透似的。

        俗話說,傷筋斷骨一百天,何況是六十多歲的老人。劉有樹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他是不愿再想劉家坪了,可一閉上眼睛,劉家坪的山山水水就走進了他的心里,劉家坪那四百多畝良田春的嫩綠、秋的黃熟就仿佛展現(xiàn)在他的眼前。看著窗外的春雨一陣緊似一陣,他就著起急來,劉道喜那個狗東西,是不是把堤腳挖出的溝壑填好了?是不是在堤腳抹上水泥了?端午水就要來了??!

        那天是星期六,劉道富來醫(yī)院給父親辦出院手續(xù),父親在醫(yī)院躺了三個多月,按他自己的說法,他是一天都躺不下去了。劉道富說:“我們這不是回去了嘛,你孫子天天念著你啊。”

        劉有樹卻說:“五月初,還來得及,你說給我弄點好谷種的,我得趕回去播種插秧呢?!?/p>

        劉有樹的話沒說完,劉道富口袋里的手機卻響了起來,看看號碼,是有生叔打來的,問他有啥事,劉有生在那邊說:“你爸在嗎?要他接電話?!?/p>

        劉道富就把手機給了父親。劉有樹還沒問他有什么事,劉有生在那邊帶著哭腔說:“今年的端午水來得早啊,百年不遇,從道喜挖黃金的堤腳沖出一道缺口,大堤就像是積木一樣,全垮塌掉了。四百多畝水田變成了河灘,劉氏祠堂也被洪水沖掉了大半邊,守明幺叔原本爬上岸來了,看著那慘景,踅回身,復(fù)又撲進滔滔洪水里了。劉書記和李鄉(xiāng)長正在現(xiàn)場指揮抗洪救災(zāi),劉道喜也前后左右地忙碌著,村里的一些老人卻忙著在劉氏祠堂的廢墟里尋找那本劉氏族譜……”

        劉有生還在那邊說著什么,劉有樹卻是哐當一聲,倒地上了。

        責任編輯 苗秀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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