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如果我是塞林格

        2017-07-21 20:49:13孫鵬飛
        清明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小個子老三胖子

        孫鵬飛

        那天的事從最早說起,我上課沒帶課本。航海課,老教員在講臺上模擬波浪的運(yùn)動,模擬軍艦?zāi)雺翰ɡ诵纬傻奈擦鳌Kv得滿頭大汗。臨下課五分鐘,他不經(jīng)意地瞥向我。我也心安理得地看著他,我的桌面上空空如也。

        “課本呢?”他停止講課,站到我桌前。

        我在眾目睽睽之下翻書包,翻來翻去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要走的意思。

        “上我的課不帶課本,你敢!”

        我從書包里胡亂抽出一本書,也巧,書的封面和航海課本相似。

        “不是這本?!彼隽朔鲅坨R。

        “我?guī)уe書了?”我裝傻充愣。

        “你叫什么名字?”

        “塞林格?!?/p>

        “叫什么?”

        “蔡凌格?!?/p>

        下課鈴響了,教員滿意地踱回講臺??磥砦液胶Un要掛科了。今年已經(jīng)掛了四科,我們潛艇學(xué)院的院規(guī)是掛滿五科強(qiáng)制退學(xué)。我在網(wǎng)上訂了一箱安全套,課下躲到廁所用手機(jī)看訂單記錄時(shí),再一次邂逅了趙枳和她男人。在日本一間桑拿房里,趙枳穿著浴衣,男人從后面抱住她,兩人懵然無知地沖鏡頭笑。學(xué)院糾察本來是過來抓抽煙的,我?guī)T沒關(guān)。

        “你叫什么名字?”

        “塞林格?!?/p>

        “叫什么?”一個糾察抓著我袖子,另一個用攝影機(jī)拍我。

        “蔡凌格?!?/p>

        手機(jī)讓糾察拿走,又上了一節(jié)課,我們隊(duì)長叫我回隊(duì)里。

        我上課不帶課本,教員都跟我們隊(duì)長說了,隊(duì)長教育了我一通,問我整天迷迷瞪瞪,腦子里想啥?我靦腆地笑笑,不知道怎么回答。

        又上了一節(jié)課,隊(duì)長又叫人找我回隊(duì)里。

        我在教學(xué)場所帶手機(jī),糾察隊(duì)長跟我們隊(duì)長說,存在安全隱患,要在院里進(jìn)行通報(bào)。隊(duì)長拍了桌子,我看著他辦公桌后面的歐式席夢思,潔白的羽絨被平鋪在床上,密密麻麻一堆蓬松的褶皺。而我們睡上下鋪,每天早上都要疊軍被,稍微一個被角不齊,就要在隊(duì)里通報(bào)。他再次問我整天迷迷瞪瞪,腦子里想啥?我靦腆地笑笑,不知道怎么回答。

        中午沒吃午飯就回了宿舍。我昨晚睡前在朋友圈里看到趙枳和一個中年男子牽著手曬機(jī)票,在一堆閨蜜的簇?fù)硐滦剂藨偾?,然后我去廁所看一本塞林格的小說集子到三點(diǎn)多。現(xiàn)在眼睛抹了蜜糖,黏糊糊的,倒下就睡過去了。姓賈的戰(zhàn)友跟他女朋友鬧分手,抱著電話哭哭咧咧,十來分鐘后有了和好的跡象。我問他能不能小點(diǎn)聲,他沒搭理我,和女朋友又拌了幾句嘴。我讓他出去講電話,他沖我比劃中指。他這不是一次兩次了,我們宿舍幾個人都很煩他,但是別人可以在嘈雜的環(huán)境中睡去,我不可以。不知是只有我睡眠淺,還是他們不作為。我拖著沉重的身軀下了床劈頭給了他一巴掌,他扔了手機(jī)撲向我,睡意蒙眬的戰(zhàn)友起來拉架,中間他踹了我好幾腳。

        鬧的動靜很大,隊(duì)長后來不無感慨地說,你回家當(dāng)你的作家去吧。

        兩天之后戰(zhàn)友送我到潛艇學(xué)院門口,我揮手告別時(shí)戰(zhàn)友說了句,合個影吧,以后你成了大作家就沒空來了。我一臉訕笑跟他們勾肩搭背留了念。原本買給趙枳和她男人的安全套到了,我一點(diǎn)心情沒有,留給了跟我打架的戰(zhàn)友。戰(zhàn)友說抱歉,我扶著他肩膀說沒事,我早想回家了,你這就算成全兄弟了。

        其實(shí)我也不知道我家長什么反應(yīng)。知道我退學(xué),我爸爸可能要作勢打斷我的腿。我媽呢,很可能一天不吃不喝,一晚上不睡。但是接下來他倆怎樣,我就不知道了。

        等地鐵時(shí),我又翻手機(jī),小心地避免任何趙枳的消息,但是真的翻了一圈什么都沒有之后,我又迫切地希望看到只言片語,哪怕一張摟摟抱抱的照片。我提著行李箱進(jìn)了站,悶熱的大廳一股熱浪襲來,人擠人,很快我后背就黏乎乎的。有個戴紅帽的兄弟上來接過我的箱子。

        走了幾步,他沖我比劃兩根手指,我喘勻了氣拿煙給他抽。

        他停下說不要煙,跟我要二十塊錢。

        我沖著他莞爾,伸手去拿我的箱子。他不給,我生硬地奪了過來。立馬圍過來一群小紅帽,為首的沖我比劃兩根手指。

        “你過來我給你。”我后退了幾步,定住。

        為首的說最低給十五。

        “過來拿?!蔽抑钢?,他要敢伸手我就掰斷他一根手指。

        為首的仍在原地沖我比劃手指,并沒過來。我看了他一陣,拖著行李箱走了。

        坐進(jìn)動車,我怕忍不住再看便關(guān)了機(jī)——戳下屏幕就能看到趙枳的狀態(tài),這個年代即使一百個不好我也是喜歡。離家的時(shí)候手機(jī)還不是這樣的,娛樂功能遠(yuǎn)比不上現(xiàn)在。我專心看著窗外景致,芳草萋萋的原野一晃而過。

        人生中第一部手機(jī)摔壞的那天,我比現(xiàn)在惆悵一百倍。

        高三的小個子一個夏天都在我們高一教學(xué)樓溜達(dá)。不考大學(xué)的這幫人都扎堆來低年級找嫩女友,我們都用仇敵似的眼光看他們。

        小個子在走廊攔住趙枳一通盤問,趙枳要走,小個子嬉笑著攥住她的手。我和坦克、老三剛從外面回來,我正把一根木棍子塞進(jìn)老三的襠底下,坦克接住棍子另一端往上一提,老三讓我們架空了。

        趙枳嚷嚷著你放手,小個子抬手摸了摸趙枳的臉。

        我松了棍子,老三沖上來跟我鬧,我粗魯?shù)赝崎_他,他又找坦克鬧。中午吃飯時(shí)坦克問我生氣嗎?我說生氣。坦克說,你要生氣就揍他。

        “你能打過他嗎?”一直悶頭吃飯的老三問我。

        “我們仨還干不過他一個?”坦克說。

        “讓攝像頭拍到咋辦?”我問坦克。在學(xué)校打架要開除。

        “拉他去操場,速戰(zhàn)速決?!碧箍苏f。坦克壯得跟坦克似的,他一說話我心里就有底了。

        “能打他就好。”老三見我們沒理他,又悶頭吃飯,不再吭聲。

        下午我走到小個子跟前:“再來騷擾揍你?!?/p>

        小個子拽住我呵呵笑個不停,另一只手插進(jìn)褲兜,摸出一部滑蓋手機(jī)。他說,哥,你快來,有人揍我。

        “你真想我揍你?”我問他。

        小個子問我?guī)熈藳]有,我那時(shí)不抽煙。我要走,小個子用足了勁把我推到墻角。我兩只手撐開,他一拳揮在我下巴上。我惶惑地看著他,舉拳要打回來,手舉起又放下了,一群人圍了過來。我擰著脖子看他們,裝模作樣摸手機(jī)打電話,身后一只手拿走了我的手機(jī)。那只手往下一劈,手機(jī)摔在了赤紅色的地磚上。我看他,又看坦克和老三,那只手抽了我一耳光,我愣在原地。

        幾只手拖著我出了教學(xué)樓,我的一只鞋子卡在了臺階上,一只腳擦著土路穿過冬青叢和綠汪汪的孔子林,不成氣候的早熟知了吱吱呀呀鼓吹著耳膜進(jìn)了一片水泥地操場,操場上數(shù)只灰溜溜的麻雀慌慌張張啄食一陣飛走了。

        動車到了站,我打電話讓老三來接我。

        “蔡,凌,格?”剛出站就看見了楊春紅,“你怎么回來了?”她斜背著沉甸甸的包,壓垮了修身工作裝一邊的肩膀,勒癟了一邊的胸。

        我放下行李箱,邊用紙巾擦汗邊盯著她的胸說話。她以為我還在當(dāng)兵,我說早考上軍校了。她夸我厲害,上學(xué)時(shí)候就看得出來我是干大事的。她夸完,我才說讓學(xué)校開除了。她感嘆著好可惜。我擦完汗扔了紙巾,她還像往日那樣彎腰撿起,塞到自己包里。我說你一點(diǎn)沒變,還是幼兒園大班里領(lǐng)小紅花的姑娘。她問我變了沒有,我光笑不回答。她現(xiàn)在在銀行上班,出來吃中飯。老三來的時(shí)候,我問她去玩嗎?她說下了班再說。她笑起來還是丑得很有風(fēng)格。我說著下班來接你,上了老三的車。

        車上還坐著個胖子。老三介紹說這是部門經(jīng)理,他爸爸是開藥鋪?zhàn)拥?,他接班了,村里的未來之星?/p>

        我跟胖子握手問好,胖子一臉憨態(tài),嘟著嘴問老三:“不是來給我找媳婦嗎?”

        “剛才那個美女就是,先吃飯,等會來接她?!崩先仡^看胖子,并朝我遞眼色。

        胖子要回家吃,他說:“我爸爸不讓我開車出來?!?/p>

        “不開出來怎么接你媳婦?”老三問他。

        “我爸爸說——”

        “論輩分,”老三打斷胖子,“你叫我啥?”

        “叫你爺爺?!迸肿诱f。

        “你爸還管我叫叔。”老三跟我說,“這是我大孫子。”

        胖子摸摸頭,笑著拿煙給我抽。

        車子在半島酒店停下,胖子跟著我和老三下了車。八成是老三說給胖子介紹對象,把胖子的車忽悠出來的。飯間我問老三現(xiàn)在忙什么,記得老三在南方做過室內(nèi)裝修。老三說現(xiàn)在在家種地,一天到晚瞎忙。老三問我混上什么軍銜了。我說,主公。老三的右邊眼角有道老去的萎靡疤痕,疤痕破壞了他茂盛的眉毛生長區(qū)域。再次看見我他還是唏噓不已,畢竟是為年輕和熱血以及友誼和我的虛偽埋的單。

        吃完飯老三讓胖子掏錢埋單,胖子說沒帶錢出來。老三說銀行卡總有吧?胖子說沒有。老三搜胖子身,搜出幾張銀行卡,拉著胖子到銀行取錢去了。我用酒店的毛巾擦擦嘴,起身開了窗子抽煙,探出窗外深呼吸一大口說,自由的味道啊!

        下午我在老三家打牌。老三繞著中國版圖闖了一個大圈,才老老實(shí)實(shí)回到家里種地。他現(xiàn)在結(jié)了婚,和妻子在太陽直射下的南屋過日子。他妻子生得俊俏,穿著短裙和寬松的背心在我們打牌期間晃來晃去,彎腰給我添水時(shí),胸前兩只小兔子就要從背心里跳出來。電壓不穩(wěn)定,空調(diào)時(shí)斷時(shí)續(xù),我一張臉憋得滾燙??照{(diào)停了,我們喊一聲老三家的,老三的妻子就去村口合電閘。臨近傍晚,我和老三、胖子去接回楊春紅,接著打牌。

        “小紅花,找男朋友了嗎?”我摸摸她的手問她。

        “你有想法?”楊春紅不上桌,坐在一邊看。

        “你看‘未來之星怎么樣?”老三問她。

        楊春紅瞅了胖子一陣說,可以。

        “真可以假可以?”我扔了牌,老三妻子過來問我吃什么,要出去買菜。

        “隨便吧。”我掉臉看楊春紅,“要不出去吃?”

        在胖子的車上我拉著楊春紅的手含情脈脈地看她。老三打趣道,連胖子都可以,那我也可以吧?楊春紅甩掉我的手說可以。我攬過楊春紅的肩膀,讓她依偎在我懷里。我問她,老三都可以,那我也可以吧?

        “就你不可以?!?/p>

        “你那會兒追我不是挺來勁的?”

        楊春紅正過臉來看我:“你認(rèn)真的?”

        “為啥我不可以?”我并不是認(rèn)真的。

        “你早就心有所屬。”

        我嘟嘟嘴,天知道我為了趙枳被高三小個子修理的事有多少人知道。我悶聲隨著大家進(jìn)了館子,叫了菜。等菜時(shí)老三咬牙切齒地朝著窗外停滿的豪車說,這個世道,媽的有錢人的錢就是紙啊。我也隨著往外看,楊春紅在銀行上班,每天都數(shù)錢,她才真當(dāng)錢是紙吧。我在潛艇學(xué)院念書時(shí),下午的游泳課結(jié)束后,我們洗完澡站在游泳館的臺階上迎著夕陽抽煙。鐵柵欄外面是下班高峰,車水馬龍,行人如織。標(biāo)致、高挑的婦女踩著高跟鞋等在站牌前,穿著紗一般的裙子,風(fēng)一吹,看得我們下面升了旗。我們一路目送直到她鉆進(jìn)敞篷車。遠(yuǎn)道而來的公交車費(fèi)勁地吐出一群少男少女,又吞進(jìn)一群或親或抱一身汗的花樣男女。

        我們穿著體能褲和?;晟?,不錯眼珠地跟柵欄外的女生插科打諢,說話聲音很小,倒像是自娛自樂。也習(xí)慣了鮮有回應(yīng)。偶爾會走過一兩個長相酷似趙枳的女孩,朝我們驚鴻一瞥。

        想起趙枳我一腳踩進(jìn)了深淵,眼前蒼白的墻壁和上滿了新鮮菜肴的轉(zhuǎn)盤飯桌霎時(shí)黑了。

        視網(wǎng)膜上慢慢浮現(xiàn)出一條黑漆漆的長廊,我前面的蘑菇頭跑跑停停,忽而踩得一溜兒聲控?zé)羧_了。剛軍訓(xùn)完,我和蘑菇頭彼此不認(rèn)識。她曬得比我黑些,胳膊上細(xì)膩的藍(lán)色血管看得分明。方才醫(yī)生扎針,扎她比較順利。扎我隱藏在肉色胳膊里的小血管則難一些。扎到第二針,醫(yī)生起來,喊來了另一個醫(yī)生。又扎了兩針,醫(yī)生起來再喊另一個醫(yī)生。我沒忍住,眼淚流了出來。蘑菇頭一臉興奮,在彌漫著血腥和消毒水味的長廊等著我。

        “你就是上課不帶書的那個?”蘑菇頭問我。她走在前面,握著棉簽,按住自己臂彎,棉簽泛著黑血。

        “我叫蔡凌格?!?/p>

        “趙枳?!彼f,“我也看塞林格?!?/p>

        我穿拖鞋上課,桌子上擺著塞林格的小說集,被班主任抓到,叫我兩只手舉著拖鞋、頭上頂著塞林格站在走廊。

        趙枳說我的臉色好難看,她扔了棉簽,過來看我臂彎密匝匝的針眼??戳艘粫海Φ枚紫氯チ?。

        我苦笑一聲,楊春紅問我臉色怎么這么難看?我從漆黑中蘇醒過來,黑暗中的音容笑貌一點(diǎn)點(diǎn)在白晃晃的室內(nèi)散去,最終什么也沒有留下。我擺擺手叼了煙到外面抽,楊春紅跟著我出來了。

        “我是不是說錯話了?”她問我。

        我只顧大口吸煙,再深呼吸,自由的味道沒有了。我大概重新進(jìn)了牢籠。伸手摸了摸夜色,趙枳又在黑暗中笑得蹲了下去。楊春紅說了幾句話,我沒聽清。她踮腳親了我下巴。我看了看她,抱著親了起來。她在學(xué)生時(shí)代就口腔糜爛的味道泛濫,我親完,想漱口。

        “去哪里?”我問老三,同時(shí)推開偎在我胸口的楊春紅。

        “我就是黏人,你嫌我了?”楊春紅問我。

        老三問開車的胖子:“去唱歌?”

        “真沒錢了?!迸肿忧箴?。

        “大孫子,這么熱的天爺爺不在家待著,要不是給你找媳婦我出來干嗎?”老三從兜里摸出一把錢,都是皺巴巴的一塊錢,“沒錢我給你?!?/p>

        “我沒嫌你。”我跟楊春紅說。她再貼上來,我依舊推開,不動聲色地指了指胖子。

        楊春紅會意:“你們這么耍人家好嗎?”

        老三說:“我大孫子是部門經(jīng)理,有錢?!?/p>

        “嫌我們了?”我問她。

        她看了我一陣,點(diǎn)頭。

        “那你下車吧?!蔽艺泻襞肿油\嚒?/p>

        楊春紅沖胖子說:“你要帶我去唱歌嗎?”

        胖子幾乎沒猶豫就說好。

        老三在手心里把錢捋直了,才一張張塞給胖子,邊塞邊說:“沒錢我給你,你看我給你,哎我這還有,給你?!笨偣财甙藦垼肿硬灰?,老三硬塞給他。

        黑暗的車廂中楊春紅摸了摸我的臉,問我是否滿意了,又仰頭親我,我說:“渴了,帶水了嗎?”

        楊春紅跟胖子說:“我渴了?!?/p>

        胖子停了車,跑進(jìn)超市買水。老三嘻嘻哈哈坐到駕駛座,踩一腳油門,車子開了出去,直到拐角才停下。

        “開走得了,停下干嗎?”我問老三。

        我們下了車,老三說:“還指著大孫子請客呢。”

        楊春紅上來抱住我一條胳膊,人倚了過來,我掀起她襯衣她才松開我。我獨(dú)自站到果綠色垃圾桶旁邊抽煙,街邊燈箱烘托得整個季節(jié)愈加炎熱,我想著夏天就應(yīng)該吃吃燒烤唱唱歌,不應(yīng)該待在柵欄里面暗無天日。胖子出了超市,四下張望著找我們,跑跑停停,快到拐角這邊又折回去了。

        老三過來調(diào)戲楊春紅。老三矮,楊春紅個子高,顯得挺滑稽。老三一把摟住楊春紅的腰:“大孫子咋樣?今晚跟他睡吧!”

        楊春紅掙脫開,沖我喊:“你不管嗎?”

        老三跟著拍了拍楊春紅的屁股,問我:“你管嗎?”

        “你就是個傻子。”我瞪老三。

        老三怔怔地盯著我看,楊春紅笑個不停:“他真是個傻子,你記不記得上學(xué)那會——”

        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老三已經(jīng)一巴掌抽在了自己臉上。楊春紅捂住臉叫,我上去攔住老三。老三揚(yáng)手又要打。胖子聽見動靜找了過來,老三吼著叫我撒手,我撒了手,老三踹了胖子一腳問胖子去哪了。胖子人敦實(shí),老三踹完,胖子沒動他自己倒退了兩步。

        胖子不吭聲,給我們遞水。

        “剛才是停車的地方嗎?”老三喘著氣擰開飲料瓶,一口灌進(jìn)大半。

        “找不到你們了?!迸肿诱f。

        “這條街多少交警?”老三問胖子,“要開罰單,我攔下了?!?/p>

        “買水?!?/p>

        “我又給你省兩百塊錢,大孫子。”

        我們上了車,老三還在數(shù)落胖子,今晚的氣都沖胖子撒了。我瞥了眼楊春紅,她悶悶不樂地看著我。我把喝完的水瓶扔出窗外,她掐我,說不許破壞衛(wèi)生。我把老三的水瓶也扔了出去,她朝我翻白眼。到了唱歌房,老三張羅了套餐,桌面擺滿了紅酒啤酒和各色飲料。我問楊春紅唱什么歌,替她點(diǎn)了,剛要開唱我手機(jī)響了。我家長打來的。

        我噓了聲,接電話。我媽罵了我?guī)拙?,說我不爭氣,別回家了。我爸爸又接過電話問我在哪里,我說唱歌呢。我媽搶過去說,不能商量了嗎?找找人你再回去。我剛要說話,我爸爸接過電話罵我是牲口。我拿起啤酒瓶兜著嘴喝了一氣,耐心聽他倆唱雙簧。我爸爸說,你回家種地,我一分錢不出。我冷笑,滾你的吧。我媽說,你現(xiàn)在翅膀硬了,忘了當(dāng)初我和你爸找了多少關(guān)系送你去當(dāng)兵的。我說,這次回來給你送錢來了。

        確實(shí)是,當(dāng)兵這幾年攢的錢,我想給他倆,算了清這段恩怨。我關(guān)了機(jī),又兜嘴喝下去一瓶,沖老三舉瓶。老三喝酒過敏,不抽煙不喝酒。我又沖胖子舉瓶,胖子陪我喝了一瓶。我捏著胖子的胖臉問他在哪里工作,胖子說家里開藥鋪?zhàn)?,我拍打著他發(fā)際線頗高的腦門說前途無量啊。

        下半夜我跑去廁所嗷嗷吐個不停,吐夠了,我洗了臉倚著廁所門開了機(jī),按了幾個鍵,電話嗡嗡響了起來。

        “沒睡覺?”她終于接了電話。

        “白天睡什么覺?”

        “你語氣不對頭?!?/p>

        “睡覺,跟誰睡覺?”

        “喝酒了?”

        “有人跟你睡覺了?”

        “蔡凌格你怎么了?”她等了一小會兒說,“最近還寫小說嗎?”

        “我吵你睡覺了?”我聽到她小心隱匿的哈欠聲。

        “有什么不開心的事?”

        “日本是晚上嗎?中國是白天哎?!?/p>

        那邊沉靜下來。

        “我當(dāng)然寫啊。”我忍不住還是說了出來,“不寫小說,年輕姑娘都鉆進(jìn)老家伙車?yán)锪??!?/p>

        “你尊重下我?!?/p>

        “你等著吧,我得讓一部分有錢人知道洛陽紙貴。”

        找趙枳發(fā)泄完,我舒服了很多,還能回去接著喝。趙枳沒掛電話,一直聽我發(fā)牢騷,我陰陽怪氣說長途電話貴,掛了吧。

        “你這個樣子我怎么安心?”

        “不怕貴?傍上老頭子就是不一樣哦?!?/p>

        我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笑到自己都害怕了,忽然收了聲,泛著尿漬的鏡面上綻放的笑容尷尬地愣在一張蒼白、俊朗的臉上,我恍惚間覺得人死之前的如夢初醒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老三到廁所叫我,說又要了一個大果盤。我佯裝興高采烈地跟著他進(jìn)了包廂,又接著喝酒。

        “沒氣氛,叫倆陪酒的?”老三問我。

        “沒必要?!?/p>

        “給誰省錢呢?今天我大孫子高興?!崩先龁柵肿?,“有媳婦了高不高興?”

        胖子看一眼楊春紅,臉紅了。

        老三一把拉起楊春紅,半拎半架把她弄到了胖子那邊?!白壬稀!?/p>

        楊春紅看看我,小心翼翼地坐到了胖子腿上。胖子兩只手?jǐn)堊畲杭t,臉更紅了。老三笑著呼叫服務(wù)臺要陪酒的。陪酒女郎一進(jìn)來,老三打橫抱起她說,找刺激去。他倆進(jìn)了對面空出的包廂,老三虛掩上門,兩只手忙個不停,女郎白花花的身體貼著門上的一道豎條毛玻璃。我扭過臉不看那邊。

        我下面再次升了旗,仰著脖子吸進(jìn)去兩瓶酒,旗桿萎了。

        服務(wù)員又上了一箱啤酒,我擺好一一啟開。我敬胖子酒,胖子的臉依然是紅透的西紅柿。楊春紅困了,枕著包睡了過去。胖子喝了一瓶,沒事人一樣。我的胃一陣緊縮,擰著眉頭出了門。在走廊我噴個不停,邊走邊吐。到了廁所實(shí)在沒什么好吐了,我摳著喉嚨瞧著鏡子里的蔡凌格,一遍遍問你這叫怎么回事呢?問完,作嘔,再吐一陣,口腔酸澀難當(dāng),我含著水龍頭往肚子里灌水。

        我試著推門,人還沒進(jìn)包廂,隔壁的包廂門開了,女郎用衣服掩著上身,慌慌張張進(jìn)了另一間包廂。老三沖我擠擠眼睛,跟著進(jìn)去了。

        我們的包廂安靜極了,胖子不在,楊春紅赤身裸體躺在沙發(fā)上,兩腿開著。我走近看,下身一攤血。我撿起襯衣給楊春紅披上,叫她,她睜眼看我,又合上。

        “說話呀?!蔽一嗡?。

        我擦干凈了褐紅色的沙發(fā),給楊春紅穿回衣服,把她白白凈凈的襯衣下擺扎進(jìn)了黑色修身的長褲里,又把腰帶推到最里面一個扣。老三進(jìn)來時(shí),我問胖子家住哪里,老三察覺到事情端倪,問我咋了?我說沒有啊,你大孫子人不見了。

        “怎么了?”老三問我。

        “你他媽的?!?/p>

        “楊春紅?”老三看楊春紅,又看我。

        “大孫子!”我冷哼哼,“你學(xué)生時(shí)候就是不折不扣的大孫子。”

        “胖子人挺老實(shí)的。”老三說。

        “你上學(xué)那會也挺老實(shí)的?!?/p>

        “隨你怎么說。”

        “你上學(xué)那會是不是,大!孫!子!”我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說。

        當(dāng)天晚上我們回到老三家里,他結(jié)婚的新床留了出來,我和昏迷不醒的楊春紅睡在上面。我給楊春紅脫了衣服,給她蓋上毛巾被。我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抽煙:“我懷疑胖子給楊春紅下了藥?!?/p>

        老三沒說話,從包廂回來老三便不再說話,我有點(diǎn)后悔提他學(xué)生時(shí)候。我兩根煙抽完,老三說了句早點(diǎn)睡,就去睡了。剩我一個人抽第三根煙。

        高一軍訓(xùn)時(shí),最愛跳的那個我們記住了。教官把他揪出來,單練他,他咬著舌頭還是很輕松地沖我們笑。

        這樣荒謬的一個人,怎么會和我這樣以文藝青年自詡的人有瓜葛呢?

        那天我的錢包丟了,一個星期的生活費(fèi)沒了著落。休息時(shí),他找到了我。

        我在水泥地上坐著,之前也不認(rèn)識他,完全想不出這個滿臉疙瘩的少年要干嗎。對視了幾秒鐘,他說話時(shí)整個面部一陣抽搐,疙瘩似乎受到了迫害,惹眼的是一張一合元寶模樣的嘴唇,還有高鼻梁和跟著臉面牽動扭曲的大鼻頭。他的帽子戴歪了,帽檐下掩映著一道濃眉,眼窩深陷,黑色眼瞳夸張地帶著冷練的作風(fēng)。他說,你有什么困難可以跟我說。一句話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到了我身上,包括教官,所有人都在等我答復(fù)。我讓所有人失望了。我低下頭,并沒有回答。

        也談不上什么交情。那天午飯,他端著餐盤和我搭在一起吃的。吃完飯,回宿舍的路上也有交談,知道他的名字帶著朝氣——張青春。

        我們帶著對張青春最初調(diào)皮搗蛋的印象度過了那段時(shí)間。正式上課之后,果不其然,他功課糟糕得一塌糊涂。到這一刻,我都覺得,人不應(yīng)該過早地暴露在公眾視野,除非你確實(shí)很聰明。

        張青春并不是那種聰明人,相處起來,發(fā)現(xiàn)他憨得可愛,對誰都當(dāng)是自家兄弟。這樣不分你我掏心掏肺,惹來的也只是冷眼和戲謔。不到一個禮拜,便有好事的人給他起外號“三哥”。

        第一個星期天,三哥打電話,強(qiáng)烈邀請我去他家玩。電話里說大家都會來,就差你。

        我搭公交車去的時(shí)候,就只有老三衣著整齊地站在他們鎮(zhèn)上等我。我沒問他其他人呢,因?yàn)槲乙蚕氲娇赡軄淼闹挥形乙粋€。相比我,他個子矮小,一步跨在摩托車上,熱情地招呼我坐上去。

        那正是一天的正午時(shí)刻,時(shí)間剛好過去二十四小時(shí)的一半,太陽延續(xù)著我們軍訓(xùn)時(shí)的氣勢,我在后座抱著他的腰感受到熱浪撲面而來。他顯擺特技騎得飛快,拐彎總會像專業(yè)賽車手那樣身子傾斜出車子,壓得很低。熱浪滔天里我后脊梁冒了冷汗。

        在鎮(zhèn)上比較講究的一家小餐館前停了車,他領(lǐng)著我進(jìn)去一個勁點(diǎn)菜,我不知道如果打斷他,會不會傷他的自尊心。一桌飯我糾結(jié)得只吃了一點(diǎn)涼菜,結(jié)賬時(shí)我搶著付了一半的錢。他再提出去他家玩,我就拒絕了。

        我那時(shí)候腦子里想的都是怎樣當(dāng)作家,和老三根本說不到一起。老三說他初中進(jìn)過少管所,因?yàn)樗麨榱颂嫱瑢W(xué)報(bào)仇,打斷了別人一只胳膊。聽他的語氣也不像騙人。我沒懷疑,只是沒興趣,云里霧里地聽著。

        后來,在食堂打飯,他因?yàn)楦呷男€子不排隊(duì)說了幾句,小個子跟他說要是不滿就來找老子。那頓飯我吃得很快,就怕他會證明他有血性,把小個子打殘了。吃完飯,老三問我去不去找小個子。我以為就是吵幾句嘴,之后就相安無事了,哪知道老三真的單槍匹馬去找小個子。路上我勸了他幾句,他咬著牙,臉上的疙瘩暴躁起來,說,今天就給那小子點(diǎn)教訓(xùn),讓他老實(shí)些。我再次像坐在他的摩托車上,后脊梁冒冷汗。那天在高年級的教學(xué)樓門口,小個子仗著人多,把老三按在走廊一頓打。

        即使事情過去這么些年,我也沒忘記我沒作為的那一幕——我沒有勸架沒有幫忙,就愣在角落里內(nèi)心矛盾地看著,事后才虛情假意過去扶他。

        老三挨打之后,在班里的地位一落千丈。他腦袋纏上了棉紗,一只胳膊吊著,人們像戲弄孔乙己那樣調(diào)侃他:三哥的絲襪怎么穿腦袋上啦?三哥的新造型很拉風(fēng)啊!咱都是自家弟兄,天這么熱三哥也幫個忙給我放個血涼快些唄?

        老三受了表揚(yáng)似的看著他們,隨即單著一只胳膊跳進(jìn)人群中,和他們嬉笑打鬧。兩個同學(xué)拿根木棍子偷偷放在他兩腿中間,老三不知不覺騎了上去。他倆使個眼色,一把將木棍突兀地往上提,老三霎時(shí)兩腿離地不上不下擱在了半空。我們看見這一幕都笑癱了。

        老三傷好以后,我們來往少了,連吃飯我都躲開這個怪人。我借口學(xué)校文學(xué)社收集稿子,要加班加點(diǎn)。一個星期后我真的投過去一篇。跟我們同寢室的坦克是文學(xué)社長。坦克看了后說我很有寫作天賦,問我能不能幫他寫點(diǎn)歌詞。

        坦克自己多才多藝,家里也有背景,關(guān)于寫作他指導(dǎo)了我很多,我倆走得近也在情理之中??墒且幻鎸先揖驼f不出自己復(fù)雜的心情,多數(shù)時(shí)候覺得他是咎由自取,與我無關(guān)。

        我和老三真正撕開臉是一個月后的下午。他在球場上受了傷,衣服破得沒法穿了。他來到我和坦克的寢室,用胳膊蹭了我胸口一下,問我有沒有衣服給他穿。他像是剛從垃圾場出來,膀子上面全是汗,我厭惡地躲到了一邊。我說,沒有衣服給你。其實(shí)我的衣柜里面有好幾件衣服。他再次走近我,我伸出一只手撐住了他,保持著距離說,你沒什么事就走吧。

        他咬咬牙,眼神黯淡下去。我從來都以為他是沒有思維能力的,可是看他表情木訥地杵在那里,我想我錯了,一個活人怎么可能沒心沒肺?坦克拿出一張洗澡票給他,說穿我衣服吧。坦克領(lǐng)著他去洗了澡。

        在我身上發(fā)生的大事件并不多,借衣服的事緊跟著高三的小個子調(diào)戲趙枳算是一件。沒有這件事也就沒有我和老三的現(xiàn)在。大課間我和坦克、老三從外面回來,我把一根木棍子塞進(jìn)老三的襠底下,坦克接住棍子另一端往上一提,老三讓我們架空了。

        走廊里曾跟老三打過架的小個子笑嘻嘻地攥住了趙枳的手,又摸了趙枳的臉。趙枳嚷嚷著你放手,我松了棍子,走到小個子跟前說,再來騷擾就揍你。

        小個子打了電話給他哥,他哥是混社會的,也跟著來高一找嫩女友。

        幾只手拖著我出了教學(xué)樓,我的一只鞋子卡在了臺階上,一只腳擦著土路穿過冬青叢和綠汪汪的孔子林,不成氣候的早熟知了吱吱呀呀鼓吹著耳膜進(jìn)了一片水泥地操場,操場上數(shù)只灰溜溜的麻雀慌慌張張啄食一陣飛走了。

        老三握住棍子比劃了一下,棍子是我和坦克把他架到半空的那根。他的一張嘴又拱成了元寶的形狀。他沖了上來,汗津津的新襯衫像塊皺巴巴的抹布遮在胸前,右邊眼角添了道醒目的疤痕。

        小個子蹲下來系上了鞋帶又去了我們教室。

        這件事之后我們?nèi)齻€還是經(jīng)常在一起,雖然有了隔閡,但是半封閉的環(huán)境使得我們朝夕相處。說來也奇怪,見面時(shí)很自然,所有人都神奇地忘掉了不愉快的經(jīng)歷。但是獨(dú)處一室時(shí),那些事像是有個牽頭,一扯到悲傷就會為患,埋起來好久也依然會像萬千死魚翻著白肚皮浮上水面。我和老三距離近了,和坦克在一起時(shí)常感到別扭。自己說不上來,似乎我們漂流在一條大船上,走三天三夜都看不見甲板和大海,但是踏上船的那一刻得知,腳下的船板在漏水。

        我把最后一根煙踩在地上,拉開窗簾,陽光把黑乎乎的窗格子打在楊春紅臉上,她下意識地遮住眼睛。老三的妻子做好早飯,敲門叫我們。

        老三的妻子問楊春紅昨晚睡得好嗎?

        楊春紅掀著毛巾被看自己身子,又看我,臉紅了。

        老三的妻子笑著說新娘子總有第一次,說完出去了。

        “蔡凌格你不是人?!睏畲杭t蜷腿坐在床上,臉埋在膝蓋上哭了一通。哭完,她擦擦眼淚,讓我拿衣服給她。

        我把衣服遞給她,要走,她問我為什么趁人之危。

        “我不是什么君子。”

        “你為什么……不等我清醒了再做?”

        她一直看我,我回避著她的眼睛。

        “一點(diǎn)印象沒有,我怎么回來的?”楊春紅看床單,老三的床單起了絨球,皺皺巴巴像一床漾開的污水漣漪。

        “都發(fā)生了,想不開就報(bào)警吧?!?/p>

        “在哪里做的?”過了會兒,她問。

        “唱歌房?!?/p>

        楊春紅把黑色胸罩扔到了我臉上,她伸直胳膊投懷送抱般:“給我穿上?!?/p>

        她像個小孩子配合著我笨拙的動作。

        吃飯時(shí)老三沒跟我說話,倒是挑逗楊春紅,說昨晚動靜不小哦。楊春紅紅著臉瞪我,她的小眼睛隱藏在高度近視鏡后面,鼻子和嘴相互壓抑著,使得五官窘迫不堪。她張嘴說話,泛著糜爛、腐化的口氣,直挑戰(zhàn)我的耐心。我放下筷子說要走,斜眼看老三的反應(yīng)。老三沒抬頭看我,夾了一口雞蛋,經(jīng)過面前的透明水杯時(shí)雞蛋悉數(shù)掉進(jìn)水里。

        “隨你?!崩先攘丝谒?,水抖個不停。

        “再見?!?/p>

        我從行李箱里拿出個土黃色牛皮袋,抽出幾張鮮紅的人民幣,扔到就近的沙發(fā)上,出了南屋。窗子開了,楊春紅和老三的妻子探出腦袋看我。

        “讓老三送你?!睏畲杭t說。

        “別叫他老三,叫張青春?!?/p>

        我頂著初升的紅日走到鎮(zhèn)上,胸前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進(jìn)了一間發(fā)廊,蹭了會兒空調(diào)。看到鏡子上用口紅寫著“修眉”兩個字,心情變得更差。我決定剪頭發(fā),一切從頭開始。我自離家就沒留過長發(fā),現(xiàn)在可以留了,跟理發(fā)師說了好幾遍把頭發(fā)打薄一些,不許剃短了。

        剪頭發(fā)時(shí)“修眉”兩個字在鏡子上微妙地跳動了一下,其他人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這倆字的用意大概只為了引起我的注意。

        我讓小個子打了之后,趙枳找到我問,疼嗎?

        “不疼?!?/p>

        “他是不是踢你肚子了?”

        “我也打他了?!?/p>

        “疼嗎?”

        “疼?!蔽已b可憐。

        “對不起?!?/p>

        “對不起?把你賠給我吧?!?/p>

        “不許你再鬧事?!?/p>

        我點(diǎn)頭應(yīng)承著。趙枳說,天這么熱,你就當(dāng)敗火了。

        我依舊點(diǎn)頭。

        趙枳突然掐住我的臉說,你眼神好嚇人。

        “這樣不行,我給你修修眉毛吧!”趙枳端坐在我面前,用修眉刀一下下刮我眉心。

        “我是男的?!?/p>

        “誰說男的不能修眉毛?”

        她離我足夠近,純潔的胸罩帶子裸露在香艷的肩骨上。我閉上眼睛,那股困在我眼睛里的復(fù)仇的焰火,突然熄滅了。

        修完眉,趙枳拿她的小鏡子讓我看。

        我滿意地看著鏡中的自己,理發(fā)師介紹說給我剃的是今年最流行的頭型,說完問我,眉毛很亂,需不需要修?我說不,我是男的。我還很年輕,人生剛剛開始。

        出租車穿過熙攘、嘈雜的小鎮(zhèn)街頭,太陽斜視著隔三差五支撐起來的攤販的白色遮陽傘,濃煙滾滾的郊區(qū)遍布著威武挺拔的白楊……太陽位置越來越高,最后停在了一幢尚未完工的綠影腳架樓前,我下了車,拖著行李進(jìn)了旁邊的村子。

        隔老遠(yuǎn)看見我媽站在屋子后面,看一會兒遠(yuǎn)處,再坐到石墩子上,很快又站起來看。

        她看見我,板著臉說,回家,你爸等你。

        她接過我的行李箱,烈日下她整個人發(fā)燙。我走在前頭。我爸在里屋看電視,他迎了出來。他不說話,瞪著我看。

        “我不想說你,說你你也不高興。”許久,他說。

        “那別說?!蔽已b出一臉興奮。

        “餓死你啊?!彼f。

        “期待著活活餓死?!?/p>

        我跟他對視著,從前我們爭執(zhí)不休,該說的話都說盡了。情感最激烈時(shí)我恨不能削骨還父。我進(jìn)了里屋深坐進(jìn)沙發(fā),叼著煙瞅了眼電視,他跟進(jìn)來摔了遙控器。我站起來問他,你嚇唬誰?

        “餓死你啊?!彼f。

        我這次真的一臉興奮:“期待著活活餓死?!?/p>

        “你回家,別想從我這里再拿一分錢?!?/p>

        我作嘔,從口袋里摸出折疊的土黃色牛皮袋,厚厚一沓錢扔到沙發(fā)上。我心想別逗我了,你留著吧。我也實(shí)在沒想留在家里,睡一晚,明天出門,看看這個世界。

        中午他倆吃飯沒叫我,我閑得無聊從書架取了十來本書,慢條斯理翻著頁。當(dāng)年我爸嫌我寫小說不務(wù)正業(yè),把書架上的全部書籍和我夜以繼日書寫的手稿付之一炬。這幾本書算是奇跡了。我看書倦了睡過去,下午醒了,太陽遙遙懸掛在天際,也是紅日。清晨和黃昏并不分明,紅日熄滅后,我又睡了過去。睡到晚上,翻來覆去再睡不著。我給趙枳打電話,沒人接。我媽推門進(jìn)來,坐到我床頭的椅子上?!澳惆终f了,明天找個工廠你去上班?!焙诎抵兴婺磕:?/p>

        “你有什么出息?”她問我。

        “我現(xiàn)在泄了氣?!彼f。

        手機(jī)在暗夜里閃個不停,我接了。

        “沒睡覺?”趙枳問我。

        “醒了,你什么時(shí)候回來?”

        “剛洗完澡,準(zhǔn)備睡。”

        “一起洗的?”

        “又是那個妮子?”我媽問我。

        我翻了個身,后背全是汗?!笆裁磿r(shí)候回來?”

        “你管得太寬了。”趙枳說。

        “你和那個妮子還有來往?”我媽問我,她撲上來搶手機(jī)。

        手機(jī)里傳進(jìn)低沉遙遠(yuǎn)的男聲:“你跟誰說話?”

        趙枳說:“朋友?!?/p>

        “過來睡覺?!蹦腥苏f。

        “等著?!?/p>

        “去睡吧?!蔽腋w枳說。

        我媽一拿到電話就嚷:“你以后別給我兒子打電話?!?/p>

        我讓我媽出去,我媽問我,你有什么出息!我壓著火,伸手拿手機(jī)。我媽后退了幾步說,我給你爸。我沖上去一把搶過來摔到了地上。我爸推門進(jìn)來,借著門外的光,我看清了他惡狠狠的嘴臉,他說,餓死你啊。

        我拿起短袖衫套頭穿上,蹬上褲子,我媽搶先一步拿走了我的鞋。我爸堵住門說,你哪也不能去。

        “讓開?!?/p>

        “明天找個工廠你去上班?!蔽覌屨f。

        “你讓開。”我沖我爸說。

        他一巴掌抽在了我嘴上。

        “我跟你清了?!蔽艺f。他又一巴掌抽過來,我攥住了他的手腕。

        我出門后,我媽哭了。“我現(xiàn)在泄了氣。”她說。

        她追出來,我光著腳跑不快,她邊追我邊喊,你死在外面吧。

        天亮了,我光著膀子找到了在銀行上班的楊春紅,她騎上電動車送我去老三家。楊春紅是個大路癡,我指點(diǎn)她往哪里走,然后趴在她背上瞇了一會兒。中間迎著喧鬧聲睜開眼一看,小婊子帶我到步行街了。她躊躇著不知道左右,我讓她跟著公交車走,跟丟了兩班車終于見到了老三。

        我的樣子差點(diǎn)讓老三和他妻子笑到撒手人寰。我看一眼鏡子,自己也忍俊不禁。左邊臉腫著,上身光著,腳上纏著短袖衫,后背曬脫了皮。

        楊春紅進(jìn)廚房給我煎了雞蛋熬了粥,我吃了喝了。她又到鎮(zhèn)上買了藥膏給我擦脊梁。我在床上趴著輕輕呻吟,感嘆著求學(xué)的路是多么艱辛。說完自己掩著嘴笑個不停。楊春紅擦完又給我捏頸椎,問我舒不舒服,她說你們寫作的人頸椎都不好吧,我拉拉她的手說還是你好,她象征性地打我一下,叫我規(guī)矩點(diǎn)。可能就是打我胳膊這一下吧,她高高隆起的胸口顫了一下,陽光在茫茫宇宙中穿越了一億公里,在即將抵達(dá)時(shí)被窗簾擋住了。房間幽暗、陰涼,我一把拉過楊春紅,把她按在床上,騎上去。她小聲叫著,這是在別人家,別這樣。我解了她的襯衣紐扣,她兩只手護(hù)在沉甸甸的胸口。

        我脫她褲子時(shí),臉上火熱,汗不斷往她身上掉,她輕輕舉著手給我擦臉。我野蠻地用一只手攥住她兩只手,壓在她的頭頂。

        老三他們在外間打牌,撲克牌一下下拍打著桌面,水杯震顫著,灑到了桌面上。

        我和楊春紅先后失去處子之身,我們都沒有把它留給最愛的人。

        我穿著老三的大褲衩叼著煙到外間看他們打牌,楊春紅在給老三收拾床,沒好意思出來。老三沖我眨眼睛,我也沖他眨,似乎先前惹他的事都不存在了。

        我被高三的小個子打了之后,坦克沒任何作為,但是我們還是經(jīng)常在一起,只是和從前大不一樣。友情轉(zhuǎn)折是在高一暑假前一天,趕上我們學(xué)校的半世紀(jì)校慶。坦克的爸爸租下了我們學(xué)校的室內(nèi)體育館,給坦克辦了場個人演唱會。邀請名單里有我和老三。說實(shí)話我有些期待演唱會的到來,坦克這次選的歌大多數(shù)是我寫的詞,我的虛榮心讓我迫切地想知道趙枳聽后的反應(yīng)??墒牵?dāng)天下午吃過午飯,老三就在空床板上躺著,我找他時(shí),他說身體難受。我一摸,他的額頭滾燙。除此之外我還在他的前額摸到了一手油。我沒讓他看見,嫌棄地快速擦干凈了手。

        我自己去了趟體育館,提前感受著當(dāng)晚的氛圍。最后一闕情歌我一定要上臺鼓動大家跟我一起向心儀的女生告白,把這歷史性的一幕寫進(jìn)校史。在不舍地繞了一圈后,還是決定帶老三回家看病。路上他變得有些靦腆,跟我說,他就是個野孩子,沒家教的孩子,別嫌他家里臟。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家。嘴上雖說,怎么會呢,等真的到了,我大吃一驚。家里就他一個人,家長都長年在外打工。家就僅僅是個睡覺的地方,甚至比不上我們集體宿舍。

        老三燒迷糊之后我根本弄不動他,我背著他緊趕慢趕到了他們鎮(zhèn)上的醫(yī)院,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天也完全黑了。老三告訴我他的腦袋現(xiàn)在要裂開了。我面對著一列光禿禿的鐵柵欄,在原地徘徊著沒了主意。最后我只能背起他沿著大馬路一直走。很快殘留的兩排報(bào)廢路燈也看不見了,直到后半夜坦克開著他爸爸的車追上我們,終于找了家村子里的小診所。

        給老三扎針的是蓄著小胡子的年輕醫(yī)生,醫(yī)生扎完就和燙了波浪發(fā)、穿著黑背心的中年男子談?wù)撈鹆嘶閱始奕ⅰD凶语@然對談?wù)摰膬?nèi)容很感興趣,說話時(shí)神經(jīng)兮兮地吸著鼻涕,而且語速很快,不容醫(yī)生插一句話。桌子上有幾根香蕉,男子啃完,皮一直饒有興趣地攥在手里。我饑腸轆轆地等到老三打完吊瓶,需要換藥,就喊醫(yī)生。中年男子突然失控一樣大吼著叫我閉上嘴。醫(yī)生抱歉地投來一笑。我看了看半昏迷半清醒的老三,又喊醫(yī)生換藥,中年男子說我聽不懂人話,把香蕉皮砸到了我頭上。那一瞬間我失去了冷靜,忘乎所以地問他想怎么樣。

        “我想你閉上嘴?!?/p>

        “你為什么不閉上嘴?”

        他站起來把最后一口香蕉塞進(jìn)嘴里,他的背心要讓肌肉撐爆了。醫(yī)生勸他不要亂來,他隔著醫(yī)生叫我過去,并再次把香蕉皮扔向我。我說去你大爺?shù)摹K麤_我豎起了大拇指,然后推搡開醫(yī)生向我這邊走來。我轉(zhuǎn)臉看老三,老三閉著眼睛,一只手扶著額頭萎縮在長椅上。男子幾步走近我,我才知道要面對的人比我高半個頭。

        “你是了不起的戰(zhàn)士?!彼f。

        坦克一步邁到了我們中間,坦克比我們大兩歲,留過一級,胳膊上青筋暴起。我一下子便冷靜了下來。坦克問信不信把他扔出去,他沒接話。醫(yī)生過來換了藥。

        我和坦克并肩坐回長椅上,坦克問我,讓你做的事做了嗎?他想知道高三小個子畢業(yè)之后去了哪里,讓我調(diào)查清楚。我沒調(diào)查,但是知道小個子住在哪里。我去網(wǎng)吧插上磁盤寫小說時(shí)遇見過他。他現(xiàn)在跟著他哥混社會,在開發(fā)區(qū)租房子住。

        老三打完吊瓶精神了很多。我問他愿不愿意去找小個子,老三說廢話,我要給他點(diǎn)厲害看看。坦克打開車后備箱,里面有四根銹跡斑斑的鐵棍子。我拿在手里比劃著,很趁手。老三也挑了一根,慢悠悠地?fù)]舞著。車子開到了我常去寫小說的網(wǎng)吧,我在里面找到了另一個寫作的哥們,十三叔。十三叔是寫散文體小說的,邊打工邊創(chuàng)作,年紀(jì)比我們大很多。

        坦克的文學(xué)社影響力頗大,我們幾個人還為此開會研究了以后的創(chuàng)作方向。都市、靈異、穿越、校園、玄幻、武俠、鄉(xiāng)土,我抽到的是社會現(xiàn)實(shí)題材,坦克抽到的是黑道愛情,十三叔抽到的是散文體小說。

        十三叔指揮著車子開到開發(fā)區(qū),在一座頹敗、斷壁的派出所舊址前面停下。十三叔說你們等等吧,四點(diǎn)鐘小個子準(zhǔn)時(shí)回家。

        夜涼如水,我抱著胳膊倚著墻壁,十三叔分煙給大家。老三不會抽,坦克接過一支點(diǎn)上了,我也學(xué)著抽了起來。抽完一支,十三叔又發(fā)了一支,到第三支煙剛點(diǎn)上,小個子回來了。

        他轉(zhuǎn)進(jìn)拐角,沿著斷壁往我們這邊走,我們捏緊了棍子一溜煙鉆進(jìn)車?yán)铩?/p>

        他大概遠(yuǎn)遠(yuǎn)看到了煙蒂,火紅的煙頭燙得黑夜嘶嘶冒煙,但他遲疑著還是走了過來。坦克說下車,我們一擁而下。

        老三用破麻袋兜頭套住他,我緊跟著一棍子打在他肩膀上。

        身后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他哥哥摟著個女孩在后面,現(xiàn)在扔了女孩,自己掉頭跑。

        坦克追上去,扔棍子砸他。

        女孩的尖叫聲刺穿了夜。

        往回走時(shí)天尚未破曉,車子停在村頭。我們下了車沒有說話,各自在黑暗中跨過泥濘路上的坑坑洼洼。回到老三家,老三慢吞吞地脫下衣服,然后躺到床上。我瞅了眼床單,先開口跟他說,我習(xí)慣了穿著衣服睡。坦克問了句,剛才沒打頭吧?十三叔說,這種事我見多了,今天你陰他,明天他陰你。我屏息回憶著滲到麻袋外面的血是不是小個子頭部的位置。

        老三一句話也沒說,很快睡了過去。

        夜晚不算漫長,可是回憶起來總有些煎熬。我關(guān)了燈和十三叔、坦克和著衣服上床時(shí),忽略了嘴里干巴巴的焦躁,忽略了鼻子聞到的剩飯剩菜的惡心味道,忽略了夜色裹挾下的蚊子盤旋而來的敵意,以及影響我睡眠的坦克的演唱會到底怎么樣了。那些值得辜負(fù)的大好時(shí)光,力不從心的友誼,連同記憶里的夏天,就到這里戛然而止,因?yàn)檫@一夜之后我們就分手了。

        吃過晚飯,天色尚早。老三拿了兩把氣槍,帶我去打鳥。

        附近的村落一到傍晚家家戶戶的門都緊閉著,我們轉(zhuǎn)了一圈,林子里的鳥雀各自飛,每一只似乎都落了單。穿過一片密林,石子路上停著輛搖擺不定的火紅色夏利。老三過去拍玻璃,打野戰(zhàn)的情侶抱著車座驚慌失措地看我們。老三叫他們出來,兩個人抱在一起不動。老三拿手機(jī)拍他倆,他倆抵抗著叫聲連連。

        “兩百塊錢?!崩先统龊谧C件。

        “派出所管這個?”男的問。

        “管,敗壞風(fēng)氣?!?/p>

        “哥,不敢了?!?/p>

        老三又要錢,男的說,有錢我們不來這里。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惹得男的懷疑我們的身份。

        “我給你們傳網(wǎng)上?!崩先獟?。

        男的女的湊了七十二塊錢給老三?;厝サ穆飞侠先淞R這個世界,我恨有錢人。我說,開夏利的算有錢人嗎?老三說有輛車就是不一樣啊,打野戰(zhàn)也方便。

        “記得十三叔嗎?”我問老三。

        “他去哪了?”

        “島城,工地上?!?

        “一嘴黑牙?!崩先貞浧饋怼?/p>

        “精瘦精瘦的,跟癮君子似的,小卷毛。”我也跟著回憶。

        突然,老三問我:“你和坦克還聯(lián)系嗎?”

        “你還和他聯(lián)系嗎?”

        “聽說去德國了?”

        “那晚之后就辦了出國手續(xù)?!?/p>

        打完小個子,老三去了內(nèi)蒙古販?zhǔn)卟?,后來去了南方,跟著老鄉(xiāng)干了幾年室內(nèi)裝修。坦克去了德國上學(xué),沒有了音信。十三叔在島城做了幾年園藝,現(xiàn)在在工地上。我退了學(xué),在最好的年紀(jì)當(dāng)兵去了。兩年后在島城服役見了十三叔一次,然后我陰錯陽差考上了軍校。然后就沒再見。

        老三問我有沒有十三叔的聯(lián)系電話,我沒有,但是可以找到他。

        就像那會兒我去網(wǎng)吧找他寫小說一樣,我總有辦法找到他。

        我和老三買了動車票去島城找十三叔。本來沒打算帶楊春紅,她哭著說我就是很黏人,是不是嫌我了?然后她就跟著了。

        當(dāng)天晚上到了島城,我們找了旅館住下。

        關(guān)了燈,我和楊春紅做完一次,她用手按摩著我的腹部說:“我只記得胖子往我內(nèi)衣里面伸手。”

        我看她,雖近在咫尺,但是暗處什么也看不清。

        “我反抗了,可一點(diǎn)勁也沒有?!彼蘖?。

        “我看到你反抗了?!?/p>

        “你不要騙我?!?/p>

        我想了會兒說:“我把他打跑了,他不敢欺負(fù)你了?!?/p>

        “你愛我嗎?”

        “說不上愛,只是喜歡。”我撒謊。

        她抱緊了我,似用上了全部的力氣。

        隔天吃完早餐,我們擠公交去海水浴場。到車站時(shí)有個鳥窩頭的漢子順走了婦女的手機(jī),婦女逆著人流下來,又從漢子手里奪回了。婦女抬起巴掌要抽漢子,漢子直視著她,她沒敢抽。老三上前一步一巴掌打在了漢子嘴上。

        漢子比我和老三綁在一起都壯,他怒氣沖沖要掐老三脖子。我從兜里摸出氣槍指著他的鳥窩頭,老三拿出高仿的警察證。漢子一下了。

        路人拍手叫好,我和老三頗自命不凡,沖大家揮揮手。路人起哄送鳥窩頭去派出所,然后三五個小青年上來押著他走了。

        到了海水浴場,我和老三去公共廁所換了泳褲。一旁有老太太賣鯊魚骨手串,我想著五十四歲的圣地亞哥老人征服鯊魚的故事,便過去買了一串,準(zhǔn)備送給楊春紅。楊春紅在賣泳衣的帳篷里面換衣服。

        老三問我:“昨晚爽不?”

        “我有點(diǎn)喜歡她了。”

        “她太單純了?!崩先荒槈男_帳篷里看,賣泳衣的老太太用身子擋住老三,不允許他造次。

        老三說里面是我媳婦,老太太問這些個都是你媳婦?老三指著我說一個是他媳婦,他愿意我看。

        老三看得入了迷,我也跟著望了一眼。

        幾個小少婦一絲不掛背對著我們,楊春紅已經(jīng)除去了內(nèi)衣,粉嫩的奶子在胸前跳躍著,忽然用手捂住,兩條修長的腿一前一后踩進(jìn)了連體泳衣。我反應(yīng)過來去捂老三眼睛,老三已經(jīng)把春色盡收眼底,心滿意足地回味起來。

        游泳時(shí)我又想起了胖子欺負(fù)楊春紅那晚。我在碧綠波浪的沖刷下起起伏伏,嗆了幾口水,眼前的幻景始終揮之不去。

        上岸歇息時(shí)看見楊春紅躺在沙灘上,裸露在泳衣外面的肌膚竟透著股子淫蕩。

        我一聲不吭回了旅館。

        中午我在讀書網(wǎng)發(fā)給十三叔的消息得到了回復(fù),我分享了地址鏈接。十三叔說下了工就過來。楊春紅問我十三叔是干嗎的,好人哪有叫這名字的?我說一起寫小說的。十三叔向來生活拮據(jù),但是日子過得比誰都滋潤。他隨遇而安,與世無爭,而我這種人,有夢想,但通?;畹帽日l都迷惘。楊春紅安慰我,牛逼的人才有夢想。又問我,十三叔帥嗎?我說不光帥,還有錢。楊春紅盤算著花二十塊錢去化個妝,好久沒見帥哥了。

        她走了,我和老三看著電視斗了會地主。我說了在讀書網(wǎng)看到的關(guān)于十三叔的消息:十三叔靠著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發(fā)達(dá)了,成了知名網(wǎng)絡(luò)作家后又順利成了建筑集團(tuán)的工頭,現(xiàn)在是島城富人了。老三和我商量著灌他點(diǎn)酒,把他劫了。商量一半我翻著楊春紅的手機(jī)上了趟廁所,又看見了不該看的。趙枳在朋友圈曬今晚返程的機(jī)票,下機(jī)地點(diǎn)就在島城機(jī)場。然后還有一些之前從未見過的狀態(tài),明顯把我屏蔽了。

        朋友圈里趙枳咬著吸管坐在沙發(fā)上,旁邊是一臉茫然的我。我手里握著鼠標(biāo),眼睛盯著電腦屏幕。她的臂彎貼著創(chuàng)可貼,我的臂彎也貼著。我的創(chuàng)可貼是她貼上去的,我當(dāng)時(shí)還用透明膠粘起來了,一個月都沒舍得揭下來。照片已經(jīng)失真,很顯然是翻拍的。正確的日期應(yīng)該是我們高中的時(shí)候,臨近畢業(yè)的夏天,我剛讓小個子打了。趙枳約我出來,把塞林格的小說集還給我。我說男女最好不要借書,有個偉人說這很曖昧。趙枳說因?yàn)榻枰槐緯妰纱?,一次借一次還。我說見了面還有許多共同話題。我和她漫無目的地沿街走著,肩膀距離越來越近,不小心撞了肩。前面有輛獻(xiàn)血車,趙枳一臉壞笑地問我敢不敢再獻(xiàn)一次。

        我想起上次扎過的針眼,搖著頭說不敢。我跟著她往那邊走,她穿著短袖T恤,舉著胳膊直接讓醫(yī)生扎針。扎完她一臉燦爛地沖我說,一起吧,讓我們的成年有一個血的見證。我也陶醉地舉著胳膊給醫(yī)生扎,扎了兩針,醫(yī)生起來喊另一個醫(yī)生。趙枳笑著蹲了下去。

        獻(xiàn)完血,醫(yī)生給了我們一人一瓶酸奶、一張獻(xiàn)血證。我問她去哪,她說找個地方休息,怕我失血過多暈倒。我們攙扶著進(jìn)了網(wǎng)吧,想來夸張,但是誰都沒有放開彼此。

        我關(guān)了機(jī)從廁所出來,老三接著跟我探討劫持十三叔的計(jì)劃。我無心應(yīng)付他,自己躺到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電視,腦子里卻想著亂七八糟的事。老三說我這人就是自私。我沒反駁,大概是吧。嫌電視吵,我坐起來關(guān)了。十三叔來了,頂著一頭卷毛。細(xì)看,十三叔比過去英俊了。他問我在想什么,我沒回應(yīng)。其實(shí)我在想我和趙枳的事還沒完。

        老三調(diào)侃十三叔,當(dāng)上黑心工頭了,自己有豪車就是不一樣了。

        十三叔說在工地上閑得蛋疼,他握住我們的手讓我們摸摸他的蛋。

        楊春紅見到十三叔很失望。她明顯瞧不上處心積慮的大老板,喜歡的多半是不諳世事的富二代,因?yàn)槌砷L的環(huán)境允許富二代和她一樣善良。

        在一家裝修奢華的釀酒莊園吃了午飯,十三叔帶我們?nèi)ゴ蚋郀柗蚯颉N也粫?,出了丑,十三叔齜出一口殘缺不全的煙熏牙笑我。

        “你都這么有錢了還不換套金牙?”我把球桿放到一邊。楊春紅跑上來送酸梅湯,只端來一碗,我遞給十三叔。

        “換牙有屁用,泡妞?”十三叔接過碗一飲而盡。

        在十三叔身上看不到可以稱之為教養(yǎng)的東西,因此相處起來我也變得隨意自然。

        我小時(shí)候家境富裕,我爺爺開了縣里最大的汽修廠。我記事起汽修廠就交由我爸爸打理,起初幾年車主絡(luò)繹不絕。我爸爸嫌我太安靜,逼我說話。我不知道說什么,跟車主也不認(rèn)識。想來我爸爸教會了我嘩眾取寵,我自小便在一群大人中間周旋,出言不遜。我爸爸就笑著打哈哈,慣壞了,我給孩子慣壞了。說這話時(shí)我爸爸倍有面子。

        “慣壞了”代表著家境優(yōu)渥,有條件溺愛孩子。仿佛沒有教養(yǎng)才是最好的教養(yǎng)。

        只是我爸爸太愛算計(jì),車主吃過虧,以后再不來。我爺爺看風(fēng)氣漸差,就養(yǎng)老去了。沒幾年汽修廠倒閉,我爸爸就在這一次失敗中嚇破了膽。

        我和十三叔說著我們家的從前,感嘆著貧窮讓人發(fā)育畸形了,又說起我當(dāng)新兵那會兒剛到島城,和他喝著咖啡憧憬未來的情景。

        “你還寫作嗎?”十三叔問我。

        我猶豫了會兒,堅(jiān)定地說寫。

        “你寫這么多年都沒有讀者。”十三叔說。

        “為讀者寫最可憐?!?/p>

        “不為讀者為誰,為自己?”

        “為自己又何苦見諸文字?”

        “那為誰?”

        “我也不知道。”

        “你們別聊了,過來跟我照相?!睏畲杭t叫我。

        我招呼十三叔一起過去,十三叔見楊春紅手捂著額頭,便繞去車邊拿自己的斗笠給她戴。十三叔在工地也只戴斗笠,從不用安全帽。

        “我看他不像個好人?!睏畲杭t說。

        “人家放下工作,陪你吃飯打球,還不叫好人?”

        “長得太丑了?!?/p>

        “我也覺得你挺丑?!?/p>

        我無心說這話,本意只供調(diào)侃,并不是字面意思。楊春紅小眼睛盯著我看,突然把手機(jī)拍在我臉上,問我趙枳怎么回事。

        “還關(guān)心她?”

        我看著十三叔走過來,半邊臉火辣辣的。

        “心里想著她,還跟我在一起,多不好。”

        十三叔嬉笑著給楊春紅戴上斗笠,楊春紅摘下,罵了聲滾,把斗笠往山坡下丟去。

        “你少在我朋友面前放刁?!?/p>

        “怎么不去找她?”

        “跟你分了再去?!?/p>

        “那就這樣?!彼呱仙狡?。

        老三和十三叔嚇壞了,喊她下來。

        我說要跳就跳,嚇唬誰!剛說完楊春紅跳了下去。

        十三叔開車往回走。

        “剛才什么感覺,心不心疼?”楊春紅仰在我胸口,兩只手圈著我脖子。

        “你回去好好刷牙。”

        “偏不?!彼鲁錾囝^,塞進(jìn)我嘴里。

        幸好,山下面是矮一層的山。

        又跟著十三叔逛了幾個景點(diǎn),我們在紀(jì)念碑下合照留念,我潸然淚下。在島城當(dāng)兵時(shí)一窮二白,都沒有機(jī)會好好看看。進(jìn)了數(shù)個祠堂和庵,和十三叔談著唐詩宋詞,無欲無求漸入佳境。煞風(fēng)景的是逛李清照故居時(shí)我琢磨起了小李和小趙當(dāng)年在這里過日子,打野戰(zhàn)不?

        在新修的龍興寺拜佛,十三叔捐了五百塊錢供我們燒香火。我過去插香許愿,楊春紅問我許的什么愿。

        “不告訴你?!?/p>

        “保佑你和趙枳在一起?”

        我笑著搖頭。

        “和我永遠(yuǎn)在一起?”

        扯吧。

        在佛寺見到剛上了底色的財(cái)神,老三撲通一聲跪下,磕頭磕破了腦門。我們笑他,這么虔誠,以后活該你發(fā)財(cái)。

        晚上在十三叔的農(nóng)家小院,紅酒混著米酒喝飄了。楊春紅到人家地里采摘了新鮮蔬菜給我們剁了又炒,我夸贊楊春紅真是只勤勞的小蜜蜂。老三色瞇瞇地盯著楊春紅說,真不錯,比趙枳好。我扭過臉去問十三叔找女朋友了嗎?十三叔說沒錢的時(shí)候找不到姑娘,有錢了找不到愛情,所以他一直單身。我說把小紅花發(fā)你吧。十三叔說好啊,求之不得。

        楊春紅往桌上端肉湯時(shí),老三作勢要摸她。楊春紅一哆嗦,滿滿一海碗肉湯澆到了手上。她把盤子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放在桌子上,才顧得上手。

        我說一雙手都熟了,還在乎盤子。拉著她去洗手間沖洗。

        “你覺得肉湯重要還是你的手重要?”我握著她的手腕,在水的折射下檢查那兩只熟了的手。

        她瞥了我一眼,難為情地低下頭。

        “下次把盤子扔了知道嗎?”

        “我怕濺到你身上。”

        我剛要說不只是燙傷了表皮,在涼水里多泡一會兒吧,不然皮下組織也該熟了。楊春紅的嘴唇貼了上來。

        我們肆無忌憚地吻著,我一只手握著楊春紅的手腕,空出的那只手扒她衣服。她小聲叫著,這是在別人家,別這樣。她掙脫出兩只手,護(hù)在沉甸甸的胸口。我執(zhí)意要脫她褲子,她才慢慢迎合。哪怕在最舒適的一刻,我的腦細(xì)胞也沒歇著,老三偷看以及胖子的猥褻,凡此種種又堵在了胸口。我提上褲子往外走,楊春紅邊整理衣服邊問我,能不能穿好了再出去?

        我呆若木雞地坐上飯桌,回憶紛至沓來。上軍校第一年暑假,我回來找趙枳,也是在這樣的莊園吃飯。趙枳起來接電話,撞到了服務(wù)員,一碗湯水灑了,趙枳叫著推開服務(wù)員,弄得我身上也濕了。

        我的兩只手燙紅了,問她燙到?jīng)]有,她檢查一遍,松了口氣說沒有。

        吃完飯我們進(jìn)了一家影院,電影里演了一群不食人間煙火的圣人,我一再出戲。趙枳是個皮孩子,愛鬧騰。她穿著裙子,胳膊上有傷疤,膝蓋上涂著紫藥水。每次有男生給她打電話,我就摸她腿。她會很認(rèn)真地推開我。在我們后邊有纏綿的情侶,哼哼啊啊喘息著。

        幾個小時(shí)后重復(fù)的話題不知道又重復(fù)了多少遍,覺得沒勁,我們停了話頭,不尷不尬地相互瞅著。我提議給我們軍校教航海課的老教員打電話。我不知道為啥這會兒想起他,總之老教員特嚴(yán)肅,和這種場合恰成對照。十三叔打過去,沒響幾聲那邊接了。十三叔問他要服務(wù)嗎?那邊掛了。我又打過去,問他,最近還賣屁股嗎?老教員說,你怎么知道,誰介紹的?十三叔和老三笑個不停。我覺得老教員太認(rèn)真了,這么認(rèn)真讓我們占便宜,我有點(diǎn)過意不去。沒了興致,便跟教員道歉。他大概一早聽出我聲音了,便要訓(xùn)話,我掛了。

        楊春紅把地里的菜都拔了,燉的燉炒的炒熬湯的熬湯。十三叔這才心疼起來,看著死傷一片的菜地說,這個年代的純文學(xué)就是這個模樣。

        除了編輯,沒人看。我拍拍肩安慰他。他說文學(xué)雜志已經(jīng)成了作者內(nèi)部的死循環(huán)刊物了。我說大環(huán)境不景氣,我們才要堅(jiān)持。他說你回部隊(duì)當(dāng)你的作家吧,那邊有創(chuàng)作津貼。我拉楊春紅坐到我腿上。楊春紅的臉貼著我的臉說,我得適應(yīng)一下見不到你的日子。我有點(diǎn)感動。同樣是別離,那年暑假過完,趙枳說,你要是走了,就永遠(yuǎn)別回來。

        我耐心地比較著兩個人,猛地叼住了楊春紅的嘴唇。

        老三滴酒不沾,清醒地看著我和楊春紅忘乎其形。

        我倆親密了一會兒,我跟十三叔說我們當(dāng)年的事還沒做完。

        十三叔問我什么事,我說我走之前的事。

        “那是什么事?”

        “現(xiàn)在去做完。”我一口干掉了最后一杯米酒。

        我坐上車跟十三叔說我是惜命的。十三叔置若罔聞,換了兩次擋,我看出他比我喝得多。搖搖晃晃的車子忽而變作蛇形跑,在路口處停頓,蓄意攻擊過往車輛。我后悔了,盼著有警察在現(xiàn)場槍斃了他。

        到了燈火通明的機(jī)場,車子和飛機(jī)一同停扎實(shí)了,我結(jié)實(shí)地松了口氣。

        機(jī)場外面的空地在一團(tuán)漆黑中分外遼闊,風(fēng)吹草低的草坪黑黢黢一望無際。我當(dāng)兵的第二年分去了民航的場站看守部隊(duì)的戰(zhàn)斗機(jī)。每天看著飛機(jī)穿云破霧起起落落,太陽一點(diǎn)點(diǎn)踩上山頭,一腳滑進(jìn)深淵,天地分開,合起,我就想這種日子什么時(shí)候是個頭呢,什么時(shí)候我能坐上飛機(jī)去外面看一看呢?

        “馬上就見到了,很開心吧?”楊春紅問我。

        “我在想這里這么安靜,適合寫小說?!?/p>

        “也適合跟趙枳說情話。”

        第一撥游客拖著箱子下了機(jī),他們的著裝一年四季都有,貌似是從世界各地趕來,幾天后再向各地散去。

        老三說趙枳出來了,指給我看。

        她挽著跟她差不多高的中年男子出了機(jī)場,男子走開了一會兒。老三推搡著我上,我坐著沒有動。趙枳往我們這邊看,男子把敞篷保時(shí)捷停在了我們車子對面,擋住了趙枳。

        “你不是說她男人是代購日本商品的?”老三捶打著我后背。

        老三看見保時(shí)捷受刺激了。

        “她男人該不會是日本鬼子吧?”楊春紅問我。

        “中國人,在日本做買賣?!蔽艺f。

        “你倒挺清楚?!睏畲杭t揶揄。

        “等什么,下車?!笔逑铝塑?,取了后備箱里工地上撿來的幾根鐵棍。

        “算了吧?”我問老三。

        “不知道?!崩先f。

        “打不打?”十三叔舉起棍子問我。

        “上車?!蔽艺f著自己下了車,赤手空拳朝著趙枳和她男人走去。

        楊春紅跟在后面,追上來抱住我說:“你不要騙我?!?/p>

        “放手?!?/p>

        我杵在原地,眼睜睜看著趙枳上了男人的車,車子開走了。趙枳似乎又往這邊看了眼,似乎沒有。

        隨后我們也上了車,楊春紅花了錢化的妝已經(jīng)花了。

        “再哭一聲就滾下去?!痹谲嚿?,我緊緊摟著她說。

        十三叔酒醒了,我催促他開快點(diǎn),他起了興,拐彎時(shí)踩住剎車,車子漂移出了彎道。

        “開快點(diǎn)?!蔽艺f。

        筆直、冗長的馬路在夜燈照射下更顯筆直、冗長,路上人車稀少。

        “慢點(diǎn)?!睏畲杭t說。

        “還能再快嗎?”我問。

        十三叔掛到五擋回頭問楊春紅:“是不是覺得我丑?”

        “你很帥你很帥?!睏畲杭t閉著眼睛緊緊抱著我胳膊。

        一直不說話的老三說慢點(diǎn)。

        “還能再快嗎?”

        老三問我是不是想自殺,我笑他單純,想起出門前我媽要我死在外面,又問十三叔這是最快了嗎?十三叔把油門踩到底,扭過頭問楊春紅,你是不是覺得我不帥?楊春紅哭出了聲。上了黑乎乎的單行道,車子瘦成了一道閃電。似乎我們也在平凡的生活中飛馳了。

        那晚之后我們再次分手。我回家只待了一天,一個短篇小說只開了個頭,便受不了壓迫的氛圍,準(zhǔn)備明天搬出去住。

        中午我去外面看房源,路過趙枳的單位時(shí)稍作停留。買了束花,抱著進(jìn)去了。趙枳同事說趙枳已經(jīng)離職。

        我傻乎乎地站在趙枳的辦公桌前,一片一片往下摘花瓣。有人過來叫我,我沒理,依舊摘花瓣。隔了不知多久,那人再次叫我。我打眼看是個清潔工。我捧著桌面上的花瓣悉數(shù)塞進(jìn)嘴里。第一次這么吃花瓣,是在高一元旦的時(shí)候。那會兒還沒有挨小個子打,也沒有和趙枳到學(xué)校外面獻(xiàn)血。我抱著花等在大雪紛飛中。趙枳從超市買了雪糕,在冰天雪地里啃著,邊哼哼邊往教學(xué)樓走。我從黑暗中跳到她面前。

        “壞了?!壁w枳嚇一跳,望著我的一大束花反應(yīng)過來說,“給人一百,錢丟了?!?/p>

        她把口袋翻出來,空的。

        “我……”我忘了要說什么。

        “我得回去要錢去?!?/p>

        我拿著花跟上她:“不是說錢丟了,找誰要?”

        “你一直在這等我嗎?”

        “我是麥田里的守望者呀?!蔽易砸詾檫@話漂亮。

        趙枳從我這里借走了塞林格的小說集,尚未還。

        她感嘆:“霍爾頓常有,塞林格不常有。”

        “如果呢,如果我是——”我對著她的背影還沒說完,她就消失在漫天大雪中。

        我自己一片片摘著花瓣往嘴里填,吃完我找房子去了。折騰一下午也沒找到合適的。臨近黃昏楊春紅到我家,買了一些水果給我家長。

        我媽跟我說話時(shí)板著臉,跟楊春紅說話卻和顏悅色,兩個人說長道短,一起做了晚飯。連我爸爸都說楊春紅脾氣太好了。

        飯桌上楊春紅叫我寫個讀書清單給她,改天給我送來。我爸爸說不要麻煩,家里的書都在。說著他掏出了果皮箱,里面都是我寫過的稿子和愛不釋手的書。

        吃完飯我和楊春紅坐在家門口寂靜無聲的小操場上,看著淡黃的月亮和來來往往的戀人。我感慨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每一對戀人都陷進(jìn)了循環(huán)往復(fù)之中。起風(fēng)了,黑云壓了下來,我說妖怪來了,提議回家睡覺。楊春紅腦袋頂著我胸膛,想再坐會兒。蚊子叮得我小腿上都是包,我小心地?fù)现匆娏?,著急忙慌地跑進(jìn)了操場對面的藥店。馬路上汽車一陣咆哮,她拿著維生素水跑了回來。

        坐過的地方現(xiàn)在空著,她四處找我。

        “大路癡,你不怕車撞到!”我從后面抱住她。

        “防蚊子的。”她要給我噴到身上。

        我往家里拽她,她說想陪著大文豪再坐一會兒。等到我們家長都睡下了,她才跟著我回家。我抱著她睡了過去。晚上我翻身,她又重新鉆進(jìn)我懷抱?!拔沂遣皇丘と耍俊彼龁栒妹悦院奈?。我把胳膊墊在她脖子下面,親了親她。

        隔天我醒來時(shí),楊春紅正在收拾我家。我爸我媽也都起來了,勸楊春紅歇著。吃過早飯楊春紅去上班,我留在家里繼續(xù)寫開了頭的小說。

        其實(shí)全職寫作也沒想象中的好,我上學(xué)不帶書,已經(jīng)當(dāng)了太多年的全職作家。唯一津津樂道的是現(xiàn)在我有自由。

        有了自由,就有了最好的寫作狀態(tài)。

        就在我以為全世界都沒有辦法扼殺我旺盛的創(chuàng)作欲時(shí),一盆狗血潑到我頭上。

        我前前后后確認(rèn)了好幾次,這確實(shí)是一封喜帖。

        我沒有穿西裝,我穿著拖鞋,頭上頂著塞林格的小說集,赴了這場婚宴。為了保持門面,我的司機(jī)十三叔開著豪車送我到酒店門口。我下車前,侍從老三西裝革履立在門口,開了車門。我下了車,他倆尾隨在我身后。

        我把隨份子的錢塞進(jìn)紅包,在紅包上簽下我的名字。我以為成年之后我的簽名會很貴,沒想到最貴的簽名在這里。我給了一萬塊錢的紅包。錢是找十三叔借的,他說我沒別的本事,只有虛偽和裝逼。

        在紅包上寫好我的名字,我用手抹了抹,很好,我的名字沒有花掉。

        入座后,我們喊旁邊站著的面容姣好的女服務(wù)員過來,索要聯(lián)系方式。小女生矜持著不給我們。我們讓她坐下喝兩杯,她撇撇嘴,走了。

        十三叔安慰我說,真正的美女都是二手,這有啥!

        “趙枳可不是。”

        “那么漂亮,不定換了幾個。”老三說。

        “你們不了解她?!蔽野逯桓备呱钅獪y的臉孔,面對著天花板上的燈泡。

        我跟這倆無知的人說,女人和女人可不一樣。我當(dāng)兵走前一天晚上,趙枳去我們家里。飯后我送她回去,在路上她還挽著我胳膊。走了一半路,來了出租車。她走了,我舍不得,攔車跟在她后面,跟著進(jìn)了小區(qū)。她問我怎么跟來了?我說想多和你待會兒。其實(shí)我媽前一刻還說讓趙枳住我們家呢。

        下了雪,趙枳樓下有雪白的大象滑梯。她說玩滑梯吧,然后她滑了下來。她穿著肉色絲襪,往下滑時(shí)小裙子兜起露到了大腿根。我在下面接著她,她說你也滑吧。我問她冷嗎?她說不冷,是棉襪子,讓我摸摸。我摸了,順著又往上摸。趙枳象征性地打我胳膊一下,叫我停手。

        我騎到滑梯上,把她壓在身子下面。

        她說不,躲閃著我的手和吻。

        “為什么不?”我問她。我實(shí)在沒有辦法得手。

        “你尊重下我?!?/p>

        “我喜歡你?!?/p>

        “我也喜歡你?!壁w枳垂下手臂,不再保護(hù)自己的身體。

        “為什么不?”

        “不應(yīng)該在這里,也不應(yīng)該是現(xiàn)在?!?/p>

        我又摸她,可能天氣太冷了吧,我的欲望已經(jīng)清零了。

        十三叔說,這跟天氣沒關(guān)系。

        我說,趙枳說過這是女人最重要的東西。

        “我媽說這是女人最珍貴的東西?!壁w枳親我,偶爾露在外面的舌頭冒著白氣。親完,冰涼的兩張面孔貼在一起。趙枳說,我希望你永遠(yuǎn)不要走。

        我當(dāng)兵時(shí)手機(jī)禁用,和趙枳用最原始的方式聯(lián)系。總有幾封信是寄丟的。考上軍校后,可以用手機(jī)了。我披著外套到廁所,跟她聊文壇、文學(xué)、九零后、塞林格,直到下半夜。她洗澡時(shí)也會捧著手機(jī)跟我說話。她白天上課打瞌睡,從不掛科的人,現(xiàn)在掛了科,重新考,又掛了。

        第一年學(xué)校放暑假,我回來了。和趙枳見面瘋狂彌補(bǔ)著彼此缺席的日子。趙枳已經(jīng)大三,在另一個城市實(shí)習(xí),我們見面的時(shí)間尤其緊迫。暑假結(jié)束,我在回去的列車上突然想跳下去,終究沒有。后來也沒有再和趙枳聯(lián)系。

        我知道我們盼了多久才盼來這次相見,我們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形式的別離。

        “我一想到又要披著外套到廁所聊文壇、文學(xué)、九零后、塞林格到下半夜,洗澡時(shí)也會捧著手機(jī)說話,白天打瞌睡,不能好好工作,日子一眼看不到頭,瞬間崩潰了。”我跟十三叔說。

        十三叔和老三都沉默了。

        婚禮開始了,證婚人說了一通話,趙枳和她男人都說我愿意。司儀說男般女配時(shí)給我惡心到了,靜下心一想,般配也不單指顏值,也便釋然了。喝酒時(shí)出現(xiàn)了小插曲,酒店謝絕自帶酒水,新郎同店老板吵。進(jìn)來一堆保安維持秩序,新郎火氣仍不減,嚷嚷著換地方吃飯。我招手跟剛才的女服務(wù)員說,酒我請了。十三叔說,你自己瘋吧,別找我借錢。女服務(wù)員當(dāng)了真,過來報(bào)賬,我忙說我是新郎的親屬,記新郎賬。

        新郎新娘依次敬酒,敬到我們這桌,也沒有多說話。趙枳依舊美艷動人。我喝了酒,便準(zhǔn)備回去了。老三要唱首歌給他的女神趙枳,剛拿起話筒,女服務(wù)員說一首歌兩百。老三給了錢,問她,那我唱一晚上,都是兩百吧?女服務(wù)員說,一次兩百。老三一臉淫蕩沖我們笑,看來你們不便宜。

        老三半吼半唱把爛大街的《愛情買賣》深情演繹了一遍,又沖下去彈了賊有錢的新郎一個腦瓜嘣,弄得新郎摔了筷子,要趕我們走。我指著老三,惡聲惡氣地問女服務(wù)員,人家大婚,你就由著他鬧?女服務(wù)員說,顧客是上帝,給了錢了。

        我問她,有錢你什么都做?她說基本是。

        好,我也拿出兩百給她,讓她放《分手快樂》。

        《分手快樂》的副歌部分響徹婚宴大廳時(shí),我們夾著尾巴逃了。

        在車上我又想起那一晚。我當(dāng)兵走前一晚,趙枳過來陪著我媽燒了一桌子菜。飯后我要送趙枳回家,我媽說,這都幾點(diǎn)了?讓你同學(xué)在這兒行了。我有點(diǎn)吃不透我媽什么意思。我拿了外套給趙枳,走吧,再晚壞人都到街上了。家門口的一旁是未完工的寂靜無聲的小操場,雪花從深藍(lán)色的浩瀚夜空打著旋兒下來,趙枳的高跟靴子在覆蓋薄雪的大理石板上打滑,她順其自然地挽著我胳膊。

        一排蠟黃色街燈擠出輕柔的光線,把夜晚籠罩成黃昏,一切氣氛都在柔和中沉淀。我們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出租車停在面前。司機(jī)問我們走不走?趙枳收回了手,說,很開心做你女朋友,遺憾的是只有一場雪的時(shí)間。

        我抬頭看夜空,雪剛落下,便停了。

        下午我換了體面點(diǎn)的衣服坐十三叔的車接楊春紅下班,楊春紅今早上說要我去她家,她家長要見我。

        我跟個傻缺女婿似的提著腦白金去了。楊春紅的媽媽忙著做飯,她爸爸同我攀談了幾句,沏了茶,也跟著做飯去了。非常樸實(shí)無害的家長,我跟楊春紅總結(jié)道。問及我表現(xiàn)怎么樣,楊春紅說,可以夸張地說一下最近干的事業(yè),作家夢啊抱負(fù)啊啥的。我說好,那你等著吧。

        吃飯時(shí)她爸爸問起我做什么,我說在家寫作,然后起了頭,說起我的寫作夢想和文壇現(xiàn)狀,兩個家長對視著,都沒有接話。

        她媽媽問我,年紀(jì)輕輕,沒找工作?

        我說我現(xiàn)在能混個酒足飯飽。他倆沒應(yīng)聲,各自往碗里搛著菜,看不出什么態(tài)度??礂畲杭t,她也一臉迷茫。送我來的時(shí)候,十三叔還說要我酒足飯飽勾二嫂,我想起這茬,突兀地笑了起來。楊春紅用肘子碰了碰我,有點(diǎn)不知所措,我擦擦嘴說吃飽了,然后拿出塞林格的小說集給楊春紅作紀(jì)念,起身走了。

        我有點(diǎn)反感上一代人,做什么事都陰森森的,不擺在明面上說。四年前我放暑假,和趙枳在我們村口接吻,我媽撞見了,要趙枳去我們家玩。因?yàn)樵偻巴疲耶?dāng)兵走前趙枳來我們家和我媽做過飯。飯間趙枳無意提起我年輕沖動的事,我媽聽出了端倪。趙枳在的時(shí)候客客氣氣的,走時(shí)我媽還送出門去,喊著以后常來玩。她一走,我媽就板著臉讓我們分手。我媽說趙枳是個陷阱,無論如何不同意我們來往。

        十三叔掐著表說你夠快的,我說快點(diǎn)找個館子混個酒足飯飽吧。

        車子發(fā)動起來,楊春紅擋在前面。

        “你出來干嗎?”

        楊春紅上了車:“你當(dāng)了大作家會不會忘了我?”

        她眼圈紅了,我比以往任何時(shí)候都要力不從心。我乏力地抱著她,也不勸,兩個人只是抱著。

        “你說,你當(dāng)了大作家,先感謝誰?”

        “感謝你?!蔽铱拗f。

        “你能當(dāng)大作家嗎?”十三叔問我。

        “你覺得呢?送我們?nèi)ベe館?!?/p>

        楊春紅掐我,我說,送我們回家,回我家。

        幾天后我們在火車站告別,我和楊春紅擁著接吻,那股糜爛的味道終于留在了我的口腔。

        火車開動,楊春紅、老三、十三叔竟然夸張地追著火車跑了起來,我的臉摁在玻璃上瞅著他們樂得不行。一路上火車開過的盡是貧瘠的土壤、枯干的溪河、連綿起伏的墨綠青山,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遠(yuǎn)離了高樓大廈和城鄉(xiāng)接合部,遠(yuǎn)離了郊區(qū)的魚塘和生長旺盛的雜亂無章的蘆葦蕩,城鎮(zhèn)里嘈雜擁擠濃煙滾滾的化工企業(yè),廣袤的未經(jīng)開采的農(nóng)田,蔚藍(lán)壯闊單調(diào)如一的海灣,最后逼近了另一個現(xiàn)代都市里數(shù)不過來的寫字樓和年輕靚麗的男男女女。

        我又活生生回到了考軍校之前的軍港大隊(duì)。我被退了學(xué),但是檔案順利退回了這個單位。我以為我們軍港大隊(duì)的隊(duì)長會說回來了就好好做人之類,誰知道他握著我的手一臉冷峻地問,怎么不回去當(dāng)你的作家?我想起就是前幾天我還在島城的龍興寺許愿,許了什么呢?

        如果我是塞林格?

        我忘了。

        責(zé)任編輯 劉鵬艷

        猜你喜歡
        小個子老三胖子
        大個子風(fēng)和小個子風(fēng)
        大個子和小個子
        小胖子嘟嘟
        幼兒園(2021年2期)2021-05-25 07:23:30
        小胖子是如何煉成的?
        我不用,我打車
        喜劇世界(2016年23期)2017-01-04 03:22:00
        王老三進(jìn)城
        遼河(2015年2期)2016-04-06 04:43:38
        大個子和小個子(連載)
        大個子和小個子(連載)
        20斤肉
        誰說胖子沒有夏天?
        電影故事(2015年29期)2015-02-27 09:02:58
        亚洲色图专区在线视频| 国产成人av一区二区三区无码| 亚洲国产精彩中文乱码av| 国产亚洲日本精品无码| 国产农村妇女高潮大叫| 国产三级视频在线观看视主播| 一区二区三区四区免费国产视频 | 中文字幕精品一区二区的区别| 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婷婷| 开心五月激情综合婷婷色| 看全色黄大色大片免费久久| 亚洲欧洲日产国码无码AV一| 秀人网嫩模李梓熙大尺度| 国产精品伦理久久一区| 国产在线第一区二区三区| 欧美精品videossex少妇| 欧美日韩国产亚洲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一级一片内射在线| 久草视频这里只有精品| 久久伊人少妇熟女大香线蕉| 少妇人妻200篇白洁| 亚洲欧美变态另类综合| 青青草原亚洲在线视频| 蜜桃高清视频在线看免费1 | 国产人妻熟女高跟丝袜图片| 最近中文字幕大全在线电影视频| 精品人妻人人做人人爽夜夜爽| 国产最新一区二区三区天堂| 久久婷婷夜色精品国产| 日本一区二区在线高清观看| 男人的天堂无码动漫av| 综合久久给合久久狠狠狠97色| 久久一区av蜜桃人妻| 激情五月天在线观看视频| 欧美丰满熟妇bbbbbb| 爽爽午夜影视窝窝看片| 亚洲每天色在线观看视频| 在线中文字幕一区二区| 久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一区| 国产av无码专区亚洲av| 精品日产一区2区三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