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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換一種紅塵

        2017-07-21 20:35:24禹風
        西湖 2017年7期
        關(guān)鍵詞:禿子局長

        禹風

        午餐就上生蠔?!鋁托盤放了層碎冰,碎冰上,赤身裸體,一排排仰躺法國蠔,像解除掉武裝的女俘,沒一個逃得了。

        看看那兩個抬生蠔盤的法國廚師就好,一臉的表情,像戰(zhàn)敗國的使臣。

        密密麻麻的中國人坐滿了“蒙當家”海鮮餐館的四十八張方桌子,他們齊刷刷盯著還搖搖晃晃的生蠔盤,屁股蠕動,站立起來。有人揮舞刀叉,有人從包袋里掏出了自己的竹筷子。有種嗡嗡響,是他們喉嚨里的顫音,這顫音震動滿地滿桌面的購物袋,像強風吹過竹林……

        帶隊導游方小曼舉起小紅旗。旗幟很奇怪,印著黑色的埃菲爾鐵塔,鐵塔上空卻高掛五顆黃色星,背景一片血紅。方小曼咽了一大口唾沫,喉嚨仍干澀疼痛,她喊著說:“今天中午是海鮮自助餐,請大家按自己桌上標明的序號,按次序排隊拿菜,餐館準備了足夠的海鮮,人人……”

        方小曼話沒說完,眼睛越睜越大,瞳孔毛了起來。她一閃身,往門口死命一蹦。幸虧她反應快,撲上來的幾十條人身子,立刻淹沒了她方才站的位置。那種沖力,足以把呆板的導游撞到海鮮盤子里頭去。

        方小曼回頭一看,四十八張方桌子全沒了人影,只剩桃紅柳綠的購物袋。

        “啪”一聲響,爭餐盤的人失手砸了一只瓷盤。栗色頭發(fā)的法國女侍進兩步退一步想去收拾碎片,往前擠的人賽過吸血僵尸,不管不顧地踩到盤子上。幾個女人慢而堅定的屁股蠕動著,拱法國女侍到一邊兒涼快去了……

        大部分拿到食盤的人都擠在生蠔前。逮住惟一一個生蠔夾的是個老頭,老頭手不停地抖,腮幫上跳著快老死的笑紋,怎么也對付不了束手就擒的生蠔。生蠔不斷從他夾子上飛出,滾在桌面上;他身邊等那蠔夾子的兩個老太白他一眼,毫不猶豫伸出手,摁住了排排生蠔;老頭把夾子一扔,也動了手……

        “你們這樣拿,太不衛(wèi)生啦!”有個南中國口音的女客在后面尖利地叫了一聲。不叫還好,一聽這話,本來還有點松的人群,忽像磁鐵周圍的釘子,往前吸進,緊了一大圈。圈圈緊了又緊,每人的腰里現(xiàn)在都頂上了后面那排人的餐盤,像被手槍督戰(zhàn)的沖鋒隊。腰里沒碟子頂?shù)闹挥凶詈笠慌?,無非是有孕的,有時恙的,有殘疾的與臉皮兒薄、心眼兒高的,在那里跳腳,恨自己落不了好,可憐自己沒上帝照顧……

        廚房里的法國人都跑出來看,看一眼,想喊的樣子,張開嘴,喊不出來;眼神開始放大,像中了風,后來就笑了,沒聲音的笑,嘴咧到耳朵根下頭。男的女的都捂住了臉,放開手,終于有聲音:“哦啦啦,哦啦啦!……”

        生蠔盤轉(zhuǎn)眼成空,十來個老頭老太太顫巍巍端著堆成金字塔的餐盤,一路擠一路往地下掉蠔殼子,等回到方桌,金字塔已歷經(jīng)歲月風化,成了平臺。

        有個傻鳥,生蠔搶不到,讓掉在地上的生蠔粘住,滑了一跤,翻倒在地爬不起,手支著腰喊疼。導游方小曼上去扶他,這肥嘟嘟戴眼鏡的倒霉鬼思路倒清晰:“導游!去喊餐廳經(jīng)理出來!我在他店里摔壞了,得店里負責!”方小曼咬著下嘴唇,羞紅了臉:“那是咱們團里的人掉在地上不收拾的!”倒霉鬼聽了,氣得一下跳起身,手從腰上抬起,指方小曼的臉:“有你這種吃里扒外的導游?”

        搶到的,坐下來啜生蠔;沒搶到的,氣呼呼把鵝肝醬來疊羅漢,沿盤子邊墊圈大蝦,拉開椅子,埋頭啃;蔬菜水果倒沒人去光顧。

        法國人趕緊搶出來,一個個不敢看客人,伏倒了身子,無聲地收拾,用勁兒拿布擦地。

        方小曼吐出一口灼熱胃氣,跑馬路上給家里打越洋電話:“乖乖貝拉,還沒上床呢?媽媽在忙,趕緊讓你老爸聽電話!”

        一個橙焰火在黃浦江江面上爆開,瞬間天空和江面同開大橙花。法國人勞航端著一杯冰鎮(zhèn)蘋果酒,瞪住浦東亮晶晶的高樓繁燈,不相信地搖搖頭。

        他回轉(zhuǎn)臉,看他那一整排下屬,這些中國雇員圍著俱樂部一張長桌,椅子旁放了一溜黑色電腦包。他們朝向勞航的臉呈獻尊重表情,眸子卻偷偷閃爍不屑。

        “我們投票表決吧!”勞航說,“認為沒必要去拜見東部空管局的人請舉手!”他呷一口諾曼底的綠色淡酒,自己先舉起手。

        勞航的女秘書跟著舉手。不屑的眸子們即刻轉(zhuǎn)到這女人臉上去了。

        “認為有必要去拜見的人請舉手?!眲诤秸f。

        公司的政府關(guān)系總監(jiān),一個禿頭高個中年男,高高把手豎立在空中。

        只有這一只手。

        “其他人什么意思?是棄權(quán)嗎?”勞航的薄嘴唇抿緊了,手指捏住酒杯,指節(jié)都發(fā)了白。

        這些男女總監(jiān)尷尬地把臉轉(zhuǎn)向黃浦江的夜空,看著一個又一個五色焰火爆開,沒人回答勞航。

        “你知道得很清楚這是什么意思?!闭P(guān)系總監(jiān)用蹩腳的法語對勞航說,他飛快地笑了一下,仿佛想減輕自己對上司表達出的敵意。其他那些人只懂英語。

        勞航剛要說話,“啪”一聲輕響,手里玻璃酒杯捏碎了,殘杯掉向地面,一旋淡綠色酒漿灑向自己的褲子。

        “麥赫德!”勞航大喊一聲法語的“屎”。

        政府關(guān)系總監(jiān)放聲笑了。他像哄女人那樣發(fā)出偽裝的柔和語調(diào):“哦,老板!別動氣!這只是某種游戲而已!”

        粗粗壯壯另一個男人抬起眼睛,觀察勞航的神色,這個人是公司的運營副總裁,他流利地講中國調(diào)調(diào)英語:“去不去拜訪都已經(jīng)遲了,我們開工建了大半年廠房,至今沒拿到經(jīng)營許可證!”

        “正是。這就是東部空管對老板您法國式的傲慢給予的懲罰!”政府關(guān)系總監(jiān)笑道。他甚至有點得意地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尖頭。

        “在歐洲,是空管局的官員征得我們同意后來拜訪我們!”勞航帶著厚重的鼻音說出自認的道理,不過,他額頭沁出了汗珠。

        “勞航,”政府關(guān)系總監(jiān)按捺不住,他在座位上活動他的手臂和頭頸,他轉(zhuǎn)著腦袋,好像要找個水池潛下去,“我的勞航!如果你賺歐元,你盡管擺譜;可惜你想在這碼頭上賺人民幣!那些空管局的家伙是你的克星,他們還沒批準你的經(jīng)營!”

        “可是,”勞航脖子發(fā)粗,打個響指又要一杯蘋果酒,“可是,你們的總書記在巴黎答應了我們的要求!我們和北京的空管總局溝通起來好得要命!東部局不是下屬局嗎?”

        “你完蛋了,老板!”運營副總裁像個恍然大悟的老實人一樣搖頭,“原來你連這個也不明白!這是中國!現(xiàn)官不如現(xiàn)管!”

        “什么?”勞航問。

        “虧你還娶了中國老婆!”政府關(guān)系總監(jiān)開玩笑,所有中國人都笑起來。勞航想揍這個故弄玄虛的政府關(guān)系掮客,不過今天拳頭很軟,硬不起來。

        視線里突然冒出個戴白色高帽子的傻瓜:這個時候法國廚師送蛋糕來了,生日蛋糕上插著花花綠綠的蠟燭。

        勞航心里煩得要命:這是典型的人事部花招,總在討論大事的時候亂打岔。勞航想:“如果只能開除一個中國人出出我心頭鳥氣,我就開除人事部總監(jiān)這笨女人!”

        原來今天竟是政府關(guān)系總監(jiān)的生日,肥胖的法國廚師想扮演幽默的企鵝,他點燃了蛋糕盤子周圍的煙花棒,女人們在閃爍的火花里尖叫,一張張加班累壞的臉被火光映出絲絲皺紋。勞航忽然就心軟了。

        這群中國人和他在一起行走,而他們的命運,和他自己的命運,都緊緊捏在一群沒見過面的官僚手里。

        “看在今天你生日面上,”勞航就坡下驢,“就按你說的去安排吧!”

        “勞航,”壽星像掰面包那樣掰奶油蛋糕,讓勞航看不下去,“我可以去試試。不過,今天離開我第一次建議這么做已超過半年啦,如果那些人要出出氣,你可得配合!”

        勞航想了想,又看看捧著蛋糕留意他神色的男女中國人。他伸手拿起特地給他留的有玫瑰花的那一份蛋糕:“想知道我的誠意嗎?”

        他把蛋糕拍糊在自己鼻子臉上,贏得了下屬的歡呼和掌聲。

        “笨死娃!”和氣快活的法語男聲在手機里祝方小曼晚上好。方小曼當年嫁給勞航,就貪圖他那副心平氣和好心腸。小曼突然抹起了眼淚,對手機哭訴:“我撐不下去了,一團幾百個人,幾百張從來不笑的臉!到處買東西!”

        “你該有心理準備,不是嗎?”手機傳來溫煦和風,“這些人第一次出國,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嗎?你要原諒,要多為他們著想!”

        “你不明白!”方小曼擦了擦眼睛,收拾自己心情:“我現(xiàn)在好些了。你帶女兒早點睡吧!公司的事情怎么樣?”

        勞航?jīng)]馬上回答,電話靜了一剎那,方小曼剛要開口,那邊說:“你不要擔心,也許需要更多溝通。”

        掛了電話,方小曼看看表,推開餐館玻璃門,準備把團帶出去。餐廳經(jīng)理風風火火走過來,臉漲得通紅,舞動著左手五只手指:“夫人,我實在不得不說……”

        方小曼心往下沉,纖長的手指抓住自己胸口衣領(lǐng),捏成一團。

        “我們認識可不是一天兩天了!”這經(jīng)理差不多快六十歲了吧?歷來是個輕松快樂的小老頭,老喜歡拿自己開玩笑;方小曼沒當導游前,就常和勞航來這吃周末餐,同他混得溜熟,“我們認識可有年頭啦!”

        “你從前帶的是日本旅游團!”老頭抗議似地抬起臉,望著方小曼。

        方小曼點點頭:“日本團減少了,日本團的生意快沒了!”

        小老頭絕望地四處張望了一下,他又看見了方桌上的殘羹剩飯,喉結(jié)猛跳動:“夫人,那邊墻壁上明明白白用中文寫了告示啦!”

        方小曼望過去,告示被黑壓壓的腦袋遮沒了:“是的,先生,你寫了很明白的告示?!?/p>

        “就是??!如果客人胃口大,那是我的壞運氣,我吞下去??墒?,”老頭指指他的四十八張方桌子,到處是啃了一半的鵝肝醬和碰都沒碰的小牛肉,盤子里團著白色餐巾紙,牛肉上插著臟牙簽??腿说奈宋寺曈捎诔燥柫苏Z隆隆漲潮。

        “先生,你希望我現(xiàn)在跟這些客人宣布,要他們?yōu)槔速M支付罰金?”方小曼苦笑。

        老頭憋得臉皮發(fā)紫,終于搖了搖頭:“你確定這個是中國旅游團?”

        “是啊,我確定。”

        “我現(xiàn)在明白了日本旅游團和中國旅游團還是有一個共同點的!”老頭惡聲惡氣笑了。

        “什么?”方小曼的回答喑如蚊聲。

        “都一樣不會給一分錢的小費!”老頭點著脹大的腦袋,“日本人走出餐館的時候,至少衣服沒沾上食物!”

        方小曼看見吧臺后那一幫侍者瞪著自己的眼光,她忽然紅了眼睛,慢慢走過去。她摟住經(jīng)理老頭的肩膀,對這些人說:“這是第一次!我也和你們一樣,明白嗎?如果你們還舍得一瓶紅酒,我就直接喝下去算了,我寧愿現(xiàn)在就爛醉了。你們明白我?”

        經(jīng)理和侍者聳聳肩膀:“夫人,夫人,哦,我的夫人,這可不是你的錯!”

        老頭長長嘆了口氣:“給夫人準備一個餐盒。她還什么都沒吃呢!”

        下午巴黎街頭的風有點秋涼,方小曼低倒了頭,舉著小紅旗拼命往旺多姆廣場走。等到回頭再也看不見蒙當家海鮮餐館的尖頂,她站定了,回過臉,冷冷看旅行團迤邐蜿蜒的隊伍。吃飽了飯,旅行團談興很高,嚷嚷聲和尖叫淹沒了半個廣場。方小曼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當導游的料,她在這個團里傳達不了自己的意思,這些跟著她旅游的人也不愛聽從她,她實質(zhì)只是一只導盲犬,給人帶帶路而已。

        她離開那根有名的柱子很遠站著,她不開口。只見旅行團的人分散成兩半,一半慢慢圍著她,站成了半圓,要聽聽她的安排;還有一半在廣場上跑散,三三兩兩舉著相機,拍自己倒算了,卻去偷拍廣場上的歐洲人,方小曼喉嚨里冷笑。

        她拉著臉,掏出餐盒里小棍子面包啃。幾個面色紅撲撲的老太看出些端倪,聒噪起來:“趕緊把人給找回來!拍什么拍呀都?聽導游的!導游辛苦到現(xiàn)在,嗓子啞了,飯都沒吃上!”

        老太太一邊嚷嚷,一邊偷看方小曼眼色。方小曼更繃緊了面皮,牙齒細細咬硬面包皮,好像在咬人。

        她對好不容易聚攏來的客人說:“今天下午本來‘放羊,你們抗議要加項目,要吃海鮮,那不關(guān)我事,是老板和你們之間的事。不過,導游只有我一個,只能大家同去一個景點。你們選一選,是去盧浮宮參觀還是怎樣?盧浮宮今天免費,不過要排一小時隊?!?/p>

        “導游,我們各逛各的,說好時間回這里集合不行嗎?”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粗著喉嚨。

        “哼!”方小曼明明白白冷笑了一聲。

        “得了吧你,充啥好漢?”他臂彎里吊著的小女人看方小曼臉色,“你就會三句英語,還敢對法國人說?!”

        “我再說一次,我嗓子已經(jīng)喊啞了!”方小曼沒好氣地對滿地說國語的游客宣布,“要么全部去盧浮宮,要么在旺多姆廣場逛店?!?/p>

        沒五分鐘,方小曼就成了放野火的巫婆,幾百個人像油鍋子里灑下的水珠,炸了,喉嚨響起,一大堆和一小撮干起來。

        “逛街?還沒逛夠?來了一星期法國了,除了買東西,你們還干過什么?”

        “逛街怎么啦?買東西犯法呀?看博物館?就那洋字,你能看懂?裝逼!”

        “嘿!聽聽,真是沒文化!”

        “文化?你有文化?有文化沒錢吧?沒錢出來窮酸!”

        ……

        方小曼倒不再臉紅了,她有點坦然了,看看望著這旅游團的外國人,她竟然甜甜笑了一笑!反正外國人聽不懂,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她揮舞帶隊旗,等聲音小一點,就說:“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盧浮宮去不了,咱們逛店!”

        一陣刺耳歡呼。“有文化”的幾個往地上啐了幾口,扭頭望著遠處。

        “有個規(guī)矩,說一不二!”方小曼紅了臉,“現(xiàn)在兩點半,大家圍著這四四方方的廣場逛店,不要跑出廣場范圍去。三點半,不管你買沒買好東西,必須回這里集合,點人頭。三點半點完名,如果你們逛累了,我?guī)銈內(nèi)タХ瑞^;如果還要逛,可以,重新放羊,四點半必須回來這里上巴士。明白?”

        “你不當翻譯,我們怎么買東西?”

        “不用擔心。這里的金店、首飾店和時裝店都有中文服務!”

        呼啦一下,企鵝奔海灘,幾百個拖包掛袋的有錢人全不見了,被旺多姆的高檔店鋪吞了。幾個愛逛盧浮宮的無精打采站在原地,看著方小曼,一臉都是表情。

        “算了,你們也不冤。只有小半天時間,扣去排隊,哪夠看盧浮宮?”方小曼裝出一個笑臉。

        “誰稀罕泡盧浮宮?我們只去看看沒手的維納斯和不男不女的蒙娜麗莎!到了巴黎不看這兩樣,回去被人當鄉(xiāng)巴佬!”一個老擠眼睛的大叔攤開大手,活像個債主。

        背后突然有人用法語哇啦哇啦喊叫起來,急惶得很。方小曼一驚,回頭去看,兩個巴黎老頭臉漲紅像蟹殼,指著旅行團剛才站過的地方,竟然有幾攤黃水幾堆兒黃物……

        勞航和政府關(guān)系總監(jiān)老禿子(沒辦法,全公司都這么叫他,他也不以為忤)一起來到空管局樓下。老禿子一身講不明白的西服,說是西服吧,勞航覺得似乎更像夾克;說是夾克吧,分明有西服領(lǐng)子!衣服透著一種和老禿子個性類似的說不清的氣息。勞航一身迪奧西服,走在老禿子邊上,像一只光鮮鮮成年鷹,叼著暗沉沉老禿鵝。

        “這是什么地方?”勞航終于壓不住對老禿子的不滿,在他背后站定,不往前走。

        “唉!”老禿子背對著勞航嘆氣,“我的老板啊,我知道你沒法下這么個澡堂子!”

        他回過頭來,正經(jīng)八百看著勞航:“這是空管局樓下的面館。不是我定的地方,是他們定的地方。他們天天在這面館吃飯,有時候打打牌。您喜歡的咖啡館他們是不去的,這樓里也沒有。”

        勞航越過老禿子的肩膀,看著空無一人的面館,里面連燈也不開,黑乎乎的,飄出一股膩歪的陳油氣。

        “您進來還是不進來?”老禿子說,“您坐下了,我就給他們打電話,他們會下來見您?!?/p>

        勞航沉默著,臉上沒表情,終于忍不?。骸盀槭裁床辉谵k公室接待我們?”

        “這個我已經(jīng)跟您解釋過很多遍了。”老禿子有點崩潰地拿大手抹自己鼻翼,“我要求過,他們拒絕了,可他們是開著玩笑拒絕的,一口咬定面館更合適。我沒法否決,一否決,他們就不會見您了?!?/p>

        勞航皺起眉毛,覺得心里毛躁:“不太合適吧這場合?我可代表了集團!”

        老禿子絕望地搖搖頭:“老板,您既然這么說,我們就趁早打道回府吧。您可以把責任歸給我,我是政府關(guān)系總監(jiān)。其實我就是個沙袋,公司也好,政府也好,你們誰不樂意都可以捶我?!?/p>

        勞航看老禿子如水瀉地委頓下去,忽然有點憐恤他。這家伙說沒能耐倒還挺有能耐的,每年各種各樣委員會和管理局來要錢要罰款,都是他頂著只發(fā)光的腦殼,周旋到底,公司什么大錢也不用付;勞航一家在上海各樣的公干、登記和證照辦理,也都是老禿子不聲不響料理掉的。

        “好吧,”勞航讓了步,“我隨你安排吧!”

        老禿子張開瞇縫了好久的眼睛,眼眶紅紅的,他說:“老板您放心,我在,不能讓他們?nèi)鲆?,絕對不讓您再丟面子!面館,其實也不丟您面子;您坐下,說明您不擺譜,看得起他們。咱們不是賠禮來的嗎?”

        勞航抬起頭,不置可否。

        面店的氣味越來越難聞。剛才是在門口,現(xiàn)在坐在里頭,那股陳年累月不干凈的油膩氣兜頭蓋面澆下來,嗆死人。

        店里一個黑乎乎圓滾滾的中年女人開亮了冷光燈,把一杯白水端來給勞航。勞航謝過,眼睛掃過杯子上黏糊糊的手指印,望向窗外。

        過了約定時間已十分鐘,老禿子打了個電話上去,然后對勞航說:“他們就下來。”

        又過了十五分鐘,老禿子已從面館跑出去好久,專程在電梯口候著。

        勞航抬起手臂看看手表,右手揉著發(fā)脹的后腦勺,對方已遲到整整40分鐘了,這是勞航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低姿態(tài)等待公務上的對象。這些人又不是他要追的什么女人,讓他這樣子等,實在太過分。勞航終于站起來,昂首走出面館,拂袖而去。哪怕回辦公室寫辭呈,他也不能再容忍空管局這番無禮。

        世上巧事說多不多,偏讓勞航碰上。勞航雄赳赳氣憤憤剛走到電梯口,電梯打開了。老禿子一個白鶴亮翅迎上去,跟跨出來的兩個胖子熱烈握手,又說:“請允許我有榮幸介紹我的法國老板……”勞航變成從面館沖出來迎接空管局人員,啥也說不清了。他紅著臉頰額頭,頓時把鷹梟之氣收攏去,綻一個南瓜般艷麗而僵硬的笑容出來:“笨豬!笨豬!”老禿子解釋說:“這是法語,意思是你好、日安!”

        兩個胖子里年輕些的這個看來不是土人,他笑著回答:“傻驢!傻驢!”聽得勞航很受用:原來有個官還能講幾句法語。

        一起撲進面館去,老禿子作介紹,聽得勞航又一陣胸悶。這兩個,年輕的是局長秘書,年紀大的是局辦主任。勞航想,這不對等啊,我是中國區(qū)的老大,對面卻是空管局老大的跟班。他們應該和老禿子一起吃面,而不是跟我勞航?jīng)]上沒下。

        恰在此時,老禿子仿佛看透了勞航的心,在他耳朵邊咕噥蹩腳的法語:“東部局的主任只會見外國公司亞太區(qū)總裁以上級別?!?/p>

        勞航不知道對面那兩個臉帶微笑、眼觀鼻鼻觀心、一眼不朝自己看的中國人聽不聽得懂法語,他沒回答老禿子,他冷冷用簡單中文對老禿子說:“請說普通話。”

        局長秘書和局辦主任笑容可掬,用英語問勞航喜歡什么面條,是火爆腰花面呢還是蔥香蟶子面?勞航感覺匪夷所思,他抓緊自己西服胸襟,搖搖頭:“謝謝,我不吃面。吃過午飯了!”

        “您看您真是好福氣??!”局辦主任低俯著臉,一次也沒有直視勞航,“我們被領(lǐng)導招呼來招呼去,到現(xiàn)在還沒吃上飯呢!”他一邊說,一邊臉上分泌出謙卑的笑紋,配合他那自抑的語調(diào)。

        局長秘書勉強還能算小伙子,他笑瞇瞇點了兩碗腰花面和兩碗蟶子面,嘆口氣說:“局長比我們還辛苦,現(xiàn)在還在辦公室開會,面都吃不上?!?/p>

        老禿子拿發(fā)紅的眼睛看看勞航,勞航借機發(fā)表意見:“我司早就渴望登門拜訪管理局,因知道局務繁忙,所以始終等待機會……”

        勞航越說越順溜,其間局辦主任抬起一對疲勞而細長的眼睛,認真看了看勞航。勞航被他一眼看萎,說話復歸干澀。

        局長秘書伸出圓滾滾胖手,調(diào)皮地拍拍勞航手背:“不是好理由,不是好理由!”

        局辦主任也笑了,打趣說:“過不了關(guān)這解釋!”

        老禿子笑了起來,莫測高深的樣子。

        面送上來,熱氣騰騰,一股子熱油香。局長秘書從一個黑乎乎筷子筒里抽出一把筷子,倒過頭順過來理了理,塞一雙過來給勞航。勞航豎起手掌:“我吃過午飯了!”

        局長秘書瞪著勞航說:“這不是午飯!這是面條!”說完了滿臉堆笑,“嘗嘗,嘗嘗!火爆腰花是我們局長的最愛!看看您和我們局長吃不吃到一塊兒?”

        老禿子操起筷子,嘗了嘗蟶子面,點頭贊好。勞航感覺三雙眼睛都留意自己,于是做了一個讓自己非常后悔的動作:他用筷子象征性地去撈一撈面,沒想到面不買筷子賬,掉回了面碗里,濺起金紅湯汁。面湯不但弄臟了勞航那身得體的西服,還濺到局辦主任臉上。

        更沒想到,局辦主任倒“騰”地站了起來,一邊用濕紙巾幫勞航擦衣袖,一邊說了勞航想聽的話:“不好意思把您這好衣服弄臟了!您放心,您和局長的會面我會去請示的?!?/p>

        勞航目瞪口呆,連抱歉都忘了說。

        司機還沒把車開回公司,坐在司機身邊的老禿子就接到了電話,他轉(zhuǎn)身向勞航匯報:“老板,你今天親自出馬,給了人家面子。現(xiàn)在回音來了,局長大人說了,什么時候我們集團有大佬級人物來,他就見!”

        勞航?jīng)]說話,從后座看著老禿子。

        老禿子費力地從前座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勞航:“老板!不要看不懂我的政府關(guān)系努力呀!這已經(jīng)是巨大的妥協(xié)!別忘記是我們失禮在先!”

        “扯淡!”勞航揮揮手,用不禮貌的街頭法語對付老禿子,“你只會在面館里不三不四!”

        “冤枉??!這里是上海!又不是巴黎!”老禿子總監(jiān)哀鳴一聲。

        方小曼帶著五個沒精打采的文化客,推開貝殼咖啡館的玻璃門。她覺得很開心,這五個老老小小的男人,沒一個聒噪,安安靜靜,好像中國人去殯儀館。

        咖啡館里坐了一半客,空著一半座兒。方小曼挑了個靠窗亮堂的桌子正準備招呼大家坐下,老擠眼睛的大叔伸手攔她一攔,誠懇到幾乎苦惱地問:“導游,可以坐那邊書架子前頭吧?那兒多雅?拍照留念也方便!”

        大家點頭,都挪過去,在塞滿燙金精裝本的大書架前頭圍桌坐了。女侍上來聽候,方小曼終于用平日輕松的法語說:“我要一杯長咖啡,這些先生們看一看咖啡單子,我來翻譯。”

        “導游,你點的什么咖啡?”擠眼睛大叔問。

        “那么,既然有長咖啡就有短咖啡咯?我要短咖啡吧!”他讓方小曼翻成法語,自己朝女侍點一點頭,沒一絲笑容,仿佛電視直播宇宙最高層會議的與會者。

        一個長頭發(fā)不愛說話的上海瘦男人臉上綻開明亮微笑,長長手指點著單子:“阿美利加!我永遠美式咖啡!”

        游客中惟一的單身少年大眼睛忽閃忽閃,要了橙汁。兩個結(jié)伴同行的老頭交頭接耳了一番,卻只點了一杯摩卡,其中一個討一杯“不收錢的水”。

        咖啡和飲料沒送來的工夫,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點矜持害羞。方小曼等大家喝了幾口咖啡、果汁和水,就挑話頭活躍氣氛:“你們?yōu)樯恫蝗ス涔涞昴兀窟@廣場邊上都是名店,看看那些金飾和漂亮衣服多好?巴黎可是時尚之都!”

        “沒錢!”喝白水的老漢直截了當打斷了方小曼的抒情。喝“阿美利加”的上海男人噗哧一聲,一口咖啡噴回半口到杯子里,笑得瞇縫了眼。

        擠眼睛大叔品嘗了短咖啡,嘆口氣:“這才是真正咖啡,香!”接著,他嘆口更大的氣:“以后我得自己來逛巴黎,跟團,連《蒙娜麗莎》都沒看上!”

        “小伙子干嗎跟著這些大叔?”方小曼想扯開話題,免得客人的抱怨加碼。

        少年喝著橙汁,抬起水靈靈大眼睛:“我午飯沒吃飽,沒力氣跟著逛店了?!?/p>

        “沒吃飽?”上海長發(fā)男笑了,“跟搶劫了那家飯店差不多了,你還說沒吃飽?”

        少年文雅地微笑了一下:“叔你說得不錯。我一看那陣勢,恨不得找個地洞鉆下去。我就跑出去,買了一個羊角面包當午飯,在拐角上那個塑像下坐著等你們出來?!?/p>

        “???”方小曼忽然沖動到淚水充溢了眼眶,“真的?真的?”

        她站起來,環(huán)顧咖啡館,從落地窗望出去,看見一個紅色的大M:“你們大家坐著聊聊,我?guī)』镒映喳湲攧谌ィ ?

        黃色、褐色和淡金色的落葉從他倆的腳邊滾過去,抬頭一看,麥當勞里人挺多。不知道為什么,這些人貼緊了玻璃墻,往一個方向看,像玻璃籠子關(guān)住一群草原獴。少年扯扯方小曼衣袖,她也朝眾人觀望的方向望去……

        遠遠地聽不見嘈雜聲,不過,這畫面太奇怪了:方小曼剛剛放羊的購物團正從一家家金飾店和時裝店里流淌出來,很有秩序,甚至是超有秩序地進入廣場;現(xiàn)在他們竟然慢慢組成了一個龐大的整齊的方隊,解下的包袋像花邊一樣堆在方陣四周;大約二十來個黑衣男人,頭也是墨黑的,正圍著方陣前后跑,手里揮舞著什么東西……

        “那是什么?”方小曼困惑地問。

        “如果不是臨時給錢當群眾演員拍電影的話,”少年喉嚨里透出壓抑不住的興奮,“我看見搶匪正在搶劫,他們頭上用黑絲襪蒙了臉,手里有手槍。有幾個把搶到的東西往黑垃圾袋里放呢!”

        方小曼這下子看明白了,她手捂住嘴,尖叫了一聲。

        大概已經(jīng)有人搶先報了警,廣場的四面八方響起了警笛聲。黑衣人奔跑得更迅速了,人群發(fā)出一陣喊叫,有個黑衣人被一個大媽扭住了胳膊,好不容易掙脫開。黑衣人一個緊跟一個朝廣場西邊跑?!按檀檀檀獭保麄儼l(fā)動了摩托車。摩托車一輛接一輛劃出弧線,猛然朝方小曼和少年這邊沖過來。少年把小曼一拉,一起躲到栗樹后頭。摩托車手們有點手忙腳亂,他們兩只手又要駕駛,又要拎牢黑垃圾袋;垃圾袋有點分量,發(fā)著墨光,在他們大腿邊晃蕩……

        方小曼努力去看搶匪們的臉,但只能從頭臉繃緊的黑絲襪紋路里隱約看見金色的頭發(fā)和幾圈壓扁的絡腮胡子。少年突然間從她身邊躥出去,沖近最后一輛摩托車,那蒙面的車手仿佛是個女的,少年扯住了她手里的垃圾袋,袋子立刻就破裂了,下雨一樣落下金首飾。女騎手愣了一愣,猛地加速,摩托車像驚馬一樣向上一跳,發(fā)出嘯聲,顛了幾步,撲出去追上了前面的車隊,揚長而去……

        巴黎警察丟盡了臉,他們根本沒覺察到什么搶匪的摩托車隊,卻如臨大敵圍住了廣場上呼天喊地的大媽方陣。藍警車旋著紅燈,一個個細瘦高挑的警員陰沉地看著花花綠綠的大媽和她們的購物袋,方小曼聽見他們拿著對講機重復一個詞:增援!增援!

        還好商店里的女店員跑出來說明了真相:不是游客騷亂,是搶匪搶劫了金飾店和顧客!一共十多個蒙面客,槍指在店員和中國大媽腦門上,割麥子一般流水操作……

        還好沒出人命,只有一兩起輕傷。方小曼擔任起翻譯,替警方詢問了和搶匪扭打的女人。五十來歲的胖女人激動得鼻子發(fā)出嘯音:“是個女的!嗞……我都摸到她奶子了!臭娘逼!嗞……搶了我、嗞……戴脖子上的金項鏈!”

        大批警員趕到,出乎方小曼意料,旅游團員拒絕警方要求,不肯回酒店接受問詢。中午帶頭搶生蠔的老頭代替大家提出了要求:立刻發(fā)動巴黎群眾,查獲搶匪,把我們的失物還回來!不然大家就不離開廣場,吃喝拉撒都在廣場上!”

        方小曼本想說什么,可看見男男女女的神色,她提醒自己不能不識時務。她把旅游團的要求轉(zhuǎn)告了警察。打頭的警官喉結(jié)起伏一陣,只好拿起對講機:“請求增援!請求增援!”

        如果電視臺及時趕到,他們會得到一段難得一見的視頻。人數(shù)幾乎達到和中國旅游團一對一的大隊男女警察,團團圍住桃紅柳綠的一大群,突然廣場上響起了各種嗓子烏合的歌聲:

        起來 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 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jīng)沸騰 要為真理而斗爭

        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 奴隸們起來 起來

        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 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

        方小曼和所有的法國警察一樣,突然之間愣住了。時空移轉(zhuǎn),匪夷所思……

        還好,這一陣嚴肅無比的歌聲過后,旅游團的大伯大媽忽然活躍起來,他們客套地打手勢讓警察退開些,給他們讓出更大些的場地。不知道哪個還帶著口琴,口琴吹得很好,像小鳥飛到廣場空中,嘶啞蒼老的幾個喉嚨唱起來:

        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兒

        怎么愛你都不嫌多

        紅紅的小臉兒溫暖我的心窩

        點亮我生命的火 火火火火

        ……

        人群舞動起來,所有的旅行團員兩兩配對,揮手擺腰,竟然有模有樣;男女繞著箱包,自行渾成了音色世界,將巴黎推在舞動的人流之外……這時候,電視臺的轉(zhuǎn)播車開進了旺多姆廣場,看熱鬧的人也隨著來了。

        愛擠眼睛的大叔找到了方小曼,他擠著眼睛說:“導、導游,出事了!那三個人逃、逃走了!這是他們留給你的條子!”

        方小曼接過紙條,是長頭發(fā)的上??蛯懙模?/p>

        導游鈞鑒,

        我等三人,本無意生事,奈何貴社旅行團素質(zhì)堪憂,一路丟人現(xiàn)眼,我們實在無法忍受下去。特此告知,我們自行結(jié)伴旅游,自行回國。勿慮,再會!

        游客:?菖?菖?菖 ?菖?菖 ?菖?菖?菖

        方小曼一抬頭,才要問一聲,愛擠眼睛的大叔拉著那少年,朝她遠遠地揮手;一眨眼,兩人也跑走了。方小曼心驚之余,倒苦笑了一下:現(xiàn)在,不跳廣場舞的,只剩下她一個,要去面對無盡的煩惱!

        勞航關(guān)上車門,走到國際學校門口,接女兒下課。門口站滿了家長,中國家長都在一起聊天;外國人比較孤單,靜靜站著。

        勞航跟艾米莉吻面打招呼。艾米莉是里昂人,她的兒子和勞航女兒同班,她在那家著名的法國奢侈品公司當中國市場總監(jiān)。

        “你的貨架上還剩下包包嗎?”勞航擠擠眼睛。

        艾米莉笑了:“剩下越來越多了,那些顧客,都跟著你太太,直接去法國買了!”

        女兒方貝拉遠遠跑出來,勞航喊一聲“伊莎貝拉”,高高把她舉起來,又和艾米莉親親臉頰,讓女兒坐在肩上,朝汽車踱過去。

        手機在車座上響,勞航看是方小曼,就開玩笑:“孩子她媽媽,早飯吃完了嗎?”

        方小曼的聲音充滿滄桑:“勞航,我都上了法國二臺新聞啦!你沒看新聞?”

        勞航把手機夾在脖子窩里,慢慢開車到最近的酒吧停下。他讓方貝拉喝茶做功課,自己請酒吧老板打開衛(wèi)星電視,等待法國國際臺整點新聞節(jié)目。

        方小曼明顯處于興奮狀態(tài),而且累到了極點。她在電話里呱呱呱不停:“我整晚沒睡覺,而且站在露天。我說服警察不要逮捕我的游客,因為他們是被搶劫的受害人。不過,天亮了以后,警察還是忍不住了,他們把不肯坐大巴回酒店的三四十個人連推帶拖弄到警局去了。我們旅行社的法方合作人也到警局了,我在賓館為雙方翻譯?!?/p>

        勞航用溫柔得幾乎能催眠的音調(diào)對她說:“我的乖,你可以放松下來嗎?試一試,你需要休息和安靜?!?/p>

        “去你的!勞航!”方小曼在電話里呵斥一聲,令勞航汗毛豎直,“別說什么隔岸觀火的廢話!我受不了了!恐怕這是我最后一次當導游!”

        法國國際臺的整點新聞跳了出來,勞航熱切地想看到發(fā)生了什么事。方小曼出現(xiàn)在第三條新聞里,播音員說:中國旅行團在巴黎旺多姆廣場被搶劫,搶匪在逃,仍未緝獲。

        方小曼面對鏡頭,還帶著一絲職業(yè)化微笑,她說:“是的。人員沒有傷亡,但是旅行者情緒波動很大,他們中絕大多數(shù)是第一次訪問法國?!?/p>

        方小曼知道勞航在看新聞,她說:“我沒說出真相,他們中大多數(shù)是第一次訪問法國,甚至也是第一次離開自己的國家甚至戶籍城市?!?/p>

        勞航說:“苦了你了!”

        方小曼發(fā)出奇特的輕笑:“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下一條新聞一下子吸引住勞航的眼珠,這是他自己公司的新聞!集團全球第三號人物、公司首席財務官馬努因私人飛機故障迫降香港!

        放下方小曼電話,勞航馬上向上司報告了和東部空管局溝通的結(jié)果,建議馬努乘此迫降機會到上海轉(zhuǎn)一圈,爭取會見相關(guān)部門負責人,推進中國區(qū)投資步驟。

        建議是這般建議了,仿佛正是上帝的安排,給他送來禮物。不過,建議之后,勞航脊背一陣陣發(fā)涼,心尖兒上像停了一只老綠蜻蜓,不停扇翅膀,涼涼的。

        急著通知了老禿子到公司見面,才和老禿子說了馬努,手機響了,竟然是馬努親自打來了電話。勞航和馬努不熟,但馬努是個名聲不佳的上司,聽說他喜怒無常,很難伺候。

        馬努問:“跟誰見面?所為何事?”

        勞航不傻,頭一句就說:“先生,中國是個不同的國家,這里的事情有時候很難讓下屬有勇氣同上司解釋。”

        馬努倒笑了:“我知道,你不用害怕。我近在香港,如果能為上海做些什么,是我的分內(nèi)?!?/p>

        老禿子從勞航的口氣里聽出些什么,他在座位上動來動去,不情不愿:“說來就來?至少得提前一個月吧?您不知道,您得給對方面子?想見就見?先例那是有,可人家都帶甜頭來呢!”

        “沒什么甜頭,我們必須要拿到執(zhí)照?!眲诤讲蝗葜靡伞?/p>

        “可是,如果人家不這么看呢?!”老禿子吐出一股子酸氣。

        “人家會怎么看呢?”勞航從抽屜里掏出一副平時不用的近視鏡,戴上,看著老禿子。

        老禿子吐了口長氣,終于有了一絲明確表情,他眉毛根豎上去:“好吧,勞航。伸頭是一刀,縮頭,還是一刀。你要的會見,我去爭取。不過,今天我得讓你知道一下咱們是處在怎么一個位置。大家好便好,若是死,就死個明白?!?/p>

        “不懂?!眲诤桨喝恍肌?/p>

        “你們就裝著不懂唄!”老禿子口沫四濺,“來了中國要干大事,不懂拜碼頭的道理。以為北京上層搞過了,就跟地方上擺譜。你們不明白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啊?”

        “你在說什么?”勞航聳聳肩。

        “來了,聘我當政府關(guān)系總監(jiān),我一開始就要安排去拜東部局,您不愿意。在歐洲,倒過來,官來拜公司唄!你們都被寵壞了吧?這里公司算個屁,官才是老大。明白不?你不去拜,人當你沒在?,F(xiàn)在沒法開業(yè),只好大家 著臉往上去湊。早干嗎去了?人家會鳥你?你去喝個茶吃個面還高不可攀的模樣,忽然就要我爭取讓局長見我們的財務官?”老禿子一肚皮委屈,快哭了。

        “政府關(guān)系總監(jiān)先生!”勞航忽然先用普通話稱呼他,再說回法語,“不要搞負面!好好地說話。你至今還是個稱職的員工,稱職的總監(jiān)。不過,那只代表過去。馬努就要到了,你安排好會面,我年底就升你職加你薪,好吧?安排不成,我跟你一塊兒從這里滾蛋!就這么簡單。我沒坑你,我同你一起滾?!?/p>

        老禿子凄然搖頭:“你們這些老外?。∥艺姹荒銈兒λ?!”

        中午勞航?jīng)]胃口吃飯,他跑去商城邊上小花圃“玫瑰園”里,坐在石凳子上,想曬一會兒太陽。他忽然忍不住想:“要是馬努來了,事情不順利,馬努就會覺得我飯桶。我可不能留下來受辱!但是去哪里呢?這個行業(yè)能有什么選擇?全世界造飛機的有幾個門面?”

        也許是秋天,也許是其他緣故,勞航背脊骨頭一陣陣涼麻,他扳起指頭數(shù)了數(shù)自己來中國的年頭,在這里娶了中國女人,生了中法混血的方貝拉。多少個年頭過去啦?他已經(jīng)很久沒回去巴黎的老房子,那里空關(guān)著,也許都長成蘑菇園了吧?自己不照照鏡子,幾乎已變成個黃皮膚單眼皮的中國男人。一直以為生活就會如此延伸下去,直到方貝拉長成大姑娘。

        那個馬努,他懂不懂中國?他不是法國人,他原先是意大利中部城市的一個財務官員,聽說他剛朝你微笑過,轉(zhuǎn)身就會對大老板說你是個廢物!

        太可怕了,恐龍就要來了。是我自己去把他請來的。

        勞航空著肚子回辦公室去。老禿子坐在他辦公室門口沙發(fā)里,頭低得背脊骨彎成蝦米;細細手腕子托著額頭,看不見他的臉,身形如同失敗和沮喪的符號。

        老禿子抬起頭,對勞航寡淡一笑:“搞定了。后天中午空管局局長請馬努和您午宴?!?/p>

        一絲亮色點燃勞航的鼻尖,他點點頭,走向自己的靠背椅,手在老禿子的禿頂上用力撫摩了一下,像一個人獎掖他的獵犬。

        方小曼希望戴高樂機場所有的人都別看她臉。

        她沖進機場免稅店不計代價買下一副大框墨鏡,扯下標價條就戴。深褐色的眼鏡片現(xiàn)在給了她一種微妙的間離感覺:那個雖然不看她、卻顯然在琢磨她金魚眼泡的女營業(yè)員浸入了暗色調(diào)的世界,仿佛成了影片里人物,不再給她壓力。

        方小曼走出免稅店,朝遠處旅行團集合的地方望望,還好,那個矮胖子巴黎警督履行了他的諾言,帶著警察小分隊牢牢看住了旅行團,要等他們?nèi)拷?jīng)過安檢后才撤離。

        方小曼拐進洗手間,對著大鏡子又看自己一眼,好多了!

        她急急跑到警督身邊,感謝他:“您真好!放我走開一會兒!這下我舒服多了!”

        警督朝她眨眨眼睛,肥肥下巴一哆嗦:“夫人,進了關(guān),這些客人就歸您一個人啦!祝您順利,旅途愉快!”

        不平常地沉默了一個早晨的旅行團現(xiàn)在漸漸喧嚷起來。方小曼聽見一個阿叔不甘心地問:“就這么回去啦?法國警察真正飯桶,抓不住搶劫犯,只會欺負我們中國人!”

        “要不我們不進關(guān),我們在機場示威?”一個老阿姨尖利起嗓子。

        方小曼心才一沉,又浮起來,因為一個男人穩(wěn)定的聲音壓住了老阿姨:“又忘記你兒子電話里怎么跟你講的?你以為這里是哪里?法國監(jiān)獄要不要住幾天?”

        仿佛出入境管理人員對這個旅行團的故事了如指掌,他們加快速度,飛快地在一本本紫紅色的護照上蓋章,通關(guān)速度快得出奇。方小曼還沒有回味過來,幾百個人已經(jīng)進了關(guān)。方小曼向警督說再見:“感謝警局體諒,沒讓我的客人受委屈!”警督自我肯定地點點晃蕩的肥下巴:“我們不會忘記這件事,我們會緝獲搶匪,請理解我們!”

        方小曼重新進關(guān),收攏住隊伍。她揮舞手里導游旗:“退稅手續(xù)我已經(jīng)跟大家解釋過。退稅窗口的法國人會中文,而且有中文導稅員幫助大家。登機牌上有登機時間和登機口號碼。所有免稅商店都有中文導購,請你們注意可帶上飛機的行李重量,機艙的行李架空間是很小的……”

        “噓!……”有人打斷了方小曼,“別婆婆媽媽的!”

        方小曼喉嚨噎著了,她連續(xù)吞了幾次口水,喉嚨都打不開,吞不下去。她覺得四肢無力,左邊腦袋后的血管突突跳。

        “千萬別中風?。 彼睦锔械娇植赖貙ψ约赫f,“千萬別在這里!”

        好不容易捱過了幾十秒,方小曼滿額頭虛汗;她看一眼無動于衷的旅行團,揮揮手,自己退后,靠在墻角捂住了嘴巴。機場的排排鋼梁跳起了舞,周圍聲音都嗡嗡嗡,方小曼放下拉桿箱,無力地坐了上去;胃里翻江倒海,渾身汗?jié)窳恕?/p>

        她抬起頭,不是旅行團的人在招呼她:一大群黑壓壓的團員現(xiàn)在已杳無蹤影,散入一個個免稅店去了;招呼她的是一個渾身華美西服的中年法國男人:“夫人,你不舒服嗎?我可以幫什么忙?”

        方小曼竭力微笑,卻只是抽動面部肌肉,她擺擺手。法國男人蹲下來,仔細看方小曼的神色:“夫人。您不要緊張,待在這兒。我去通知機場的醫(yī)護人員!”他站起身,從西服里側(cè)口袋掏出一方柔軟的手帕,放在方小曼手上,轉(zhuǎn)身跑開了。

        方小曼悠悠醒轉(zhuǎn),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擔架上。她想坐起來,一個穿機場制服的褐眼姑娘按住她,咕噥著法語:“請?zhí)上?!不用緊張!”

        方小曼說:“我的航班我的團!”

        急著趕來出診的醫(yī)生是個銀發(fā)老頭,他見方小曼說巴黎味兒的法語,松了一口氣,一邊檢查,一邊同方小曼開玩笑:“飛上海?我沒去過,一定要去瞻仰。因為這里有位女士太激動,飛機沒起飛就暈倒了!”他問完一連串問題,發(fā)抒一口氣:“您可以坐飛機。應該只是太累了吧?幾天沒睡好?這不就是了!喝點茶,加點糖!”

        方小曼緩了過來,謝了醫(yī)護,趕來登機。她拖著拉桿箱慢慢走,看見旅行團的人還在免稅店里繞著貨架徘徊;她走到十五號登機口,所有的座位都放滿了免稅店鮮亮的購物袋;仔細看,才看出袋子下還有人的胳膊腿。

        看見架在登機口左右兩側(cè)的攝像機,方小曼腦門又嗡一聲炸開了,她跑上去,對著攝影師嚷嚷:“拍什么?這是我們公司的旅游團,不許拍攝!”她看見了法國電視二臺的徽標,她渾身又出了虛汗。

        攝像師對她道歉,不過他們還是在拍攝,不管不顧地特寫旅行團購買的奢侈品。一位攝像師聽方小曼自稱導游,對她說:“這是新聞,夫人,你的客人創(chuàng)造了歷史,他們購買免稅店的極品葡萄酒,創(chuàng)造了戴高樂機場的歷史最高成交額!”

        鏡頭直直地瞄準了三個五十多歲的東北女客,她們知道電視臺在拍攝,還特意拿出據(jù)說全球只剩幾十瓶的年代陳酒,對著攝影師擺出V字手勢。

        “夫人,這很有趣,不是嗎?”攝影師喋喋不休地感嘆,“新聞標題都取好了:中國團被搶劫之后豪買最貴酒莊酒!”

        方小曼覺得好笑,更覺得放松下來,這是放棄之后的輕松,她放棄了!一個導游,能為她客人提供的只有服務,何必為客人感到緊張羞愧?她們是她們,導游是導游。她們是富婆,方小曼如果滿足于自己的工薪身份,就應該冷眼旁觀,因為,得體不得體,看來是由購買力來評價的:一個工薪人士如果去買LV的包包,就不得體;而腰纏萬貫的富婆,如果不把免稅店買暈,她就不得體。方小曼想通了,平生接待的第一個中國團,一直在給她補腦!

        她手里緊捏著那條精致而有清新香味的手絹,一直用眼睛尋找那個法國男人,可是杳無音跡,也許早已隨他的航班遠航。方小曼心里滋生出一種類似戀愛的感覺,她覺得那時候自己靠在角落里干枯得快死了,這路過的紳士灌過來一股清泉。她多么希望有一天能當這種紳士的導游,也許去游覽中國?她要為這些紳士奉上盡善盡美的服務,讓他們從旅游中得到真實閱歷和純正的快樂!

        她從白日夢醒轉(zhuǎn),眼睛里滿是她時下所帶的游客:他們有的歪在座椅上,把箱包墊起來打撲克斗地主,貧嘴狂笑;有的陰沉個臉,攤開手嗑瓜子,瓜子殼吐在塑料袋里,塑料袋吊在手腕子上;也有的高舉著手機,跟萬里之外的家鄉(xiāng)人開始討價還價,看得見的一方和看不見的一方都動了情緒,一嗓高一嗓地杠上了……方小曼連他們一個名字都喊不出,不像以前帶團,這時候該彼此熟到可以吻臉告別了。她看著這些同胞,發(fā)現(xiàn)比剛見面還要陌生。

        方小曼驚慌地從自責里掙脫出來,意識到這結(jié)果不是自己的錯,至少不是她一個人的錯。

        她意識到,這么大一個百多人的團,人人都當她是一個工具,可以當翻譯,可以跑跑腿,可以幫忙跟商店討價還價,只是沒人當她是個人,一個力氣有限、精力靠休息恢復的女人;甚至在她差點昏過去的時候,沒人上來問一聲,似乎看著一個機器卡了殼,他們一哄而散。奔自己的前程尚可原諒,方小曼可明白他們只是奔免稅商店的貨去了!

        “一個、連一個關(guān)心我一下的人也沒有!”方小曼知道一種前所未有的別扭的仇恨綴在了自己心上,她無力擺脫,也不想擺脫,她想盡情盡力地把眼前這些人和他們的事恨上一恨!

        開始登機了,旅行團像涌向生蠔那樣涌向登機口。方小曼閉上眼睛,假裝自己不在現(xiàn)場。她只看了一眼同機飛上海的歐洲人,這些人遠遠地站在旅行團的尾巴后面,面無表情地等待輪到自己登機。

        方小曼撥通了勞航手機,手機響了又響,勞航澀澀的喉音終于“喂”了一聲,上海正是深夜。

        方小曼不響,捂著自己的嘴巴。

        勞航急吼吼問:“親愛的,出什么事了?你說話!”

        “勞航,”方小曼放開自己嘴巴,“我就要上飛機啦!到了上海,我陪著貝拉,我再也不當導游了,好嗎?”

        勞航松了口氣,他說:“隨你,別傷心!我在家里等你!”

        她跌跌撞撞走進登機廊橋,覺得自己不停在惡心,有種發(fā)燒的感覺。走進機艙,右拐,她愣住了:那五個脫隊私游的家伙坐在商務艙后面經(jīng)濟艙第一排,正一起笑嘻嘻看著方小曼。

        “棒極了!”少年說,“我們很快樂!”

        愛擠眼睛的老叔擠著眼睛:“我們看見了蒙娜麗莎,看見了維納斯!”

        他們收攏了嬉笑,長頭發(fā)的上海男人關(guān)心說:“你病了?你的臉色很不好!”

        方小曼勉強一笑,看看自己的座位號,在飛機的尾部。她前頭,旅行團的人一個個站在走廊里,拼命往自己行李架里塞購物袋,互相口角,嚷成一片。

        長頭發(fā)上海男人站起來:“導游,你坐我的位子好了!你擠不過去的!”他把自己背包拿下來,把方小曼的包包放上去。

        他笑了一笑,讓方小曼落座,然后,他往后頭走了。方小曼扭頭去看他,只見這人換了一張臉,對站在走道里的人罵罵咧咧:“你們到底進化好沒有?現(xiàn)在是猴子還是猿呀?讓開!規(guī)矩懂不懂?你媽的,跟你們客氣就是浪費生命!滾開!”

        方小曼聽見他惡毒的罵聲,心里別扭得要死。可是,這別扭忽然像熱面包上的白脫油融掉了,她咧開嘴笑起來;越笑越瘋,開心得喘不過氣。哪里像一個病人?原來自己沒病,現(xiàn)在一笑出來,全舒暢了!

        勞航算算時間:陪馬努跟空管局的人吃過午飯,如果一切順利,就讓老禿子送馬努去賓館歇息,自己告?zhèn)€假,趕到機場接方小曼。但愿上帝保佑,一切順利吧!

        早上九點,身材筒狀、保養(yǎng)得面色粉紅的馬努在四季賓館貴賓層和勞航共進早餐,算對中國區(qū)青眼有加。

        勞航躬倒了身子握馬努的手:“十分榮幸,您是我上級的上級?!?/p>

        馬努哈哈笑,示意女侍送來早餐盤。馬努看勞航:“但愿有中國太太的您,還吃得慣法國式早餐!”

        聊了幾句上海的風俗人情,馬努似乎覺得給足了勞航面子,忽然就提個單刀直入的問題:“勞航,請原諒我的無禮,你覺得自己能對付得了中國的地方官員嗎?”

        勞航一顆心猛跳,直接就想到這是自己要被解雇的前奏,他因著這突發(fā)的黑暗心緒,沉吟了一下,一邊后悔一邊忍不住吐出了一句:“說實在的,這些人實在沒和我來自同一個星球!”

        “能舉個例子?”馬努又是一陣笑,拍拍勞航手臂,眼睛一眨不??粗?。

        勞航把吃面的故事說了,然后說:“我的政府關(guān)系總監(jiān)覺得我們一來上海就該先去叩頭?!?/p>

        馬努愣了一愣,臉皮閃過一陣白光,他點點頭:“他是中國人,您是法國人!”

        勞航受到了同情和鼓勵,他放膽對馬努說:“其實我們何不向北京總局抱怨一下?我聽說總部和北京溝通很好。”

        馬努點點頭:“勞航,您對歷史的興趣如何?中國人是可以藉著歷史書來研究的,您同意不?他們的面子可是幾百年的老面子,您需要研究。”

        勞航咽了口口水,他聽出了馬努的弦外之音。馬努可是集團第三號人物,在任何事情上他都有發(fā)言權(quán)!勞航忽然明白自己有一個中國老婆,卻不會中文,更沒興趣了解中國的往昔。

        老禿子穿得一身光鮮,今天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一身料子光閃閃的時髦灰西服,竟然還是三件套,隆重地穿上了西服背心。一根火焰般領(lǐng)帶騷在胸前。他準時來四季大堂迎接馬努和勞航。

        他謙恭無比和馬努握手,頭垂在胸口,像頸骨折斷了,他說:“會面午宴安排在西郊賓館,這是以前接待外國總統(tǒng)的地方?!?/p>

        馬努笑了:“太高級了,我們只是造飛機的小企業(yè)?!?/p>

        老禿子很懂得馬努的幽默,他忽然抬起頭,像被風壓彎的樹枝等到了風的間隙:“我們需要盡快過去,因為交通通常很堵。不過,到了西郊賓館附近,我先安排了龍柏賓館的房間請您休息喝咖啡,我們不宜去早,應該讓他們等等?!?/p>

        勞航?jīng)]吱聲,馬努呵呵笑:“您考慮得很周到,很周到!我們要給官員面子,但不能丟了我們自己的面子!”

        老禿子驚訝地咦一聲:“大老板,您很懂經(jīng)呀!”

        勞航心里一陣煩,自己不但不懂得本地人的潛規(guī)則,而且為啥此刻心里還繚繞一種不祥預感,總好像今天飯無好飯、局無好局!

        交通出乎意料地好,老禿子的計算證明很到位,他給馬努準備了一間雅致的面向草地和遠處假山竹林的咖啡室,有一個穿桃紅色旗袍的女生抱著琵琶,對準馬努奏了一曲《迎賓》。馬努高興得紅了整張臉,對女生說了一連串恭維話。

        老禿子安排好咖啡茶水,讓馬努和勞航休息說話,自己一矮身就要讓出去,馬努跳起來攔住了他:“我有問題要向您請教!”

        老禿子惴惴不安地在勞航身后拖個椅子欠身坐下,馬努問他:“聽說中國人坐餐桌有講究,那么,到底要怎么坐?假如今天局長入座,我應該坐他哪邊?”

        老禿子露出一個隱約的微笑,他抬起頭,說:“耶穌坐在耶和華的右手,自然法國人也以右為尊;中國規(guī)矩恰好相反,左手坐主賓,右手次之。您當然是在局長左手?!?/p>

        馬努點點頭,問:“午宴喝不喝酒?聽說每次碰杯都要干杯?”

        老禿子點點頭,沉吟一下:“老板,如果您酒量好,您就放開喝,要是把局長喝趴下,您這回就得了人心啦!要是您不愛喝,我進門就跟他們說您胃不好,索性就別上酒,否則控制不好,沒人拿起酒杯會控制好的!”

        “不喝?”馬努搖搖頭,“我不就白來了?”

        老禿子心有靈犀地一笑:“可能比不來還糟!”

        馬努打起了哈哈,問勞航:“聽見沒?”

        老禿子尷尬了臉,別轉(zhuǎn)頭望著窗外綠地。

        他們準時到達西郊賓館,一分鐘沒早,一分鐘也不晚。局長秘書和局辦主任恭候在請客的清輝樓門口,恭謹?shù)厣蟻碛颉@隙d子一一給馬努介紹了,握手寒暄。那兩個客氣歸客氣,臉上卻沒什么生動表情,活像兩尊門神。他倆連一眼都沒朝勞航看,好像一輩子沒見過他,更沒跟他有過什么一面之緣!

        勞航看清馬努向四周張望,忽然轉(zhuǎn)過來狠狠瞪他一眼,又瞪老禿子。是啊,連勞航都在煩惱:這局長怎么連面也不露,實在太失禮啦!勞航閃過一個念頭,覺得是官僚在展示自己的傲慢,就像馴馬師計劃馴服一匹烈馬。不過這念頭沒有事實根據(jù),只能像一條蛇,蜿蜒地在他腦子里一游而過。

        老禿子用蹩腳的法語解釋:“秘書和局辦主任跟我們打招呼,局長在北京的電話會議上身不由己,希望馬努先生和勞航先生原諒!他馬上趕過來!”

        還好,秘書和主任帶著走了一段曲徑,兩邊都是沙沙作響的青竹;走進一個安靜的竹亭子,這里放好了茶位。主任和馬努分賓主坐了,主任還特意欠著身,屁股只沾到一點點紅木椅子,很謙恭地和馬努聊家常。秘書笑瞇瞇,從五六米外的椅子上向勞航點頭。

        馬努談笑風生,他很聰明不談中國也不談歐洲,忽然談起了他訪問朝鮮的經(jīng)歷,怎么一下飛機有人送花,可是立刻被送到紀念碑前把花獻上;怎么平壤的大街上十分鐘沒一輛車,可漂亮的女交警照樣對著空氣指揮不存在的交通;怎么菜市場空空如也,安排他參觀的普通人家梳妝臺上卻放滿了法國香水化妝品……馬努迷倒了局長秘書和局辦主任,他們殷勤地為客人一番番泡上功夫茶,聽老禿子翻譯。

        幽深的竹亭子溢滿茶香,大家的笑聲在局長秘書回贈的出訪小故事里強壯起來,聽得出越過了外交和禮儀的框子,有了點人氣。這時候,一陣喧嚷,曲徑上來了一群人,局長秘書站起來:“局長到了!”

        傳說中的局長是個腰腹發(fā)福的白面男子,兩道松弛的劍眉,一雙莊重有多的豹眼,頭發(fā)濃密。他遠遠打量了一下客人,眼光滑過老禿子和勞航落到馬努身上。他比馬努整整高出一個頭,他遠遠伸出手來,好像要和馬努握手,卻又像是要摸摸馬努的腦袋,這種感覺奇怪而又讓人捉摸不透。

        他最終握住了馬努的手:“歡迎馬努先生遠道而來,你們制造的飛機在我們頭上飛了幾十年,你們還是第一次從飛機上下來看看我們?!?/p>

        局長的法語翻譯遠遠好過老禿子,她是個相貌溫婉的女人,她把局長的意思用法語說得很好。

        馬努哈哈大笑,準確回復:“我們都是干活的工程人員,性格跟機器差不多。我們老鉆在機庫里琢磨飛機,有時候蠢頭蠢腦,不識禮儀,請局長先生體諒!”

        局長哈哈一笑,一揮手,秘書不知道從哪里已經(jīng)搬出了兩個紅色禮盒,送上來給局長。局長端著禮盒,看馬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一點小禮物,請笑納?!?/p>

        老禿子手忙腳亂,也從提包里扯出兩樣法國藍盒子包著的禮物,盒子上扎著法國紅和法國白的緞帶。馬努送上去時說:“希望局長先生能到我們工廠訪問,我們在您覺得合適的時候來發(fā)邀請?!?/p>

        局長點點頭:“請兩位外國朋友寬坐一會兒,我們餐廳見!”一伙人又簇擁著他回身走了。局長秘書跟了去,只剩局辦主任坐著,有點陰沉地看著大家,偶爾一笑。

        有一點勞航覺得自己還不算天真,今天一直以來的任何時候他都感覺不好;他參不透中國人葫蘆里的藥,但他能感覺氣場里看不見的潛流,這潛流激來蕩去,要說消散還差得遠。

        一排紅旗袍的女侍引導著外國客人往餐廳走,馬努和局辦主任并肩走在前頭,勞航在后頭用手指點一點老禿子的肩膀:“你都推敲過了?午餐的流程不要有意外!”

        奇怪的是:老禿子低著頭,悶悶不樂,像沒聽見老板給他下指示。

        進去餐廳,這一隊當賓客的一下子搞不清狀況。只見大廳里花團錦簇擺了十來桌,桌上坐滿了打領(lǐng)帶穿長裙的中國人,也有幾個高鼻深目的西方人;遠遠窗邊閣臺上孤零零空著一桌,局辦主任陰沉沉微笑著,把馬努、勞航和老禿子帶那里去了。

        局長高舉酒杯,在那十來桌前頭祝酒,那是一家航空業(yè)里制造發(fā)動機的公司,也是馬努熟悉的。這公司初來乍到,中國人提供市場,想換技術(shù),卻只有這家北歐公司仿佛不敏感本地人絕妙的仿造能力。

        局長說:“你們夠朋友,我們也夠朋友!這就是我們傳說中所謂‘結(jié)為異姓兄弟,有八拜之交的意思!承蒙諸位看得起在下,我今天先干為敬!”

        哄然大笑聲里,這個局長,他脫掉了外套,把襯衣的袖管卷起來,一路喝喝喝,干杯又干杯;他和那幾個維京人的后裔找到了共同的激情,互相摟著脖子,你灌我我灌你,不亦樂乎。

        勞航這一桌上,酒菜都上齊了,局辦主任虛弱無力地敬了一圈酒;馬努面有慍色,只敷衍一下。大家并不開動,固執(zhí)地傻坐。馬努不和勞航說話,勞航只覺得羞恥,透心涼。好在船既然已沉到海底,也就沒啥好掙扎。

        局長仿佛一只陷在花叢里的老蜜蜂,嗡嗡地在酒桌間轉(zhuǎn)圈,他吆喝著,開懷大笑,整整花了四十五分鐘時間在祝酒上。然后他有點腳底飄飄地重新拿起話筒:“獻給老朋友的只有一片真心,歡迎新朋友的還有幾盞美酒!”

        看見翻譯老小姐扶著醉態(tài)可掬的局長向這邊走來,勞航忽然掙脫了鎖緊他好些年的鏈子,心騰地松寬了。他拿起酒杯,獨個走下來迎著去,半路里攔住局長:“我是勞航,中國區(qū)的負責人勞航,忘記到空管局來拜訪的就是我這個勞航,局長先生,接受我的歉意吧!請您善待我的上司,他是特意從很遠過來的。喝完今天中午這頓酒,下午我就提出辭呈,為我的疏忽和不禮貌埋單。請您放心!”

        勞航扭曲了鼻子嘴巴,揚起脖子,將那杯怪味的中國酒茅臺一飲而盡。局長吐著酒氣,聽了女翻譯壓低嗓子的譯文,愣在那里,然后哈哈笑了:“勞航?好!你是個漢子!我跟你喝!”

        局長揮手喊來了秘書,秘書聽得臉上一驚一悚。他有點害怕地看看勞航,用英語說:“您可錯怪我們了!我們可沒想那么多!您細想想,哪個部門會見外賓不是提前申報、排隊安排呀?局長為了您不太了解情況,怕怠慢了貴客,才特意把您要求的會見加在今天事先安排好的會見里頭!為此,我們還進行了特別申報,還跟這家公司特別解釋,好在人家大度……您可真是!怎么還鬧啥辭職什么的?”

        局長舉著酒杯,也不見那馬努迎過來;他倒好,索性點起頭來,仿佛給秘書打著拍子。勞航越聽越驚,原來錯誤全在于自己?到底誰誤導了我呀?

        馬努拖延了微妙的時間,然后,他舉杯走了過來,笑容可掬握住了局長的手。他沒有聽見勞航在和人家交涉什么,也不想摻和。他只是搖著局長的手,笑得彎彎的嘴掛到耳朵下。

        不由分說,賓館來了一群穿紅色制服的侍者,把馬努坐的圓臺面憑空抬了起來,一路嘿喲喲,竟抬到主席臺話筒邊上放了。馬努和手下坐上了主席臺,匪夷所思地看著底下十來桌局長另外的客人;馬努應酬不暇地和局長你一言我一句,你一盞我一杯地喝開了……

        勞航覺得這世界恢復了寧靜,自己的胃不想接受任何食物,而一種鼓樂仿佛從遠處傳來。他平生第一次叫了一聲“老禿子”,他說:“老禿子,你和我,去掉一個就可以,不用兩個都走。你做了你的工作,我不會委屈你?!?/p>

        老禿子聽出勞航的款曲,他喝了一大口,哭了:“勞航啊,也不怨你呀!你又不是這里的人,你哪里懂得?”

        伊莎貝拉的小臉伏在海水里,她抬起來,笑是濕的:“好多魚!彩色的!”

        方小曼躺在沙灘長椅上,一個印尼老婆子在替她按摩,她遠遠看著勞航保護女兒凌波浮潛。

        誰說的?辭職等同于自殺,一了百了?方小曼喜歡極了“一了百了”,勞航起先還不習慣,如今高興得像個頑童,成天和女兒膩在一起,海闊天又空……

        印尼是方小曼和勞航千思萬想平衡出來的目的地。這里,他們選了巴厘島,印尼最富裕也是最西化的島嶼。

        你知道勞航選擇什么新職業(yè)?他竟然要當一名潛水教練!這里法國游客多,亟需法語教練??蓱z他從頭開始,已經(jīng)在海水里泡了兩個月,通過了“名仕潛水員”資格考試,明天就要正式帶游客下水啦!

        方小曼是最不著急的,這里物價不高,房價也不高,只要把方貝拉的教育問題解決好,就悠哉游哉了!方小曼一口漂亮的巴黎口音,到旅行社帶帶法國比利時和瑞士團是分分鐘能上手的,那些地方來的游客她絕對把握得?。〔粦n慮。

        不過,方小曼抬起頭,越過勞航和伊莎貝拉,眼珠聚焦在海水里一對嬉戲的母子身上:這個法國女人艾米莉到底怎么一回事?聽說勞航搬家到巴厘島,她帶著兒子就跑來度假了。見面吃飯的時候,她那副德性,好像她方小曼不存在,倒是只有勞航存在;她兒子和方貝拉嬉鬧亂跑,她呱呱呱和勞航說笑話,也不朝小曼看看!哼,就你那種里昂外省口音,也好意思?啥意思啦?說說清楚,老娘也不是好惹的!

        方小曼醋意翻騰,一陣柔柔海風吹來,午后的倦意竟然連醋心都撫平了,她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xiāng)。

        遠遠望去,海灘上是享受陽光和按摩的游客,湛藍海水里,有歡樂的父女和母子……

        (責任編輯: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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