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個扛著樹苗的男人
春天的黃昏,一個人走在小區(qū)里,迎面走來一個扛著樹苗的男人,趨步上前問是什么樹,答曰“香椿”。那樹苗光禿禿的,看起來猶如一截枯枝,不知栽下去以后,何年才能長成一株蓊郁蔥蘢的大樹。那個男人,又不知于何日才能摘下香椿的嫩芽,炒一只雞蛋,再溫一壺黃酒。
春筍、馬蘭、韭菜、香椿,這些時令蔬菜,世人稱之為“春芽”。聽到過一則筍的趣聞,說是有人第一次吃到竹筍,覺得味道鮮美,問是何物,答曰竹子。那人回家遂把睡覺的竹席拿出來洗洗煮了。聽了不禁莞爾,天下竟還有如此好玩的人。
香椿的嫩芽可食,用來煎雞蛋為最好。我初食香椿覺得有一股怪味,吃了幾次以后卻覺得香。那名字里頭的香,并不是無緣無故沒來由;端的是真有香氣,既肅穆又靜氣。不知香椿與香樟是否為姐妹。香樟樹從葉子到花再到砍下來的一截木頭,都有一股刺鼻的香氣。聽說樟木箱驅(qū)蟲,大概也是因了這香氣。有一次路上撿了一塊香樟木,放在書房里,一屋子都是香。那香氣如絲如縷,好幾日氤氳不去,人置身其中,可參禪、靜坐,亦可抒情。
吃香椿是春天的一大樂事。早春的香椿頭無絲,香氣濃郁,尤以農(nóng)家小院的野生頭茬香椿為最佳。摘一把香椿頭,用沸水燙一下(可去亞硝酸鹽),涼拌、煎餅、拌豆腐、包餃子、炒雞蛋。鄉(xiāng)下人喜歡炒雞蛋。春天的黃昏,迎著大風(fēng)走路回家,看到母親在灶間忙碌,火苗發(fā)出歡快的笑聲,一顆心便覺得安然、知足,繼而生出淡淡的喜悅。這喜悅不為別的,單是為了母親端過來那一碗熱乎乎的飯菜,一個溫暖的守候。童年就這樣隨著那映在墻上的火苗,一明一暗,終至黯淡而遠逝。
大人們說,吃過了香椿不容易染病。那倒是真的。小時候的我很少生病,偶爾頭疼腦熱,隔個一兩天不吃藥便也自己好了。天底下的小孩子似乎都不太會得病,更不會鬧失眠——沒有一個孩子會在午夜翻來覆去睡不著。大抵是因為孩子無憂無懼的緣故,長大了以后,煩惱與憂愁如影隨形,想快樂都難。噫,不如仍當(dāng)一個小孩子,管他世界長大了,仍懷著一顆天真的心。
迎著夕光步行,沿途所見草木之美,皆是大自然的恩賜。而我邂逅的那一個扛著香椿樹苗、默默趕路的男人,必定是內(nèi)心有大慈悲大情懷之人——萬物有榮枯,昨日已消逝,但,世上終究仍有我們所深情眷戀、熱愛向往之物。
(二)晚春的花
谷雨將至,春天算起來只剩了個尾巴。女兒早晨在電梯間一邊穿鞋子,一邊感嘆時間飛逝,小屁孩在驚鴻一瞥的春光中竟也生出了留戀與不舍。
送女兒上學(xué)回來的路上,看到路旁那株垂絲海棠,密密實實開了不少花,花奇大奇白,垂到綠葉底下。比起櫻花,這株海棠開得有些晚了,教人等得心焦。早已經(jīng)過了花落知多少的年紀,可是見到海棠花開了,仍會想起那個叫易安的女子,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易安晚年,據(jù)說仍是嗜酒,喝醉了在酒樓的墻壁上寫詩,狀如一個瘋婆子。誰知道她就是風(fēng)華絕代的女詩人李清照啊。
綠肥紅瘦,四個字寫完,春天也將近尾聲,花們簡直是拼盡了力氣,愈發(fā)開得洶起來,一簇簇一團團擠在一起,誰也不讓誰,怕辜負了那個看花人。
那個看花的人,眼睛都快沒處安放了,抬眼望去,鋪天蓋地都是花,夾竹桃、白玉蘭、紅玉蘭、紫玉蘭、桃花、李花、櫻花,還有海棠和芍藥,嘻嘻哈哈地亂作一團,真不知道瞅著哪個看才好。
白玉蘭開得最早。那白鴿子似的花朵撲棱著翅膀,頑皮得很,從樹底下走過去的人,忍不住回頭張望。可是不幾日她就憔悴了,卻仍倚在枝頭,作癡心狀。可是癡情的女子注定浮萍無依。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我念到這一句詞,不過才十來歲,卻黯然神傷了許久,大約女孩子對花,總有那么一點憐惜與懂得。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我對玉蘭花,亦懷著一顆慈悲之心。
我忽然想起一個名字叫無依的女子。取這樣名字的女子,內(nèi)心又該是怎樣決絕而凜冽。
春風(fēng)知心,折花相擲——想起有一年春天,去馬家浜。黃昏的時候,我們驅(qū)車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看到路旁的野豌豆花、蘿卜花開了,細碎的花朵簇擁在一起,宛如綿綿不絕的情意。
人家院子里的幾株垂絲海棠開了,亦是一生中最好的時光。
風(fēng)一吹,人從垂絲海棠底下走過去,落了滿身的香。那香亦是淡淡的,若有若無地融在夜色里,仿佛那夜也香了起來。夜是藍的,仿佛極遠,又仿佛極近,人走在這樣的夜里不免要沉醉,繼而生出歡喜之心。然這歡喜亦是淡淡的,不為人所知。站在花樹底下,一顆心兀自沉靜下來,是春風(fēng)里一點一點滋長出來的柔情與暖意。
一輪黃月亮從茫茫人海中升起來。村子里狗吠聲此起彼伏。夜行的我們,經(jīng)過一大片油菜花田。那油菜花開時亦可聞轟然之聲,在你的耳畔輕輕炸開——移步登上一座小橋,站在石階上,看月亮映在水波中的倒影,是這樣悠遠古老、又寂寥。
世上的花,有哪一朵,恰好在妝容最美之時,遇見了那個看花的人呢。張愛玲二十五歲,嫁與胡蘭成,寫下一紙美麗的婚書——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后來,胡蘭成另結(jié)新歡,張愛玲寫信給胡蘭成:“我將只是萎謝了?!笨v使愛玲這樣傳奇的女子,到頭來亦逃不過一個蒼涼的結(jié)局。
愛與不愛,花都無言地開,無言地落,繁華褪盡是滄桑,無端教人生出惋惜之心。
可是不必惋惜呢,花無百日好,世上哪一朵花,可以永開不敗的?總有一天,那枝上的花朵,會決然地從樹枝上飛落下來。
也許一生只不過是一朵花的開與落。
這世上卻仍有癡心人——折一枝海棠回來,插在一只從景德鎮(zhèn)帶回來的瓷瓶子里,疏落幾朵,濃淡相宜,斜斜地映到窗子上,似一幅繡在窗子上的畫,那窗子外的時光,似乎也淡然安好了起來——直后悔那瓷瓶子買少了,古樸的瓷瓶子和海棠花,原來是絕配呀。
海棠花辭枝以后,晚櫻就接著開。時令也到了晚春,幾乎看花看得有點倦怠了,花也好像知曉人的心事,亦打不起十足的精神和勁頭,一點一點退回到樹枝上,熄滅了火焰,只余一點尾聲和余燼。
(三)苦楝樹的花期
春天短暫得就像一首歌,還沒來得及好好出一趟遠門,去看一回花,花就謝了,只余一地的殘紅,令人心中無端感到悵惘。悵惘之中,又有點隱約的期盼。盼著氣溫快點升高,可以穿上花裙子跑到外面去。這氣溫卻一點也不懂得女孩子的心,恁是高高低低反復(fù)個不停,棉衣剛收進了衣櫥又拿出來,穿上走到戶外去,太陽卻顯示了它的威力,人便只好挪到大樹底下的綠蔭里去。
噫,不知什么時候,那大樹的濃蔭已經(jīng)遮蔽了草地,柳條的簾子也編織得密密實實,垂在水波中,微風(fēng)吹過,那水波里晃動的,是地上的繁花、天上的流云,還有人間一顆略略惆悵的心。
下午穿過秀洲公園,看到門口幾個跳廣場舞的大媽,穿著紅綢衫,綠紗褲,端的是一派春意盎然,況且臉上還抹了胭脂,俏生生,水靈靈,好似回到了十八歲。
春天哪,就有這樣的魔力,教人陡然生出膽量和勇氣,恍惚間我看到那個十八歲的少女,為了去見一個人,早早換上了白襯衫、牛仔裙,獨自走在大街上。不聞車水馬龍、人語喧嘩,亦不知世上還有悲傷與憂愁,心中惟有愛的歡喜。那個人,從身后輕輕環(huán)抱了她的腰肢。
很多年以后,少女早已忘記了那個人,卻依然記得那彌漫在空氣里的花香。她知道那花香離她越來越遠了,有一天終將隨風(fēng)遠逝。而那顆少女的心,亦今生永不能再重返。
抬起頭,只見柳絮飛舞,扯不斷,理還亂,猶如下雪了,一朵一朵,飛入草坪、湖泊、行人游蹤所至之處,再也尋它不見了。不知這春之柳絮,與冬日的白雪,是否為一對孿生姐妹。不過兩者相比,似乎更偏愛白雪,可以去踏雪尋梅。至于捉柳絮,倒有點像學(xué)小兒嬉戲??墒且膊还苣?,顧自一路走,一路捉柳絮去,無端招徠了路人訝異的目光——看那個花癡啊。春天可不教人要花癡起來么。
春天真是羽毛一樣輕的季節(jié)。萬物皆蒙著一層淡淡的綠意。人在這綠意里走著,仿佛也變得輕盈起來。若是足夠輕盈,似乎就可以飛起來了。然而那垂在水中的柳枝一日比一日重了,人替它著急起來,仿佛怕它太過負重似的。草木也綠得深沉,是無法控制地往綠綢緞里滑下去。雨亦下得大起來,敲著玻璃窗,似一個頑皮至極的孩子,夢境里都能聞見叮當(dāng)之聲。
春夢無痕,醒來時,只覺得世界為之煥然一新。油菜花結(jié)了青青的莢,小麥出了穗揚了花,池塘里浮著圓圓的荷葉,一團團簇擁在一起的浮萍,不時被風(fēng)吹散又聚攏——可不就是萍聚么。日歷已經(jīng)快翻到立夏這一天了,春天似乎越走越遠了,很快就要聽不見那得得的馬蹄聲了。
立夏節(jié)這一天,免不了要燒一頓野米飯。小時候燒野米飯,須一家一家去討米。說是吃了百家米,流年才會吉利順暢,小孩子亦不會生病有災(zāi)禍。煮野米飯的一口鍋,是從爺爺?shù)脑罘坷锿祦淼模瑯O大極黑,光是刮煤灰就費了我們不少辰光??晌覀冇械氖菚r間和熱情,從母親掛在梁上的籃子里偷了一塊咸肉和幾枚咸鴨蛋,又去田坂上偷了春香奶奶的豆子,一粒一粒剝出,還順便偷了光棍寶根種的土豆,一只只才拇指大,骨碌圓。
只有燒野米飯的時候,大人們才會對我們這些小賊網(wǎng)開一面。等到野米飯熟了,香氣飄得老遠,幾乎青龍灣所有的人的鼻子都聞到了。這時候?qū)毟痛合隳棠叹蜁鮽€飯碗,央求我們給盛兩勺。
小時候燒的野米飯,想來味道亦是寡淡得很,不知為什么,總覺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飯。大概是置身于青青鄉(xiāng)野的懷抱之中,可以信馬由韁,而一切食材又都是偷來的,無形中增添了刺激和歡樂。
有一次,草白跟我說起山上燒野米飯的情景,用石頭壘一口灶,從溪水里抓的魚,開膛剖肚洗干凈,放在火上烤,烤得出了油。那香氣簡直能使人暈眩。草白說的時候仍一臉神往。那小時候的滋味,長大后再無法與之相遇。
吃過了野米飯之后,夏天就正式登場了。村子里的花幾乎都已謝盡,倒是苦楝樹開花了。這苦楝樹,平時無甚可觀,花開時節(jié),夕光暖融融地照在淡紫色的花上,人從苦楝樹底下走過去,仿佛走在光暈里。一切不復(fù)是往日的情景了。
苦楝樹的花期過后,村子里的樹都披上了油光光的衣裳。天上悶雷滾動。哎呀,那從樹底下走過去的女孩子,穿上了花裙子,露出筆直秀麗的小腿,已經(jīng)初長成了一個少女的樣子。日光傾城,一生中最蔥蘢的季節(jié),亦將與她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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