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云海
一
劉富貴還在他娘肚子里的時候,他那個不著調的爹爹柳大寶就跟一支隊伍走了,而且是悄悄走的,誰都沒告訴,一走就是半年。柳大寶的爹爹柳老爺子是柳家莊保長,厲害得村里的狗都怕他。兒子走半年了,一點音信都沒有,老爺子那個急那個氣呀,罵道:“他媽的小兔崽子,逃兵一個,撇下媳婦跑了,讓老子來管?什么東西!”不久,讓柳老爺子更生氣的事情發(fā)生了,兒媳婦文枝懷孕了,而且妊娠反應強烈,吃一口吐一口,一天不知往廁所跑多少趟。老爺子這回不罵兒子柳大寶,改罵兒媳婦文枝了。“不要臉的東西,還不知懷上了誰家的野種呢!”
柳老爺子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在家務農(nóng),幫著他照看田產(chǎn),管理著長工伙計;二兒子在城里開商號,住在城里很少回來。兩個兒子家庭和睦,子孝妻賢,夫妻舉案齊眉。只是三兒子柳大寶從小奸懶頑劣,吊兒郎當,整天沒正事兒。長大娶了媳婦,沒過上幾個月就跟當兵的跑了,丟下俊俏的過門半年的小媳婦,懷了野種,敗壞了柳家門風。
遼北地區(qū)民風淳樸,但也封閉保守,兒子病死或是逃亡,公公婆婆有權處置兒媳婦。如果兒媳婦再懷了別人家孩子,那更是傷風敗俗,有辱門風啊。柳老爺子方圓百里響當當,哪受過這樣的窩囊氣,他也不管兒媳文枝怎么哭訴辯解,把怒氣一股腦全發(fā)泄在她身上了。其實,柳老爺子錯怪文枝了。她是窮苦人家孩子,父母雙亡,從小尊崇三從四德,自打嫁進柳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進,跟別的男人沒有一點來往。就是柳大寶悄沒聲地撇下她跑了,老公公逼她下地干活兒,她也是低眉順眼,見到男人繞道走,哪有懷了野種的事情呢。但公公置若罔聞,一盆大糞扣到她頭上,她又有什么辦法呀?
有一天,柳老爺子套掛馬車,軋著遼北冰封雪裹的平原小道,嘎吱嘎吱走了二十里,來到劉家堡子,進了地主劉安貴家。柳老爺子和劉安貴兩人年齡相仿,各自都是村里響當當?shù)娜宋铮茉缇褪桥笥蚜?。劉安貴穿一件外翻羊皮襖,正坐炕沿上低頭抽煙想心思,見柳老爺子進家門,一臉笑容地往炕上讓。兩人在暖呼呼的大炕上剛落座,劉安貴就吩咐在外搓苞米粒子的大老婆曲氏生火做飯,炒菜燙酒,說俺老哥倆多日不見,喝幾盅,說點掏心窩子的話兒。
遼北入冬早,大雪一場接一場,積雪像棉被一樣把大地蓋了個嚴嚴實實,到了這個時候,就是遼北最美的日子了。辛苦了一整年,如今歡歡實實的男女老少都清閑下來,窩在家里貓冬。到了年根底兒,女人忙里忙外給一家人做新衣裳,烙年干糧;男人則訪親拜友,捉幾個好哥們坐炕頭喝小燒,整天小臉通紅,雙腿飄忽,那個滋潤;孩子們則大呼小叫聚在雪地里打雪仗、滑冰車,小叫驢一樣地撒歡兒。這時候到老友家拜訪,柳老爺子也不客氣,自家人一樣脫了黑幫衲底元寶鞋,偏腿上炕,雙腿彎曲壓屁股底下,寬大身板拔得溜直。隔著椴木黃膠飯桌子,柳老爺子看看剛剛死了小老婆的老友眼神發(fā)亮,精神頭不倒,心里自然高興。
兩人扯了會兒閑篇,說了些莊稼收成、年貨準備的事兒,曲氏蹀躞著小腳就把酒菜一一端上來。以前這活不用她干,家里洗衣做飯都是小老婆的活兒,可是小老婆得了肺癆,只半年就一命嗚呼了。小老婆的離去給劉安貴打擊很大,吃不下,睡不著,整日像丟了魂兒,好幾個月才緩過勁來。
酒菜擺好后,兩人吱地一口酒,叭地一口菜,連吃帶喝,邊吃邊聊。柳老爺子說:“兄弟,咱哥倆多少年了,都是誠心做事、真心交友、吐口唾沫就是釘?shù)娜??!眲操F點頭說那是那是。柳老爺子話鋒一轉道:“不跟你繞彎子,說正經(jīng)事兒?!眲操F噎著了一樣哏哏樂,說:“老哥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么事情明說。”柳老爺子嘆口氣,說:“不瞞兄弟知道,家丑不可外揚,但你我親兄弟一樣,你就不是外人。我那個不爭氣的三兒子柳大寶,不知是卵蛋讓門框擠了,還是腦袋讓門弓子抽了,不聲不響就跟部隊走了,可能參加了東北軍,半年一點音信沒有?!眲操F端起酒盅和柳老爺子酒盅碰一下,聽一聲脆響,仰脖干了,說:“老哥,兒子跟少帥的部隊走了,還能回來吧?”“回來個屁!”柳老爺子把酒盅一墩,“回來個啥呀!他那個媳婦是我給定的,他一直不樂意,想必是逃婚了。再說現(xiàn)在兵荒馬亂的,到處打仗,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恐怕是回不來了?!边@時,外屋劉安貴大老婆咳嗽一聲,柳老爺子蹦下地,把房門帶上,回來上炕神秘地說:“兒子走了,撇下了兒媳婦,才二十三歲,懷了別人家孩子,已經(jīng)顯懷了……”劉安貴瞪大眼睛問:“那咋辦嘛?”柳老爺子一字一句說:“我想把她賣嘍!”“賣給誰?”“賣給你,給你做小老婆!”
劉安貴大吃一驚,筷子險些掉桌子上。
外屋一只瓷碗掉地上了,啪嚓一聲脆響。
屋里兩人對望一眼,繼續(xù)合計他們的事兒,只是聲音略微放低了。
二
柳老爺子回柳家莊翌日,老天下起了鵝毛大雪,是遼北那年最大的一場雪,天地間雪花飛舞,白茫?;煦缫黄?。大雪中,一掛馬車孤獨地走出莊子,走進茫茫雪原里。這掛馬車是走向劉家堡子的,馬車上除了搖鞭桿的車老板子,還有柳老爺子的兒媳婦文枝。她躺在一床綠底紅花被子下,雙手雙腳都被麻繩捆著,嘴里塞著條白毛巾。
昨夜柳老爺子回到柳家莊,告訴老婆王氏,兒媳婦文枝我賣給劉家堡子的劉安貴做小了。王氏是個文弱小腳女人,一輩子沒拿過什么主意,聽到賣兒媳婦給人家做小的話,嚇得臉都白了。她說:“劉安貴大文枝三十多歲,她怎能樂意?你這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呀。再說文枝是大寶媳婦,肚子里還有咱柳家的血肉,你這不是造孽嗎!”柳老爺子劍眉倒立:“住嘴,頭發(fā)長見識短,大寶不知啥時回來,文枝懷的是個野種,等孩子生下來,咱這臉還有地方擱呀!讓人背后指指戳戳?”王氏不敢再吱聲,只躲在被窩里悄悄流眼淚。
第二天清晨,王氏聽到對面屋人聲嘈雜,兒媳婦文枝殺豬般的嚎叫一陣,突然就沒了動靜,又聽到一些人往外抬東西時雜亂沉重的腳步聲,嚇得她躺在被窩里篩糠一樣地渾身抖個不停。
二十里路沒到晌午就到了,馬車進了劉家堡子,進了劉安貴家院子里。當著劉安貴面,車老板子掃掉車上的積雪,掀開花棉被,讓劉安貴驗了貨。劉安貴沉著臉,向后邊揮揮手,幾個長工伸出粗大手掌,掀了花被子,拎只待宰羔羊一樣把文枝抬進屋,扔到炕上就都出去了。
劉安貴顫顫巍巍走到炕沿頭,伸手給文枝松了綁,拽出塞嘴的毛巾,嘆口氣說:“文枝姑娘你受罪了!”文枝坐起來,眼淚像斷線的珠子掉下來。劉安貴心慈面軟,不忍相看,默默退出屋。文枝望著這陌生環(huán)境,心發(fā)抖,悲從中來,撲在炕上嚎啕大哭。劉安貴大老婆曲氏一臉兇惡,拎著燒火棍走進屋,一棍子打在文枝背上:“喪門星,哭喪啊!”文枝躲在炕角抽抽噎噎,不敢再放悲聲。劉安貴豹子一樣竄進屋,一把奪了曲氏手中的燒火棍,瞪眼吼她:“今后不許你動她一根手指頭!”看著雖然瘦弱卻一臉怒容的劉安貴,曲氏嚇得一聲不敢吭,默默退出屋。
劉安貴家一灶兩臥,中間是廚房,兩側是住屋,每個住屋對面炕。文枝住西屋,就是原來小老婆住的那屋,劉安貴和大老婆住東屋。大老婆曲氏人老珠黃,早沒了當年粉嫩的小模樣兒,劉安貴早已經(jīng)看不上她了。他們是鬧災荒那年相識的,沒什么感情,卻也過了好多年。去年劉安貴五十有三,娶了個小老婆,這可氣壞了大老婆曲氏,把小老婆當成了出氣筒,稍不順心就打,而且是逮著什么拿什么打,小老婆幾次上吊自殺都被人救了下來。兩年前小老婆得了肺癆,吃不下飯,日漸消瘦,最后骨瘦如柴,臉像一張黃表紙,在一個清晨鳥叫聲中死掉了。
文枝進劉家后,有了劉安貴保護,曲氏明面上不敢動文枝,暗地里還是給文枝氣受。曲氏讓文枝洗衣做飯,不給文枝吃飽,快臨盆了還讓文枝登高打掃屋子。文枝懦弱,從來都是忍氣吞聲逆來順受,打從進了劉家就沒露過笑容。丈夫跟部隊的人跑了,自己讓公公捆豬一樣賣給了大自己三十多歲的劉安貴,比自己的親爹年齡還大,心里委屈得要死,終日愁眉不展。她覺得自己活得窩囊,被丈夫拋棄,又被公公當牲口給賣了,身子里還懷著崽兒,今后的苦日子咋熬哇!
劉安貴對文枝確實好,白天喜歡跟她說話,每次上街都給她扯一塊布,買個頭卡什么的,晚上過西屋跟她睡。她也想逆來順受強顏歡笑,跟著劉安貴快樂地過下去算了,可是晚上摸著劉安貴松弛的沒有彈性的皮膚,和皮膚下那搓衣板一樣清晰排列的根根肋骨,一切青春的美好愿望都煙消云散了。她常常感嘆命運不濟,委屈在心里始終像一塊浮云飄著,反應在表面卻是郁郁寡歡,病病殃殃,整天沒有精神頭兒。
五個月后,一個小男孩呱呱墜地,不用說,這個小男孩是柳大寶的種兒。孩子出生了,可他的爹爹柳大寶卻不知道在哪里。文枝瞅著孩子皺皺巴巴的小臉兒,心里總在想,這孩子以后的命會咋樣呢,總不會像他娘一樣的苦吧?長大后總不能像他爹爹一樣當逃兵,不著調吧?文枝生了孩子仍然高興不起來,自己不知能活多久,孩子今后少不了遭罪呀。
曲氏不高興。自己沒能給劉安貴生個一男半女,買來的小老婆卻生了個帶把的,還是個帶葫蘆子,自己在劉安貴眼里又矮了不少。劉安貴則樂壞了,這孩子不管是誰的種,生在老劉家,就是俺劉安貴的親兒子,嫡出!劉安貴連娶了兩個老婆,沒下一個有用的蛋,就沒了再娶三房的興致,直到原來的小老婆去世,柳老爺子的一番話把他說動了心。他知道前兩個老婆都是塊好地,只是自己的種子瞎了,種地下不發(fā)芽,長不出秧苗來。文枝的孩子出生了,是個胖小子,他高興得三天三夜沒合眼,親手給文枝端茶倒水洗尿布,半夜三更給文枝煮雞蛋喂小米粥。孩子滿月后,他大辦滿月酒,把堡子里各家掌門人都請來了,殺了一口大肥豬。而在辦滿月酒之前,劉安貴已經(jīng)給孩子起好了名字:劉富貴。
三
孩子就是瓜秧,有苗不愁長,陽光雨露一滋潤,瓜秧的須子就像一只快樂的小手,向前伸展著,一天就竄出一大截子。劉富貴生下來五斤一兩,小臉蛋抽抽得像個小老頭兒,可是幾天就抽枝展腰,小臉鼓起來了,像個小紅燈籠,把劉安貴心里照得那個亮堂!劉富貴一歲的時候,皮膚白凈,鼻直口方,小眼睛水潭一樣清純瓦亮,一看就有富貴相。一天,外面來個和尚,坐在堡子頭大柳樹下不走了,說會給人相面,分文不取,堡子里的人都來讓和尚給相面。
說也奇怪,和尚給別人相面都是上一眼下一眼地瞅人臉面,而劉安貴抱著劉富貴相面時,和尚卻扯出了孩子的小手說:“老衲給你相相面。哎呀,你心慈面軟遭禍害?。 眲操F再問,和尚還是那句話:“你心慈面軟遭禍害呀!”劉安貴回家好幾天都悶悶不樂。一個一歲不到的小屁孩兒,怎么就能看出心慈面軟遭禍害了?劉安貴對孩子特別好,就像對自己親生的孩子,捧在手里怕掉地上,含在嘴里怕化嘍,不讓任何人打罵孩子,和尚癡言亂語,說孩子心慈面軟遭禍害,怎能讓他心里高興呢。
打從進了劉家,文枝就沒舒展過眉頭,連兒子出生也沒讓她展露一絲笑容。村子里的女人都說,文枝被捆豬一樣賣給了大自己三十歲的糟老頭子,能高興得起來嗎?早晚得憋屈死。這事讓女人們說對了,劉富貴三歲時,他母親文枝就郁郁而亡。
文枝下葬時劉安貴哭得十分悲傷,還邊哭邊說:“富貴他娘,你怎么就想不開呀?捆綁來的和明媒正娶有什么兩樣?都是進門過日子,開灶過生活,俺對你娘倆好就行唄,你怎么就忍心丟下富貴和俺,早早地去了呀?富貴他娘??!”
而富貴還不懂事兒,不知道哭,不知道傷心,只在墓地草稞子里捉螞蚱、逮蜻蜓玩。從墓地回來,富貴哭著找娘,有人流著眼淚告訴他,你娘看山去了!富貴記住了,以后誰問他你娘去哪里了?他就會低頭小聲說:“俺娘看山去了?!?/p>
文枝去世后,劉安貴對劉富貴倍加呵護,家里好吃的盡他吃,一年四季穿新衣裳。劉富貴到了上學年齡,劉安貴就讓他進了鄉(xiāng)里的私塾,學習國學。怕劉富貴路上有危險,劉安貴每天早上牽手送到學校,晚上再到學校接,一路牽手回來。大老婆曲氏不敢動劉富貴一根毫毛,卻也常常含沙射影,說點風涼話。一天,曲氏撇著嘴說:“不是自己的種,帶葫蘆子,長大了還不知咋樣呢?!眲操F劈手就是一巴掌,說:“一邊呆著去!再多嘴多舌,把你舌頭割了喂豬!”曲氏嚇得不敢再說話。
劉富貴十四歲的時候,雖然長得瘦弱,卻穿紅著綠,中分頭梳得錚亮,上衣兜裝塊懷表,金黃表鏈從衣扣連到衣上兜,像個小少爺,整天除了學習就游手好閑了。他也的確是個小少爺,劉安貴的家產(chǎn)等著他繼承,每天有專人伺候著,吃香喝辣的,橫草不拿,豎草不撿,一天到晚除了上私塾就是玩,少爺派頭十足。曲氏看不上,又不敢說,只在背地里嘟噥,詛咒劉富貴早點癟鼓??墒莿⒏毁F總是好好的,而她自己卻老太太過年——一年不如一年,腿腫眼歪太陽穴疼,一張臉像上墳時燒的黃表紙,有今天沒明天的樣子。劉安貴心思都在劉富貴身上,沒心思管她,連中藥也沒給抓一副。曲氏心里沒少詛咒他。
一天下大雨,曲氏去看豬,突然抽起羊角風來,周圍沒人施救,一直抽,抽死在了豬圈外邊。后來大雨把豬圈里的豬糞沖出來,流到院子里,伙計們出來抗洪,才看見豬糞里的曲氏。
埋葬了曲氏,劉安貴仿佛一夜間精氣神從腳底溜走,腰塌了,背駝了,本就瘦削的臉頰像片菜刀,鼻子尖尖的,耳朵顯得出奇地大,臉皮蒼老起了不少黑斑。他回想當年曲氏進門的時候,也是水靈靈一個人。結婚那天晚上夜深人靜,他掀開曲氏紅蓋頭,昏暗燭光下看見的是一張粉嫩臉兒,一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水汪汪充滿了渴望,忍不住雙手捧著親一口。曲氏一串淚珠撲簌簌掉下來,說三個字把劉安貴逗樂了:“俺餓啊!”
那年遼北久旱無雨,到秋了幾乎顆粒無收,外出逃荒的人成群結隊,誰家有一石糧就能娶個黃花大姑娘進門。曲氏死了爹娘,十七歲的她領著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在這個饑饉年代,可怎么活啊。她的叔叔做主,把她嫁給了富裕的劉安貴,弟弟妹妹則送人了。他在黑夜里嘆口氣,心想這是個苦命的女人。
曲氏死后,劉安貴對劉富貴更加溺愛,家里雇著干活的伙計,活兒不讓他伸一手,好吃好穿卻盡著用,劉富貴成了人人羨慕的少東家。十八歲的時候,劉富貴國高畢業(yè),劉安貴舍不得他出去,就留在家里,打算自己百年后繼承家業(yè),把劉家香火繼承下去。劉富貴在家無所事事,每天釣魚、打牌,還有逛窯子的跡象。劉安貴覺得兒子大了,應該成個家了,打算給兒子說門親事,這樣他也會安下心來,不至于走紈绔子弟敗光家產(chǎn)一事無成的沒落之路。
其實,劉安貴早就看好了一個人,這個姑娘就是他朋友張彪的大丫頭張文靜。
四
張彪住在十里外的楊家莊,早先家里還算殷實,到了張彪這輩上,外面兵荒馬亂,家里日漸恓惶,幾年下來窮得叮當響。張彪還算能干,怎奈媳婦是個病簍子,去世早,家里三個丫頭一順水兒,個個要吃要穿。張彪老伴去世的時候,大丫頭張文靜才12歲,身下的妹妹都還小。爹爹張彪勞累過度,吃飯不應時,患了胃病,常捂著肚子干活兒,伺候幾坰地就很費勁了,再沒能力干別的。張文靜小小年紀就承擔了全部家務活兒,做飯漿洗衣服,采菜喂豬喂雞鴨,照顧兩個妹妹,還要上山割柴火,下河擔水,又當姐姐又當娘。如今張文靜二十了,腰粗腿壯臉盤紅,身子實誠得像棵旺盛的李子樹,有旺夫相,若不是家庭拖累,早就為人妻了。劉安貴看好張文靜善良能干,身子骨壯實,配文弱的兒子可算桃李相親,玉翠相隨,正合適。
托了媒人一說,張家自然答應。劉家是劉家堡子里的地主,土地多,房子大,一年四季吃穿不愁,張文靜嫁到劉家也算掉進??永铮聿槐M的榮華富貴,沒有理由拒絕的。只是張文靜舍不得兩個妹妹,放不下病怏怏的爹。但是丫頭大了不能留,留來留去留成了愁,盡管家里需要大丫頭,為了她個人的幸福,也得讓她趕快嫁了。張彪明白這個道理。況且那是多么好的一個人家啊,家道殷實,只有爺倆,去了就當家,到哪去找這樣的好婆家呀。
尋一個黃道吉日,喝了見面酒,過了彩禮錢,婚期就定下了。劉安貴問張彪:“兄弟,還有啥心思?”張彪望了望八仙桌上厚厚的彩禮錢,望了望屋地上十八盒錦果綢緞,臉上泛紅,有些羞愧地低下頭,連說:“沒心思、沒想法?!?/p>
秋季一個艷陽天,吹吹打打中,張文靜頭頂紅蓋頭,邁過炭火盆,熱熱鬧鬧嫁進了劉家。
那天,國民黨新一軍、新六軍從山海關北上,把林彪的部隊一口氣攆過松花江南岸。鄭洞國給蔣介石發(fā)電:英勇的國軍已經(jīng)占領東北大部,殲滅林彪、占領東北全境指日可待。那時候,雖然國共打得不可開交,但也只是在長春、四平、沈陽等大中城市,遼北多是農(nóng)村,還沒響起槍炮聲呢。
嫁進劉家后,張文靜擔起了家庭主婦角色,家具重新擺設一番,被褥衣裳都洗了一遍,該曬的曬,該漿的漿,把家打掃得沒一點兒灰,里里外外有了新氣象。一日三餐也不糊弄,早上四個圍碟小菜,小米粥或是蓮子粥熬得稀爛,再配上粘豆包粘白糖;午飯一葷一素;晚飯要講究一些,兩葷兩素,還要做一碗山藥湯或是白菜燉大豆腐,再給公公劉安貴準備一壺散白酒。
每次飯前,劉安貴要洗臉洗手,然后端坐飯桌旁,倒扣一個二碗,碗底倒幾錢燒酒,點燃,起一層藍火苗,拿燒杯在藍火苗上晃,一直晃到燒杯里的酒熱乎了,再一盅一盅倒在牛眼睛大的酒盅里,慢慢呷慢慢飲。劉富貴不喝酒,呼呼隆隆吃完了,扔下碗就跑出去玩,釣魚、打鳥、捉蜻蜓,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晃一年。
張文靜很掛著娘家人,尤其是兩個妹妹,也不知道她們都怎么樣了。好在十里路不算遠,她跟劉家爺倆一說,爺倆爽快答應,讓她趕緊回家看看。張文靜走的那天,爺倆還給她套了輛毛驢車,車上裝著不少吃喝東西。張文靜含著眼淚對那爺倆說:“爹、富貴,我至多呆三天,三天后一準回來。”劉安貴說:“兒媳婦,別著急,呆夠再回來吧?!眲⒏毁F說:“媳婦呀,兵荒馬亂的,路上小心啊,要不我跟你去吧?”張文靜抹把眼淚,說:“你在家照顧爹,別讓爹喝不上酒!”
毛驢邁動了腳步。
張文靜跟爺倆揮揮手,轉身走了,一會就湮沒在金黃色苞米地里。
一年多沒回家,家里有了很大變化。二妹妹出嫁了,嫁給了同村的楊老八。二妹妹出嫁不到一個月,常犯胃病的爹用她當年的彩禮錢,從外地娶回了后老伴侯氏。侯氏不是個善茬子,吊眉梢子顴骨高,走路仰臉朝天,臉總像下雨前的天空,陰陰沉沉。侯氏對她不冷不熱,好像不歡迎她回家。爹高興她回來,臉上喜形于色,說:“俺大丫頭回來啦!”高興地從毛驢車上往下搬東西。小妹妹文梅不知從哪里回來的,站在門口瞅著姐姐呆呆傻傻,身上臉上一道道泥污。文靜喊一聲妹妹,文梅不但沒高興應答,反而嗚啊一聲大哭起來。文靜把妹妹攬懷里,心酸的淚水就撲簌簌流下來。誰都能看出來,妹妹在家受后媽的氣。爹爹弱不禁風,一定管不住強勢的后媽,妹妹慘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妹妹跟姐姐述了半宿的苦,述說后媽侯氏種種不是。不讓她吃飽,讓她干重活兒,有時還拿棍子打她。文靜安慰妹妹,要乖巧要懂事,少惹侯氏生氣。她能說什么?只能勸自己的妹妹多干活兒,少挨些打。第三天她返回劉家堡子時,張彪送她到村口,她流淚對張彪說:“爹爹啊,俺娘死得早,你拉扯俺姐妹三個不容易,現(xiàn)時候家里就剩下妹妹了,你要保護她,怎么也不能讓后媽欺負俺妹妹!”張彪貓著腰,好半天才有氣無力地說:“丫頭,你看爹這身子,也活不了多久,俺還能管得了誰呀?!蔽撵o望爹一眼,很失望,一扭身子,趕著毛驢車嘚嘚走了。她想,下次再回來,跟爹好生說說,把妹妹接柳家莊去,不能再讓妹妹遭罪了。
五
可是,還沒等張文靜再回楊家莊,公公劉安貴出事了。
劉家門前有一棵鉆天大楊樹,一年四季上面麻雀成群,嘰嘰喳喳,是鳥兒們的樂園。樹冠如華蓋,投下大片陰涼,夏天樹下是村民乘涼閑談的好地方??墒墙衲甏禾鞓淙~剛剛銅錢大,麻雀突然沒了,一群黑乎乎的烏鴉占據(jù)了大楊樹,從早到晚嗚哇嗚哇地叫,叫得瘆人,叫得人心發(fā)慌,把人的魂都叫走了。在遼北,烏鴉是不祥之物,烏鴉落到誰家,誰家就會有災禍發(fā)生。
劉安貴和劉富貴要把它們轟走,他們敲樹打樹,怎么嚇唬烏鴉也不走,每日怪叫不停。樹也太高,沒人敢爬到樹冠上轟烏鴉。怎么辦?爺倆想到用槍打。槍一響,散彈一片掃過去,不能全打死,剩下的也嚇掉魂了,肯定再也不敢來大楊樹上鬼哭狼嚎。
劉家沒有槍,劉富貴從朋友家借來一把拐把子散彈槍。劉安貴不讓兒子放,說我早年打過獵,槍法也準,還是我打吧。劉富貴覺得劉安貴是自己的爹,他要打就讓他打吧,也許老爺子是要過過槍癮,等爹打完了,自己再到野外放幾槍,打幾只傻半斤、野雞什么的。
劉安貴年輕時的確打過獵,而且槍法還不錯,但那已經(jīng)是多少年的事情了。如今老了,見到了槍,打槍的念頭就不知從哪里冒出來,而且特別強烈,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拐把子散彈槍錚明瓦亮,一看就是把新槍。他高興得眉開眼笑,顫顫巍巍裝上散彈,略微瞄瞄就摟了火。就聽嘭的一聲巨響,一股濃煙沖天而起,硝酸和硫磺的刺鼻氣味四下彌漫。一群黑色的烏鴉驚恐萬狀,嘎嘎大叫著沖出樹冠,在藍天上盤旋著飛走了。劉安貴血肉模糊,仰面倒在地上,已經(jīng)看不出五官模樣。槍炸膛了,拐把子槍身斷裂成兩截,零部件散落一地,槍身劈裂的慘白木茬在陽光下格外醒目刺眼。
劉安貴的意外離世讓劉富貴和張文靜措手不及,面對將要繼承的家業(yè)更不知如何是好,一切恍如夢中。劉安貴下葬月余,一個膀大腰圓、看上去二虎巴唧的人,領著一伙兇巴巴的人占據(jù)了劉安貴生前居住的東屋。那個膀大腰圓、二虎巴唧的人手指劉富貴的鼻子尖說:“俺從老家八道溝來的,俺叫四虎子,劉安貴是俺親叔叔,俺是他親侄子,直系親屬。俺知道你,是個帶葫蘆子,沒資格繼承家產(chǎn),俺叔的東西都是俺老劉家的!”劉富貴想說個一二三,還沒等說什么,四虎子馬蹄子一樣大的拳頭就擂在了劉富貴瘦骨嶙峋的胸脯上,劉富貴騰騰騰倒退到炕沿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張嘴說不出話,臉像一張白紙,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的份兒。張文靜大叫一聲扶住劉富貴,一邊用手撫他胸口,一邊攙扶他回到西屋。東屋傳出一陣哄笑,四虎子粗剌剌大嗓門喊:“今晚趕緊給俺滾蛋,明早讓俺看見就打死你們!”
劉富貴細皮嫩肉的,一直在劉安貴呵護下長大,手無縛雞之力,哪是四虎子的對手,只一拳,就讓他渾身像散了架子似的疼痛難忍,膽兒也被嚇破了,好久才緩過勁來。張文靜窮人家長大,從未經(jīng)歷過這種事情,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夫妻倆躲在西屋想對策,東屋是再也不敢去了。兩人想到官府報案喊冤,可是國民黨和八路軍拉鋸,今天你來,明天我走,官府縣衙的人早跑光了,哪還有給老百姓做主的人??!小兩口思前想后,覺得打不過你我躲得起你,三十六計走為上,保命要緊啊。房子田地什么的也帶不走,能帶走的除了牛圈里的六頭牛,再一塊布條也帶不走了。四虎子拳似鐵錘,臂力過人,一臉兇相,明天讓他見著說不定真會往死里打。
后半夜,夫妻倆簡單收拾一下,悄悄出了西屋,聽到東屋一片粗魯?shù)拇蝼?,他們又氣又怕,心里暗罵你們是一群土匪,早晚挨刀吃槍子。怕他們聽見動靜出來阻攔,兩人躡手躡腳出門,悄悄進了牛圈里,把六頭牛松了韁繩,牽一頭牛出來,張文靜在后邊小聲趕牛,六頭牛就一頭挨一頭走出來。他們帶著六頭牛出村,走進曠野。夜色深沉,星光黯淡,整個劉家堡子在沉睡。誰會知道,以前的劉家少爺,今晚卻成了喪家犬,只牽著六頭牛,趁夜逃命去了。
半路上,一只烏鴉突然一聲怪叫,嚇得他們渾身顫抖。他們像兩只驚弓之鳥,趁天還沒亮匆匆逃跑,逃得離四虎子越遠越好。劉富貴沒干過活,也沒走過多遠的路,牽牛走一會兒就累得雙腿如灌鉛,腦子也迷迷糊糊,走路腳下磕磕絆絆,要跌倒的樣子。張文靜說你到后邊跟著牛,俺在前邊牽牛走。劉富貴走著走著就來了困勁兒,就閉著眼睛走路。迷迷糊糊中看見四周漆黑一片,豺狼虎豹在黑暗里穿騰跳躍,直往他身上撲,睜開眼睛又什么都沒有,閉上眼睛又都出來。
他們夜住曉行,幾天后在一個叫五道溝的地方停下了腳步。這些日子,他們一直在向東走,能走多遠就走多遠,一直走到四虎子找不到的地方。劉家堡子是回不去了,惡霸四虎子已經(jīng)奪了他們的家產(chǎn)。也不能去楊家莊,四虎子會找到那里去的。
五道溝這地方兩側是山,中央一狹長小平原,平原上彎彎曲曲一條河流,叫三通河,水面平緩,水質清澈,還有一條鐵路與三通河迤邐而行。小平原上散落著不少的村莊,村莊都不大,個個被綠油油的田野和青翠的高大楊樹包圍,五道溝就是其中之一。到了這個地方,他們在集市上賣了兩頭牛,在靠近火車站的地方買了一間半土坯房,安頓下來。第二年,大女兒降生了,起名叫亞杰。
六
劉富貴雖已是二十多歲的人了,卻一直在溫室里長大,什么技能沒有,什么活兒不會干,只會看書寫字。讓四虎子攆出劉家堡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錦衣玉食的日子就再也沒有了。女兒出生,一家三口要存活下去,不勞動就沒有收入,一家人就沒有活路。張文靜對劉富貴說:“你得試試,看自己能干啥?總在家呆著可不行。”劉富貴也覺得這么總呆下去不是個事兒,一家三口得吃飯得生活呀。以后他倒騰過布匹,賣過糖葫蘆,走街串巷賣個針頭線腦什么的。給人家出力干活他不行,沒那個身板,也沒那把子力氣,可是他做買賣也不行,干什么賠什么。張文靜著急,說你怎么這么笨呀,他說我是《轉運漢巧遇洞庭紅》里面的文先生,不是不發(fā)財,是時機沒到。張文靜大字不識幾個,哪里知道古代文先生的故事,為了生存,又賣了幾頭牛,一家人勉強度日,牛也只剩了一頭。
張文靜著急呀,??熨u光了,今后怎么辦呀?她一邊帶孩子,一邊去大地里挖野菜,到秋天了就撿麥穗,拾莊稼人大地里遺漏的苞米粒子,一家人日子過得十分艱難。而劉富貴還是一副公子哥派頭,做買賣不行,索性就啥活不干,放挺了,一副愛咋咋地的樣子。也別說啥活不干,劉富貴還去三通河釣魚呢,一釣就是一天,有時還帶午飯??粗煞虿怀善鞯臉幼?,張文靜唉聲嘆氣,暗暗垂淚。劉福貴卻說:“打魚摸蝦,養(yǎng)活全家——放心吧?!睆埼撵o腮邊帶淚給他糾正:“打魚摸蝦,餓死全家?!?
一天,爹爹張彪從遼北過來看他們,張文靜十分驚喜。爹爹老了,瘦得皮包骨,胃卻不痛了,看上去精神頭還不錯。張彪告訴她,侯氏中風了,一點不能動彈,吃喝拉撒都得他伺候。文梅長大了,家務活全靠她,有好幾家來提親的,他還沒答應,看看誰家給的彩禮多。張彪還告訴她,八路軍在遼北得了勢力,國民黨只占著幾個大城市,村里正在鬧土改,四虎子給定了個地主成分,家產(chǎn)給分了浮財,農(nóng)會的人把四虎子拉出去斗好幾回了,弄不好得吃槍子。張文靜說,那是俺家的財產(chǎn),俺回去找農(nóng)會要。張彪急忙堵住了女兒的嘴,說你還敢要?找你還找不著呢。張文靜感嘆:“兵荒馬亂,財產(chǎn)有時就是禍根?。∵€是窮點好,沒人跟你爭奪,太太平平過日子。”
做午飯時,張文靜想給張彪做手搟面,發(fā)現(xiàn)家里一點白面沒有,去鄰居家好不容易借到兩碗面,搟了面條。張彪喜歡吃過水面,張文靜就把煮好的面條反復在涼水中拔,撈出來后澆上雞蛋鹵汁,吃起來那個香。劉富貴從三通河回來,釣了幾條斤八兩的鯽魚,做了個紅燒鯽魚,劉富貴還去雜貨店買回一斤地瓜酒,翁婿倆喝了個痛快。
張彪問劉富貴今后有什么打算,劉富貴嘆口氣說:“我肩不能擔,手不能鋤,還能干啥?”張彪說:“你跟別人不一樣,有文化,認識字,找活干還不容易?”張彪的話讓劉富貴和張文靜眼睛發(fā)亮。俺家劉富貴還是個人物?那點文化還有用武之地?張彪說:“富貴你有文化,走得出去丟不了人,俺告訴你個道兒,去長白山買人參,再到遼寧地界去賣,買賣準掙錢。”“真的?”劉富貴瞪大眼睛,若有所思。張彪說:“遼北干燥,風沙大,吃了長白山的人參健脾養(yǎng)顏,驅火趕寒,很受待見?!?/p>
張彪在五道溝住一天就走了,張文靜要他多住幾天,他說侯氏離不開他,非走不可,氣得張文靜直哭。臨走了,張文靜給爹爹收拾一包干菜,一串榛蘑,磨了一面袋大碴子帶上,一直把張彪送到五道溝火車站。張彪說:“丫頭呀,別總讓姑爺呆著,讓他出去找點活干,哪管掙一點錢也能貼補家用。自古就說打魚摸蝦,不養(yǎng)全家?!睆埼撵o嘆口氣:“爹,我這你就別操心了,回去別累著,多少替妹妹干點活兒?!睆埍豚培劈c頭。
七
送走爹爹,張文靜沒回家,徑直去三通河邊。劉富貴蹲在河邊,瘦得像一只猴。天氣晴朗,白云倒影在水面,像一幅倒貼的油畫。張文靜坐在青草地上,對劉福貴說:“富貴呀,俺爹爹說的話你得往心里去呀?!眲⒏毁F不吱聲,也不瞅張文靜,只瞅水面一動不動到魚漂。張文靜知道劉富貴的脾氣,表面不吱聲,但別人說的話他都聽著呢。張文靜又說:“亞杰一天天大了,俺肚子里……又有了,家里人口多起來,你又沒個營生干,再這么下去,一家人真得喝西北風了?!眲⒏毁F仍然不瞅張文靜,還是雙眼直勾勾瞅水面的魚漂,卻突然說:“把剩下的那頭牛賣了,俺去長白山販人參!”張文靜站起來說:“中,咱們回家吧?!?/p>
第二天,劉富貴賣了最后一頭牛,把錢和毛巾等一些日用品收拾到一個褡褳里,背著就往長白山里走。一日,他在路上迎面撞見幾個斜挎槍支的大兵,他躲閃不及,一只黑洞洞的槍口已經(jīng)直戳到了胸口。他愣住了,說:“兵爺,俺去販運點人參貼補家用,不是壞人?!睅讉€兵哈哈大笑,其中一個兵說:“看你小子肯定不是壞人,但老子的隊伍缺民夫,跟俺們走吧,給俺們扛彈藥,幫俺們打共產(chǎn)黨?!眲⒏毁F明白了,這是遇到了國民黨的軍隊。他說:“兵爺行行好,放俺走吧,俺倒騰點人參掙點錢就回家,老婆孩子還等著俺呢。”兵們怒了,一槍托搗在他肩頭,他媽呀一聲慘叫,倒在地上。幾個兵沒饒過他,又照他肚子狠踢了幾腳,順手拿走了他肩上的褡褳,又問他:“跟俺們走不?”劉富貴渾身疼痛,說:“兵爺爺,別打了,俺跟你們走就是?!彼蛔ッ穹蛄?,褡褳里的錢也都讓兵們搶走了,再去長白山販賣人參已經(jīng)不可能。
抓來的民夫還有不少,都是些老實巴交的鄉(xiāng)下人,大家被集中起來,給國民黨的隊伍扛彈藥。起初國民黨兵對民夫看管得很嚴,總是把他們編在隊伍中間,有專人看管,就怕他們跑嘍。劉富貴不喜歡國民黨兵,他們打罵民夫,搶奪財物,有時還奸淫民女,總想著逃跑。一天夜里,他假裝上廁所,從尿道鉆進了樹林子里,一直向前跑。夜晚,樹林子里黑黢黢的陰森恐怖,不時有什么動物的怪叫聲,讓他頭皮發(fā)麻。他開始樹林里跑,后來在荊草稞子里跑,衣服刮破了,鞋子扎穿了,臉上流了血,生疼生疼的。天亮了,他跑到一條黃土路上,望著初升的太陽,他辨別著方向,往家的方向疾走。
傍晚,劉富貴來到一個大鎮(zhèn)子上,望著一家客棧實在走不動了,便走了進去。要了間房,向店家討些吃的,說好走時一起結賬。吃飽喝足,劉富貴困意上來了,倒頭便睡。半夜,突然槍聲大作,炒豆一般聽不出個數(shù)。劉富貴從夢中驚醒,嚇得連滾帶爬躲到炕沿下,直條條躺地上,半宿沒敢合眼,生怕被流彈打著。天亮前,槍聲就停息了,他沒敢出門,上炕迷糊一小覺。天光大亮,他悄悄推門上街,看見滿街筒子黃呼呼全是子彈殼,鋪得街面看不到土。一些小孩子在蹦蹦跳跳撿拾子彈殼,還有幾個大人在往一起掃,往麻袋里裝。而街筒子兩側墻壁下,一溜兩行躺著的全是摟槍睡覺穿軍裝的兵??磥磉@些兵打了一夜仗,實在太困就地睡著了。
迎面走過來一個戴瓜皮帽的老大爺,劉富貴上前問:“大爺,昨晚誰跟誰打呀,槍聲炒豆似的?”老大爺手指著睡覺的兵們說:“肖勁光的部隊打國民黨新六軍一師?!崩洗鬆敾位晤^又說:“愛民如子?。〔淮驍_老百姓,就在街筒子地上睡,治軍有方、治軍有方?。 ?/p>
劉富貴腦子像被誰打了一下子,晃了晃,一個念頭突然就冒了出來:當兵,參加肖勁光的部隊!俺沒錢給房錢和昨晚的飯錢,不當兵回店里人家能饒過俺?他想到這兒,沒敢回客棧,找到一個腰別手槍的中年人:“俺想當兵?!敝心耆顺虺蛩?,問:“你的身子骨太弱,扛槍打仗能行?”劉富貴挺挺瘦弱的身子說:“能行。”中年人又問:“你念過書沒?”劉福貴說:“俺念過國高?!敝心耆斯笮?,說:“收了,咱部隊就缺有文化的人。”
此時的張文靜每天都在家掐指算著劉富貴應該到哪里了,順不順利,遇沒遇到啥事兒。時刻為他擔驚受怕,一晃月余。聽說國共兩軍在梅河口、四平一帶打仗,死了不少人,尸體把戰(zhàn)壕都填滿了,更加為劉富貴擔心??墒牵“肽炅?,劉富貴人間蒸發(fā)一樣,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一點信兒沒有,張文靜的擔憂日甚。她挺著個大肚子,領著女兒亞杰,坐毛驢車回到楊家莊,爹爹張彪直搖頭:“劉富貴根本沒來,也沒跟俺聯(lián)系。”
張文靜站在屋地傻了一樣。
張彪跑遍了他介紹的幾個人參集散地,連劉富貴影兒也沒有,打聽見沒見到劉福貴這個人,人家都把腦袋晃得像撥浪鼓。張彪回來說了,張文靜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女兒亞杰也咧著小嘴跟她一起哭。妹妹文梅倒是冷靜,勸姐姐道:“現(xiàn)在兵荒馬亂的,姐夫販參哪有那么容易,什么事情都能碰到,擔心也沒用,說不定哪天姐夫就囫圇個地回家來了。再說姐夫有文化,手會寫字,鼻子底下還有那一橫,出不了什么事的,放心吧?!?/p>
聽了妹妹的話,張文靜心里稍安,想想也只有等待。張彪說:“大丫頭啊,你一個人帶個孩子,過后還得再生一個,回五道溝也不好過,你娘倆還是住在這兒,別走了,俺和你妹妹也好照顧你們?!睆埼撵o說:“不!俺得回五道溝,劉富貴要是回來得去那疙瘩找俺,俺回去等他!”爹爹和妹妹都知道張文靜脾氣,一條道兒跑到黑,認準的事情十頭老牛拉不回,只能嘆氣擔憂,眼巴巴看著她們走了。
張文靜這次回家,父親張彪還跟他叨咕了一些其他事情,跟她關系不大,但不能說一點關系沒有。柳家莊的柳老爺子被共產(chǎn)黨鎮(zhèn)壓了,其中一個罪名就是殘害婦女,把身懷六甲的兒媳婦文枝捆豬一樣賣給了大她三十歲的劉安貴。柳家人被趕出了家門,財產(chǎn)悉數(shù)沒收,分給了窮棒子,只分給了他們一間帶刀閘炕的泥草房。柳老爺子的二兒子一家在城里發(fā)生的一次戰(zhàn)斗中不知去向,大兒子一家跟王氏還在柳家莊,被當成了地富反壞右,一有運動就拉出來批斗一頓。張文靜沒心思關心這些,她只想知道劉富貴在哪里,什么時候能回家。
八
五道溝這條鐵路是日本鬼子修建的,東通長白山,南通西通奉天、北京,北通長春、吉林。據(jù)說當年日本鬼子修這條鐵路就是為了開采和掠奪長白山資源,他們把長白山的木材和煤炭通過鐵路運到海邊,裝船運回本國,使用不了的就儲存起來,用作本國經(jīng)濟發(fā)展和侵略戰(zhàn)爭的物資儲備。日本鬼子投降后,國共兩黨分區(qū)占領,犬牙交錯,拉鋸戰(zhàn)來來回回,一些路段扒了修修了扒,經(jīng)常被炸得千瘡百孔,多數(shù)時候癱瘓著。后來國民黨戰(zhàn)略收縮,退守長春、沈陽、錦州等大城市,共產(chǎn)黨向鐵路派駐軍代表,召集鐵路職工修復鐵路,使鐵路又分段恢復了通車,來回運輸?shù)亩鄶?shù)是解放軍戰(zhàn)士和軍火。五道溝車站雖然是個小站,但屬于交通要道,承前接后,十分重要。車站有十幾個鐵路工人,其中幾個是年輕夫妻,他們從通化來到這里,個個懷抱為解放全中國貢獻力量的青春志向,在車站工作和生活。其中幾對青年職工是夫妻,他們住在車站后邊泥草房里,一兩歲的孩子沒人照看,車站就每天抽一個職工集中看管孩子。車站不忙時還可以,軍運任務多了,車站人手就不夠用,還得臨時找人幫忙。車站站長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鐵路工人,姓郭,叫郭世坤,外號郭大倔子,整天黑著一張臉,跟誰說話都像吃了槍藥,炸嘰嘰的,心眼卻好使,職工誰有難處他都伸手幫忙,誰要耍賴搞破壞,他也毫不客氣。郭站長老伴郭嬸念過女子縣中,讀得下報紙,一臉麻子,心腸卻軟,鄰居誰家有事她都愿意去幫忙,常說的一句話就是“鄰居住著,誰家還沒個事兒!”張文靜跟他們是鄰居。
一天夜里,張文靜的兒子出生了。女兒亞杰還小,幫不上什么忙,是郭站長老伴郭嬸給找的接生婆,給燒水倒水,拿這拿那,才使孩子順利降生。張文靜給兒子取名叫亞軍。兒子滿月后,張文靜用背帶把兒子背在身后,去大地里挖野菜,撿糧食,想方設法讓孩子們吃飽。一點糧食沒有了,她就把苞米葉子撿回來,用水浸泡,然后用刷子刷,用洗衣板搓,把苞米葉子里的一點點淀粉搓下來,再上鍋熬,熬出錚亮泛白的漿糊來吃。這東西看著好看,吃到嘴里酸澀,晚上肚子痛。但為了活命,還得繼續(xù)吃。她也扒過樹皮,是椴樹皮,要里面的嫩皮,切成方塊,上鍋蒸,再熬成粥,喝得人肚子大,拉不出屎,卻頂餓,可以當糧食。
晚上,看著昏暗燈光下女兒浮腫的臉,聽著兒子餓得哇哇大叫的哭聲,張文靜眼淚刷刷往下淌,心里一遍遍罵劉富貴是逃兵,死到外面去了,怎么就沒個信兒呢?你不想我,也得想想兩個年幼的孩子呀,他們都是你的親骨肉,都要餓死了,你卻一點音信沒有,真是鐵石心腸的混蛋,跟你爹爹沒什么兩樣!但到了白天,溫暖的陽光照進屋里,她覺得罵那個無情無義、跟他爹一樣不著調的人沒有意義,自己應該獨立,靠這個不負責任的人死都找不到坑埋。
晚上瞅著郭站長下班,張文靜去他家,未說話先是淚水漣漣,接著哽哽咽咽把想辦個私人托兒所,照管車站職工幾個孩子的想法說了。郭嬸看見張文靜哭,也跟著嚶嚶哭起來:“文靜,你的情況俺們都知道,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真不容易,辦個私人托兒所應該,養(yǎng)家糊口唄?!甭牴鶍疬@么說,張文靜突然想到自己早逝的媽媽,竟不能自持,一下子哭倒在郭嬸懷里。郭嬸拍她后背,不停地說:“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
站長郭世坤臉黑色重,低頭一口接一口抽蛟河旱煙,又吐出一口口辛辣濃烈的煙霧。隔了好久,他才甕聲甕氣說:“小張你說的事情可行,自己有進項,也給車站解決了大問題,好事兒呀!”張文靜用手背抹了抹眼淚:“郭叔,托兒所辦在我家里,行不?”郭站長想了想說:“不妥,你家房子小,條件差,車站有閑房子,還是在車站辦,等于是車站雇你來干活兒。以后辦好了還可以擴大,把養(yǎng)路、橋梁職工的孩子都接過來,這樣站區(qū)職工也都沒有了后顧之憂,一心一意抓生產(chǎn),干革命,支援前線打勝仗!”
張文靜感動得又一次哭起來。郭嬸安慰她:“別哭了,孩子,現(xiàn)在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一人有難大家?guī)吐?。”郭站長說:“就這么定了,明天你就去車站上班,咱們辦個托兒所?!?/p>
車站有的是舊房子,收拾出來一棟,用木板釘一些板鋪,托兒所就成立了。張文靜沒什么文化,也不用教孩子什么,照看小孩不哭就可以。孩子都一二歲,有的幾個月大,還沒斷奶,年輕媽媽工作之余,要來托兒所給孩子喂幾遍奶。張文靜每天都很忙,離不開,從早上迎接第一個孩子到來,到晚上最后一個孩子送走,整整一天都在托兒所里忙碌,連家都回不去。好在兒子亞軍跟她在托兒所,順便就照顧了,只是苦了女兒亞杰,四歲多點,大了不能在托兒所,張文靜也不想多占車站便宜,人家已經(jīng)很照顧自己了,怎好意思讓女兒再進來?女兒只能一個人在家玩。
張文靜還記得第一天去托兒所上班那天,早上上班臨走前,她把女兒的午飯放鍋里,再把大門鎖好,對女兒千叮嚀萬囑咐:“亞杰你不要害怕,不要亂跑,餓了鍋里有飯,渴了碗里有水,要玩炕上有手絹,悶了可以到院子里捉蜻蜓捉蝴蝶,就是不能跑出大門?!?/p>
亞杰很懂事,靜靜看著娘抱著弟弟去上班,還跟他們揮手,用稚嫩的嗓音說再見。可是張文靜晚上回家卻發(fā)現(xiàn),女兒一張小臉哭得鬼畫魂的,小貓一樣蜷縮在炕梢睡著了??粗畠嚎蓱z的樣子,張文靜心如刀絞,眼淚撲簌簌掉下來。女兒醒了,看見娘和娘懷里熟睡的弟弟,撲棱一下跳起來,說:“娘俺沒害怕?!睆埼撵o伸出一只手,把女兒緊緊摟在懷里:“俺的好女兒,娘對不起你……”
“唉,把三歲孩子一個人扔家里,那哪行哎!”郭嬸在背后嘆息。
張文靜放下孩子,擦干眼淚,說:“郭嬸快進來坐?!?/p>
郭嬸說:“不進了,你也累了一天了。打明天起,亞杰送俺家,俺在家沒事,讓孩子在俺家玩,中午在俺那吃?!?/p>
“郭嬸,那哪行,你和郭叔夠照顧俺的了,哪還能——”
郭嬸瞪圓眼睛,滿臉的麻子泛紅:“你是俺女兒,亞杰是俺外孫女,照顧俺外孫女天經(jīng)地義!”
張文靜大放悲聲,突然跪下來,驚天動地地叫了一聲:“媽!”
九
一年后,劉富貴有信兒了。他托支援前線擔架隊的一個老鄉(xiāng)給張文靜捎回一封信。信送到車站,白紙信封,信封上寫“轉交妻張文靜”六個字。郭站長從車站拿回信,交給了郭嬸,郭嬸拿信來找張文靜,說:“文靜呀,孩他爸來信啦!”張文靜驚訝不已,隨后又眉開眼笑,迫不及待拆開信,停頓了一下,臉色紅了,把信遞給郭嬸:“嬸,我不認字呀!”郭嬸笑笑,拿回信念道:“吾妻文靜,俺參加了東北民主聯(lián)軍,在臨江、山城鎮(zhèn)、梅河口、四平都打過仗,至今毫發(fā)無損,一切安好。俺現(xiàn)在在長春圍城,已經(jīng)有多半年,當了連長,歸李天佑管。文靜,你和女兒亞杰都好吧?參軍走了來不及告知,實乃慚愧之極,在此深表歉意。等打完仗,解放了全中國,俺就回去和你過終生。俺記得走時你有身孕,不知生的是兒是女?請告之,以解心中之念。夫,富貴,于長春近郊。”
郭嬸走后,張文靜捧著這封久違的家書反復看反復摩挲,突然淚如雨下,對劉富貴的怨恨煙消云消,胸腔瞬間被無限的牽掛占滿。書呆子劉富貴不是逃兵,他沒有拋棄俺娘仨,參加了共產(chǎn)黨的部隊,還當了連長,也算有點出息!可是世道不太平,到處兵荒馬亂,炮火連天,劉富貴能囫圇個地回來嗎?
亞杰五歲了,懂事了,看著娘笑她也笑。張文靜對亞杰說:“你爹爹來信啦!不久就回來啦!”亞杰笑得很燦爛,轉身蹦著跳著向外邊跑去,邊跑邊喊:“俺爹爹來信啦!俺爹爹要回來啦!”
再說劉富貴,經(jīng)過一年行軍打仗,臉兒黑了,身子骨壯實了,此時正匍匐在長春城郊戰(zhàn)壕里,叮囑戰(zhàn)士們:“注意啊,長春城咱們圍困一年了,今天恐怕要進行最后決戰(zhàn),大家要打起精神,奮勇殺敵,決不能放跑一個敵人!”
戰(zhàn)士們匍匐在戰(zhàn)壕里,手中拿著槍,槍管直指灰蒙蒙的城里,刺刀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十月中旬應該是秋草枯黃、果實累累的季節(jié),可是這座城市被死亡籠罩著。草木枯萎,樹木倒伏,被扒皮的樹干慘白刺眼,到處是瘦骨嶙峋的尸體,空氣中彌漫著腐爛的氣息。
前指已經(jīng)下達了最后總攻命令,如果敵人再不投降,就要發(fā)起總攻,把敵人全部消滅。戰(zhàn)士們個個情緒激動,戰(zhàn)斗的激情格外高。前幾天傳來消息,民主聯(lián)軍已經(jīng)攻下了錦州,又在遼東平原殲滅了廖耀湘的幾十萬西征大軍,順利解放了沈陽,長春已是一座孤城,投降是國民黨唯一的出路??粗鴦e人在建功立業(yè),而自己在長春城外的戰(zhàn)壕里趴了一年,戰(zhàn)士們都怨氣沖天,渾身都憋著一股勁兒,就等著總攻時刻的到來。
可是,總攻的信號彈還沒升空,城里的國民黨官兵就舉著白旗,列隊出來投降了。劉富貴和戰(zhàn)士們就像卯足了勁要向前跑,可是發(fā)令槍一直沒響,卻接到了后退命令一樣,著著實實被閃了一下腰,那個氣呀。
出城的國民黨官兵成了俘虜,個個衣衫破爛,面黃肌瘦,骨瘦如柴。為了改造這支投降隊伍,總攻部隊變?yōu)檠航獠筷牐褔顸h殘兵敗將分散押解到廣大農(nóng)村,進行脫胎換骨似的改造。劉福貴這個連負責押解一個整建制營的國民黨官兵,一路走走停停,最后在遼寧寬甸停下來。劉富貴和戰(zhàn)士們在一所空閑的學校建造了改造營,在以后的三個月時間里,對國民黨官兵培訓教育,改造思想,讓他們淬火重生。每天除了部分戰(zhàn)士站崗放哨外,其余戰(zhàn)士每三人負責一個班,給國民黨官兵開會講形勢,灌輸共產(chǎn)主義思想。有文化的戰(zhàn)士還給俘虜們講《共產(chǎn)黨宣言》,講三座大山,講共產(chǎn)黨和貧苦大眾的關系,組織他們寫反思材料。反思材料要寫自己的經(jīng)歷,參加過哪些戰(zhàn)役,打死過解放軍戰(zhàn)士沒有,欺負過老百姓沒有,還要寫出自己今后的去向,不會寫的找會寫字的人代筆??傊?,每個人都要有反思材料。
國民黨營長叫柳向德,五十多歲,廋高個子,馬面無須,小眼睛,頭發(fā)錚亮,一股刺鼻的頭油味兒。從長春到寬甸的路上,劉富貴和柳向德已經(jīng)打過多次交道,知道他這個國民黨昔日的營長不服氣,還有再拿槍比試比試的意思。到了寬甸改造營里,柳向德很不配合劉富貴工作,學習會上閉目養(yǎng)神,反思材料只字未寫,還嫌食堂伙食不好,把苞米面饅頭捏碎了扔地上。劉富貴關了他的小號,單獨找他談話。
劉富貴問:“柳向德,知道共產(chǎn)黨的政策嗎?”
柳向德低頭回答:“知道?!?/p>
“知道為啥還犯!”
“長官,我錯了,下次一定改正?!?/p>
柳向德態(tài)度好,但劉富貴從他那躲閃的眼光里看出,他態(tài)度不誠懇,心里還是不服氣。劉富貴一拍桌子厲聲說:“我告訴你柳向德,國民黨是個腐敗政府,代表著剝削階級,與人民為敵。你不要再為反動政府賣命了,你現(xiàn)在是俘虜,我們的階下囚,必須老老實實改造你的舊思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否則死路一條!”
柳向德點頭如雞叨米。
俘虜們晚上睡得正香,劉富貴告訴司號員吹緊急集合號。一陣號聲響過,俘虜們慌慌張張跑進操場,劉富貴瞄著柳向德大聲下達命令:“軍事演習,每人繞場跑二十圈,誰跑完誰回屋睡覺。開始?!狈攤兝@場跑起來,一個班的戰(zhàn)士在場外查數(shù),監(jiān)督每個人。
以前柳向德被勤務兵伺候慣了,哪跑過這么遠的路?幾圈下來就大口喘氣,汗珠子在長臉上流成了小河,劉富貴始終盯著他,見他過來就大喊:“快跑,不許偷懶。”十幾圈跑下來,柳向德已經(jīng)上氣不接下氣,臉色漲得通紅,腳步凌亂起來。最后操場只剩他一個人還在跑,跑到終點就撲通一聲,高粱捆子一樣倒地不省人事。他累昏了。劉富貴叫人拿來一把椅子,端來一杯泡好的香噴噴的大棗水,坐在柳向德身邊一邊喝一邊等著他蘇醒。
深秋夜晚的月光皎潔明亮,水一樣潑灑在地上,讓人感覺既溫暖又清涼。
柳向德蘇醒過來,抬頭看見劉富貴坐在自己身邊,正慢慢喝水,那個愜意啊。他真想一頭撞在劉富貴腰眼子上,撞死這個共產(chǎn)黨的狗屁連長??墒莿⒏毁F身后還有兩個端槍戰(zhàn)士呢,他們可不是好惹的,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唉,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好漢不吃眼前虧啊。他爬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劉富貴面前,一言不發(fā)。
劉富貴喝一口水,問:“休息好了?”
柳向德低頭小聲答:“休息好了。”
“大聲點,我聽不見?!?/p>
“休——息——好——啦!”
劉富貴哈哈大笑,站起來說:“休息好了,那就給我背十遍毛主席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p>
柳向德念經(jīng)一樣開始背,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
十
三個月后,根據(jù)當時政策,被俘的國民黨官兵愿意參加東北民主聯(lián)軍的,發(fā)給軍裝和槍支,編入戰(zhàn)斗隊伍,開赴關內參加平津戰(zhàn)役;愿意解甲歸田回家的,發(fā)給路費和路條,回家到當?shù)卣畧蟮?,恢復當兵前生活?/p>
柳向德選擇了回家。
他走前劉富貴跟他談話。劉富貴問他:“改造好啦?”他說:“徹底改造好了。”劉富貴問:“你家在哪里,家里還有什么人?”柳向德抬頭望了望遠方,神情落寞,說:“俺是遼北人,老家有爹娘和哥嫂,只是離家多年,不知他們還在不在?!?/p>
他走了。
劉富貴看著他的背影,眼光怪異,欲言又止。
一年后,劉富貴從海南島回來,帶著一身傷痕。他已經(jīng)晉升為營長了。見到張文靜的一瞬間,他撲通一聲跪下,抱著張文靜大腿痛哭起來:“文靜,俺對不起你,讓你受苦啦!”張文靜淚眼婆娑,伸手拉起他,說:“富貴呀,你沒當逃兵,終于回來啦!回來就好!別跪呀,你都是解放軍的營長啦,男兒膝下有黃金,挺金貴的,俺可受用不起呀……”
亞杰七歲了,從幼兒園回來,看著一個解放軍在家里和娘說話兒,冷冷地站在門口看著他們。張文靜沖她招手:“過來呀,看看,這是你爹爹,你爹爹回來啦!”劉富貴奔向女兒,一把抱起來,大嘴瘋狂地親向女兒粉嘟嘟的小臉蛋。亞杰把臉扭向娘,樣子挺痛苦。張文靜破涕為笑,說:“孩子連爹都不認了?!?/p>
放下女兒,劉富貴問:“咱的兒子呢?三歲了吧?”
張文靜說:“嗯,兒子在外面玩,一會兒就能回來。”
說著,兒子亞軍出現(xiàn)在門口。劉富貴滿臉堆笑,張開雙臂,大喊一聲兒子,就迎了上去。小亞軍顯然害怕了,轉身就跑。劉富貴大聲說:“兒子別跑哇,俺是你爹呀!”
張文靜哈哈大笑。
幾年來,這個泥草房里第一次有了這么舒心的笑聲。
全國解放了,部隊開始裁員。劉富貴復員了,分配到縣公安局任副局長。張文靜進了卷煙廠上班,全家也搬到縣城居住,日子穩(wěn)定幸福,張文靜整天笑盈盈的。
一天,一家四口正在吃晚飯,房門突然被推開,一個瘦高個兒、小眼睛、帶著濃重頭油味的半大老頭闖進來。劉富貴一看,原來是手下敗將,幾年不見的俘虜柳向德。他剛要訓話,柳向德突然一巴掌扇在他臉上,隨后罵:“操你媽,我是你爹柳大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