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張妮
范曾先生的書房像一個圓形歌劇院,《文津閣四庫全書》和康德、黑格爾、尼采等人的文史哲經典書籍環(huán)繞一圈。《環(huán)球時報》記者看到范曾先生時,身穿淺藍色唐裝的他正穩(wěn)穩(wěn)坐在書房的沙發(fā)上,抽著雪茄,眼神堅毅,穩(wěn)重深沉。這次采訪的契機是,7月5日,“高懷云嶺——范曾八秩之慶藝文展”在國家博物館開幕。這位80歲的中國書畫大師、著名國學家、詩人在國內外頗負盛名。然而令記者稍感意外的是,藝術功力深厚、思想深邃的范曾先生個性十足、語鋒犀利。他直言不諱地批評后現代畫派、文藝界亂象、特朗普退出巴黎協定,憤怒回擊指責楊振寧“不愛國”的網民。對于那些質疑他的人,范曾先生用了四個字——“深表同情”。
不要太相信先天的恩賜
環(huán)球時報:您在藝術上獲得很高成就,是靠天賦還是后天努力,抑或是選對了藝術道路和風格?
范曾:作為藝術家,天賦是必需的。天賦存在于每個人,只要你不是白癡。天賦就像一口很深的井,一開始沒有水,深探勤挖,水才會出現。我認為,人的先天才賦、能力差別很小。馬克思講過,哲學家和馬車夫的原始區(qū)別,比白狗和黑狗的區(qū)別還要小。不要太相信先天的恩賜。
有人把藝術看作一件輕松事,我是不同意的。古往今來,大藝術家都是辛勤的勞動者?;竟Σ辉鷮?,創(chuàng)作就沒有根基。我從年輕到現在一直有早起的習慣,一般早上5點起床,看書兩小時,學習中西方文學、藝術、歷史、哲學等。讀書使我的繪畫和藝術有了深度和厚度,讓我養(yǎng)成意在筆前的好習慣。比如,我在畫尼采前,要了解德國那個時代的哲學思想和歷史背景,還要讀他的書了解本人。他有些神經質,他的大作往往在兩次發(fā)病間寫出。我畫的尼采,眼睛充滿智慧且神經質。如果我沒看過他的書,畫不出這樣的神采。
我對中國繪畫的各種方式都熟練掌握,包括工筆、簡筆、潑墨等,這是幾十年在夜以繼日的辛苦中積累出來的。這次展覽展示了我從24歲到今天的畫,你可以看出我從年輕時開始,在藝術上就一絲不茍,線條準確、有力、流暢。我苛以責己,力避多余或錯誤的線條。如果我的藝術到成熟境界時,沒有那么精準,就不配成為一個世所公認的畫家。正因積累幾十年,我才有權講,大匠精神、大匠技巧是每個藝術家必需的。只有這樣,你的內心才能得到自由的表達。
在漫長的藝術實踐過程中,我慢慢有所領悟和取舍,漸漸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這是自然形成的過程,不是理念先行。我曾寫過兩篇文章,一篇《勿忘眾芳之所在》,一篇《后現代,我看出你的冷漠》,批評20世紀后所謂的“后現代”畫派,很多人都是理念先行,不擇手段去畫。他們對自然和人類缺乏熱烈情感。后現代派畫家們回擊我:范曾,我看出你的冷漠。我老實告訴你,這些搞抽象派的人,讀的西方哲學書比我少太多,他們不懂德里達和福柯。
環(huán)球時報:很多人感慨,21世紀的藝術大師少了,原因是什么?藝術家與大師級藝術家最大的區(qū)別是什么?您認為自己是大師嗎?
范曾:這個時代大師少,和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有關。一個世紀以來,人類世界不平靜。雖然有些作品會在戰(zhàn)斗中產生,如《義勇軍進行曲》《黃河大合唱》等,但培養(yǎng)藝術人才還是需要和平安靜的環(huán)境。焦躁不安和急于求成是后工業(yè)化后人類的普遍心態(tài)。人類世界一定要由以物質為中心,走上物質、心靈并重的時代,否則人類整體就會墮落。中國當代杰出藝術家少,也和我們的藝術教育體制有關。建國后,一些主流藝術學院引進蘇聯教育體系,如契斯恰可夫素描體系,比較僵化。改革開放后,有人做出所謂先鋒的嘗試。但我相信,嚴格恪守藝術規(guī)律的藝術家還會漸漸成為主流。藝術家和大師的區(qū)別,一是被歷史記載,一是他本身寫出新的藝術史。成為前一種比較容易,后者比較難。在今后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我將繼續(xù)努力。
接地氣不只是到農民家寫對聯
環(huán)球時報:習近平主席在2014年文藝工作座談會上強調,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文藝創(chuàng)作產生大量膾炙人口的優(yōu)秀作品,同時存在著有數量缺質量、有“高原”缺“高峰”的現象。您認為,如何才能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文藝作品?
范曾:我認為,習主席講話中所指的,不是藝術的形式,而是藝術的本質。藝術的核心是要用新的時代精神去感動人。有“高原”缺“高峰”是因不夠接地氣。地氣,首先要深入生活?!栋茁乖纷髡哧愔覍嵣钌罾斫庖粋€社會秩序的破壞會造成的后果,而秩序破壞與時代前進又是并行的,小說對這一切寫得入木三分。這種作品就是“從高原到高峰”。照我理解,不是說上山下鄉(xiāng),給農民寫對聯就叫接地氣。那只是一種方式,不是全部。中國藝術家的地氣,就是既能借鑒五千年文明精髓,又能結合當下突飛猛進的變化和時代特征?!度嗣竦拿x》就非常不錯。“一帶一路”成為世界性符號就是這個時代的“地氣”。
隨著物質水平和欣賞水平提高,國人不會滿足于標語口號式、說教式的作品。文藝作品要有生動的內容,文藝工作者責無旁貸,要對自己嚴格要求。只有偉大的人格才能創(chuàng)作出偉大的作品。我相信,文藝界的亂象會慢慢整頓,好的作品會不斷涌現。
環(huán)球時報:您從上世紀80年代就開始在國外辦展覽,西方對中國藝術和藝術家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怎樣的轉變?
范曾:任何藝術家到海外都要接受西方的審美檢驗,西方人是不是對東方文化采取排斥的態(tài)度呢?我認為,西方真正的藝術家知道東方藝術好在哪,反之亦然。曾有一位法國藝術家到我家,看到我的畫,突然跪下來。他說,這樣才能表達我對東方藝術的崇敬之心。日本指揮家小澤征爾指揮了多少交響樂,他聽到《二泉映月》時也跪下說,這才是音樂。
中國古典哲學包含一種大同思想,這樣的思想漸漸為世界所接受。人類如果能走向大同世界,對各國人民都有利。巴黎氣候峰會就是世界走上大同的重要步驟。特朗普竟然退出,是孤立于世界人民之外。按照這種民族自我保護的思維,世界會繼續(xù)遭殃。
世界經濟一體化是大勢所趨,但一體化是文學藝術的墳墓,藝術表達一定要多元化。我的畫在法國、意大利能得到非常好的理解,兩個國家都給我頒發(fā)最高級的勛章:法國榮譽軍團騎士勛章與意大利共和國大將軍勛章。他們知道我的作品來自中國這片土地,絕不是學西方的皮毛,不著意逢迎西方。民族文化自信,來源于每個從事藝術勞動的人對中華民族偉大的哲學、歷史、文化深深的愛戀,這是毫無疑問的。
我對這些人深表同情
環(huán)球時報:這次畫展開幕式,楊振寧先生也出席了,您和楊先生是如何相識的?能否講講你們之間的友誼?
范曾:我和楊振寧先生有非常深厚的感情。上世紀70年代,楊先生在展覽上看到我的畫,認為很像南宋梁楷的風格,特別喜歡,就向中國教委提出希望見見我。世界知名科學家要和我見面,我很高興,就邀請他到家來,如此相識。今年年初,楊先生放棄外國國籍轉為中科院院士,網上一些無聊的人罵他,說他在美國混不下去,讓他滾回去。我很憤怒,楊振寧絕對是偉大的愛國科學家,不只我一個人這樣認為。鄧稼先的夫人曾告訴我,“文革”期間,“如果不是振寧,我們可能老死在酒泉了。振寧回來后,要見鄧稼先、周光召和于敏,周總理立刻將制造原子彈的科學家全部接回北京。”著名科學家葛墨林告訴我,從牛頓到愛因斯坦到楊振寧,是古典物理學、近代物理學、現代物理學三個里程碑。楊振寧在美國生活非常好,因為愛國才回來,所以我撰文《我所熱愛的楊振寧先生》并刊載出來。
我認為楊先生和翁帆的愛情非常純潔。如果不是翁帆這么愛楊先生,他不會在95歲高齡還如此健康。楊先生好幾次有生命危險,翁帆立刻聯系醫(yī)院搶救,我非常尊敬她。一些網民怎么可以毫無依據地侮辱人?把社會人際關系搞得煩躁不安。我認為中國的網站須嚴格管理。在國外網上罵人,會立刻被送到輕罪法庭,中國的相關法律還不夠健全。
環(huán)球時報:即使您取得很高的藝術成就,網上也有人說您是流水線作業(yè),作品沒那么好等等,您怎么看這些爭議?
范曾:我不用手機,這些言論我都不知道。我對這些人深表同情,他們是一批無能的人,這么做只是為表現自己的存在。我對他們少有恨意,他們說的不是我,我何恨之有?說我流水線作業(yè),我十分不理解,我從年輕至今已是耄耋老者,作畫從來放筆直取,如我畫的《琵琶行》主角,是一個繁華過盡而晚景凄涼的女性形象,你流水一個試試?如果我的畫不好,西方為何授予我最崇高的勛章?謠言不攻自破。這種無恥言論對我毫無意義。所以再次強調:我對造謠者深表同情。
這些人連文人相輕的資格都不夠。文人相輕指兩個文人互相諧謔,如歐陽修發(fā)現蘇東坡文章中寫了孔子未說過的話,指出這一毛病,蘇東坡說:“孔子應該如此說。”兩人相與大笑。這種玩笑有學問且很高雅。真正的友誼在純潔的藝術家中是存在的。法國作家司湯達的《紅與黑》剛出版時賣不出去,偶然被巴爾扎克看到,他給司湯達寫信說,“我嫉妒你的天才”。司湯達的書立刻被搶光。巴爾扎克去世后,他的老朋友雨果面對前來送葬的法國公眾,發(fā)表悼詞,其中一句話讓我很感動:這不是黑夜,而是光明!這不是結束,而是開始!這不是虛無,而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