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梓沫
Chapter1
即使最后時光流轉(zhuǎn),歲月煙消云散,關(guān)于繁櫟的點滴也會被留于記憶,永不消失。
因為對于許岙來說,在那段斑駁陸離的過往中,印象最深的是那個盛夏,茫茫陽光下穿著綠衣的少女,他一點一點小心地靠近,等待她轉(zhuǎn)身過來。
她問,許岙,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神明嗎?
就那一句,他的心便惴惴地沉了下去。
Chapter2
許岙從熟睡中醒來的時候,車窗外是透亮的天空。他揉著僵直了的脖子問身邊的同學現(xiàn)在幾點,對方正側(cè)著身和別人大聲說話,沒有回答。
可能沒有聽見吧。許岙這樣安慰著自己,心里卻還是不自覺地酸楚起來。他沉默地調(diào)整了椅背,坐直了。
列車在鐵軌上呼嘯著帶來一陣風聲,他將頭靠在車窗邊發(fā)呆,眼前因為接連而來的山洞忽明忽暗。在通過最后一個山洞時,超過10秒的黑暗被猛烈的日光所掩蓋,它迅速地在許岙眼皮上卷過,帶來明亮的橙色,耳邊模糊地傳來即將到達目的地的提醒,男生終于回過神,站起了身。
進入高中的第一個暑假,學校組織了志愿者活動,去往山區(qū)支教。每個班限3個名額,而出發(fā)時間則定在了7月的周末。
許岙的父母在假期開始的第二天出差北上,他在家陪著長輩幾天后,被老師告知,他被選擇成為志愿者的一員。在出發(fā)前一天,他因為緊張而失眠,過早的出發(fā)導致他在上車后轉(zhuǎn)眼就陷入睡眠,身邊的同學們興奮地鬧成一片,他全然不知。
等出了車站口,他們便看見掛有學校標志的大巴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人群魚貫而上,又是長達3個小時的山路崎嶇。
這次志愿者住宿的地方被安排在了山腰的神廟,而教學的地方則被安排在了長廊外的偏堂。廟宇看起來已經(jīng)過了不少年限,老舊的外表,內(nèi)部卻出奇的干凈。
簡單地處理完自己所帶來的物品,許岙下意識地轉(zhuǎn)頭看了看窗外的陽光,葉隨風動,地面的痕跡影影綽綽。室友收拾好手上的東西,招呼著其他人一起去集合,留下許岙一個人單獨走在隊伍的最后。
帶著余溫的微風從窗外涌進來,正對著這個房間不遠處的樹梢上坐著一個綠色衣服的少女,暖黃色的光點穿過樹梢落在她的黑發(fā)上,她的臉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好。風輕輕揚起裙擺,轉(zhuǎn)眼,她消失了。
隔天的清晨,微涼的霧氣凍醒仍處于睡夢中的許岙。他睜開眼,目之所及窗邊的稻穗,暖意的黃在柔和的晨風中肆意搖曳,原木色的茶幾上擺放著不知名的清新花束,干凈的氣息包裹著靜謐的空間。
他翻身下床走到窗臺后用力地吸了一口氣,眼角四下一瞥,訝異地發(fā)現(xiàn)樹下一閃而過的身影。他揉了揉眼皮卻發(fā)現(xiàn),那里空無一人。
還沒等他再去深究,門外的鈴聲倏地響起,室友在床上翻了個身終于哀嚎掙扎著醒過來。許岙拿了洗漱用品打理自己,而等他走到偏堂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不少早到的孩子正坐在走廊上看書。在看見他后好奇地打量著,他揚起一個笑臉:“早安?!?/p>
孩子聲音清脆,回應(yīng)著:“哥哥,早安?!?/p>
Chapter3
早上的課程結(jié)束后,孩子們照例要午休,而志愿者則可以自由活動。許岙沒有午睡的習慣,于是和老師打了聲招呼,繞到了后山的林間散步。早上的剎那幻覺讓他有些在意,他忍不住想要去找尋答案。
山林的深處供奉著小小的祠堂,香火裊裊。
耳邊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許岙轉(zhuǎn)頭看向身邊的樹叢,然后便錯愕地立在原地。
樹梢上坐著身形纖細的少女,而繁櫟轉(zhuǎn)身的那個瞬間,嫩綠色的裙擺因風微微揚了起來。她的瞳孔透著細碎的陽光,沒有遇見生人的吃驚,有的只是奇異的探究。她說:“你是到這個地方來參拜神明的嗎?”
許岙下意識地握緊了自己的手指,一陣無言的靜默,許久之后,他終于抬起頭回答:“不是的,我只是碰巧路過,很抱歉打擾了……”
沒有理會許岙的回應(yīng),繁櫟自顧自地打斷他:“許岙,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神明嗎?”
“我……”
“你不相信對吧?”
許岙皺了皺眉,換下了一直微笑著的神情,一字一句異常認真詢問:“你怎么知道我名字?還有為什么問……”
繁櫟輕輕地喚著咒語,細致的風便一縷一縷地聚攏過來,轉(zhuǎn)眼間她已經(jīng)輕盈地落在地上,在對方的氣息靠近時,許岙的內(nèi)心倏地翻騰起重重的潮水。
他聽見那個自稱神明的少女,如此說道:
“因為我聽不見你的聲音,你抗拒神明,所以你不會有所祈愿?!?/p>
突然被看穿的心理讓許岙多少有點難堪,而對方剛剛的行為和過于平靜的神情都令他更加局促不安。于是他壓抑著情緒回答:“可是相信又怎樣,不相信又怎樣?我們的生活并不會因為相信神明而有所改變,相反的,神明也從來不會聽見我們的祈求?!?/p>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冷淡的氣氛因為時間的延伸而變得稀薄,耐不住死寂的沉默,繁櫟垂低了眼眸,她的聲音如同浮起來的微小塵埃,她說:“我們聽得見的,一直都可以?!?/p>
許岙僵直了背脊,轉(zhuǎn)身倉皇地逃離。
午后的氣息漫過來,夾雜著奇異的微風和林木的香氣,路邊那只停歇許久的蟬突然放肆鳴叫,似遠若近地放大著整個夏的囂雜。
Chapter4
山間的夜晚沒有城市里聒噪的機械聲,四下昏暗籠罩,帶著莫名的安心。
夢境里,許岙又一次看見紀諾的身影。他在陽光下朝著他揮手,而后視線一轉(zhuǎn),陌生的醫(yī)院,刺眼的紅色指示燈,中年模樣的男人因為擔憂而跪坐在地,他一遍一遍地祈禱紀諾能夠平安無事……
畫面被猛地切斷,滿目的黑暗。男生從床上坐起身,如即將溺死的魚般大口呼吸,那個伴隨他年少至今的夢境,再一次前伸而進。
寬闊的綠茵地,少年們不斷地奔跑沖撞,帶著青春的朝氣。唯有許岙坐在邊緣的候補隊員席位上,球被踢出了場地外,紀諾說:“等一下,我去撿?!?
于是,面對著場外的孩子們,許岙親眼看見馬路中央飛起來的那個身體,聽見刺耳的剎車聲,而后地面被染開了一大片紅色。許岙轉(zhuǎn)身,看見黯淡下來的急救信號。
醫(yī)生語氣冷靜得沒有任何波瀾,他說:“手術(shù)很成功,患者已經(jīng)脫離生命危險,可是他的腿部受傷嚴重,不能再劇烈運動了。”
汗水沾濕了額角,許岙撐著自己的眉眼,不敢去想象當時紀父的神情,如釋重負卻又仿佛丟失了什么重要的東西。許岙親眼看過紀諾訓練的場景,一次一次地沖刺跑、急停、斷截球……他們有多努力去靠近這個足球職業(yè)運動員的未來,現(xiàn)在就有多絕望多年來的心血付諸一炬。
病房里,紀諾被撐著站起來,他蒼白著臉搖頭,冷汗涔涔而下,而紀父亦是蒼白著臉,頹唐地坐在一邊。
許岙堅信沒有人聽見他們的祈求,他們孱弱地選擇回避事實,帶著自以為是的信仰上路,可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奇跡。
Chapter5
再看見繁櫟是在3天后的慶典,村里一年一度的夏日祭在寺廟下舉行,來來往往的人群徑直路過少女的身側(cè),好像沒有看見她似的。
她朝著許岙的方向走過來,后者卻不自覺向后退了一步,轉(zhuǎn)身欲離開。繁櫟開口喚住他:“許岙,你想不想知道紀諾現(xiàn)在的樣子?”
暖黃色的燈光落在他的頰邊,先前平靜的表面如潮水般褪去,眼眸如染色的火焰炙熱起來。事故之后,紀諾搬離了小鎮(zhèn),再也沒有了訊息,許岙不得不承認他的在意,他停下了腳步,點了點頭。
大大的實驗室,光華的棕色木制地板,身邊散落著機械器具,紀諾站在最中心的位置,為身邊的人講解著電路的構(gòu)成原理,以及他們所要最終展現(xiàn)的成果。他的臉上不再是冷硬的凝視,離開了足球,他卻越發(fā)自信而努力。
湖面微微地蕩開,畫面消失了。
“我說過,我們聽得見你們的聲音,可是身為神明,我們有自己的規(guī)則,我們無法直接實現(xiàn)你們的愿望,我們只能夠讓你和你的愿望相遇和靠近?!?/p>
許岙笨拙地轉(zhuǎn)過頭看向繁櫟,他聽見她小聲的解釋。
她說,許岙你知道嗎?紀諾從來就不喜歡足球,只是順從父親的指示而練習。
她說,許岙,紀諾現(xiàn)在遵從興趣,成為很優(yōu)秀的中學生設(shè)計師。
她說,許岙,你雖然內(nèi)心抗拒我們,可是我們能夠遇見,也是你無意識的指示。
所以,許岙,你什么時候能夠面對自己內(nèi)心的愿望呢?
記憶突然就洶涌而至。
以往的嘲笑聲在喧囂的人群中來回穿梭,他們吹著口哨,指著被孤立在外的他:“許岙,你是不是聾子呀?”
他不知道怎么去解釋因為那一場車禍,他被涌上來的人群意外推倒在地,尖銳的石子沖擊了他的鼓膜,失去了右耳聽覺。他就這樣站在原地,渾身顫抖沉默不語。
許岙如此地相信著,神明不會聽見他的愿望,他沒有辦法被救贖。
而終于進入新環(huán)境,年少的傲氣讓他不愿意在人前配上助聽器,沒法聽見確切訊息,所以只好冷漠相對。所有人理所當然地認為他高傲而又難以相處,于是拒絕與他同行。他松下了眼角,語氣低沉:“沒有用的,哪怕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也什么都不會改變的?!?/p>
“會改變的?!睋u曳著月色的光點映在繁櫟的瞳仁深處:“只是看你愿不愿意接受這樣的靠近指示而已?!?/p>
她抬起臉看向許岙,隔著一棵樹的距離外是廟會的柔軟燈火,天際的第一簇煙花騰飛時,夜幕被耀眼地點亮,烈烈灼燒而又緩緩落下。
“許岙,你知道嗎,只有浴火,才能重生。”
好像突然跨越了屏障得到了回響,心底的聲音放肆地蔓延出來,而那個彼端的聲音終于開口,沒事了,一切都會過去的。
Chapter6
許岙回到了集合的地方,所有人因為長時間的尋找變得有些慌張,看見他的身影,一窩蜂地圍了上來,詢問著他通紅的眼是否出了什么事?
嘈雜的聲音模糊地傳進他的耳蝸,不再冷硬著臉走開,他語氣很輕卻清晰:“我想回去拿一下助聽器,你們可以陪我一起嗎?”
他卸下了滿身驕傲,不去想別人是否同情的眼神,這樣請求著。
他們先是一愣,而后點點頭說好。許岙帶著柔軟歸來,他亦不會知道,其實班里的每個人都知道他的秘密,只是誰都不知道該如何去跨出第一步,于是緘默即可。
那些小心翼翼的話語還未說出口,荊棘就已經(jīng)被全數(shù)斬斷。
就像繁櫟告訴許岙的那樣,有些東西,即使他不承認,也還是會存在,就像他害怕的所有可能,也一樣會被解決。
那個盛夏的落幕,所有人都會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