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譚桂林
愈是世界的,就愈是民族的——漫談李元洛《詩美學》的美學資源攝納
江蘇 譚桂林
最早讀到元洛先生的《詩美學》,是在20世紀的80年代末。我剛從山東念完研究生來到湖南社科院工作,平時也去省文聯(lián)的《理論與創(chuàng)作》編輯部幫忙編稿。文聯(lián)大院里有一個小籃球場,去文聯(lián)時,常常看到元洛先生和省文聯(lián)的一幫小年輕在打籃球。那種生龍活虎的神態(tài),給我非常深刻的印象。那時自己雖然也念完了研究生,但既能看到《詩美學》這樣厚重的皇皇大著,又能經(jīng)常親近皇皇大著的作者本人,這樣的機會很難得。所以懷著崇敬的心情,認真拜讀了元洛先生的這本詩學著作。記得當時讀完后的一個最大感受,就是這部詩學著作對西方詩學理論的征引、對西方文學資源的攝納居然如此的廣博。從思路結構到字里行間,元洛先生對于西方詩人詩作的信手拈來,對于西方詩學典故的熟練運用,對西方詩學觀點的融會貫通,無不令人嘆為觀止。那是一個思想解放、全面開放的時代,文學界也同其他各行各業(yè)一樣,或者說比其他各行各業(yè)走在更為前列,懷著俟河之清時不我待的急迫心情,懷著世界優(yōu)秀文化為我所用的主體意志,勠力引進西方各種文學理論與思潮作為借鑒,這種文化上的拿來主義蔚成時代之尚。在這樣的理論背景與時代風氣下,我輩年輕學子讀元洛先生的《詩美學》,當然首先就會被作者那種貫通中西的理論氣魄所吸引,對著作中呈現(xiàn)出的舉重若輕的西學功底感到很親切。元洛先生是在“文革”前受的大學教育,那時的外國文學教育以蘇俄為主,后來的十年“文革”,西方的文學文化都被當作資本主義的精神垃圾丟進了歷史的墳墓。所以,改革開放僅僅這么幾年的時光,元洛先生不僅奉獻出了詩學理論上的皇皇大著,而且以其開放的視野、綜合的思維、中西互證互闡的方法,鮮明地體現(xiàn)出了這個時代蓬勃的理論朝氣和海納百川的學術氣度,這是尤其令人敬重的。
三十年后,《詩美學》一著經(jīng)過元洛先生的精心修訂,被人民文學出版社隆重重版。有幸獲邀參與該書重版及其元洛先生詩學貢獻的研討會,自己又重新拜讀了這本《詩美學》的修訂版。或許是因為近年來一些學術上的時尚之論的刺激,或許也是由于年輕時閱讀此著的感受過于強烈,這一次重讀,自己的興趣和關注還是集中在這部著作的西學背景上。為了證實自己的感覺,這一次閱讀自己還特地做了一次“好事之徒”,將書中以各種方式引用過或者提到過的西學人物一個個地做了統(tǒng)計。蘇格拉底,柏拉圖,賀拉斯,普洛提諾,荷馬,亞里士多德,康德,弗洛伊德,莎士比亞,馬克思,恩格斯,喬叟,彌爾頓,阿·托爾斯泰,丹納,拜倫,雪萊,濟慈,普希金,歌德,希波克拉底(體液說),萊蒙托夫,克雷洛夫,榮格,霍爾(美國心理學會創(chuàng)始人),巴甫洛夫(藝術型、思維型、中間型),基列楊科(蘇聯(lián)心理學家),梅拉赫(蘇聯(lián)文藝心理學家),葉慈,席勒,貝多芬,莫扎特,海頓,舒伯特,但丁,雨果,華茲華斯,柯勒律治,狄德羅,克羅齊,裴多菲,別林斯基,達芬奇,阿赫瑪托娃,艾略特,麥克雷殊,車爾尼雪夫斯基,萊辛,布魯克斯,沃倫,龐德,涅克拉索夫,佛靈特,約翰·弗萊契,沃爾夫岡·伊塞爾,左拉,馬拉美,杜夫海納,理克爾,愛迪生,柏列頓,哈辛,??嗣诽?,克里斯蒂娜·羅塞蒂,勃朗寧,狄金森,狄更斯,布洛(瑞士心理學家),尼采,薩特,莫爾斯(法國信息論美學代表人物),姚斯,貝克萊,波德萊爾,松尾芭蕉,羅丹,高爾基,魯達基(波斯語),洛厄爾,濱田正秀,海明威,馬雅可夫斯基,燕卜蓀,里爾克,凡·黑爾(荷蘭),什克洛夫斯基,等等,這一多達百余人的長長名冊,幾乎包含著整部西方的文學史。這個名冊中,既有詩人、美學家,也有與詩、與美學息息相關的藝術家;既有傳統(tǒng)的詩學家與哲學家,也有現(xiàn)代心理學、信息論之類的科學家;既有西方文化源頭的古希臘大家,也有當下西方文學界的弄潮兒;既有馬克思主義的經(jīng)典作家,也有西方唯心主義美學的代表人物;既有蘇俄各個時期的杰出詩人,也有西方文藝復興以來的各種詩學原則的代言人;既有西方發(fā)達國家的詩學理論家,也有諸如土耳其、伊朗、匈牙利、荷蘭等弱小民族或西方非主流國家的文化代表,這種分類組合,充分說明了《詩美學》一著中西方文化資源的豐富與多樣,也充分顯示了元洛先生深厚廣博的西學功底以及他在汲取西方文化上的不薄今人厚古人、兼容并包為我所用的大氣度與大境界。
應該看到的是,元洛先生在《詩美學》中之所以如此廣泛地引用西方詩學理論與作品,是根基于他的兩個重要的詩學觀念。第一,他對何謂好詩有自己的三大原則,即“應有基于真、善、美之普世準則的對人生(生命、自然、社會、歷史、宇宙)之新的感悟與新的發(fā)現(xiàn)”,“應有合乎詩的基本美學規(guī)范(鮮活的意象、巧妙的構思、完美的結構、精妙的語言、和諧的韻律)的新的藝術創(chuàng)造”,“應有激發(fā)讀者主動積極參與作品的藝術再創(chuàng)造的刺激性”(第705頁)。詩是人類最早誕生的語言藝術形式之一,它之所以一直被視為人類精神發(fā)展史的藝術皇冠上的明珠,就在于這種藝術形式最能體現(xiàn)出人類的向往真善美的精神本質。無論時代如何發(fā)展,無論形體如何變化,無論表現(xiàn)的對象如何遷流,真善美都是一首好詩不可顛撲的標準。元洛先生評價好詩的第一大原則即“基于真善美之普世準則”之上,充分顯示出了元洛先生對詩的本質力量的深刻理解,對詩歌美學發(fā)展方向的堅定信心。既然評價好詩的第一大原則即“基于真善美之普世準則”之上,那么,對于詩美學的研究與探討當然也必須要建立在東西方以及世界各民族歷史關于真善美之普世準則的基礎上。第二,元洛先生酷愛舊詩,但也不薄新詩,對于中國詩歌的歷史發(fā)展有一個辯證與公允的判斷。關于中國新詩源泉的發(fā)掘,學界歷來有一些不同的見解,周作人曾視為晚明“性靈解放”的流亞,胡適視為從舊詩詞曲中蛻化而來,后來也有學者將民歌視為新詩的源泉之一,但學界普遍的共識還是認為,中國的新詩是舶來品,主要的借鑒資源取自西方現(xiàn)代詩歌。對中國新詩的創(chuàng)立與發(fā)展,元洛先生也充分肯定了外國詩歌的影響作用。他說:“外國詩歌的直接影響,也應該是新詩的必不可少的乳汁。我們只要檢視新詩發(fā)展的道路,特別是早期新詩的景況,就可以看到這樣一個事實,外國詩歌的引進對新詩的發(fā)展,特別是對新詩藝術形式的確立和表現(xiàn)手段的豐富,有決定性的作用和深遠的影響?!保ǖ?31頁)既然新詩的創(chuàng)立與發(fā)展離不開西方詩歌的影響,那么,要適切地解釋和揭示中國現(xiàn)代詩歌發(fā)展的源泉與路向,當然無法脫離或無視西方詩學的理論背景了。尤其是中國的古典詩歌,就如西方的古希臘羅馬神話是人類童年的產物一樣,是中華民族青春時代的產物,也是不可重復的。今天很多人也在寫近體詩,但鮮有在意境、主題、技法等方面超越古人者,原因就在于民族的青春時代不可重復。所以,在今天來研究詩歌美學,其目的主要在于總結詩學觀念、概括詩學規(guī)律,來指導今人的現(xiàn)代詩的創(chuàng)作。因而在詩學資源的利用上,對西方資源的廣泛攝取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正是基于這兩種重要的詩學觀念,所以元洛先生對于西方詩學資源的運用,既不是盆景式的擺設,也不是學問知識性的炫耀,而是重在實實在在地去解決一些他正在思考的理論問題。從《詩美學》的闡論框架上來看,如果說作者對古代西方詩學的引用重在說明中西詩學發(fā)展的相通性及其詩學歷史規(guī)律的相似性,那么,作者對于西方近現(xiàn)代詩學尤其是建立在現(xiàn)代心理學和實驗科學基礎上的一些詩學觀念的重視,則更加清晰地體現(xiàn)出作者力圖在百廢待興的當代詩學建設中解決理論問題、填補詩學空缺的目的。他說:“我們可以而且應該借鑒西方文學批評包括現(xiàn)代、當代文學批評中有益的資源,用西方現(xiàn)當代文學批評的某些理論,來合理地解釋中國文學特別是古典文學的某些現(xiàn)象,常??梢蚤_辟一些研究的新領域,找到新的角度而有所發(fā)現(xiàn)?!保ǖ?64頁)而“有所發(fā)現(xiàn)”顯然就是他運用西方詩學資源的合目的性的原則。如《詩美學》在闡析“詩中空白”(第379頁)這一現(xiàn)象時,元洛先生用艾略特的“壓縮的方法”,美籍華人葉維廉的“意象并發(fā)”,德國接受美學家姚斯的“期待視野”和伊塞爾的“召喚結構”,來解釋和分析中國古典詩學中的含蓄之美;在分析詩歌如何正確有效地表達自我時(第121頁),元洛先生詳細地闡述了波德萊爾的貢獻及其局限,同時把有“象征主義怪杰”之稱的蘭波與俄羅斯詩人萊蒙托夫進行比較,鮮明地表達了自己對于詩歌表達自我的有效與有限性的態(tài)度與理解。正是因為西方詩學資源的運用使得作者在《詩美學》的寫作中時時有所發(fā)現(xiàn),所以,元洛先生對于自己的這一研究方式的愛好也從不回避,他曾在著作中這樣說道:“理克爾在《本文的模型》一文中提出了‘境界’問題,并從讀者的角度去理解,令我欣然色喜。”(第196頁)
值得指出的是,在學術界的印象中,元洛先生其實是一位傳統(tǒng)詩學的堅定的守護者。他對于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愛好,不僅貫穿在他的詩學研究和詩歌評論活動中,而且也浸淫在他的日常生活中。他對傳統(tǒng)詩歌的博聞強記、如數(shù)家珍,他在日常生活中對名家詩作的脫口而出,這些都是在元洛先生的朋友與弟子們中長期流傳的佳話。在《詩美學》中,元洛先生不僅一再從傳統(tǒng)詩學思想中攝取資源來論證,而且一再語重心長地表示,“我們且從中國文學史與歐洲文學史的長河溯流而上,在它們各自的江河源,舀一瓢源頭之水來品嘗”(第171頁)。對于那些激進的反傳統(tǒng)的詩學家和批評家,元洛先生在著作中也曾堅定地批評他們,指出他們是“聞西風則欣然色喜,對傳統(tǒng)則棄若弊屣,向西天取經(jīng)的唐僧,從長安出發(fā)仍然回到了長安,但今天的詩界的某些唐僧,他們似乎一向西天出發(fā)就不準備再返回故土”(第180頁)。尤其是《詩美學》之后,元洛先生推出的《唐詩之旅》《宋詞之旅》《元曲之旅》,以及他正在醞釀寫作的《清詩之旅》,都在在說明了他在中國傳統(tǒng)詩學方面所達到的常人難及的造詣,及其對傳統(tǒng)詩學思想的親近心態(tài)。記得《宋詞之旅》出版時,我曾在一篇評論文章中這樣說過,元洛的著作其意并不在傳授有關宋詞的知識,而是在于引領讀者穿越歷史的煙云,渡過歲月的逝川,漫步于宋代詞苑的名卉奇葩之中,同整整一個時代的賢哲做心靈的對話。這里有學理的探討,但不止是學理的探討,它是一種生命的投入與體驗,作者想宋人之所想,憂宋人之所憂,在宋人的詞中“按其脈搏,觀其神情,聽其心跳”,從而將一個時代的悲喜哀樂全部復活在讀者的面前。在元洛先生有如神助的妙筆之下,蘇東坡的豪放,李清照的婉約,岳飛的悲歌慷慨,陸游的俠骨柔情,文天祥的正氣浩然,辛棄疾的英雄遲暮,它們已不再只是一種詞學風格的概括,而是一個個血肉淋漓的生命故事,一個個生氣勃郁的歷史悲劇,在宋詞之旅的漫游者面前,演繹著一個時代的文學之所以走向歷史極頂?shù)臒o窮奧秘。如果說,《唐詩之旅》《宋詞之旅》這類著作,是元洛先生在用形象的語言為中華詩詞的誕生做生命評傳,是一部部中華民族心靈的斷代史,那么相對而言,《詩美學》則是一部有著宏大構架、嚴謹邏輯、充實學理和嚴格規(guī)范的學術專著,它更有理由和資格被視為元洛先生一生心血的凝結,是元洛先生學術上的集大成者?!对娒缹W》本身在學理上的勝義紛呈、文采飛揚、元氣淋漓,無疑也是元洛先生在學術修養(yǎng)和境界上貫通古今、融匯中西的最有代表性的結果與最為集中的體現(xiàn)。
從《詩美學》的初版到修訂重版,三十年時光一晃而過。白云蒼狗、世道滄桑,我們這些當年景仰元洛先生的年輕學子們,也大多躋身于中老年學者的行列了。如果說三十年前讀《詩美學》,從中感受到的是一個開放時代的學術精神,那么在已經(jīng)進入“后開放時代”的今天,我們再讀修訂版的《詩美學》,從中不僅可以看到中國詩詞美學觀念的豐贍富麗,看到西方詩歌美學思想的博大精深,看到作者在這兩種文化觀念、兩種詩學思想體系中的盡興游弋和“六經(jīng)注我”似的理論自信,也可鮮明地領悟到我們這個“后開放時代”里更應該予以深度重視的一個理論啟示。這就是,一個真正懂得傳統(tǒng)的人,才真正懂得汲取人類文化優(yōu)秀成果來發(fā)展自我的重要。元洛先生無疑是真正懂得傳統(tǒng)的詩人、理論家,所以他才敞開胸懷,海納百川,如此自信而又自如地吸納西方詩學美學的優(yōu)秀成果,將其轉化成為自己建構詩學美學體系大廈的金磚玉瓦。歌德當年論述“世界文學”命題時曾說,愈是民族的,就愈是世界的;相反,愈是世界的,是不是就愈是民族的呢?歌德沒有往下說,但《詩美學》無疑給出了一個精準的答案:一個在價值觀念和思維方式上真正具有世界性的思想成果,也就越是能夠成為這個民族的杰出的思想財富。《詩美學》在美學資源上的攝納特點及其所體現(xiàn)出的學術意義與時代意義,都可作如是觀。
①李元洛:《詩美學》,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705頁。另,本文所引用原文全部出自此書,頁碼注于文本,不再另注。
作者:
譚桂林,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出版有《文化泰斗:魯迅》《浪漫的情旅:郁達夫》《宗教與女性》《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概論》《20世紀中國文學與佛學》《長篇小說與文化母題》《當代中國文學與宗教文化》《池田大作與世界文學》《本土語境與西方資源——現(xiàn)代中西詩學關系研究》《游走邊緣》等專著二十余部。編輯:
張勇耀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