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 楊玉民 山西 崔云宏

王朝爺們兒的七言絕唱

——盛唐邊塞詩三首賞析

河南 楊玉民 山西 崔云宏

盛唐時期經(jīng)濟繁榮、政治開明、文化發(fā)達，這個時期的詩作達到了聲律與風(fēng)骨兼?zhèn)涞耐昝谰辰纾吶姼且恢囆g(shù)奇葩?？犊ぐ?、音韻鏗鏘的七言絕句記錄著社會演變的每一次呼吸，折射著詩人對社會現(xiàn)實和人生意義的思考。

邊塞詩 《涼州詞》 王之渙 王翰 王昌齡

唐朝是中國歷史上統(tǒng)一時間最長、國力最強盛的朝代之一。大唐王朝在經(jīng)歷了一百多年的初唐之后，經(jīng)濟繁榮、政治開明、文化發(fā)達、對外交流頻繁……這是個充滿自信的時代，它不僅在唐朝達到發(fā)展高峰，也是中國專制社會的鼎盛期，被稱為“盛唐”。這個時期的詩作達到了聲律與風(fēng)骨兼?zhèn)涞耐昝谰辰纭?/p>

盛唐的社會氛圍孕育了一支藝術(shù)奇葩——邊塞詩群。自唐太宗以來，朝氣蓬勃而又充滿自信的大唐王朝為恢復(fù)兩漢以來對西域的統(tǒng)治，邊塞戰(zhàn)事不斷。功名只向馬上取，激昂熱烈的情緒吸引著文人墨客們也積極投身于這建功立業(yè)的戍邊大潮中來，并用詩的語言記錄了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

唐代邊塞詩表達的思想感情極為豐富。有為國效力的堅定決心，如：“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李白：《塞下曲》）；也有對建功立業(yè)的渴望之情，如：“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楊炯：《從軍行》）；還有對連年征戰(zhàn)、百姓遭殃的控訴：“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陳陶：《隴西行》）；更有抒發(fā)與親人離愁別恨的：“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不同時代的邊塞詩的思想感情有所不同，同一時代的邊塞詩思想感情也有不同，不同詩人經(jīng)歷不同、角度不同，筆下流淌的思想感情更是不同。正因為如此，才造就了邊塞詩的繁若星空。

有人說，文章是語言的精華，詩是文章的精華，絕句是詩的精華。好的絕句，通俗易懂，朗朗上口，且回味無窮。在歷代絕句中，唐代絕句最佳，上乘之作比比皆是。面對浩如煙海的邊塞詩，眾多學(xué)者認為七言絕句的代表之作當推王之渙的“黃河遠上白云間”、王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和王昌齡的“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正是大唐王朝的這三個純爺們兒，用七言絕唱把人們的思緒永遠定格在了號角連天、狼煙滾滾的西北邊陲……

王之渙的《涼州詞》：情調(diào)悲壯而不失其壯

王之渙，山西太原人。碑載王之渙生于公元688年，卒于公元742年，享年五十五歲。碑文稱王之渙“孝聞于家，義聞于友，慷慨有大略，倜儻有異才”。按說，這樣一個傳奇人物的一生，該有多少故事讓后人傳頌?。】上б蚴妨现淮?，后世對王之渙身世所知甚少。更可惜的是他的詩歌散佚嚴重，《全唐詩》中僅留存下來六首絕句。但就這六首也足以使他流芳千古了。六首絕句中，被歷代廣為傳頌的就是《涼州詞》了，國學(xué)大師章太炎先生稱之為“絕句之最”。

《涼州詞》還有一個名字叫《涼州歌》，是古代涼州——今天甘肅武威一帶的歌曲。我們看到的《涼州詞》不是詩的題目，而是涼州歌的唱詞，是唐代流行的一種曲調(diào)名。

唐代許多詩人都寫有《涼州詞》，如王翰的《涼州詞》：“秦中花鳥已應(yīng)闌，塞外風(fēng)沙猶自寒。夜聽胡笳折楊柳，教人意氣憶長安?！痹偃缪Ψ甑摹稕鲋菰~》：“昨夜蕃兵報國仇，沙州都護破涼州。黃河九曲今歸漢，塞外縱橫戰(zhàn)血流?！庇纱丝梢?，《涼州詞》曲調(diào)在當時是非常受歡迎的。

“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王之渙的《涼州詞》是一首描寫西北邊疆壯美風(fēng)光的詩作，又是一首對出征將士滿懷同情的怨歌，二者統(tǒng)一于短短的四句詩中，寫景雄奇壯闊，引人遐想；抒情含蓄雋永，耐人尋味，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別具一格。

一是獨特的審美角度。詩的前兩句“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給人的美感是令人震撼的?！包S河遠上白云間”的獨到之處在于詩人的視線方向與河的流向相反，黃河由西到東滾滾而來，詩人的目光卻從東往西逆流而上，好像黃河奔騰遠去，飛向了天上的白云之間。

唐詩中描寫黃河的詩句很多，王之渙的另一名句“黃河入海流”，其觀察角度是自西向東，由近望到遠；李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雖然也是寫觀望上游，但黃河水依然是越來越近，流向沒有改變。

王之渙這句詩從全新的視角展示了邊塞廣漠壯闊的風(fēng)光。在那片廣袤無垠的土地上，詩人眼前所見到的似乎只有兩件事物：地上奔涌的黃河與天空浮動的白云。每次閉上眼睛品味這句詩，都讓人頓生空曠高遠之意境，的確是神來之筆。

稍稍將目光轉(zhuǎn)移，詩人看到了“一片孤城萬仞山”。“塞上孤城”這是此詩主要意象之一，屬于這幅“邊塞畫卷”的主體部分?！叭f仞山”在黃河、白云的映襯下，靜靜地守護著一座孤城。在遠川高山的反襯下，愈見此城地勢險要、處境孤危。

“一片”是唐詩慣用語詞，如“孤帆一片”“一片孤云”等，這里相當于“一座”?！肮鲁恰币辉~在古典詩歌里具有特定涵義，它往往與孤獨荒涼和離人愁緒聯(lián)結(jié)在一起。

“一片孤城萬仞山”，對比是那樣的強烈?！肮鲁恰敝挥幸蛔?，山則眾多，且高達萬仞。山之高，愈見城之小，山之眾，愈見其城之孤。通過這一對比描寫，西北邊塞的雄奇廣袤之美顯現(xiàn)出來了，遙望西方，黃河由東向西，無限延伸，直入白云，就在那水天相接處，就在那萬仞高山下，一座孤城靜靜矗立。這，就是此詩所展現(xiàn)的獨特畫面。

二是悲壯含蓄的情感基調(diào)。“詩言志，歌詠言”，詩人如果只是寫景便少了些許意境。側(cè)耳傾聽，我們分明能聽到詩人那深沉的感慨。這就是詩的后兩句：“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薄扒嫉选?，也被稱為羌管，是西北邊疆富有地方色彩的樂器。兩管并列，發(fā)出同樣的音高，音色清脆高亢，并帶有悲涼之感。當《折楊柳》那熟悉的旋律在寂寥的山野間縈繞時，詩人分明感受到笛聲充滿了哀怨之情。是誰在吹奏呢？那是戍邊的士兵在吹奏送別曲吧。他們曾經(jīng)在這令人心碎的樂聲中，告別了親人，踏上漫漫的征途?，F(xiàn)在，只要吹起這支曲子，他們的眼前就會立即浮現(xiàn)出妻兒的淚眼、慈母的愁容。但是詩人勸慰他們：“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你們何必借《折楊柳》曲來傾訴滿腔的幽怨呢？要知道，春風(fēng)是吹不過玉門關(guān)的呀！

如果把這首《涼州詞》與中唐以后的邊塞詩加以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盛唐邊塞詩在抒寫將士豪情壯志時，并沒有回避戰(zhàn)爭的艱苦和思鄉(xiāng)的悲情，但這種艱苦和悲情都被激昂慷慨、義無反顧的愛國主義精神沖淡了，把“悲而不傷”的家國情懷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此詩雖寫戍邊者不得還鄉(xiāng)的怨情，但寫得悲壯蒼涼，沒有消極悲觀的成分，保家衛(wèi)國依然是情感中的主旋律。也許正因為《涼州詞》的情調(diào)悲而不失其壯，所以能成為“唐音”的典型代表。

王翰《涼州詞》：不為生還，笑談生死

盡管許多詩人都曾為《涼州詞》填寫新詞,但膾炙人口、婦孺皆知的當屬王翰的《涼州詞》。

王翰，字子羽，唐代并州晉陽人，即今山西太原人。喜縱酒游樂，豪蕩不羈，《舊唐書》稱他：“發(fā)言立意，自比王侯?！笨梢?，王翰是一個非常自負的人，而自負的人往往有真才實學(xué)。當時著名學(xué)者徐堅與當朝宰相張說品論文壇人物，問張說當代文士誰的文章最好？張說首推王翰，由此可知當時人們對王翰的評價相當高。

但王翰的仕途并不得意，究其原因，是吃虧在他豪放不羈的性格。他的這種性格不適合做官，卻有助于成為一個優(yōu)秀詩人。詩如其人，他的詩，感情奔放，辭藻華麗，為人所愛?！稕鲋菰~》為歷代傳誦之作：“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此詩一氣呵成，通俗易懂，讀上幾遍便可以理解：甘醇的葡萄酒盛滿了夜光杯，正想暢飲，馬上琵琶聲聲在催。即使醉倒沙場，望君不要見笑，自古沙場征戰(zhàn)有幾人能回？

讓人惋惜的是，這樣一個有才氣的詩人，卻存詩不多，《全唐詩》僅存十三首。但王翰的這首《涼州詞》無疑是唐詩中的一枝奇葩。通篇二十八個字，字字都透著一種舉重若輕的豪氣，一種置生死于度外的超然。

“葡萄美酒夜光杯”使人眼前一亮。同樣是吟詠沙漠、征戰(zhàn)這些邊塞故事，這首詩的第一句卻出人意料地以“葡萄美酒”開篇，酒香伴著男人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這就是王翰《涼州詞》的不凡之處。酒是西域盛產(chǎn)的葡萄酒，杯是做工精致的“夜光杯”。關(guān)于“夜光杯”有多種說法，大致有認為是玉制的和玻璃制的兩種觀點。無論哪一種，都與西域有著深厚的淵源，頗具西域特色。

“葡萄美酒夜光杯”，看似平淡無奇，只是將名詞一個接一個排在一起，卻極富視覺沖擊力，猶如突然間拉開帷幕，把五光十色、琳瑯滿目、酒香四溢的盛宴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這場景似曾相識，令人心神為之一振，為全詩的抒情創(chuàng)造了氣氛，定下了基調(diào)。緊接著作者筆鋒一轉(zhuǎn)，“欲飲琵琶馬上催”由寫物轉(zhuǎn)為寫人?！坝嫛保坍嫷氖恰皩嬑达嫷乃查g”這個相對靜止的畫面。詩人用類似電影中特寫鏡頭的手法，將讀者的思緒定格在了舉杯相邀的場景。

詩中的“琵琶”指的是西域盛行的多種彈撥樂器，和今天“琵琶”的概念完全不同。琵和琶原是兩種彈奏手法的名稱，向前彈出稱作“琵”，向后挑進稱作“琶”。像現(xiàn)在的柳琴、月琴、阮琴等，在當時都可說是琵琶類樂器。換句話說，當時的“琵琶”可以理解為一個“小樂團”?！芭谩币话阊葑喙?jié)奏比較急促的曲子，適宜于渲染緊張激烈的氣氛。大家興致勃勃，正準備開懷暢飲之際，樂隊奏起了琵琶助興，那急促歡快的旋律，像是在催促將士們舉杯痛飲，使已經(jīng)熱烈的氣氛頓時沸騰了起來。

這里的“催” 字，有人說是催出發(fā)，我認為和文意不符。試想，明知要出發(fā)，怎會設(shè)宴席？既已設(shè)宴，為何未飲就催？有人解釋為：催盡管催，飲還是照飲。更說不通，部隊將要出發(fā)，將士豈能貪杯？又豈敢貪杯？再者，用琵琶作為出征的鼓號，聞所未聞。那么，詩句為什么給人催人出征的感覺呢？我想是“馬上”一詞給人造成了錯覺，使人聯(lián)想到“出發(fā)”。其實西域胡琵琶本來就是騎在馬上彈奏的，句中“琵琶馬上催”，是在馬上奏樂助興，沒有“立即”的意思。

這首詩不愧是邊塞詩的典型代表。一開頭，就將讀者帶入一個大漠荒野的邊塞軍營。軍營里，陳列著葡萄酒、夜光杯、戰(zhàn)馬、馬背上的琵琶，這些都是物的陳列。葡萄美酒和夜光杯，均來自西域，給人以強烈的色彩感和地域感。胡琵琶節(jié)奏明快，充滿了濃郁的異域風(fēng)情，與邊塞情調(diào)契合。營帳內(nèi)外，金戈鐵馬，將士林立，更是邊塞獨有。幾個富有特色的意象交相映襯，仿佛是一幅生動獨特的邊塞風(fēng)物畫卷，把開懷痛飲渲染得華艷不俗。

“醉臥沙場莫君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是千古名句?！肮艁碚鲬?zhàn)幾人回” 是全詩最悲痛、最決絕的一句。這個反問句，夸張地展示了戰(zhàn)爭的殘酷后果，道出了所有戰(zhàn)爭給人們帶來傷害的普遍性，深化了詩歌的主題。

對這句詩的理解，古今就一直有許多爭議，主要存在兩種不同的見解?！短圃娙偈住返木庍x者蘅塘退士認為這兩句“作曠達語，倍覺悲痛”；沈德潛認為詩情以悲苦為主，“故作豪飲之詞，然悲感已極”。顯然，二人都認為詩人是用豪邁語言表達沉痛感情：自古以來，在戰(zhàn)場上拼殺的人，有幾個能活著回來呢？既然如此，何不趁現(xiàn)在其身未死而大醉一場呢？是的，戰(zhàn)爭是殘酷的，是無情的，多少人戰(zhàn)死疆場，而今，誰能預(yù)料得到下一次作戰(zhàn)能否活著回來？從這個角度看，這場沙場的宴席，分明是生命的狂歡！

“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所質(zhì)問的，已不止是將士們所面臨的這一次征戰(zhàn)，而是自古以來所有的戰(zhàn)爭！詩句字里行間流露的是反戰(zhàn)的哀怨，痛心疾首的是戰(zhàn)爭生還者極少的悲慘事實。作者反對戰(zhàn)爭，但這種情緒難以明言，所以用故作曠達豪邁的語言講出來，以取得曲筆言懷、含蓄委婉的效果。

這句詩不但暗示著邊塞戰(zhàn)爭的激烈與殘酷，也表現(xiàn)出將士們?yōu)榱藝依姘炎约旱纳乐弥韧獾臅邕_情懷。豪壯中含有悲苦，悲苦中又顯雄壯。

清代施補華認為詩情以歡快為主，《峴傭說詩》評論這兩句詩時說：“作悲傷語讀便淺，作諧謔語讀便妙，在學(xué)人領(lǐng)悟?！闭J為這是守邊將士的豪言壯語。這話對讀者頗有啟發(fā)?！白鞅瘋Z讀便淺”，是因為它不是在宣揚戰(zhàn)爭的可怕，也不是表現(xiàn)對戎馬生涯的厭惡，更不是對生命不保的哀嘆。再回過頭去看看那歡宴的場面：耳聽著陣陣歡快、激越的琵琶聲，將士們真是興致飛揚，你斟我酌，一陣痛飲之后，便醉意微微了。也許有人想放杯了吧，這時座中便有人高叫：“再干一杯，醉就醉吧，就是醉臥沙場，也請諸位莫笑，我們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可見這三、四兩句正是席間的勸酒之詞，而并不是什么悲傷之情，它雖有幾分“諧謔”，卻也為盡情酣醉尋得了最具有環(huán)境和性格特征的“理由”?！白砼P沙場”，表現(xiàn)出來的不僅是豪放、開朗、興奮的感情，而且還有著視死如歸的勇氣，這和豪華的宴席所顯示的熱烈氣氛是一致的。豪情萬丈，白日放歌，青春為伴，戰(zhàn)友情深，盛筵難再；身家性命早已置之度外，多喝幾杯，醉臥沙場，又算得了什么，又有什么可笑？更何況，這酒，是西域盛產(chǎn)的葡萄美酒；杯，是周穆王時代西胡所獻夜光杯；琵琶，是胡人的琵琶；琵琶聲聲，激越高亢，這是一個歡樂的盛宴，是“人生得意須盡歡”的真實寫照。那場面和意境絕不是一兩個人在那兒淺斟低酌，借酒澆愁。它那明快的語言、跳動跌宕的節(jié)奏所反映出來的情緒是奔放的、狂熱的；淋漓豪健的基調(diào)給人的是一種積極向上的藝術(shù)魅力，既是壯歌，也是悲歌。濃郁的邊域色彩、奔放的情緒使這首詩成了邊塞詩中的精品。

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認為：詩極寫將士正要縱情痛飲，卻被催走上戰(zhàn)場的復(fù)雜心情，流露出一種深刻的憂郁感傷。這種理解與沈德潛接近。袁行霈、羅宗強等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認為：這首詩以豪飲曠達寫征戰(zhàn)，連珠麗詞中蘊涵著清剛頓挫之氣，極為勁健。這種理解與施補華較為類似。

爭議往往發(fā)生在名篇上，這恰恰證明了其內(nèi)涵之豐富。悲涼無奈的反戰(zhàn)主題也罷，豪邁不羈的盛唐精神體現(xiàn)也罷，其實，這首詩既令人悲，亦令人喜；似感傷，似曠達；似諧謔，似悲憤；似歡快，似無奈。這首詩以其含蓄不盡的表達方式，引起人們聯(lián)想，激起無盡的評說，更增添了它的藝術(shù)魅力。

王翰所處的大唐帝國，國力富強，聲威遠震，軍隊中的戰(zhàn)士，自然有著昂揚的斗志、時代的豪情。一個時代需要充滿豪情的純爺們兒，一個時代更需要充滿豪情的詩篇。從“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到“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從“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到“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從“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到“生當為人杰，死亦作鬼雄”，從 “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到“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無不是虎嘯龍吟，聲情俱壯。

一千三百年過去了，請讓我們永遠記住王翰——一個不為生還的死士，一位笑談生死的歌者。那一場華麗熱烈的軍中盛宴，那一杯不曾飲盡的葡萄美酒，那一陣催人奮進的琵琶聲聲，那一曲悲壯浪漫的低吟淺唱，似乎從來就沒有停止過。穿過歷史的塵煙，依稀看到，生命的狂歡仍在繼續(xù)……

王昌齡《出塞》：為實現(xiàn)強國夢而不停言說

提及七言絕句，就不能不說王昌齡。因為王昌齡猶擅七絕，后人譽為“七絕圣手”，堪與李白齊名。王昌齡 (約690—約756），字少伯，盛唐著名邊塞詩人。早年貧賤，一直農(nóng)耕，將近不惑之年，才中進士。曾任江寧縣丞，被稱為王江寧。又因任龍標縣尉，世稱王龍標。王昌齡在盛唐詩壇名重一時，被稱為“詩家夫子王江寧”。他的七言絕句長于抒情，每一首絕句，都能以極其精練的語言表現(xiàn)豐富的情致，格調(diào)清新高雅，意味濃厚深長。《全唐詩》對昌齡詩的評價是“縝密而思清”，沈德潛《唐詩別裁》說：“龍標絕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測之無端，玩之無盡。”現(xiàn)存王昌齡詩一百八十多首，五言、七言絕句幾乎占了一半，且以邊塞詩最為有名。《出塞》正是他邊塞詩的代表作之一。

“出塞”是漢樂府《橫吹曲》的曲調(diào)名，唐人樂府中的《前出塞》《后出塞》《塞上曲》《塞下曲》都是從這一樂曲演變而來的，用來吟詠邊塞征戰(zhàn)生活。

王昌齡的《出塞》是一首懷古傷今的感時之作，是一首慨嘆邊戰(zhàn)不斷、國無良將的動情之作，抨擊了唐玄宗開元年間邊將無能，致使邊關(guān)狼煙四起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了詩人憂國憂民的赤子情懷。全詩意境開闊明朗，文字洗練，音調(diào)鏗鏘，感情深沉，情調(diào)激越昂揚，有縱橫古今的氣魄，確實為古代詩歌中的珍品，被歷代詩評家譽為唐人七絕的壓卷之作。

剛才說到，《出塞》是一首樂府詩。樂府詩是要譜成樂章供人傳唱的，為入譜傳唱的需要，詩中往往有一些常見慣用的詞語?！冻鋈愤@首詩也不例外。開頭一句中的“明月”和“關(guān)”，正是邊塞詩里很常見的詞語?！稑犯忸}》說：“關(guān)山月，傷離別也?！?/p>

在我國古代詩歌中，用月亮烘托情思是常用的筆法。一般說來，古詩中的月亮是思鄉(xiāng)的代名詞。而在“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這句詩中,月亮是“時空永恒”的化身。自秦漢以來，江山易主，朝代更迭，可謂“無常”。以“永恒之明月”俯視“無常之世事”，愈見滄海桑田。在永恒與無常的鮮明對照中，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夢幻交錯中，詩人不禁悲從中來?！敖袢詹灰姽艜r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恐怕正是詩人此時內(nèi)心世界的真實寫照。

詩歌之美，詩歌語言之美，往往就表現(xiàn)在似乎很平凡的字上，或者說，就表現(xiàn)在把似乎很平凡的字用在最確切最關(guān)鍵的地方。這句詩中，詩人的高明之處在于他不用形容詞和修飾語，也不用精雕細刻和層層渲染，更不用曲筆或陪襯，而是抓住描寫對象，用準確有力的筆觸，明快簡潔的語言，樸素平易的文字，在“明月”和“關(guān)”兩個詞之前增加了“秦”“漢”兩個時間性的限定詞，把“明月照邊關(guān)”這種悲涼的意境溯源至秦漢時期，這一句就由寫眼前的實景，一變而為飽含歷史深度的虛景，虛實相生，從而使這句詩的內(nèi)涵變得無比深厚。雖然實際的含義不過是一輪明月照邊關(guān)，但是一下子就將讀者的思緒引向那千年以前、萬里之外，自然形成了“景與情會，心與物融”的雄渾蒼茫的獨特意境。

這兩句詩想象收放自如，給人以縱橫開闊的時空感，把我們引到了遙遠的古代。馬拉美說，詩歌是舞蹈，散文是漫步。散文的語言符號多是按部就班地一步步展開，既有斷層，也有過渡和照應(yīng)的彌合。但詩歌語言卻非如此。詩的語言是跳躍的。第一句“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寫滄海桑田，明月依然、邊關(guān)依舊，把天地變遷、山河易主，一同攝入筆端；第二句“萬里長征人未還”一下子就從古到今，從物到人，造成奇峰迭起、千巖競秀的效果，不僅很好地刻畫了詩人波瀾起伏的內(nèi)心世界，也為讀者留下更多更廣闊的思考空間，為萬里邊關(guān)賦予了悠久的歷史感。

明月如故，雄關(guān)依舊。詩人觸景生情，情隨境生，自然聯(lián)想起秦漢以來無數(shù)獻身邊疆、至死未歸的人們。是??！自秦漢以來，戰(zhàn)爭一直不曾間斷，已有多少士卒血灑沙場，至死未歸；又有多少戰(zhàn)士仍然戍守著邊關(guān)，不能歸來?！叭f里長征人未還”這一句既敘事又抒情。在深沉的感嘆中暗示當時邊防多事，表現(xiàn)了詩人對久戍士卒的深切同情，又從空間的角度點明邊塞的遙遠。這樣，詩人便創(chuàng)造了時空交織的意象，把讀者帶到萬里以外的邊塞，引到漫長的歷史河流中去回憶、體驗、思考。

詩人通過詩歌表達志向，抒發(fā)情感。“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融抒情與議論為一體，寫得氣勢豪邁，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詩人同情邊關(guān)將士長期征戰(zhàn)的辛苦，理解邊關(guān)將士有家不能歸的凄苦，體會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痛苦。所以他迫切渴望出現(xiàn)飛將軍李廣、衛(wèi)青這樣的名將來制止戰(zhàn)爭，用殺戮來制止殺戮。正像他另一首《出塞》中所描繪的那樣：“騮馬新跨白玉鞍，戰(zhàn)罷沙場月色寒。城頭鐵鼓聲猶振，匣里金刀血未干?！毖窘鸬?，快意恩仇。

凡是歷史上膾炙人口的詩歌，都有著獨特的思想藝術(shù)魅力。這首《出塞》通過對時間和空間的意象經(jīng)營，把寫景、敘事、抒情與議論緊密結(jié)合，以平凡的語言，唱出雄渾豁達的主旨，氣勢流暢，一氣呵成，吟之莫不叫絕。在四句詩里熔鑄了豐富復(fù)雜的思想感情，使詩的意境雄渾深遠，既激動人心，又耐人尋味。“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以互文的筆法勾勒意境，引發(fā)讀者撫今思昔；“萬里長征人未還”，以夸張的手法刻畫現(xiàn)實，增強了藝術(shù)感染力；“但使龍城飛將在”，以用典的形式寄托情懷，道出了歷朝歷代所有人共同的心聲；“不教胡馬度陰山”，以美好的向往針砭時弊，讓人反省之余豪情頓生。

明人李攀龍曾推獎它是唐代七絕壓卷之作，實不過分。掩卷沉思，我們不得不說——“七絕圣手”王昌齡確是一位為實現(xiàn)強國之夢而不停言說的“歌者”。

往事越千年，換了人間。大唐王朝爺們兒的豪情“七言”，依然魅力不減……

作 者：

楊玉民，河南省濮陽經(jīng)濟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教研室主任，特級教師。河南省教育專家、教學(xué)名師。

崔云宏，山西省教科院辦公室副主任，特級教師。

編 輯：

張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