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曾昭華

尋墓者不再孤獨

河北 曾昭華

藍先生的散文隨筆集《尋墓者說》在二十年前初版時，曾轟動一時，位居《中華讀書報》推薦的“年度十大好書”之首。二十年后的今天，它的再版對于青年讀者來說，仍是一本對了解蘇聯(lián)文學有價值的書。從蘇聯(lián)到俄羅斯，歷經(jīng)二十年的證實和沉淀，這部文集更具有歷史和現(xiàn)實意義。

藍英年 《尋墓者說》 “白銀時代”

（一）

20世紀以來，俄國革命大潮波及渴求自由民主的中國，信仰共產(chǎn)主義的志士仁人在追隨俄國革命的同時，也將俄蘇文學帶入中國。到了20世紀50年代，蘇聯(lián)文學作品在我國猶如“井噴”般出版?！蹲繈I和舒拉的故事》《古麗雅的道路》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作品，當年哪個共青團員沒讀過？對高爾基、馬雅可夫斯基、肖洛霍夫、西蒙諾夫、法捷耶夫等知名作家的作品如數(shù)家珍。

俄蘇文學在世界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位置。在以普希金、果戈理為代表的“黃金時代”之后，20世紀初期又出現(xiàn)了群星璀璨的“白銀時代”。但“白銀時代”的很多作家及其作品并不為蘇聯(lián)廣大讀者所熟知，更不為我國讀者所了解，因為大多數(shù)作者都是流亡國外的僑民作家，以及少數(shù)在國內(nèi)受到打壓的作家。他們不擁護蘇維埃政權(quán)，其作品不可能在蘇聯(lián)出版。20世紀50年代初期是中蘇“蜜月”期，“蘇聯(lián)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等口號成為一些人的思維定勢。然而到了20世紀50年代末期，政治風云的變化也裹挾著我國文人學者的思維，他們不得不深入思考和重新審視蘇聯(lián)文學作品的真實性，特別是一度銷聲匿跡的 “白銀時代”的文壇巨擘回歸俄羅斯，都引起讀者疑竇叢生。

自青年時代就喜愛俄蘇文學的翻譯家藍英年先生，以獨特的視角和獨到的見解為熱愛及研究俄蘇文學的人解決了疑難。他在蘇聯(lián)海參崴遠東大學執(zhí)教時，除上課、輔導外，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國立高爾基圖書館和州立法捷耶夫圖書館里。以史料為依據(jù)，以求真為目的，是藍先生的治學信條。

藍先生的散文隨筆集《尋墓者說》在二十年前初版時，曾轟動一時，位居《中華讀書報》推薦的“年度十大好書”之首。二十年后的今天，它的再版對于青年讀者來說，仍是一本對了解蘇聯(lián)文學有價值的書。從蘇聯(lián)到俄羅斯，歷經(jīng)二十年的證實和沉淀，這部文集更具有歷史和現(xiàn)實意義。文集中的“故事”或者是作者的親歷，或者是對資料的搜尋、考證、比對、精選的成果。讀者從這些“故事”中，可以洞察蘇聯(lián)—俄羅斯近一個世紀文學發(fā)展的坎坷、曲折歷程。當初作者在俄蘇文學的長河中寂寞孤獨地“披沙揀金”，為廣大讀者，特別是熱愛俄蘇文學的讀者所矚目和期待；而現(xiàn)在，他不再孤獨，讀者追隨著他的筆跡，同樣徜徉在俄蘇文學的海洋中。

（二）

早在20世紀50年代，蘇聯(lián)文學藝術(shù)就充斥著我國文化市場。筆者也曾對蘇聯(lián)的一切崇拜得五體投地，把斯大林時代的一切奉為圭臬。然而在之后的幾年里，蘇聯(lián)上層領(lǐng)導發(fā)生的“突變”，對中國這個“小弟弟”極盡壓迫之能事，不能不讓中國人，特別是知識分子對蘇聯(lián)產(chǎn)生狐疑?！秾つ拐哒f》中的文章不僅破解了這些謎團，而且讓讀者對斯大林時代的迷信思想有了顛覆性的轉(zhuǎn)變。

《尋墓者說》向讀者介紹了俄蘇大變革時代知名與“不知名”的文壇大家。這些文人、學者、詩人、作家，在戰(zhàn)亂和斯大林時代無時無刻不處在險惡的環(huán)境中。他們有的在掙扎中默默消失，有的在不堪凌辱和欺騙中失聲沉淪，有的在扭曲了的現(xiàn)實面前爭取自由，有的為保護俄羅斯文化及其創(chuàng)造者奔走呼號。

還記得，蘇聯(lián)無產(chǎn)階級作家、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學奠基人高爾基的一篇散文詩《海燕》迷倒了20世紀中國的“左傾”知識分子?！案郀柣边@個名字如雕塑般屹立在我國左翼知識分子的心目中，而《尋墓者說》告訴了我們一個真實的高爾基。

“十月革命”前，高爾基是列寧的同志兼戰(zhàn)友，革命勝利之后，他們的分歧開始顯露：高爾基希望發(fā)展經(jīng)濟和文化，改善人民生活；而列寧的信念是鞏固來之不易的勝利果實。在兩位“摯友”不同意見的交鋒中，高爾基敗下陣來，于是就有了高爾基“出國”和“回國”的故事?！肮适隆鼻鄱瘢炎x者心中的偶像高爾基還原為一位尊重知識、熱愛人民的慈愛長者。

馬雅可夫斯基那張深沉、憂郁的詩人面孔深深地烙在當年中國大中學生的心中。然而對一個被革命政權(quán)所推崇的無產(chǎn)階級詩人的自殺卻不可理解?！秾つ拐哒f》援引了大量史實，講述了馬雅可夫斯基扣人心弦的人生——極強的自尊和熾熱的愛情讓他走向不歸路。他的情人莉莉婭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用感情的繩索把他捆綁起來，作為政治籌碼向蘇維埃政權(quán)換取人身的安全和舒適的生活。馬雅可夫斯基性格中軟弱的一面——多情與自尊在折磨他。因為他不僅在感情上被莉莉婭糾纏得奄奄一息，更讓他受不了的是他的詩在領(lǐng)導層中逐漸被冷落。紀念他創(chuàng)作活動二十周年慶典時，他原以為政治局全體成員必定參加，但蘇共政治局委員卻沒有一個人出席。他曾是革命的寵兒、愛情的王子、詩壇的明星，但他經(jīng)不住感情和自尊心受到傷害而走向自我毀滅?！秾つ拐哒f》讓讀者看清了這兩位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在我國知識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文魁、詩魂的結(jié)局。

高爾基的骨灰最后砌在克里姆林宮的城墻里，這是對他身后極高的政治待遇。馬雅可夫斯基死后葬在莫斯科新圣女公墓。他們縱享哀榮，但在那厚重的墓墻和墓碑后面又有誰知道他們真實的境遇呢？

（三）

蘇聯(lián)作家肖洛霍夫的名著《靜靜的頓河》和《被開墾的處女地》曾在我國轟動一時，但作者岌岌可危的生存狀態(tài)和曲折坎坷的險要處境卻鮮為人知。

1934年年底，基洛夫的遇刺是斯大林開始“大清洗”的導火索。作家群體人人自危，保護自己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自己對自己清洗”，表示自己對蘇維埃的忠心，或是揭發(fā)檢舉別人。而肖洛霍夫不隨波逐流，沒有參加同行們的“大合唱”。他平時也仗義執(zhí)言、為民請命，并以哥薩克真實生活為題材寫成了為世人矚目的《靜靜的頓河》。當?shù)氐漠敊?quán)者糾集某些與肖洛霍夫相左的作家給斯大林寫誣告信，想置肖洛霍夫于死地。由于《靜靜的頓河》本身的價值和大眾的喜愛，加之斯大林顧及這本書在蘇聯(lián)的影響，于是以批評加保護的方式使這位知名作家逃過一劫。

可有的作家就不那么幸運了，例如詩人帕斯捷爾納克，一部《日瓦戈醫(yī)生》使他名聲大噪，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度胀吒赆t(yī)生》是一部描寫俄羅斯在大變革時代知識分子的思想、生活、理想、情操的故事。它以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jié)合的方法表現(xiàn)了俄國知識分子對祖國的贊美和熱愛、對愛情的執(zhí)著和忠貞。該書內(nèi)容不僅有大歷史的跨越，而且有人物的感情與心靈的交織，不愧為鴻篇巨制。然而作者卻歷經(jīng)坎坷與艱辛，遭遇種種難以想象的磨難，小說才在意大利以意文出版。之后不僅諾貝爾獎被迫拒收，帕斯捷爾納克與他的紅顏知己伊文斯卡婭也遭到非人的待遇。帕斯捷爾納克晚景凄涼，貧病交加，在莫斯科郊區(qū)默默逝去。

這些知名的、不會逢迎上峰意圖的大作家是如此，而那些曾經(jīng)有一定政治地位的“雙棲”作家，如法捷耶夫也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法捷耶夫是地道的無產(chǎn)階級作家，作協(xié)領(lǐng)導人之一，之后一直攀升至蘇共中央委員，但最后他卻開槍自殺?！岸蟆焙笏麑h東游擊隊老戰(zhàn)友談到斯大林時曾說：“你對美女神魂顛倒，可后來才知道抱在懷里的卻是丑婦?！?一句話道出了法捷耶夫矛盾的內(nèi)心世界，這也是他離開這個世界的緣由。一句話，法捷耶夫的死是政治風云變幻的犧牲品。

（四）

俄羅斯文學的“白銀時代”曾是一個文化巨匠云集、詩壇群星薈萃的時期。然而在大革命和戰(zhàn)亂年代，這段本應(yīng)在全世界發(fā)出耀眼光芒的歷史卻被割斷或埋沒。俄蘇文學史是由一個個鮮活的文人與其事跡組成的，而這些人和事又在歷史舞臺上只是曇花一現(xiàn)。有的雖紅極一時，也只是一顆流星。兩位世界馳名的大詩人曼德爾施塔姆和茨維塔耶娃就是例證。

曼德爾施塔姆1938年死于海參崴二道河子勞改營轉(zhuǎn)運站，他的名字也隨之消失，而他的詩作卻永留人間。1913年曼德爾施塔姆在詩壇嶄露頭角。他的詩集《巖石》曾受到詩壇盟主勃柳索夫以及被譽為“詩圣”或“詩魂”的勃洛克和古米廖夫的贊譽。被當時學界稱為“天生的詩人”的曼德爾施塔姆終因天真無邪、不諳世事而被“世事”所踐踏、欺凌，以致無聲無息赤條條逝去。在云詭波譎的政治風云中，他像一個純真的孩童，既不會戴著面具生活，又不會適應(yīng)周遭的環(huán)境。在人人自危的“大清洗”時代，有誰能挽救由于他的性格決定了的命運呢？在勞改營轉(zhuǎn)運站，他受盡凌辱，悄然死去，最后連墓地也無從尋找。藍先生的一句話道出了俄羅斯文學史上的缺憾：“……于是出現(xiàn)了俄羅斯文化的斷裂，文化接力隊中缺少了一批傳遞接力棒的高手，其后果人們至今仍未完全認識到?！?/p>

女詩人茨維塔耶娃的上吊自殺令人扼腕。作者曾稱她是今天唯一能同阿赫瑪托娃媲美的俄羅斯天才女詩人。她的詩作總是在她情愛的高潮和感情的失意中發(fā)出耀眼的靈光。愛情絕望的苦水一旦化為晶瑩的詩篇，她的痛苦便隨之減弱。她的愛情詩篇多半都是這樣寫出來的?？v觀她一生感情的軌跡，只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就是情感的枯竭和生存的絕望。作為詩人，她既有超乎常人的熱情，又有異乎常人的感覺，她是天賦的詩才、人間的另類！

而如今，兩位詩魂的墳塋在哪里？也許只留在讀者心中！

（五）

大革命時代，特別是“大清洗”之后，僑居法國的俄國作家、學者們，心中籠罩著“鄉(xiāng)愁”，聚會時氣氛往往低沉。然而苔菲的出現(xiàn)會驅(qū)散這片陰霾。藍英年先生認為她是繼果戈理之后俄國的又一位幽默諷刺大師，是俄蘇文學史上“白銀時代”的一顆瑰麗的明珠，連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都對她情有獨鐘。蘇聯(lián)的最高統(tǒng)治者斯大林也沒有忘記她：1946年夏天，西蒙諾夫和愛倫堡訪問巴黎，斯大林給他們一項任務(wù)——動員布寧和苔菲回國。為什么斯大林會那么看重這兩個人？布寧是第一位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俄國作家，在蘇聯(lián)和西方都有很強的影響力。斯大林把苔菲與布寧相提并論，可見他對苔菲的看重。為什么從尼古拉二世到斯大林都那么“抬舉”苔菲呢？這不能不從她的人格和作品的魅力談起。苔菲的作品可謂果戈理的嫡派真?zhèn)?，所不同的是果戈理的筆鋒尖銳而犀利，而苔菲的小說、詩歌似乎是在“漫不經(jīng)心”“輕松調(diào)侃”中挖掘了俄羅斯民族的劣根性。在談笑中讀者看到的是人性的扭曲、心靈的冷漠和信仰的隳敗。在她的短篇小說《斷頭臺》中，那些馬上就要走向刑場的人們卻談笑風生、相伴相隨，甚至有人說：“親愛的，我們高興極了。一切安排得多好！我們?nèi)乙彩敲魈鞌囝^。”“今晚就住在我們家……，明天咱們一起走……”（《青山遮不住》）讀者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怎么快上斷頭臺了，還如此輕松愉快？這就是苔菲的妙筆所在：時代的光影反射在俄羅斯平頭百姓的身上，所表現(xiàn)的就是麻木的、扭曲的甚至是怪誕的神經(jīng)。

苔菲身上有一股讓人愉悅的“磁力”抑或“氣場”。她自己也說：“讓人發(fā)笑，如同向乞丐施舍一樣。笑一笑，饑餓就不那么難熬了?！保ā度{河畔》）她身上帶著 “靈氣”，“她一出現(xiàn)大家忽然來了神兒，無精打采的梅列日科夫斯基似乎像‘充了電’……”（《塞納河畔》）《尋墓者說》之所以那么吸引讀者的眼球，苔菲是一個亮點。作者寫出了一個活著的幽默大師。然而幽默大師的處境卻讓讀者心情沉重。苔菲在流亡法國時生活窘困，她晚年十分孤獨，然而總是樂觀地面對眼前的一切。在生靈涂炭的年代，人們不僅需要生命存活的必需品，更需要心靈的慰藉。苔菲用自己的幽默緩解著大家的饑渴，而她自己在別人發(fā)笑的時候，內(nèi)心卻在暗暗哭泣。她自己說：“……講笑話的時候，逗人發(fā)笑，可醞釀它的時候，是一場悲劇。而我的一生，是一連串的笑話，也就是接連不斷的悲劇?！蔽覈淖x者對苔菲是陌生的，特別是對她的作品。但可喜的是，在前不久《蘇州日報》對藍英年先生的采訪中透露，耄耋之年的藍先生還將努力實現(xiàn)自己多年來的夙愿——翻譯苔菲的作品。這是我國喜愛俄羅斯文學的廣大讀者的喜訊。

俄蘇“白銀時代”僑居法國及蘇聯(lián)國內(nèi)的知名學者、作家的命運大多坎坷，即便是那些在文壇、政壇上叱咤風云的大家、巨匠也難以幸免或心懷惴惴。這不能不使熱愛俄羅斯文學的讀者心情郁悶和糾結(jié)，很多“為什么”在心中縈繞。但當讀者閱讀了《尋墓者說》這部集子，你會追隨作者的筆觸認識和了解那些久違了的知名作家、詩人的真實生活和品性，和作者一起探討和追究俄羅斯文學的精髓，與那些在你心中留下了幾十年的印記相碰撞、比對和磨合。當讀者讀懂它的時候，心情定將坦然淡定地與“尋墓者”同行，在俄羅斯文學的長河中尋覓那些逝去的璀璨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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